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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朱辉:玉兰花瓣

朱辉,1963年生于江苏兴化,江苏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现任《雨花》杂志主编。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牛角梳》《天知道》《白驹》,小说集《红口白牙》《我离你一箭之遥》《视线有多长》,中短篇小说《七层宝塔》《绝对星等》《暗红与枯白》《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等。在本刊发表《白驹》《加里曼丹》等多篇作品,其中短篇小说《七层宝塔》(2017年4期)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此外还荣获紫金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短篇小说奖等多种奖项。

 

小编说

一朵寄托生者与往者相依之情的馨香白花,一场自己为自己预先准备的落寞祭奠,小说中别具心裁的借由一只土狗“毛豆”来实现。人世间冷漠、不堪的部分,为毛豆的忠诚重情反衬着,也消解着,最后那束缠着橡皮筋的玉兰花正是人间爱与希望的所在。唏嘘、感慨、动容,这个短篇将带给读者百味杂陈、又意味深长的丰富体验。

 

玉兰花瓣

文/朱辉

天很热。午后的阳光下,院子里的青砖地明晃晃的,有一些砖头竟像脱落的小镜子。厨房边有一片阴凉,玉兰花开得旺盛,绿叶森森,白花朵朵,在燠热的空气中散发着幽香。

远处的大街上,有市声隐约传来,小巷深处的院子更显幽静。没有风,花叶纹丝不动。除非你看见厨房外墙上的水龙头还在滴水,半晌一滴,落在水盆里。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张照片,一个已经死了的院子。

莲香坐在西房里,不紧不慢地做着针线。头顶上是一个微风吊扇,吹得头发不时耷拉到眼前,她抬手捋捋,把针插到手里的衣服上,站了起来。这是一套棉衣,靛蓝色里杂着一些白色的碎花。布料是她自己挑的,里面的中空棉是她在街上买的。她开始准备料子没人知道,自己动手裁、缝,个把月的工夫也就差不多完工了,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她把棉袄和棉裤摆在床上,摆成一个人的样子,恍惚中她已经穿了进去,躺在里面。

这是莲香最后一套衣裳。是寿衣。她不想麻烦别人。幸亏她年轻时在服装厂做过,落得了全套手艺,虽有些手生,但还拿得起来。寿衣都是棉衣,不管什么季节用上,都是冬衣,难不成那边总是百花凋零的寒冷冰窟吗?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理由,总之这是规矩,自古以来就是这样。除了棉衣,其他的衣裳,内衣、棉毛衫、毛衣等等,莲香也备好了,都是新的。她专门腾了一个小箱子摆好。不用明说,到时候女儿自然能够看懂。

太静了。耳朵里有幽远的嗡嗡声,仿佛是蝉鸣,却没有蝉鸣的那种断断续续。耳鸣的毛病已经很久了,自从马老师去世,她的耳朵里就钻进了蝉的鬼魂,一边耳朵一只。这倒也好,至少有两只虫子一直陪着她,还不用喂,也不担心它们冬天会死。

想到这里,莲香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她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年轻时像一朵花,招人喜欢;老了的笑容也不难看。她很少大笑,只是眉头稍稍舒展一下,嘴角翘起来,笑容就像水波那样漾开来。此时她的笑容有点苦涩,木木的,像玉兰花临近凋谢的样子。

她喜欢花。这里的人都喜欢花,老早还没有指甲油的时候,小女孩就用凤仙花染指甲;长大一些,她们高兴起来就会在头上簪花,栀子花、月季花、蔷薇花;结婚成家当妈妈了,一般就不再在头上戴花,只别在衣襟上,玉兰花,三两朵并成一朵,好闻还又好看。莲香家原本种了好几种花,马老师走了后,莲香精心侍弄着,但第二年,还是悄悄死了不少。只剩一丛玉兰花,大概因为那里阴凉好,倒长得更盛了。

莲香也是这么过来的,染指甲,簪花,别花。花开花谢,慢慢就老了。也不算很老,也才过六十,可是马老师走了后,她一下子觉得自己彻底地老了。玉兰花每年初夏就开,一直到秋天还零零星星地绽花。去年,莲香以为花期已经过去,却在早晨刷牙时突然看见又一朵玉兰花从绿叶深处探出头来。她又惊又喜,回头喊:马老师!这一声喊出,突然愣住了。她把最后一朵玉兰花摘下来,摆在一个水碗里,放在家神柜上。家神柜上是马老师凝固的笑脸。

玉兰幽幽。屋子里显得阴凉,外面依然火辣辣的。莲香跑出去,摘了几朵花,添在水碗里。马老师的笑容在玻璃里闪烁了一下。莲香拈一朵花,别在衣襟上,镜框里的玻璃里出现了她的身影。她轻轻骂一声:笑,你就知道笑!好看吗?

