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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 汤养宗:幽香

《看见穿着同样衣服的另一个我》

为什么那不是另一个我,那人穿的

与我是同样的品牌同样的款式同样的码

可以联想的是,一个豆荚

与两颗豆仁

同义词与近义词,枯叶蝶与真正的枯叶

到最后,辨认又总是归为一叹

在人间无限接近地活着

还是被吓一跳,依然感到自己是最少的那个

 

《当一个人的慢性病成了身上的宠物》

后来,我给自己的慢性病取上了一个

宠物的名字,好比罪犯

认下那件回避了很久的罪名

我与我的隐疾握手言和,当作一条小狗

放在身体里慢慢宠养着。世上的疾病太多

我一个人太少,但可以

把宠物领回家,用命去喂养它

人有病,天知否?

那弃之不及的,为什么最后都被我们伺候着

私下里叫上它的小名,仿佛就是

内心要催化成泪水的小甜蜜

 

《神秘的逸事》

空旷的河滩上,我等待一群马呼啸而来

蝴蝶那样没有身世,但有

云朵的气味,骨骼里

带有月光的成分,生死不明的意味

它们停下来饮水,然后与我对视

仿佛一群路人对着一个路人

没有话题,上一刻的回忆、来路,或者神旨

只为了一场见识,让我见到它们

果然被蝴蝶附体的神态

为了这场见面,我渐已年迈于这空旷的河滩

 

《一场大雪又让人读到了天书》

被纬度压得喘不过气的南方人

难以相信天空还会发生什么别的意外

一个霞浦人一觉醒来,发现

家乡的山头一片雪白了

证实:昨天夜里,在我眠床的顶上

有仙人经过,北极熊经过,也有披着斗篷的

法师或者彗星,携带经书或者警句经过

家乡的山头,一下子铺满了珍珠

远远地传来了雪的香气

也判别到,还有药粉以及阻止

对我说人间的疾病云端的人都看得见

这也叫降临,要给谁脸色。

一觉醒来,一个南方人终于明白

下雪对于我就是来自天上的责难:

以为老天爷早已把自己遗忘了,原来都在

一场雪又让人读到了天书

 

《空 村》

在人都走掉的一些空村里,常看见

面目怪异的飞鸟落在屋顶上,却会发出

熟耳的叫声,几只野猪

当家作主般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村口

破旧的房门无缘无故嘎嘎作响

大厅上有莫名其妙的脚印,比多年

不回来的人早到了一步

而瓦上的烟窗,竟毫无道理地

冒出了几缕青烟

所有这些,仿佛有人在刻意做出

寒暄的在寒暄,告别的也继续要告别

聚与散在人面不知何处去中

依然具有仪式感,除了风吹走的

有的还留在空气中,用鼻子一嗅,会流泪

 

《幻 影》

一再翻看镜头下那只小狮子的表情

不知世界是怎么开始的

无所事事,要紧的是母狮找到吃的

满脸荡漾着一条可信的命

又像是,什么也不要,接下来

便要发生什么,不知生死,不知父王

会失败,家会倾覆,母亲会被另一只雄狮

占为己有,在这只更壮的雄狮

把母亲占有前,自己会被咬死

谁也不能去对抗这一切

而几年后,另一只刚出道的新王

会嗅出你隐埋身世又惊魂发作的幻影

 

《广平银杏群》

时光是有血有肉的。通过具体的

几棵树,显示空气中的大师

在枝节间责令年代移位的手段

每一天的飞鸟都在证明,有的法则

因为站着不动,反而成为

僭越万物因果关系的由来

什么地方也没有去过,却一口气

跟着日月奔跑了上千年

你们黄金披身,也有疤痂和残皮

那是风的秘笈与雷电的擦痕

说身体从来不是局外之物

岁月的细节继续负责着深长的意味

而静寂一直是喧哗的

这些隐与显,我不知如何去褒扬

只见漫天飘扬着金箔与叶片

像是谁特意降递给你我的天书

对天地的敬畏这刻就是摸向树身的手感

天命巍峨,你们就是时间的肉身

 

《大脚颂》

给你一双大脚,再给你一个天边

再给你来自万水千山的荣誉:草上飞

年轻的人,这是你的金句

——到处在修桥,逢山也被人挖出了隧道

年轻的人,地球的彩旗

鞋底每动一下都有香气

你的敌人叫隐身术,被神仙惊叫

仿佛还有别的胎身

你的朋友是每一天的白云,衣袂飘飘

 

《没事做时就拍打自己的名字》

我认识许多人,夜里根本不住在房子里

他们睡在地下或空气中

看去,也没有穿衣,使用的身体

都是用来开溜的

——当然,有人许下了更好的去处

在无数个身体与无数个年代之间

星空开合,大地每天都要发生大事的样子

没事做时,我拍打自己的名字

如拍打一件衣服

“下一个该轮到你了”

他们中,有人为我传来了福音

 

《幽 香》

生活在许多时候会一不小心便流出幽香

并具体到无比模糊,仿佛是

令光阴致幻的秘密,终于被公开

并有点仁慈地给出可以去

触摸的手感,回味

世界的那头,有什么已无法捂住。

迷人的宫殿肯定就在附近

某位工匠,以绸缎或者别的什么

隔开了我们与他的距离。

我们说世界的好

便是让有的东西无法看住

致使人间的一些微词,反而光芒四射

想一想,空气里永没有私有权

想一想谁的,也是你的和我的

证实世界正处在裂开的流出中,证实

那里有座天上的花房,依然汹涌和可靠

把我们对美的见识

又提高到了无话可说的沉默中

 

《另只虎》

另一只老虎写在纸上,在拷问的视觉里

在假设中,是我们的另一颗木星

悬于想象,等着它把路让开。

议论到这只虎时,它正与别的逻辑相谈甚欢

间或还咧着牙掉转过头来

成为手机第五行间某个木马的表情。

行不通的路子正把控在它手里

自古的拦路虎,让迷途

成为次要,并认定下个村口

就是人类终于走通的归去来。

面对这斑斓的时间和空间

就是面对那身斑斓的皮毛,写着刻度

当担着铁石般的身份,也当担着

构成被射杀的因果关系。

对着经书念念有语的我们,一直是

锻炼胆量的新人,同样也是

屡见不鲜的一方土佬,历代人

与这只虎说不通的,现在又被我们搁置在

它的蹲坐处,并任由人们风言风语

说条条道路通罗马。从不说罗马也是条大虫

 

《大海的皮肤里》

大海有最大的一张皮,皮肤下

是你我的时间,梦游的遗址,钟摆那样

起与落,一壶酒

一直躲在谁的身体里

醉汉是被我们塑造出来的另一个人

有十八岁那般看不住的冲动

而这层皮以外,一些思想的浪潮

已取得了胜利

风一次次吹起,也在波纹里

找到了自己的形状

只有这张皮的下面,有人故意咳嗽一下

关于波浪,最大的喧响

总是我个人的一次次无法荡漾开的

意难平

 

《重 读》

遇见了同一个作家,却遇见了

另一个自己。

一部书里,总是同时摆放着两双

可以选择走进去的鞋子

鞋底翻在上面的那只,有时

在左边,有时是右面。

这值得生疑,有人在我来到之前

已经来过

对原先的故事改头换面,或者

什么也没动

是阅读者的身世让这部书中的文字

在交错中又翻动一遍。现在

那个人仿佛是我的同一个

在书籍里追着另一个人阅读

将千百种故事的走向

又归结给书中那个最新的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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