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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谷禾:为上升的火箭命名(组诗)

钢铁工厂

——新泰钢铁参观记

比夏日更灼烫的,是一座钢铁工厂,

平炉置换成转炉,钢水奔流,

从太阳出发的长河,竖起来——

成为火树银花的飞瀑。而操控者

从肌腱隆起的臂膀,变成了

安静的总控平台上一只小小的鼠标。

这是新的钢铁工厂——流水线井然,

人的繁忙成为遥远记忆,新技术

以智能化完成劳动的救赎。钢水凝固,

钢坯成形,轧制、切割、铸锻,不同

厚度和硬度的板材,不同口径的缆线,

被无形之手点化,从热烈、狂狷,

进入规范的模具,迭代成高价值新品。

如果不是热浪扑面,我怀疑身置旷野,

紧扣的安全帽成了累赘,运行的钢铁,

在一点点冷却,露出日常面目。接下来,

它还将成为臂擘、塔吊、凹槽里小小的

轴承滚珠,坚锐舰船和飞行器的神奇构成。

一座新生的工厂,烟囱的威仪依然,

却不再吞云吐雾,它敞向蓝天

内部的纹理已天翻地覆,劳动

不再是“其中最黑暗的部分”,支配者

淬火的人性,随钢水的飞瀑上下,

一张生动的脸孔,被光影反复照亮。

我穿过历史走进它,在不同车间逡巡,

从水与火的缠绵里,生出过刹那的怀疑,

更生出了,作为普通劳动者的豪情。

 

为上升的火箭命名

用一首诗为上升的火箭命名

并不比用古老的汉语命名世界

来得轻易。在五千平米的空旷车间里

“朱雀”①暂时还是一个躺在睡梦中的孩子

我听见它轻盈的呼吸带着钢铁的啰音

隐秘的发动机轰鸣,比钟的秘密心脏

跳动更加精准。如果从梦中

扇动翅膀,我相信它

将带着落在身上的麻雀,一起飞向

遥远天际。在那里,它把携带的飞行器

平稳地放入预定轨道,带回

不属于地球文明的讯信——人类将借此

看清更繁复的诗意太空。我相信终有一天

这不是梦而是活的现实

如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上升的火箭,不再借助喷薄的推力

实现自由翱翔。这宇宙之鸟不是朱雀、玄武

或白虎、青龙的图腾,而是停在

水边芦苇上的白鹭,和我们

变幻的、游刃有余的琐碎生活

我走在熙攘的街头,看不见

却时时听到它的婉转啼鸣和宏阔心跳——

这就是后工业时代的状貌

人类不再满足于用单抗新药、克隆技术

来实现生命的延续,而是

尝试飞向另一个世界,进入多维度时空

一枚上升的火箭,同时摆脱了

地球和麻雀的万有引力,它将继续上升

成为生生之门和通向未来的彩虹

当然,它也可停在最高处,以物理学的形式

对诗的存在意义,提出终极质疑

注:①“朱雀”为以液态天然气为燃料的可回收系列运载火箭。

 

深处的光

——矿井下归来

遁入地下四百米,我们乘坐

叮当的人行车穿过漆黑的巷道

安全帽上的矿灯,偶尔照亮

巷道两边的深色岩壁,隔着细密的

防护钢网,我看见漆黑煤层

潮湿的,汪着水,穹顶无垠

如在梦中,穿越一片森林

亿万年前,绿阴和野花,恣肆生长

突降的灾难带来漫长的漆黑

骨骼尖锐的疼痛,被挤压、扭曲

成为地心深处的生死,如今横躺

在我眼前,一层层的,如草原在风中

期待着马头琴和牧歌拯救

我渴望伸出手,去触摸那些沉睡的

魂魄,同行的矿工制止了我

——它还醒着吗?在人类诞生之前

大地的统治者,一茬茬死去

唯桑田化作了沧海,时光缓慢而陈旧

海水浸渍,岩浆挤压,从远方

飞回的众鸟,踩上浪尖

回望太阳和星辰,浮起又沉没

变幻的夜与昼,像风穿过密匝匝的枝叶

它把浪尖认作了栖息的枝头,传承

在基因里,当它也成为漆黑的一部分

海水已退去,大地重新生长河流

山脉和村庄,日出日落延伸着

山河岁月,劳作的人类

在苦厄里繁衍生息,我的父亲和母亲

也曾在那里刀耕火种,如同我

一无所知地,乘人行车穿过漆黑的煤层

当它们被发现,采掘,唤醒……燃烧起来

我越来越相信,我们也曾在另一个地方

相爱——在那无主之地,我们长久地

凝望着对方,如光与火之于漆黑

 

江上的杜甫

出夔门,过秭归,成都远去了

眼前的水,近于无边

不见岸边细草扶风,只有月光的碎银

落向起伏远山,你身体的废墟

风把危樯折向夜空,孩子们发出轻微的鼾声

偶尔晃过的灯火,加深了冬夜的苦寒

依你肩头睡去的老妻,哀伤脸上的倦容

多少个夜里,你们对坐灯下

那时她说,先生,这风透骨地冷

你把耳朵贴紧朱漆剥落的门板

——你听到了雪,长安的雪

秦州的雪,落上草堂的雪,如千万把刀子

贴着江面飞来,一闪又消失了

只有江水的微澜,浮动隆起的堤岸

你俯下身去,试着去抓住它

而长夜漫漫,一叶孤舟烟波里

垂落的天空,不是靠近,而是更远了

 

一截树根

在减河边,涌出泥土的树根

还带着冬日的重量,它的潮湿

也是松脆的——尖锐而冷凛,

甚至不能承受空气的轻指一弹。

我由此看见:黎明在渐次扩散,

从田野低洼处,从减河的源头,

曙色把塔吊的影子留存冰面上,

我无法将之与塔吊区分开来。

我在想:一截树根为什么逃离泥土,

或者说,谁执意把它放在这儿,

还允许我,在散步途中看见它?

河岸,长堤,鸦巢,纷乱的枯枝——

当我对寂静的事物视而不见,

唯有这节树根,让我停下脚步,

反复审视它,试着请它回到泥土里。

这时候,我又看到抱紧树根的蟾蜍

它的下巴像一面鼓,却不因这截树根,

发出鸣叫。如同白昼的月亮,

一直隐匿在我视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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