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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安:南极城传

  “你多大?”婚纱店的女经理弯腰蹲在我脚下,在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上扎别针。她的姿势让我心生不安,我其实不大喜欢别人这么周到但是小心的对待我。“25岁。”李瞳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一边懒洋洋地翻着时尚杂志,一边替我回答。我面前的大镜子映出她的后背,瘦削,有点儿驼,但是无意中摆出了一个曼妙的角度。“真好,花样年华。”女经理扬起脸,一绺卷发从她的发髻里滑下来,微微地垂着,搭住了她的睫毛,她甩甩头想把它甩来,可惜没成功,倒是她的身子不听话的晃了一下,因为穿着15厘米的高跟鞋蹲久了,毕竟是辛苦了些。我笑了笑。极力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婚纱云雾缭绕地上了身,但是头发却没盘起来,依然是清汤挂面地垂在耳朵边上,就算再怎么用力地看,也不觉得这一刻有多么神奇或者美好。“好看的。”李瞳地语气毋庸置疑,她总是能在一瞬间看明白我在想什么,“到时候头发一弄,化好妆就焕然一新了。”那语气像是在说,我这个人需要使劲地装潢一番,才配的上这件衣裳。她柔软地、深深地看着我,然后笑笑,“明明,你惨了。穿上这身衣服,漂亮这么一回,以后你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再也不能谈恋爱。”接着她补充道,“当然,我是说,原则上讲是不能。”女经理笑着转过脸看她,就连站在我身后那个替我量腰围的姑娘也跟着开心地笑,娇俏地捂着嘴。我知道李瞳地目的又一次打到了。她总是不自觉地希望自己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后她又得意扬扬地跟了半句,“除非你老公早点儿死。”我们从婚纱店出来,已经黄昏了。我们路过南极城。它依然故我,一栋灰色的楼,其实只有三层而已。不过我们心照不宣地把目光转向了路的另一侧,那一侧,没有南极城。几秒钟而已,车窗就滑过了那些景色。我们转眼就安全了。就在这时,李瞳叹了一口气,她那一点点悠长的余韵让我没了主意。我不知道是该继续若无其事地沉默,还是还语气平淡的谈起什么。李瞳却在此时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咱们小的时候,穆成指着南极城的大门,欢天喜地的跟咱俩说:‘你们看你们看,我爷爷当时就是在那里投降走出来的,然后龙城就解放了……’他就像是讲一件多么骄傲的事情。”往事让我们的笑容由衷的舒缓,我一边笑一边说:“他就是傻嘛,其实他到今天也是这样的。”手机就在此时绽放出蓝色的小信封,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李瞳慢慢的说“怎么也没想到,你就这样要嫁给他。”

  那年我十二岁,我的表姐李瞳比我大两岁零八个月。在那个年级,这个年龄差足以造成某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我还没有月经,李瞳就有。我尚且觉得男生是种怪异的生物,但李瞳已经能用一种愉悦的目光打量他们,像是挑剔着一样礼物的瑕疵那样开他们的玩笑——虽然有瑕疵,可毕竟是礼物。放学的路上,我看着她从某个男孩的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以一种令人难堪的柔软的姿态和他挥手道别。“不害臊。”我在不远处“哧哧”地笑。“你懂什么?你个小屁孩儿。”李瞳高傲的仰着头。这样的对白当然不能被外婆听到——对此我们心照不宣。我已不记得有多少个午后,外婆在北方一泻千里的阳光下面一本正经地午睡着。李瞳牵着我的手,我们轻轻地穿过阴暗地门厅,像两个熟练地贼。关门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门锁地声音降至最低。偶尔李瞳会从外婆地小铁盒子里看似漫不经心地拿两张破烂不堪地零钱。外公地遗像在泛黄地墙壁上静静地注视着我们所有的行为,我们对此习以为常。对面墙上,还有一张黑白的周总理的照片。我很小的时候,总是搞不清墙上这两个黑白的老人到底那个是外公,哪个是周总理。李瞳就骂我“笨蛋,长的丑的那个就是外公。”

  她是要带我去找穆成。在午饭后、下午上课之前那短暂的一个班小时,是我姐姐约会的时间。我不知道李瞳为何会选中了这个看上去平凡得令人失望的穆成,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她只好嘴硬地模仿电视剧里的台词:“在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中间,当然还是选那个爱我的,这样比较聪明。”这个解释令我肃然起敬,她居然有胆量使用“爱”这么不要脸的字眼儿。——我想我骨子里沉睡着一个乌合之众的灵魂吧,因为我本能地对所有出格的东西心存敬畏,哪怕是出格的不要脸。

