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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记》|影子般无声的骨痨二少爷,男权社会里最沉重的枷锁

《金锁记》|影子般无声的骨痨二少爷,男权社会里最沉重的枷锁

《金锁记》

张爱玲的小说里,一号主角鲜有男性。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是一个个鲜活女子在香港与上海逼仄的弄堂里、幽深的大宅里及压抑的洋房里,或哀婉,或跋扈,或伏小,或精算。张爱玲在她们身上投注了爱恨交织的情感,也将全部的理解与仁慈披散在她们身上。她从不明说造成这些女性各类命运的背后原因,只是在不经意间放入一个意向,一个影子,让它们慢慢引爆人物的终极走向。

《金锁记》里就有着这样一个影子——姜家二少爷,曹七巧的丈夫。他通篇没有说一句话,却左右了曹七巧的一生。

《金锁记》讲述了麻油店主之女曹七巧嫁入高门大户姜家,在畸形婚姻里发生人性畸变,扼杀自己并荼毒儿女的悲凉一生。

《金锁记》的受欢迎程度有目共睹。著名中国文学评论家夏志清说:“它是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小说,也是从古以来最深刻的一出悲剧。”胡兰成说:“读张爱玲的作品,有一种悲哀,同时是欢喜的,因为你和作者一同饶恕了他们,并且抚爱那受委屈的……如《金锁记》。

我至今记得,我的研究生导师讲起老年曹七巧将翠玉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时,双唇抖动,手臂颤抖的情形。而我自己,多年前在单身宿舍里,体味着七巧“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的得偿所愿的心情,感觉冬日的太阳光都长出了脚,在心头细细地踩踏。

如此细微丰富的文字织就了一个灵动——暴戾——毁灭的曹七巧,饱满立体。然而,在她身后,立着一个灰败的影子,反向拖曳着她,在满是黄金的世界里,走向了没有光的去处。

《金锁记》|影子般无声的骨痨二少爷,男权社会里最沉重的枷锁

京剧《金锁记》明暗曹七巧

一、残废的男性躯壳,拽脱曹七巧的普通人生路

曹七巧是小户人家,穿蓝夏布衫裤,挽起高高的袖子,上街买菜。肉铺里的朝禄追着她喊“曹大姑娘”,哥哥的结拜兄弟,裁缝铺的儿子也喜欢她。随便挑一个,日子久了,她总能得到一点真心。

原本这是她的既定人生,可偏偏她嫁给了姜家二少爷。

姜仲泽一落地就患骨痨,整天躺着,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起来还没三岁孩子高。他身体不好,但命好,生在了姜家大院。即便是这样的身子骨,也有人趋之若鹜,七巧的哥哥就是。他多方张罗,自作主张将七巧送去姜家做了姨奶奶,事后还理直气壮地表功:

凭良心说,我就用你两个钱,也是该的,当初我若贪图财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把你卖给他们做姨太太,也就卖了。

这里,貌似是七巧的哥哥将她送入了火坑,但如果姜仲泽是个好的,又怎么可能让她进得了门。在那个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门弟就是身份,身份就是全部。人本身是弱化的,如薄薄的纸片。姜仲泽无论生得怎样,姜家都有挑三拣四的资本,当然,门户得低过他家,否则,人家又怎看得上他!

面对小门小户的七巧,姜家显露了全部的鄙夷与恶意。婆婆、妯娌、小姑子从不将她平等对待,就连小小丫头,被问是否是七巧的陪嫁丫头,都啐道:“她也配!”她一腔热情想与新来的三少奶奶拉近乎,也被冷冷地隔离开来。

因为姜仲泽的身体残疾,七巧得以挤身上层门户,似乎是走了一条康庄大道,但她也没有了任何后路——她再也没有过普通人生的可能了。

不言而喻,这里的姜仲泽是门弟的象征。在等级森严的时代,一个人要跳出阶层的局囿,进入到上一个阶层,代价是巨大的。七巧的代价是水葱般的青春年华,如潮的情欲,似水的爱情,也即普通和正常的人生。

