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塔里木河安静下来。所有的耕地，都紧紧傍依在这条河的两岸，所有道路也紧贴河岸蔓延，所有村庄更是一步都不敢远离。
塔里木河是世界上距离海洋最远的河流，阿克苏的故乡就像是世界上最远的村庄。周虎说。80后的他，生长于塔里木河南岸的一座村庄，父母是当地第一批原住民、拓荒者。他们沿着塔里木河，在贫瘠的戈壁滩上开垦出了成片的农田，安家于此。
读书离开阿克苏，去上海，去大城市，永远不要回来。读书的时候，老师如是告诉他。2008年，在辗转福州、杭州、上海、郑州等城市之后，周虎决定回到新疆。他成为阿克苏第一位电商老师，14年培养了3000多名淘宝天猫店主。
他并不孤独。三千公里之外的湖南隆回县，雪峰山海拔1000多米的双赢村里，周虎的同龄人阳怡林正忙着饲弄乌骨鸡。他们说我读书喂了狗，我说没有啊，喂了鸡。他笑言。
2012年，中山大学药理学硕士毕业的阳怡林，放弃深圳高薪的新药研发工作，回到雪峰山养鸡。十年间，他卖出了100万只雪峰乌骨鸡，七成通过淘宝销售。他的养鸡场成为村里唯一的企业，为村民提供50个就业岗位。
据农业农村部数据显示，2020年全国各类返乡入乡创业创新人员达到1010万人，比2019年增加160万人，为历年增长最多、最快的一年。对于多数出生于农村的人而言，逃离乡村、跻身城市，曾是最朴素的愿望。但现在，一部分人决定激流勇退。
当一个年轻人决定回到乡村，他会经历什么？
周虎和阳怡林的故事给出了一种可能性：农村从未封闭，从未被抛离新商业与新技术之外。互联网正在成为全新的桥梁，连接着广阔的世界。急速流转的时代，他们在故土上，寻找到了完整、充实、自我主宰又充满力量的生活。
返乡的决定
说没有遗憾，也是假话。不怕告诉你，那个『朋友』其实是女朋友。她是长乐人，想在当地稳定下来也很容易的。周虎的声音低了下去，随后是一阵沉默。过完年，他就40岁了。2007年，他离开福建长乐，与当时的女友分手，回到新疆阿克苏。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大学毕业之后，周虎辗转郑州、上海、杭州，终于在福州一家广告公司担任业务经理。按照既定道路，他和女友会在当地买一套房子，然后谈婚论嫁。
回家的念头，缘于一次平常的海边旅行。周虎玩累了，坐在海边，看着海浪一遍一遍拍打着沙滩，他想起了父母，也想起阿克苏的瓜果、雪山、戈壁、秋天的胡杨林……在外漂泊十年，他乡终究没有成为故乡。倦怠感与责任心一起涌上来，他决定回阿克苏。
旅途漫长，周虎思绪万千。1999年，我考上郑州的大学，需要先坐中巴车到乌鲁木齐，再坐火车离开新疆。我妈去送我。上车前，她一言不发，车子一开，她就跟在后面跑。我就跟司机说『停下』，然后到窗口问我妈『要不要上车』。她不说话，转过身去。车子开了，她又跟着跑。车子越来越快，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黑色的小圆点。
然而，故乡并不是应许之地。回家之后，周虎首先遭遇的是孤独与不理解。他的父母，一生在土地里劳作，他们朴素的愿望就是孩子能不再重复自己的命运，远离乡村，在城里安家。
更为现实的问题随之而来，他在上海、杭州等城市积累的社会关系与工作能力，在阿克苏并无用武之地。2002年，周虎曾回乌鲁木齐半年，但因为感觉机会太少、孤独，又离开家去了郑州。
在医疗系统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周虎决定自己创业。他找了几个朋友，借了一些钱，成立了一家公司，将当地一种名为恰玛古的食材做成饮品。周虎开始接触农产品。