好看。真好看。莲香似乎听见了马老师的声音。当年她参加镇上的文艺宣传队,马老师负责辅导,第一次排练,莲香有事去迟了,马老师一眼看见她,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自己脸倒先红了。莲香耳鬓插了一朵玉兰花,马老师笑道:真好看。他声音不大,但莲香听见了,其他姑娘也听见了。她们起哄,要莲香问清楚,他是夸人好看,还是花好看。莲香也想问的,但终于不好意思。

马老师是镇上中学的老师,英俊挺拔,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莲香能跳能唱,身材又好,也是宣传队一枝花。先是,马老师指导莲香格外用心,以表扬为主,领唱,独唱,领舞,马老师扬着嗓子,举起右手一扬一扬地教她唱,又低下身子纠正她的腿姿。莲香簪的花掉了下来,落在他面前,他随手捡起,抬手就要给她戴上。莲香一把就推开了,抢过花自己胡乱插好。他怔在那儿,周围不少姑娘吃吃地笑。至此,他们就好上了。后来,就结婚了。

他弯腰捡花的时候,莲香看到他白衬衣的领子里有点黑。他们好了后,他的领子就总是洁白的。那时候男人穿不起白衬衣,戴假领子。假领子小,几把一搓就好了,莲香把他的假领子和自己的胸衣一起洗,两人的身上就有了一样的味道,是莲香用的是玉兰花味的香皂。现在想起来,她自己也奇怪,怎么就没有问他一下,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脱口而出的“真好看”,究竟是夸人还是夸花。

一直没有问。现在已没处再问了。

家神柜上摆着一碗菜,红烧排骨,是马老师喜欢吃的。早前拮据,难得吃,后来宽裕了些,莲香每星期总要做个一两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营养太好,马老师后来很胖,突然有一天睡下后就没有醒过来。不到七十,真是早了。可莲香现在倒羡慕他有福气,没有受罪。除了清明、中元、寒衣和冬至供饭,莲香时不时也会在马老师照片前摆上一碗红烧排骨。不再管他是不是要降脂减肥,既然已经成了鬼,还是随他的口味吧。

莲香做排骨很拿手。做姑娘时,她不怎么会做家务,只看母亲做过,轮到她自己了,她不知道要焯水,腥气;收汤常常过了火,焦了。试了几回才掌握了窍门,还无师自通地用老抽加点冰糖上色。莲香的耳朵里一直有蝉鸣占着,嗡嗡的,她其实听不见苍蝇飞,可苍蝇不知道,它躲在排骨上一动不动,看见有手伸过来,才吓得腾空而起。莲香的手挥一下,端起碗,撩开门帘往厨房去了。

她没有胃口,但饭总还是要吃。

爬过苍蝇,必须要热透。莲香刚把排骨倒进锅里,院门那里有了动静。抬眼一看,毛豆已经站在厨房门口,哈哧哈哧地摇着尾巴。它是从围墙下的狗洞进来的。紧接着院门一响,门开了,小宝进来了。毛豆是家里的狗,马老师走了后莲香捡的。小宝是巷子对面邻居的小孩,毛豆是他的玩伴。这一人一狗也不怕热,头上都沾着树叶,小宝手上抓着一把蝉蜕。厨房里灶头燃着火,很热,莲香让小宝去堂屋里待着。小宝去了,毛豆蹲在地上不肯动,眼巴巴地看着莲香。莲香懂了,假装做一个揭盖起锅的架势,毛豆嗖地蹿了出去,头在纱帘上一顶,进了堂屋等着,还探出脑袋朝这边看。

