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健,著名诗人、书法家,祖籍陕西扶风,1956年出生于河北沧州,中国传媒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主同盟会盟员。曾出版文学著作20部,书法作品见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中国艺术报》、《中国书法》杂志、《荣宝斋》杂志等,有被中国文字博物馆、山东省博物馆、青海省博物馆、湖北省博物馆等收藏。与程维、雁西、张况并称为中国诗坛四公子。现居北京。
作品二号
头顶上的夜
白发像蜡烛的丛林
怀抱着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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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常常祈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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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前面的人
不回头继续往前走
而后面的人怎么能解救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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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的深度
一头牛很安全
两头牛
只要不挨得太近便无可挑剔
三头牛成群
它们互不干涉地为草滩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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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着云彩的夹层
它们唱
公认音量适中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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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滩泛出黄缎子般的光泽
没有牧童
牧鞭如风干的鹰挂在棚舍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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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草滩表面发生了
驴子的叫喊,短
一声长一声,平移着,深沉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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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静下来,憨厚地
各自抬起一脸的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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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而狡黠一笑
那声音来自它们中间
那声音出自一只牛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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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尖的、虬曲如盘的
牛角飘下山坡
一件事它们对谁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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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的幸福生活
二十一世纪的道德已经失去了高山的崔巍
传统像一只旧船,甲板、桨橹破碎
点燃成火,也冷了最后的茶炊
话语权是用大众的衣领围圈起来
缝制成的频频更换的漱口杯
离岸已远,往事难追
咱们的幸福生活,就这样被拖下水
–
你白我也白,你黑咱也黑。谁都别说谁
你拉我就推,你填咱就堆。谁都别怪谁
曰官、曰民、曰匪,指的是旧社会
上帝堕落,法律犯罪,是后现代审美
花拳绣腿,不赚不赔,惭愧惭愧
咱们的幸福生活,就是我把你拖下水
你把我拖下水,咱们把大家
大家把咱们——全都拖下水
–
–
医院和坏人
口腔医院的十一层大楼
对准了——咱北京几千万人口
–
最正常不过了。我们是以“口”
来计算人的数量的
比如男人、女人;好人、坏人
大家一定要从这儿出门
一定要发出美妙的声音
–
我说,“医生,我这个坏人”
医生藏在口罩后面礼貌地纠正我
“你这个——病人”
–
我私下想,进了这大门的人
不是这儿坏了就是那儿坏了
不是骨头坏了,就是肉坏了
说坏人难道污蔑谁了吗
–
但挨了批评,必须接受意见
这是我多年的处世经验
我点头无数,点到脑袋麻木
我指着头部:“这儿不舒服”
“哪儿有病?上神经科呀
你这个坏人——说错了
你这个病人,不要别有用心”
–
医生很政审地盯着我
脸上笑得高深莫测,“别动
先拔了你这颗是非颠倒的牙齿
然后去修理你的脑壳”
–
–
身世
和朋友一起来访的
陌生人。乍一见我
异常吃惊的样子
–
“你真的不是老家
俺隔壁的李哥啊?”
–
我凭什么是你什么李哥?
–
他握我手,捏捏我手心手指
要找一个接头暗号似的
–
我说,“你家乡没去过啊
连我父亲那一代也没人去过”
–
他咂咂嘴,“像,真像
那可是少见的好人吶”
我连忙点头,很感谢那位李哥
–
以我的名义埋首乡间
一直在做善事
–
“不过李哥死了十年了。可惜”
这次我更是惊掉了下巴
–
他看看我左脸,又转到一边
看右脸。“兴许别人传错了呢?”
我半晌没回过神来
–
我终于明白,我是
挂着别人的一张脸
在这个城市活了那么些年
–
–
每天,在自己的葬礼上
每天,在自己的葬礼上
低头,鞠躬。站着的我朝向
躺着的我。躺着的我流泪
站着的我早已没有泪水
–
躺着的我将被移走
化作一缕直立的黑烟
白色的烟缕我岂敢奢望?
可是我的孩子还找不到
回家的路,没人为他祈祷
我欠下的债将由谁来偿还?
–
向死去的人弯腰是一种歉意——
将先行去往众人将去的地方
向死去的人道歉因为生前
我们有牵手或角力的约定
如今我身体没了腿脚没了
只剩下一双伸向天空的手
–
兄弟,你死于病毒死于不甘
死于一个被自己刺破的梦
向你行礼就像朝我自己行礼
我没忘记,我还亏欠着
和自己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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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樱花
想念樱花。珞珈山上的樱花
东湖边瘦瘦的樱花
虽然身子弱,看起来含羞怯怯
它们却是不肯抽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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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肆虐的季节,樱花
还是挣扎着从枝头挺立、绽开
怒放。怒放啊!每个
花蕊和花瓣上喷涌着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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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有时并不那么可靠
春天腋下有时藏着冷风阵阵
樱花的美,樱花的凛冽
–
东京都、爱丁堡,全世界的樱花
都亮出不可凌辱的芳菲
它们的蓓蕾虽小,也是拳头
也是对生存和主权的宣示
–
虽然珞珈山的、东湖边的
樱花病了,它们身子弱。虽然
很多书病了,周围的很多人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