距离阿克苏4000多公里之外的湖南隆回，阳怡林回乡的原因是机会。2012年，中山大学药理学硕士毕业之后，他在深圳一家药企做新药研发。公司位于罗湖，薪酬优厚。然而，阳怡林决定回隆回县的双赢村，一座海拔1000米处的山村养鸡，经营一家叫怡博士的天猫店。
2012年，有媒体报道称，某国际知名餐饮品牌使用速生鸡原料，在鸡饲料中添加药物，将肉鸡生长周期从100天缩短为45天。食品安全问题引起轩然大波。
雪峰乌骨鸡，是阳怡林故乡的特有品种，被列入《国家畜禽遗传资源品种名录》。人们会越来越关注健康和安全，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他揣着3万元的积蓄，离开了深圳。
和周虎一样，阳怡林的选择不被亲人朋友理解。对于多数出生于农村的人而言，逃离乡村是最朴素的愿望。他是村里唯一的读到研究生的人，在当地人的观念里，他理所应当离开土地，在北上广的写字楼里，做一份体面、光鲜的工作，而养鸡是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事。
别人骂我，读那么多书喂了狗。我说没有啊，我都喂了鸡，我的鸡都是用知识喂出来的。这不长得挺好的吗？阳怡林调侃道。今年已经是他回家的第十年。
被称之为故乡的地方
雪峰山并不是一座名山。雾凇、冰雪和终年不散的云雾，是阳怡林对于故乡最鲜明的记忆。双赢村在靠近山顶的地方，山岭陡峭，田地稀薄。1997年，村里才通了公路。
留在家里，没办法谋生。父母外出打工，老人和孩子留守，每家每户都是这样的。小的时候，阳怡林的父母在广州务工，每年仅春节期间才能相见。上大学之前，县城是他去过最远的地方。
村里没有学校，他们需要每天往返15公里，去山脚下上学。通常是早晨5点起床，天蒙蒙亮，他们举着火把出发，走两个多小时山路。你知道云南那个『冰花男孩』吗？其实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冬天的时候，到学校，头发、睫毛上都缀着一层冰花。小孩子倒也不觉得苦，阳怡林仍觉得童年很快乐。山谷里四季都能见到云海，五月份开满金银花，自然之美在孩子的心灵留下印记。
对他而言，生于农村也是一件幸运的事。他的心中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即使对其他人而言，它只不过是一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不管身处何处，人生的某些东西永远可靠地寄存在那里。
与故土的深刻连接，同样是周虎所感受到的。他居住的村子，离塔克拉玛干沙漠仅有100米。天气晴朗的时候，人的视线可以轻易地越过沙漠，看见远处的天山。一年四季都要干农活，种棉花、抓虫子、排水渠、做西红柿酱……日子很忙，但翔实而具体。
他的父亲早年因过度操劳，身体不好。母亲在干繁重的农活的同时，还要养育4个子女。要说苦，也的确辛苦。我父母最早住的是《山海情》里的地窝子，简单来说，就是刨个土坑。后来才有了平房。最难受的是春天的风沙天气。衣领里、床上、窗户上、桌子上全是尘土。
在当地，有一片农田叫泰山田。为了开垦这片田，他们一起推着独轮车，一点点挖平了一座长满红柳的小山丘。愚公移山，我们也是愚公，就选一座大山来命名它。他说。
周虎的老师中，有来自上海的知青。他们喜欢描述上海的外滩、东方明珠，并告诉学生们好好读书，走出新疆，去大城市，不要再回来。