纱帘下面早被它顶坏了,苍蝇就是这么进来的。莲香第一次看到毛豆时,它还有点奶憨憨的,看不出品种,正在翻一堆垃圾。莲香给了它一根火腿肠,就跟着走了。莲香加快步子,假装赶它离开,可它一直跟到了家。跟到家莲香也还没有决定养,直到看出它是只母狗。她是个寡居女人,养个公狗会被人笑话的。

毛豆长得很快。也看出来了,是土狗。土狗也不能不养了,有感情了。莲香请人在院墙上开了个洞,毛豆就能随时进出了。土狗性子野,关在家里是养不成的。独居的莲香养个狗看家,也能解闷做伴。毛豆一般待在院子里,东转转西嗅嗅,无聊了就趴在厨房外的狗窝边睡觉。但一不留神就会跑出去,不是有狗洞嘛。它跑出去莲香也不操心,到时候它自己会回家。小宝家只隔一条巷子,毛豆到了放学时间,耳朵就会竖起来,小宝家门一响,它嗖的就钻出去了。再回来时,常常后面就跟了个小宝。

毛豆很聪明。莲香并没有教它握手作揖之类的把戏,但莲香说话它好像全懂。小宝是真喜欢这只狗,常常会带东西给它吃。还买了小球、假骨头之类的几样玩具逗狗。他把球远远地扔出去,毛豆乐颠乐颠地捡回来,交到他手上。这把戏人和狗总也玩不厌,乐此不疲。

莲香听说小宝功课并不太好。他憨乎乎的,是个小胖子,未见得很聪明,见他老夸毛豆聪明,莲香忍不住想笑。也亏得有了毛豆,这院子才有了一丝活气。毛豆单独在家,院子是半死不活,小宝来了,这院子才像活了过来。

小宝在学校的时候,毛豆有时也悄悄跑出去,不知道到哪里去晃荡。它出去时一声招呼也不打,回来时却一定要找到莲香,在院子里叫,四处找,围着莲香摇尾巴,又蹦又跳。有一年春天,它回来后却不找莲香,自己钻到狗窝里睡觉。后来发现,毛豆怀孕了,四个月后生了三只小狗,虎头虎脑的,跟毛豆被捡回来时差不多的样子,只是身上多了几块白色,不知道是哪个白狗下的种。小狗满月后,莲香悄悄把小狗全送了出去。她只想养一只狗。小宝也想要一只,被他奶奶骂了一顿。小宝奶奶和莲香不怎么来往,莲香听见她在巷子对面说:你去玩玩还不够啊,带回家,想都别想!

也说不上有什么矛盾。小宝奶奶一直跟莲香同事。镇上先后办过许多镇办厂,磨刀石厂、文具厂、服装厂,等等,后来都倒掉了。原因很多,主要是因为产品好,实用,镇上家家户户都有办法免费使用,源源不断,还能惠及四乡八舍。最后一家镇办厂做的是橡皮筋,这下子女人们阔绰了,头发上扎着,手腕上还戴着,小男孩们几乎人人一把橡皮筋弹弓,树上的鸟儿遭了殃,厂子当然也倒掉了。莲香在几个厂里都做过,最后在供销社落了脚,直到退休。小宝奶奶也几乎同一个轨迹,莲香在供销社站糖烟酒柜台,小宝奶奶卖布。本来也没有竞争的,但就是不怎么亲热。还是邻居哩,这就更亲热不了。这不奇怪,镇上的女人们大多是这样的。

但小宝到莲香家玩,他奶奶并不反对。他把橡皮筋套在毛豆脖子上,毛豆用爪子又拨又扯,啪地一弹,吓得一愣一愣的;再一扒拉,皮筋绷断了,不知飞到了哪里,毛豆还要在地上找,小宝笑道:我多哩。他手腕上果然还有好多,还想给毛豆套上一根,毛豆头一歪,跑开了。莲香热好了排骨,做好了饭,端到堂屋里来,小宝说:好香。却不肯吃。莲香皱皱眉,自己吃饭。她夹起一块排骨,还没送到嘴边,一阵反胃。胃里像翻江倒海。她忍住,放下了筷子。小宝奇怪地看着她,问:马奶奶,你怎么啦?

