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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李寂荡:生死恋(组诗)

李寂荡,生于1970年,贵州福泉人。现为贵州省作协副主席,《山花》杂志主编,贵州省期刊协会副会长。发表有翻译、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作品,诗作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直了集》。获第七届贵州省文艺奖、贵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贡献奖、百花文学奖·编辑奖、第三届尹珍诗歌奖、第二届海内外华文文学期刊“人和青年编辑奖”等。主编有《新世纪贵州十二诗人诗选》《在写作中寻找方向》等。翻译作品《美国百年最佳短篇小说选》《喧哗与骚动》即将出版。

 

生死恋(组诗)

李寂荡

《围墙》

时隔十年,我从曾经生活和工作的中学门口经过

正是暑期,铁门紧锁

透过铁门栅栏我朝里面瞥了一眼

都是崭新的楼房,想当年我前来

我的两麻袋行李扔在泥土的篮球场上

我就像我的行李,从都市历经颠簸和转运

被扔在了这个穷乡僻壤

我像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不,比起点更低

——我是连出发时的县城都进不了

 

我记得校长矮矮墩墩的,喝醉了酒

就追着要打他高个子的女人,两人

一前一后在空旷的操场奔跑。转了一圈又一圈

 

我记得隔壁来自湖南的英语教师

天天在背俄语单词,准备考研

一天晚上警察堵在她宿舍的门口将哭泣的她带走

 

我记得一位女教师来到我的宿舍

朗读我的诗歌,我们相敬如宾

多年后我们重逢,谈到那晚上没有捅破的那层纸,相顾一笑

我记得一个美丽的女孩喝醉了踟蹰在我宿舍的门外不敢敲门,直到离开

——她后来嫁给了一个商贩

 

我记得我出门一个月回来,门口的路荒草丛生

让我明白,“有的路没有人走了,就不成其为路了。”

 

我朝铁门里瞧,仿佛是想看见

曾经那近乎知青的岁月,似乎已被铁门锁闭

唯有校园的围墙还是曾经的水泥砖墙

上面用油漆刷着的红字还在,虽然已蒙上泥灰

“百年之计,教育为本”,那是我的手书

写这行字为我换来过一条香烟

 

恰好哥哥的稀土矿山开在学校附近

我正是搭着他的奔驰车经过这里

 

 

《河 流》

我老家的河流一直在我文字中流淌

而此时当我写下老家的河流时

它早已变成一条水沟

曾经的河床变成了水沟的两岸

长满杂树和荒草,尽管还有几条流水注入

似乎也难改它的面貌

因为上游修了水坝,拦截了大量的水流

用于他乡的灌溉

 

村寨的生活与其密不可分

它也是我快乐的源头活水

那时没电,吃的米要靠河边水碾碾压

——那时的日子就像碾房那碾子缓慢转着

所有的衣物要拿到河里浣洗

因此在太阳天,沙滩上的灌木便挂满五颜六色的布

尤其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舂好的蕨根末

要抬到河边淘洗沉淀出一缸缸雪白的蕨根淀粉

蕨根淀粉放到锅里就变成了灰黑的厥粑

——真像变色龙

 

河流有男堰和女堰

每次我经过没人的女堰时

会打量着那一潭幽深的河水

那河水浸泡过多少少女的身体激起多少琅琅笑语啊

——那些女子犹如岸上的萱草。直到她们嫁为人妇

 

河流上也有一处恐怖的地方——鬼滩

有人在那里沉水自尽,据说变成了鬼

夜晚闪烁的磷火就是他们在打着火把漫游

 

我记得有一个傍晚,夕光下

天空到处是飞舞的红蜻蜓

我在河边垂钓,不停地扯起一条又一条石斑鱼

 

这水沟绝不是我童年的河流

它仿佛即将入土的枯瘦的老者

对生命的养育几乎耗尽了他的生命

 

老家的河流只能在我记忆中流淌

还是那样的宽阔,水流湍急

 

 

《遗 书》

多么遥远的遗书啊,这时来到了

我的笔端,我在解脱的愉悦中

疾书,字迹潦草。反复写着:

我实在太难受了,我爱你们……

我要亲自终结这没完没了的眩晕

 

曾经,我无数次想到生的彼岸

犹如在烟波浩淼的大海上远眺

从不见一丝影子,到若隐若现

想起彼岸无垠的虚无,内心会涌起一阵短暂的恐惧

但随即安慰自己,那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日子日复一日,照旧继续

此时我带着一点惶恐,而更多的是即将获得的平静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以此种方式终结自己的一生

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如此平静

我不愿在嫌弃中苟活,不愿再做挣扎

不愿在失眠中听着欢腾的鸟鸣等到拂晓

——我曾幻想,如果有睡眠销售

像食物一样论斤两卖,我愿花重金购买

 