他如愿考上了大学，念的是医科。就像一条运气很好的鱼，他通过自己的努力，游出了阿克苏。然而，时间越久，这种逃离的幸运并不能给他带来发自内心的快乐。血肉相连的原生家庭就像一个长长的影子，他不可能视而不见。父母一辈子也不可能离开新疆的，我需要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
我这一辈子，可能也永远无法离开新疆。
寻找一个支点
周虎的第一个创业项目，以资金链断裂而告终。恰玛古是一种当地常见的食材，常被用来炖汤。因为既有的食用习惯很难改变，恰玛古饮料在本地人中很难打开市场。当时电商尚不发达，通过线下渠道拓展外地市场成本高昂。
周虎不甘心，他找到投资人，成立了另一家食品公司，苦苦支撑了三年多后，2014年还是破产倒闭了。他去了一家医药公司任职，同时寻找机会。
2016年，偶然的一次机会，他参加了阿里巴巴的电商培训课程。和2008年相比，互联网、电商普及率已经非常高了。一个快递网点，就能把一麻袋一麻袋的核桃往外运；一根网线，就把偏僻的小村子和外面广阔的世界连接了起来。周虎感觉机会来了。
他开出自己的第一家淘宝店，售卖阿克苏的苹果、核桃等。随后，周虎接受了阿克苏当地协会和院校的邀请，担任电商导师。截至目前，他指导过的学生中，有3000多位成了网店店主，年销售额上百万的淘宝店就有100多家。他自己的淘宝店也逐渐壮大，成了村民增收的来源。
很多人说他傻，给自己培养了一批竞争对手，但周虎笑笑说，一个人挣钱，不如带老乡一起挣。昼夜温差大、日照时间长，新疆水果口感好。原来果农因为不懂网络，靠传统的售卖方式赚不了多少钱。这里需要互联网，只有做的人多了，雪球就会滚起来，红利才会来。
一位果农，农场离周虎的很近，之前100亩苹果地的产出都卖给采购商，5元一斤。现在通过淘宝店8元一斤供不应求。还有一位女学生郑冬娟，专攻淘宝直播，有内地客商在直播间认识她后，让她帮忙采购苹果，去年就挣了40多万元。
阳怡林也看到了互联网给乡村带来的改变。以往，雪峰山的乌鸡最远只能销售到县城，但在淘宝上，则面对着最广阔的市场。
2013年，他开淘宝店时，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山上没网。他联合其他村民，找营业厅谈判，最终集资五万元，从最近的中心村拉了5公里网线上山。阳怡林的妻子自学美工，承担店铺装修的工作。弟弟阳怡明在县城设物流点，解决发货的问题。消费者下单之后，他就骑着摩托车，载着几十只鸡送到县城去发货。
淘宝的订单增长很快，从每天三四单，一个月一百多单，涨到每月一万多单。2018年，怡博士天猫旗舰店上线，阳怡林正式把家乡的地域特色农产品做成品牌。最北卖到黑龙江漠河，最南卖到海南三亚，回头客超过一半。
与此同时，阳怡林还通过所学，将土鸡成活率从60%提高到了95%以上。隆回县专治乌鸡的兽医不多。医药不分家，医疗和兽医在他这儿也互通了。他曾尝试拿起手术刀，解剖没能存活的鸡，找出问题。
十年来，他的农场共卖出了100万只土鸡。淘宝天猫店铺成了收入大头，一年销售额达500万元，加上线下渠道，全年营收能达到800万元。他的农场成为村里唯一的企业，有50多人在这里工作，不必再外出打工。
阳怡林的故事传到网上之后，有人留言：真的做到了，读书不是为了离开贫苦的家人，而是为了让家乡摆脱贫困。
春节临近，周虎店铺农货的来源地阿克苏市依干其乡巴格其村，以及阳怡林的双赢村，被列入天猫年货节卖空100个乡村计划。阿克苏的苹果、核桃，雪峰山上的乌骨鸡，将走上许多人的年夜饭餐桌。
他们现在会说，知识确实有用，喂鸡喂得不错。阳怡林笑着说。他们用十年时间，和故乡达成了某种和解。在回不去的故乡，进不去的城之间，在尖锐的时代与个体的矛盾冲突之间，还有别的可能性。
这是最美好的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