莲香苦笑道:没怎么,这排骨变味了。她一点小宝的额头说:难怪你不吃。

倒说得小宝咽了咽口水。莲香喊一声:毛豆!

哪里要喊呢。毛豆早就急不可耐。它扒在条凳上,尾巴摆得像个扫帚。莲香捏一块排骨往前一送,毛豆头一点,进嘴了。咬得咯嘣咯嘣的。

莲香说:小宝,你来喂毛豆好不好?

小宝说好。左右手各拿一块排骨,蹲在地上,左右开弓地逗毛豆。莲香说:小宝,我把毛豆送给你养,好不好?

小宝迟疑一下道:我奶奶不让养狗。

莲香说:毛豆还住在这院子,还睡它的狗窝,你过来喂它好不好?

小宝说:这好呀!又迟疑道,马奶奶,你为什么不喂它?

莲香说:奶奶老了,喂不动啦。

这话小宝不怎么懂。喂狗需要力气吗?不好懂的话小宝是不深想的,况且毛豆也不允许他想,它吃完了两块排骨,把地上的骨渣子都舔干净了,抬起爪子又去挠小宝。小宝问:都给它吗?莲香说:不。留一点。狗也会吃撑的。

小宝奶奶在巷子对面喊他吃饭了。

莲香说,她喂不动了。当然不是喂不动,是她知道自己喂不久了。她得了治不好的病。医生看着报告单说:你家里人呢?我想跟你家里人说说。莲香说:家里人来不了啦。医生似乎明白了,歉疚地苦笑一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莲香拿过单子说:我明白了。我回去想想再来找你。实际上她没有再去医院。活到这么大,她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只是羡慕马老师命好,抢先走了,还一点罪都没受。

出了医院她在台阶上坐了很久。想给女儿打个电话,想想还是罢了。不难受到那个份上,她也不会去查,这报告其实只是个印证。这样的检查,人家都有儿女陪着,莲香从来没有想过要女儿陪。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能够生养。起先,还认为是自己的问题,马老师也认为问题出在她身上,有一阵子,态度都不好了,最后竟摔锅打盆的。他那么个斯文人,赌气起来是很可怕的。后来悄悄去医院查了,她一切正常,只能是马老师的问题。莲香有了底气,劝他也去查。不肯,就逼他,逼了也没用,她就激将他。从医院出来马老师就蔫了。这一蔫就是好多天。莲香心疼了。她有点后悔逼他去医院检查了,如果不查,就让马老师认为是她的问题好了,他也就是个赌气,她习惯了也就罢了。现在这样,还是个不能生,倒把个男人逼成了蔫货,有什么好呢?

这事外人不知道。娘家人终于还是晓得了,劝莲香离了算了,莲香想都没想一口拒绝。不能生养也不就是无路可走,他们可以抱一个。马老师心情郁郁,莲香就老扯着他出去散步。他们走在高高的河堤上,野风飒飒,莲香老觉得听到堤边的茅草里有孩子啼哭。其实不是的,是野猫。野猫嗖地蹿远了,还回头望望他们。回到家,却接到个电话,说镇医院有个女婴没人要,一生下来她妈就跑了。莲香就这么着得着个女儿。

跟亲生的一样,除了没有奶。莲香喂她喝奶瓶,忍不住,解开衣襟羞羞地把奶头送到女儿嘴边,女儿一口就叼住了。痒痒,还疼,莲香忍着,嘴里还一吮一吸替女儿使劲,奶头居然被吸出了血。

莲香心里怏怏的,很内疚,顿时觉得自己很没用。马老师看见这一幕,笑话她,话里还带着点讽刺。但慢慢也喜欢上了这个女儿,取个名字叫马莲。

马莲长大了。会叫爸爸妈妈了,会走路了,上幼儿园了……很幸福。但半懂不懂事的时候,也耍过脾气,怪爸妈不给她生个哥哥,要是有个哥哥,她在幼儿园就威武了;识字后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还喜欢“莲子莲子”地自己喊自己。莲香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莲子竟会嫌自己的名字不好,土气,她说:马莲,马莲,还不如叫我马蹄莲!她嚷着要去派出所把名字改了,叫马莲子,至少还有点日系风。当然没有真改,但莲香意识到出问题了,从莲子的眼神里就能看出,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告诉了她。