这让我想起《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王娇蕊。年轻时的娇蕊性感多情,求男人的爱而不得。多年后,她变得肥胖臃肿,戴大的俗气耳环。佟振保在电车上与她重逢,她淡定,他痛哭。她在烟火气的普通人生里,过出了别样的气定神闲。他嫉妒她仍有爱的能力,而他,早把自己爱的能力阉割。

张爱玲把最大的祝福送给了王娇蕊,将曹七巧置于火上烤。如果没有那具残躯做阶梯,让她爬进高门大户,七巧也许也能过成另一个王娇蕊。

《金锁记》|影子般无声的骨痨二少爷,男权社会里最沉重的枷锁

京剧《金锁记》锁入深宅大院

二、软的,重的肉身,切断曹七巧的情欲之路

七巧一辈子都被情欲灼烧,因为一辈子都不曾得到满足。

只有贴身侍奉过骨痨病人的人才明白,那种感觉有多惊悚。她丈夫的肉是软的,重的,像案板上的生猪肉,有温湿的风扑过来,但是死的,发出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味道。她与他生儿育女,连自己也没明白是怎么生出来的。她的正常欲望被阻滞在身体里,将她逼成了疯狂的妇人。

张爱玲写她的性压抑,入木三分。

她一出场就在泄露她性压抑的秘密,三句话不离最隐密的闺阁之乐。她与妯娌去给老太太请安,刚娶进门的三奶奶兰仙说家里人多,挤了点,她立马接话:“三妹妹原来也嫌人太多了。连我们都嫌人多,像你们没满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

在举止上也流露出她对性的渴望。还是出场那里,被三少爷季泽言语调戏后,她嘴里说笑,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很显然,在姜家这个深宅大院,健康结实的季泽是她的出口。她明着是捏兰仙,心里已经把季泽揉搓了千百遍。

有红学家曾分析过守寡多年的李纨,笑闹时很喜欢对平儿动手动脚,这是潜意识里性压抑的外露。那些说不出口的欲望,借着细微的肢体动作流泄出来。张爱玲是资深红迷,总在不经意间露出相似的痕迹。

可惜,这个让七巧恨不得跪地祈求的姜季泽,并不买她的账。他在外花天酒地,就是不动家里这一口。她的求而不得让她心理更为阴郁,也使她走向了更极端的境地。

弗洛伊德说:那些被压抑的情感和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恶的方式爆发出来。

在曹七巧的后半生,她的性压抑的确以更变态的方式爆发出来。

儿子长白娶了妻。新婚里,七巧缠住他整夜给她点烟泡,不顾伦理身份,从儿子口中套取两人的夫妻生活细节,然后又毫无遮拦地向外广播。媳妇芝寿蜷曲着像死去的鸡的脚爪的两只手,绝望地想:“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不像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她最终无儿无女,郁郁而终。后来,长白娶的姨太太也与她有同样变态的遭遇,生下孩子后速速吞了生鸦片。

三十年后,七巧终于也把自己熬成了一个看不清脸的老太太。

这一切的根源,皆可追溯到男权社会里的男女地位失衡。男性在情欲世界里可以为所欲为,即便无能也可以三妻四妾,但女性只能从一而终。运气好时,可遇见健康疼惜之人,享受正常的人性欢愉;运气背时,只能隐忍按捺,“迸得全身的筋骨和牙根都酸楚了”。

七巧主动要了一手烂牌——一副软的、重的肉身,本想凭已妙手慧心,做个人生赢家。她确实也赢了满世界的黄金,但有这副肉身横亘在身前,她退不能忍受“死去的肉的味道”,进无资格“三妻四妾”,只能在情欲的炼狱里烟火缭绕。无论七巧如何撒泼打滚,这情欲之路终究没人来踩过。

《金锁记》|影子般无声的骨痨二少爷,男权社会里最沉重的枷锁

京剧《金锁记》情欲之火熊熊燃烧

三、死去的丈夫牌位,切断曹七巧的爱情之路

七巧是有过爱情的机会的。

她少女时期的油麻店附近,肉铺里的精壮小伙子,裁缝店的小儿子,哥哥的结拜兄弟,都能送她爱情之花,与她结出饱满之果。她的心却是向往高处的,此时正好出现了个软骨的姜仲泽,她更有了可攀沿的实枝。