多少年我渴望有一个子女

而现在有了,女儿正裹着襁褓

可我也无法顾及,更觉得无望将她抚育长大

我的存在反而是对她的拖累

——家人既要照顾我又要照顾她,已疲于奔命

一切都在离我而去,并将彻底远去

 

我设想了几种终结的方式

但我要寻找一种体面的方式

——这是我不堪屈辱的一生中最后的体面

是夜,妻子后来说,叫我,我不能说话,眼里满是泪水

——难道我对生还恋恋不舍

 

可是,我又醒了过来

在第二天,在医院的急救室

医生们轮流来看我,安慰我

有的医生说我把他们整个急诊室害惨了

抢救了一夜。而有一个女医生

对我则是大声呵斥,说我住惯了

高档酒店,过惯舒服的日子

——这是另一种安慰吧

我向他们说着对不起

——可我内心毫无愧疚之意,只是

告诉自己,再次活着是天意

 

回到家中,客厅里挤满了从老家县城赶来的

父母兄妹和侄女们

——我羡慕我的父母,他们能够安享晚年

我昏睡了几天,打着呼噜,偶尔醒来中我感到了久违的幸福

 

 

《女儿降临》

分娩室的门打开那一瞬间

我正蹲在过道上扒拉着作为早餐的面条

只见一个护士一手抱着一个婴儿,逆着光

当时我觉得那胖墩墩的护士就是天使的模样

我一跃而起,冲向护士

我打量着其中一个婴儿,我至亲的陌生人

我知道她不知道我是谁

 

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有十年了吧

这是寻医问药的十年,希望,失望,甚至绝望交替的十年

我甚至做好了接受此生巨大缺憾的准备

我知道那样的缺憾任何东西都不可弥补

包括才华,荣誉,甚至财富

如果那样,我只能在歧视中怀抱着这缺憾孤独终老

而这一刻,这一切都宣告终结

这一刻,窗外阴霾已久的贵阳上空露出了一缕阳光

——后来,我曾想过给女儿取名“晨曦”

 

女儿被送到沐浴室,我违禁紧随

披在她赤裸的身躯上的一块毛巾被她踢开

我感觉她一来到人世便开始了对束缚的反对

当护士在她的脚板扎针抽血时

她疼得撕心裂肺地哭喊

我目睹了生命就是从疼痛开始的

 

她孕育于花溪,我最终还是给她取名“晨溪”

希望她也如早晨的溪水,明亮,清澈。走向未知

 

 

《松 涛》

那时老家的后山上松树密布

砍伐多年都没砍尽,仿佛用之不竭

那时站在山里,整日都能听见伐木的声音

以及它在山间的回响,以及树木倒下的声音

以及它的回响

 

那时站在山上,看见的是无尽的山峦

我知道山的那边的那边有城市

有湖南有广西,有亚洲的国家。但都像传说一样缥缈

山谷间累积着厚厚的落叶

从山上可以一直滑到山脚

 

在炎热的夏天,在不绝于耳的蝉鸣中

口干舌燥,眺望着山下的河水

仿佛那是一片梅林

可是有几丈的树木要抬回家

只能在中途路旁的水槽捧口水喝

——那水槽是人畜共饮,即使有蚂蟥也顾不上

 

我也是伐木者之一,尽管年龄尚小

还不知道什么叫松涛

当我在课本上学习到时那松涛早已消失

满山满岭长满了灌木和荒草

 

 

《昨晚的梦》

我走向一棵树,树叶便落了

我走向一条河,河便干涸了

我走向一只火炉,火便熄灭了

我举起杯,杯子便空了

我仰头望月亮,月亮钻进了云层

我迎向风,风停止了

我伸开手臂拥抱你,你消失了

我走进黑暗,影子就不见了

 

 

《白色的行列》

在寂静的旷野,冬日晦暗的天穹下

一支白色的行列正由远而近

在蜿蜒的山路上向我走来

其时我也向其走去,我们是相向而行

行列里的人,都裹着白色的头巾,有的全身白褂

行列的前端高举着白色的经幡

行列中有人敲打着乐器,在这苍茫大地犹如虫鸣

行列终于来到我身旁,与我擦肩而过

我伫立。我不知亡者为何人,为何而亡

只知他正走着他在尘世的最后一段行程

 

我翻过山坳,在空旷的麦地

只有一个人,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

在默默地锄地,他仿佛

就是沉默本身。麦地旁一棵落光叶子的柿树

一群鸟鸦在鸣叫

他面朝黑土,神情专注

世界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

包括刚才那渐行渐远的白色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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