这父母做得小心翼翼的,可管教时又会忍不住表现得理直气壮。终归,莲子还姓马,没有叛出家门,也长大了,但总觉得不那么亲。马老师突然离世,莲子哭也哭的,但却没做到每年清明都回来祭扫。理由是很多的,她说出了一些,还有一些莲香都代她想好了,知道她以后会说。想到自己的病,莲香心里有点冷。

她没有再去医院看。不是信不过医院,不信她就不会先把寿衣备好。她是对医院有点怕。像马老师那样多好呢,不去医院,一觉就睡过去了,居然还白白胖胖的。莲香知道自己会瘦,会枯萎,寿衣她就故意做小了一些,到时候才更合身。换内衣寿衣终究还是要麻烦莲子了。这也是该当的,她的乳房毕竟被吸出过血。

马老师的照片左上方,挂的是一个镜框,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他们一家的很多照片。有一张是莲香和莲子的合影,两个人的衣襟前都戴着玉兰花,莲子的头上也插着。照片是黑白的,雪白的玉兰花反倒成了最真实的颜色。莲子在上海工作,莲香相信她如果把病情告诉莲子,莲子会让她去上海看病——肯定的,她一定会这么做。但万一她不接话呢?所以莲香还是不开口的好。

等莲香去镇北的墓地与马老师团聚了,不知道莲子会不会去扫墓。清明时节,她会不会还那么忙?

莲香强忍着反胃,扒了半碗饭。这算又多吃了一顿人间的饭食。

刚把剩下的排骨放进冰箱,毛豆就在院子里叫了起来。这狗精得很,莲香以为是自己收排骨的动作被它看见了,不是的。是一只猫,小宝家的,站在围墙上虎视眈眈,毛豆愤怒地朝着猫吼,在院子里飞奔。它在花丛里钻进钻出,身上沾了不少树叶花瓣。猫不敢下来,狗也上不去,这局面维持了不久,猫尾巴一闪,倏忽不见了。毛豆得意洋洋地又在院子里叫几声,回到了堂屋。

毛豆蹲在莲香面前,舌头伸得老长,这是热的。它蹲了一会儿,不见主人有它期待的动作,失望地打了个哈欠。莲香撩开门帘,到花丛那里掐了两朵玉兰花,别在衣襟回来了。她站在马老师的照片前,站直了身体,挺挺腰肢,相框里出现了两个人奇异的合影。莲香说了句什么,毛豆听不懂。它心心念念地惦记着那碗排骨,也知道是摆在冰箱里,但它不会开,会开也不敢擅自动爪,只能在冰箱前乱转,蹦蹦跳跳的想引起注意。主人今天很笨,什么也不懂,毛豆颠颠地跑出去,钻进了花丛。

莲香的遗像挑好了,也放大了,照片比现在年轻得多,跟一点也不显老的马老师很般配。镜框也做了,等着那一天莲子把照片装进去,这件事不作兴自己动手。莲香似乎看见自己已与马老师并排而立,她怔怔地坐着,直到感到毛豆在抓她的腿。她奇怪地问:你干什么?

毛豆哈哧哈哧伸着舌头,看看她,又看看地下。它的面前,摆着一朵玉兰花。这是毛豆叼来的,不用拿起来她也知道,上面肯定沾了不少它的口水。这没什么,难得的是,花朵一点没破,半开的玉兰花,每一朵花瓣都是完整的。

地上印着凌乱的狗足迹。隔着纱帘看出去,玉兰花点点如星,看不出少了一朵花,但显然,这朵花是毛豆从花枝上咬下来的。拿起来,你能看见新鲜的断茬,微有叶汁。莲香大喜过望,兜起它的两只前腿,在它脑门上亲了一口。让它学会叼花就不容易,学会自己从枝丫上咬下一朵花就更难了。虽然排骨对毛豆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但它会偷懒,总是会偷偷捡落在地上的花。排骨扔在地上和拿在手上,它都是一样吃,它怎么能理解人不喜欢凋谢的花呢?今天算是误打误撞吧,莲香高兴极了,她立即从冰箱拿来排骨,挑一块往毛豆鼻子前一送。毛豆期待已久,脑袋闪电般一抖,哈喇子甩了莲香一手。