还也许,三十年前,冥冥中,她知道有个叫姜季泽的在光明处等她。

她对他是有过爱情幻想的。

他是个结实的小伙子,生得天圆地方,青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她想了他十年。十年来,他与她捉着迷藏,不给她任何的承诺,不跟她有任何纠葛。他把她钉在门上,象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美丽而凄怆。

直到她熬死了婆婆和丈夫,咬到了黄金的边,他来找她了。季泽蹙着眉,攥着手说,这十年来,他天天逃离出去,只为躲她,躲她只为保护她,不坏她名声,他为她吃了半辈子的苦,只求她明白他心意。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如果这是真的,这将是最美的爱情。

但是,幻想终究是幻想。先不说姜季泽如何不齿,即便他真心可鉴,她也不敢迈出这一步。

在那个男权宗法制社会,七巧用半生换来的那点“黄金”,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她儿子长白。她充其量只是长白的监护人。一旦她违背宗法,私德有污,贞洁不保,可能立马被剥夺监护权,扫地出门。

死去的丈夫的牌位立在那里,代表着宗法伦常,她如何敢冒这个险。

但她还是舍不得啊!她倏地转向提裙上楼,在楼上的窗户再看他一眼。以前无穷的爱过他的痛苦,以后都只能是留恋了。珍珠帘子般的眼泪,在脸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她仰仗着死去的丈夫的牌位,守着黄金世界里的冰冷,步入了下一个荒唐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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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金锁记》守着黄金,丢了爱情

四、攀附于男权的曹七巧,扼住儿女的正常人生路

曹七巧的一双儿女,儿子被她养废了,女儿也被她逼到了没有光的去处。

长白不学无术,她任他赌钱捧戏子无状。她笃定,为了钱,他也不会离她而去。直到长白跟着三叔季泽逛窑子,她才忙不迭为他娶了亲。可是,这些年来她生命里就这一个男人,还因为是儿子,只能算半个,现在,这半个她都保不住了。因此,千方百计,她破坏小夫妻的感情。长白娶的姨太太,也受不了折磨而自杀了。从此,长白再不敢娶妻了,跟着发霉的老母亲吞云吐雾,了却残生。

女儿长安青春年少上着学,因着一件小事,母亲要去学校闹,她怕丢人,主动弃学,划下了第一个苍凉的手势。长安得了痢疾,她唆使女儿抽鸦片治病,结果就抽上瘾了,婚事也就迟迟定不下来。临到三十岁,她终于遇到了自己的爱情,可她太不懂遮掩,让母亲见到了她的快乐,她的婚事又被搅黄了。当她与童世舫认真做朋友,她的母亲也不放过,设计让男方知道她一直抽鸦片,她再次主动与他诀别——这个苍凉的手势一划就是一辈子。两个人不多的一点回忆,只能装在水晶瓶里,靠舔尝它来了度余生。

如果说曹七巧的前半生是被逼无奈,在男权社会里挣脱无望,有可怜之处;那后半生,她主动攀附于男权之上,助纣为虐,戕害一双儿女两个媳妇,确实有可恨之处。把她撂在封建社会长河里,抬眼望去,她也活成了“吃人”的人,活成了儿女背后的“影子”,拖曳他们的青春,埋藏他们的人生。

《金锁记》|影子般无声的骨痨二少爷,男权社会里最沉重的枷锁

长安世舫月下诀别

依依回望,三十年前的月光,昏暗朦胧,三十年前的人事,摇摇曳曳。这尘世里的各色女子,身不由已地在苍凉的时光里度人度已,害人害已。让她们不自知而沉沦的,是无可规避的男权林立。

我们表面看到的是,曹七巧在她的黄金世界里,用枷锁劈杀了好几个人。而其实,她自己也被日日凌迟,直至干瘪枯萎。那个男权社会里最隐蔽又最具象的存在——影子般无声的骨痨症丈夫,用“黄金”为诱饵,诱导她偏离了普通人生,剥夺她做为一个女人正常的情爱需求,将她流放在现世的孤岛上——这才是最沉重的枷锁。

枷锁不除,演了千百年的故事,完不了。

《金锁记》|影子般无声的骨痨二少爷,男权社会里最沉重的枷锁

京剧《金锁记》一个人活成一座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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