  穆成总是在红旗剧场的台阶上等我们。他等得无聊,就在那些台阶上练习轻功。我是说,像练习轻功那样轻盈的跳来跳去——一跃就掠过了好几级台阶。即使是今天,我也总能想起,在红旗剧场那颗硕大的五角星下面,有个男孩在百无聊赖的、专注的练习飞翔。姐姐张开双臂冲上去,却在离穆成还有两三级台阶的地方停下来,拘谨地粲然一笑。我是真的无比热爱这时候的李瞳——明明很不要脸,却又突然害起了羞。

  “下午放学的时候过来看电影吧。”穆成邀请道,“明明一起来。”

  李瞳故作矜持地撇嘴,“什么电影?不好看我们才不来。”

  “好看的。《勇敢者的游戏》,美国片,说是惊险的呀。”穆成急切的解释着,“来嘛,我爷爷今晚不值班,值班的崔叔叔——”他一拍胸脯,“是老子的人。”

  “你要做谁的老子哦?”李彤把头一偏,“不喜欢美国片,我爱看香港的。”

  其实我和穆成都知道,她不过是拿一下腔调而已,她当然还是会来的。哪怕晚上回家的时候,又会挨外婆那种想象力极为丰富的咒骂。

  穆成的爷爷在投降以后,鬼使神差的,又被派来打扫这座他曾经亲手插上白旗的楼房,看着这座灰色的三层建筑在一阵鞭炮声中变成了“红旗剧场”。卖票和领座儿的工作,他做了有半个世纪那么长。他是个可怕的爷爷,可怕的足以和我们的外婆相映成趣。我听到过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音量,在入口处的大厅里雷霆万钧地诅咒着那些逃票入场的坏孩子。他会很很多我听不懂的骂人话。我问过外婆那是什么意思,外婆说:“别说是我,就算只我的父母都未必懂得。”外婆还微笑着说:“阎锡山的老兵嘛,自然会将很有些年头的龙城话。”转眼间,她有板起了脸,“女儿家,打听粗话做什么?作死呢。”

  【小柔给大家普及下地方知识:阎锡山是太原(龙城)解放前最后的军阀。】

  夜晚,我独自躺在我和李瞳两个人的床上,倾听着外婆在屋外不动声色地挪动着椅子的声音。说是夜晚,其实九点刚过而已。外婆因为李瞳的晚归,脸色越来越难看。所以他要我睡觉的时候我就乖乖的顺从了。这样就可以安然置身于风暴之外,甚至怀着一种怡然自得的心情期待即将上演的大戏。

  “你又到哪里鬼混去了?”

  “和同学看电影。是美国片,英文的。我们英语老师说,外语就是要多看外多的电影才学的好。”

  “真的?”外婆的语气明显的在缓和,“在哪里看的?”

  “在我们英语课代表家,不信,你打电话去问嘛。”李瞳他们班的英语课代表——还,真的是穆成。

  “男的女的,哪个代表?”

  “女的。”——你总算是撒了谎,我都等了这么久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她也没有讲真话。我们毕竟是天然的同盟,所以我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个谎言。她没有说她去了红旗剧场。外婆不喜欢那个地方,因为外公死在那里。1967年,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外公像件落满灰尘的旧家具那样,被锁在红旗剧场三楼的库房,等待天亮以后的批斗大会。他趁着看守他们的人打盹的时候,从窗口跳了下去。其实那种高度,不是所有人都能摔死,我们的外公成功了。

  这件事我外婆一直耿耿于怀,那就是,李瞳的父母,我的姨妈和姨夫,他们恋爱是第一次约会,就是在红旗剧场看电影。外婆提起这件事,就拧着眉毛,咬牙切齿的对着空气哭道:“你自己亲爹的冤魂看着你们俩呢,你走进去的时候不嫌脊背上凉?”