毛豆吃得嘎嘣嘎嘣的,还抬起头看看,奇怪怎么这一块里面一点硬骨头都没有。这是寸金骨,没有硬骨,毛豆今天配得上这个待遇。毛豆趴在地上,抬起头,又要。再给。莲香看见毛豆的爪子缝里夹着不少青苔。马老师走后,莲香也一直给花浇水,常去侍弄,但院子里的青苔还是渐渐多了,从围墙下向中间蔓延。她不愿意沤臭肥,只会浇水,顶多有时埋一点鱼肠子。玉兰花的最后一次底肥还是马老师施的,冰箱里十几个鸡蛋坏了,马老师把它们全部埋在花根下。这玉兰吃的还是马老师施的肥,但旺盛得很。

寸金骨算是奖励,再给是为了复习。莲香捏起一块排骨,走到玉兰花边,指着枝丫上的一朵玉兰花说:摘下来,才有得吃。

太阳稍稍弱了些,但还是热。毛豆抬眼看看别处,朝围墙上张望。没有猫。莲香摇摇手里的排骨,还在它鼻子前绕绕,毛豆半懂不懂的。莲香抱起它,把它的嘴凑到花枝前,用手捏着它的嘴用力一合,一拽,花枝断下来了,可是掉到了地上。莲香指着地上的花说,给我!毛豆迟疑一下,一口叼了过来。莲香往后退退,毛豆朝前跟跟。莲香接过花,立即把排骨托到它嘴边。

它吃得那么香。莲香干呕了几下,压住了反胃。刚才这一阵子折腾,她累极了。这样的训练早已开始,明显地,她的体力日渐衰弱。面前的毕竟是只狗,她几乎可以肯定,它基本学会了叼花换肉,但难保它每次都从花枝上折花。只能这样了,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确知了自己的病情后,莲香反复思量,也曾向女儿提出了一个要求。女儿秋天时回过家一趟,跟莲香话不多,却喜欢逗毛豆。也许,逗狗恰好可以减少跟母亲谈心的时间。莲香不敢询问她几年清明为什么没回来,也不敢问她什么时候再回家,只试探着问莲子:你这么喜欢毛豆,你把它带走吧。莲子很诧异,说它不是正好跟你做伴吗?又说他们两口子都上班,没法子养的。还说,这是土狗,土狗耶,土狗城里就没见人养过。见母亲讪讪的,连毛豆好像都不高兴了,又解释道:土狗一个人在家是待不住的。自己笑道,不是一个人,是一只狗。莲香微笑道:一只土狗。

毛豆蹲在两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她们不再说话,扑通趴在莲香脚边,不时抬起眼皮,看看莲子。莲香叹口气道:不知道你爸在那边穷不穷?她这话没头没脑地,莲子有些发愣。莲香说:四时八节我都没少给他烧纸,可我昨夜还是做梦了,他说他手头有点紧。莲子说:那他还手紧啊,我爸他是不会管账吧。话一出口自己被吓住了,立即闭嘴,但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了。她故作镇定地看着母亲。莲香脸上看不出波澜,像无风的玉兰花。她知道这不是诅咒,莲子只是嘴快,而且也不信烧纸。果然莲子说:妈,你相信活人烧了纸,亲人能收到吗?

莲香还没搭话,毛豆霍地站了起来,是小宝来了。他已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了,正朝毛豆打手势。毛豆欢快地钻出去,就着台阶人立起来,双爪搭在小宝手上。小宝有点认生,轻轻朝莲子喊了声阿姨。他进屋找个小杌子坐下,毛豆摇着尾巴跟在他身后,一起身,双爪又搭在他肩膀上。莲香接着刚才的话茬,看看莲子说:我信,我要给你爸多烧点,让他存起来。

小宝突然说:我也去烧过纸的。我奶奶说,火堆上起了旋风,就是爷爷来拿钱了。我一点也不怕。

莲子笑道:你那么大胆?吹的吧?

小宝还要争辩,莲香伸手摸摸他的头说:你看毛豆跟你这么好,你还要对它再好一点哦。

毛豆见莲香摸着小宝的头,双爪落地,挨过来,也把头伸向莲香。莲香摸摸毛豆的脑袋,使劲抓挠了几下,笑道:你也就是个土狗!心里苦笑着对自己说:总要分开的,终有这一天的。

莲子在家住了两天就走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莲香打起精神做饭,还做了一顿红烧排骨。莲子边吃边夸,却也没有吃几块,她怕胖。莲子在家的时候,莲香忍住咳,躲着咳。莲子走了她才没有顾忌,但也不想声音太大,还是收着一点,痰在极深处,她没有力气咳出来,直到咳出血丝。

日渐枯槁。自己都觉得身子在缩小。日子越来越快了,但每个日夜却都漫长。毛豆常常倚在她脚边,她咳得那么厉害,腿一抖一抖的,毛豆都习惯了,倚着她抖动的腿,很舒坦的样子。

太阳西斜了。厨房的影子漫延开来,半院阴影。莲香起身,撩起了门帘,毛豆一闪就出去了。

院子里还热,但有了一丝凉风,与热气混杂了,像热水刚兑上了凉水的样子。才半天工夫,玉兰花似乎又长高了些,顶上又一批花蕾绽开了。这院子终究要留给莲子的,连同这丛玉兰花。玉兰还能开多少年?她不知道。总归比她更长久。

莲香朝毛豆扬了扬手。毛豆显然注意到她手里的排骨,它兴奋了,开心得一蹦一跳的。莲香指着玉兰花朝它示意,毛豆歪着头,似乎在思考。它好像明白了,朝玉兰花那边凑了过去。

莲香等待着,眼巴巴地看着它,那眼神很像当年注视着莲子吮吸自己的乳头。莲香把排骨凑到一朵玉兰花上,等着毛豆来咬。这笨狗,终于还是明白了,它飞快地朝花一咬一扯,花朵被叼到了嘴上。莲香站起身,左手捏着它的嘴,右手举起排骨朝院门一指,径直出了院门。

小巷里没有人。再晚一点出来,下班回家的人影就会杂沓地在青石板路上晃动。毛豆跑在前面,时不时地站下,回头等待莲香。它嘴边的白花让莲香安心。可是她走不快,虽瘦了,身子却沉重。拐上北大街的时候,毛豆犹豫了一下,莲香不理它,继续向北。毛豆终于想起了什么,飞跑着往前去了。

一座小桥连着一条大堤。一只狗,领着一个人。

墓地阒无人迹。按老风俗,除了清明节和前后半个月,一般不去墓地。可别人家的墓地这会儿没人来,不代表就没人祭奠。莲香和毛豆已经来过许多回,毛豆早已认了路。果然,莲香沿着墓间的大路一排排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毛豆正蹲在马老师的墓前。玉兰花已被丢在墓前的小祭台上。祭台上有些斑驳,那是莲香清明来供饭时留下的痕迹。

莲香有些发怔。微风在墓道间穿行,一阵凉,一阵热,转到某个角度,耳边才会掠过些微的风声。莲香掏出毛巾,打算把墓碑擦一擦。毛豆忽然叫了一声,蹦跳着仰头看她。莲香明白了,打开手里的塑料袋,拿出一块排骨送了过去。毛豆大嚼,半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这是重复了很多次的程序。莲香把那朵玉兰花摆摆好,动手擦墓碑。碑上齐头刻着马老师和莲香的名字,只不过马老师的名字填了黑色,而她的还是石头的本色。这真不好看,但只是暂时的。莲香知道,不久以后的某一天,那个镇上专做这行生意的老张,会来把她名字涂黑。

风大了些。天色向晚,晚霞满天。蚊子聚拢过来了。无数的蠓虫聚成一团团云,在周围飞舞。毛豆吃完了排骨,无聊地在小径交叉的墓地里乱转。莲香抚了抚祭台,石板温温的,比人的皮肤还热一点。玉兰花已经萎了,耷拉着,颜色也泛了黄。莲香看着墓碑上马老师塑封着的照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恍惚中,穿着寿衣的她已经缩小了,成了灰,装进了匣子,也封在了墓穴里。

一钩明月,淡淡地挂在天边。

立秋了,天还是热,小镇被晒得蔫巴巴的。但毕竟已是秋天,太阳下山后也有了一丝凉意。做生意的人家打起精神头,吆喝起来。傍晚时分,他们又能迎来一波生意。

一只大黄狗轻快地走在街道上,它毛色糟乱,机警地避开一根根移动的人腿,悄没声地从一个个恨不得摆到大街中央的摊子前跑过去。有人认出来了,这是莲香家的狗。毛豆!毛豆!有人喊它,它回回头,继续跑。喊它的人说:你看你看,这狗又叼了花!顾客听不懂,老板解释道:它会叼花,它嘴边是白的!那顾客确实看到了狗嘴边的白色,他笑道:哪是花呀,那是狗嘴里的象牙嘛!