  爱情炽烈的温度一定是打败了老灵魂的注视。对姨妈和姨夫来说是如此,李瞳和穆成也一样。李瞳在黑暗中躺在我的肩边,发丝轻轻扰动着枕头。“《勇敢者的游戏》好不好看?”我羡慕的转过脸。

  “他亲了我的嘴。”李瞳答非所问地说。

  红旗剧场最后的夏天,就像一次深沉的睡眠那么短。好像是一夜之间,“红旗剧场”那四个大字就消失了,那栋沉默的灰色楼房变成一个大工厂,如同怪兽,整日咀嚼吞咽着电钻的声音,还有那些叮叮当当的敲击,以及,酷暑将尽的黄昏街头那个穷途末路的太阳。剧场里曾经的木制椅子被拆下来,一把又一把地,堆在门外的人行道上。白色的油漆刷出来的座位号似乎不那么适应明晃晃地室外光线。我和李瞳站在街的另一边,有些错愕地听着椅子之间的撞击声,那些清脆的声音的源头,基本都是连接椅和靠背之间那个活动的铁制合叶。每当电影散场,人们纷纷起立,那些椅子在一秒之内活了过来,迅速的、凶狠的、轻盈了起来,飞回到靠背上,像是遇到了节日。“南极城。”李瞳看着那簇新的,但是暗哑的三个大字,无不惊讶的说,“是一个新的电影院吗?”

  几辆呼啸的“二八”自行车从我们眼前疾驰而过,集体捏闸的时候轮在水泥地上发出凌厉的鸣叫。车上的那些男孩子们笑着,骂着粗话,只一瞬间,地面上就凭空多出了好几个还在冒烟的烟头。就像动物圈了地盘。他们是小流氓。不过我们龙城人不这么讲。龙城话管他们叫“赖皮小子”。这五六个赖皮小子从他们陨石一样的自行车上跳下来,带着因为飞驰而奔腾起来的温度,在我们面前灼热的戛然而止。

  其中有一个,把眼睛转向了我们。那一瞬间我下意识的转过脸,捏紧李瞳的手,用一种看似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姐,咱们走吧。”后颈上却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火烫。可是李瞳却似没有反应,这时候,我听到了来自背后的声音。

  “南极城不是电影院,小孩儿,是迪厅。”

  “你说谁是小孩儿?”李瞳的声音里有种奇特的清澈。这让我大吃一惊,他怎么敢用这种挑衅的预期招惹他们?他们说不定会揍我们的。我见过一次,他们围着李瞳她们学校的男生,轻松的微笑着,从四个方向慢慢逼近他,毫不犹豫地踩着地上几滴新鲜的血。

  “你连南极城是迪厅都不知道,还不是小孩儿么?”他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好吧,我也承认,这个赖皮小子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凶,并且,难以置信的顺眼,“小孩儿你是那个学校的?”

  “你又是哪个学校的?”李瞳抬起眼睛,一览无余的打量着他。

  “我?”他讽刺的笑了,“要不我说你是小孩儿。我不上学了,我是混社会的,你懂么?”语言间,掩饰不了的骄傲。他的那群朋友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三三两两的站在红旗剧场——不,站在南极城的台阶那里,冲她大声嚷“你还走不走啦?X你妈。”

  “X你妈!”他大声的、元气十足的喊回去,从刚刚的普通话,换成了龙城的腔调。然后他转过身子,以一个轻捷的姿态,冲他们奔跑过去。

  “等一下!”李瞳甩开我的手,往上追了两步。于是他也停了下来,猝不及防的、明亮的转过脸庞。

  “十四中,开学上初三,李瞳。”我的姐姐说完这句话,就拉着我头也不回的飞奔而去。龙城的夏日是凝固的,蠢蠢欲动的东西,只有我们鼓满了风的裙子。

  “我叫潘勇——”那个声音追了上来,伴随着更远处赖皮小子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潘勇和李瞳的名字,一年后,在那个圈子里变得无人不知。“南极城”舞厅是他们所有人的疆域,城池,以及创造奇迹的地方。那年头,龙城人还不会说“夜店”这个词,“迪厅”在我们这里,已经是离激情和堕落最近的词汇。按理说,那不是未成年人还去的地方,可是,谁知道我们龙城的成年人们都在夜幕降临之后躲到了哪里,要是没有这些赖皮小子,以及坐在他们自行车后面的姑娘们,谁知道南极城还能不能如今日一样,活在很多人尽管蒙尘,却从未消亡的记忆里。十五元一张的门票挡不住他们。后来涨到了二十元也不行——他们有的是办法搞到钱,五彩的霓虹灯在古老的街道上嚣张却宁静的闪烁着,可是里面却换了人间。音响粗糙,不过胜在霸道,鬼火一般蓝色的荧光切碎了那些扭动着、舞蹈着的年轻的躯体,震耳欲聋的音乐就是从那些破碎的躯壳里流出的血,可也是这音乐,成了代替血液注入那些躯壳里的灵气。想要说句话就必须大吼大叫着,但是何必讲话呢?舞池的另一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瓶碧绿的啤酒像花那样,柔弱无骨的绽放了。甩出来新鲜的、璀璨的白色泡沫。都是柔弱无骨的。只有简短有力的超重低音是南极城的夜里唯一一样坚硬的东西,它是所有舞蹈的骨头,每个人都在跳跃摇摆的时候踩着它,就像踩着自己的心脏。其实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个时候的南极城,我不敢,同时我可不能在夜晚的时候逃出去。家里总要有个人为夜游的李瞳望风,或者打掩护——不,算了吧,我就是胆怯。我还是迷恋着当外婆破口大骂的时候,胆战心惊地缩在小屋里,暗自庆幸着,还好我是个“乖孩子”,我可以躲进这三个字里遮风避雨。