毛豆听不懂这些,它在众人的视线中拐向北街,一眨眼不见了。通往墓地的小桥很窄,桥面的缝里都望得见水,毛豆走惯了,轻快地窜了过去。墓地很拥挤,像个迷魂阵,毛豆甩着大尾巴在里面拐来拐去。它找到了目的地,仰头嗷呜了几声,低下头嘴一松,一朵玉兰花落到了墓碑前。

它有点累了,张着嘴喘气,没人搭理它,它怏怏地又汪了几声。有人看到过这样的场景,看到它撩着大尾巴在墓地间穿梭,一道黄光一闪,不见了。

都知道了,这只狗通人性。狗很瘦,肋条都露出来了。有人看了可怜,会扔根火腿肠给它,但除了看到它叼着花在大街上跑,平时它很少出来,它似乎只在小镇与墓地间往返。如此过了半年多,有一天这狗忽然不见了。好几天没看到,好长时间都没看见。莲香家同一条巷子的那个小宝委屈地告诉人家,他天天往狗食盆里倒饭的,他说我天天都喂,有的时候一天喂两回哩,可它还是跑了。

都奇怪这只狗到哪里去了,正如他们奇怪这狗怎么就会叼花。只有做殡葬品生意的老张知道一点端的。半个月前,前村一个老头死了,也葬在镇上的墓地里。人家供了饭,那狗冷不丁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当着众人抢了一嘴排骨。那家刚死了人,气不过,几个愣头青操起棒子砖头就围着打。要不是老张出来阻止,说这个日子杀不得生,那狗就没得命了。那黄狗跛着一条腿,嗖地窜进了草丛里,草丛分开一条线,很快就合拢了。

那黄狗钻入草丛时,最后消失的是一条黄尾巴,像只黄鼠狼,本地叫“大仙”。老张这行当有个规矩,东家的事绝不对西家说,尤其是怪事,为鬼神所忌。老张明面里守着这行当的所有规矩,但私底下百无禁忌,还惯吃狗肉。他舔舔嘴唇,想起了红烧狗肉,看起来糟乎乎的,其实比红烧猪排美味得多啦。他咽一下口水,继续守口如瓶。渐渐地,没有多少人记得这只黄狗了。小宝想起毛豆曾生过几只小狗,他去抱了小狗的人家看过,并没有发现毛豆来看它的小孩。他无聊地在街巷里闲逛,右手不断扯着左手腕的橡皮筋,啪,啪,很疼。他忍住怕,悄悄去了墓地。墓地四周的杨树风声呼啸,小鸟在草丛中啁啾,可他连毛豆的影子也没有看见,祭台上光溜溜的,比他的课桌还干净。祭台下散落着很多玉兰花,都是毛豆叼来的,有的还能看出曾是一朵花,更多的已成了枯叶。玉兰花萎了枯了轻了,风乍起,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圈着枯花打起旋来,小宝一怔,也不怎么怕,有杨树顶上的喜鹊嘎嘎大叫着在给他壮胆。大街上还时常有黄狗出没,小宝看到黄狗就会喊——毛豆,毛豆!那狗理也不理。其实小宝知道,黄狗跟黄狗不一样,每个狗都有自己的长相和表情,他只是看见黄狗就忍不住要唤。小宝奶奶见孙子有点魔怔,给他买了只小泰迪。

清明节到了。有人在马老师夫妻的墓前看见了一束玉兰花。细雨清晨,玉兰花洁白欲滴。镇上人说,是那黄狗又来了。小宝的奶奶说:你们不要瞎三话四的,狗会在花枝上缠皮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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