  所有关于南极城的故事,都是李瞳告诉我的。她带着一脸刻意为之的沉着,声音中却是掩饰不了的欢愉,以一种内行人的姿态,给我扫盲。“咱们龙城主要就是这三个帮派的人——”她的口吻简直称得上循循善诱,我再一次被征服了,因为她又使用了一个让我肃然起敬的词汇,“帮派”。“北城区那边最厉害的就是赵锋,大家都叫他赵疯子,他手底下主要就是四个学校的人。北城的人都讲普通话。南城区数的着的就只有潘勇的老大了,他叫宋凯。其实你也见过他一次的。不过,”李瞳得意扬扬地斜睨着我,“宋凯那个人虽然能打,也豁得出去,其实脑子很笨的,特别二的一个人。所以我们才都叫他‘二凯’啊——这么叫惯了,好多人都不知道他其实姓宋。就是因为他笨,所以他很听潘勇的话。南城这边的人都是讲龙城话的。再剩下的就是西边铁路局那边的小孩了,是讲东北话的,他们的父母好像都是从那边迁来的吧——你不知道,他们讲话的时候真的都和赵本山的小品一模一样……”“可是,潘勇和你说话的时候不都是说普通话吗?我听见过他说龙城话的,其实——怪怪的,他说的不是特别好。”我托着腮,不耻下问。“这个——”李瞳露出一点儿为难的深情,“告诉你也不要紧。潘勇原本是混北城的,所以他原本的老大是赵疯子,可是,赵疯子当时的姑娘看上了我们潘勇——”“啊?”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要脸!”他们俩的道德观让我立刻认定了,赵锋的那个姑娘是个“骚货”,潘勇也自然而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我这么想的时候显然忘了,我的姐姐其实也做了和那个姑娘一样的事情。话又说回来,“道德”这东西,本来就是用在陌生人身上的。

  “喂,不能那么说的。”李瞳轻轻打了一下我的肩膀,“关潘勇什么事啊?潘勇又不喜欢她,不过赵疯子不相信。那段时间赵疯子真的疯了,到处放话说要剁了潘勇。那些人成天四处地找潘勇,想要堵他。潘勇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二凯的,还帮二凯约到了一个在溜冰场认识的姑娘。从那以后,潘勇就来混南城了。”李瞳眨了一下眼睛,“潘勇其实是个够意思的人,你知道吗?后来啊,赵疯子的那个姑娘很惨的,她在北城也混不下去了,原先那些巴结她的女孩一个个都骑到了她的头上。我亲眼看见的,有一回,在南极城里,赵疯子现在的姑娘碰上了她,跟她犯蹭,要她把身上那条裙子脱下来——因为那是原先赵疯子给她买的。她不肯。那个女的上去就给了她两个耳光,说‘你以后别让老娘在南极城看见你,看见你一次我灭你一次’。”“哎呀——”我赞叹着,心里隐隐地有些同情那个骚货凄凉的命运。“那次就是潘勇上去给她们拉开的啊,你看,潘勇仗义吧?都被她害惨了,还帮她的忙。”提起潘勇的时候,李瞳脸上的表情很美。只不过,在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种表情叫沉醉。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那几年,对李瞳来说,是最美的时光。潘勇是北城的叛徒,李瞳是穆成的叛徒。这两个叛徒就像两颗擦肩而过的流星那样,只需要对看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穆成坐在餐厅里,远远的冲我们俩招手。李瞳先看见他,也大方的跟他笑着。然后我们开始熟练的谈笑,叙旧,取笑对方,以及感叹时光流逝了。穆成说:“我来点菜好了,我很会点。”我说:“她什么都不会,除了吃。”李瞳在一旁微微的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我和穆成真的很像一对夫妻。她和穆成开始聊起了生计和工作,穆成问她,这么多年没有回到龙城了,她在做什么?她说做生意啊,进出口贸易,不过也不好做。谈笑间,他们甚至聊起了少年时代的背叛,似乎把那当成了一个笑话。但是李瞳没有顺便问一句,潘勇现在在哪里。如果她问了,我会告诉她。但是她不问。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就是南极城刚刚开张,我们第一次看见潘勇那天。李瞳对着我们小屋的镜子焦躁不安的、一件一件地换衣裳。昏暗的灯光下,她脸颊红红的,眼睛雪亮的像猫。“这个不好看,这个也不好……”她清晰的说,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但我隐隐觉得,那不是在说给我听。然后她突然把所有的衣服都扔在了床上,整个人不管不顾的躺在那堆横七竖八的衣服上面。头发乱了,看似不经意地,把脸转向我。她突然无助的笑了笑,轻轻的说:“我该怎么办?”儿童的智商真的很低。我那时候以为,她真的只是为了衣服。我不知道我的姐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面临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最终她选了一条白色的裙子,我们一致认为那很好看,不过,好像不够特别。于是她只好在那条裙子上套了一个式样有点儿夸张,花纹也少见的马甲——那个马甲来自俄罗斯,那是姨妈和姨夫淘金的地方。苏联消失的时候,电视上整日在要说克里姆林宫广场上惶恐的人群,我的姨妈和姨夫却从那些失措的眼神里嗅出了钱的味道。于是他们义无反顾的奔赴那个地方,每年都给李瞳寄回来一些我们龙城没有的玩意儿。

  几天后的某个夜里,我们的窗子上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叩击声。李瞳以一种闪电般的速度,从床上跳起来,穿上了她的行头。白色的底色,松垮的马甲的颜色是层林尽染的秋天。现在想来那其实是一身荒谬的打扮,可是那时候,我的姐姐,那已经是她倾其所有的美丽了。她打开窗子,蹿上窗台,跨了出去。——还好,外婆家在一楼。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个动作她会越来越熟练的。潘勇现在夜色中,冲着我们室内的灯光狡黠的一笑。李瞳转过脸,把手伸进敞开的窗子,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她说:“明明,帮我个忙好不好?明天,去替我告诉穆成,对不起。”然后她忧伤的笑了笑,用力的甩甩头,“我没有办法了。”

  到底怎样才算“没办法”,我不懂得,但是我笃定的认为,就是没办法,李瞳也是很过分的。她允许穆成亲她的嘴已经很不要脸了,在我好不容易能够消化这种不要脸的时候,她居然有一次的挑战了我的底线,抛弃了穆成——这明显是一件更不要脸的事。委实令人发指。我不由得开始惧怕起来,因为我知道,说不定有朝一日,我还是会像当初接受穆成那样接受潘勇——我害怕我终究还是会把我姐姐的不要脸当成是习以为常。当然我也怕,也怕她还会做出什么更不要脸的事,让我再也无法习以为常的原谅她。

  看着穆成呆若木鸡的脸庞,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想,那个再也没有办法原谅李瞳的日子,说不定越来越近了。她让穆成原本亲切的眼神在一瞬间结了冰,她让穆成原本总是微微上扬的嘴角那样尴尬的僵住,然后扯了下来……她真的是太坏了。当穆成转身离去的时候,我义愤填膺的拉住他的衣袖,“穆成,穆成你放心,我不理他们了,我从此只和你说话!真的!”穆成冷冷的说“滚远点儿。”把我惊愕的晾在了那里。算了,我再也不管他了,没想到穆成也这么坏,他是被李瞳变坏的没错,但是他眼下就是坏了。我宋明明以后不要再理睬这些坏人坏事,所以我还是会和李瞳跟潘勇说话,气死穆成。我发誓。

  当我再一次看到穆成,已经是两年以后了。在那两年里,我长高了很多,换上了初中生的校服。我变成了李瞳的学妹。中学里的人群似乎很复杂,在我想要接近那些老师们的宝贝儿时,我小心翼翼的想令他们忘记我是李瞳的妹妹,竭力的想让自己看上去和那个沸沸扬扬传闻中的“李瞳”截然不同;在我想要在另外一些人面前炫耀一下时,我会用夸张的语气谈论气姐姐李瞳和我“姐夫”潘勇,顺便添油加醋的讲讲噶生在南极城里,那些赖皮小子们之间的故事。会有人偶尔用置疑的语气说,“明明,你吹牛。”——因为我给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二凯”如何带着他的手下,疯了一样的在一场斗争过后追到医院里去,赶尽杀绝的把“仇家”从急诊室的床上拖下来继续暴打。我心虚的反驳“这都是我姐讲给我听的,不相信的话,你自己去问她嘛。我姐在哪个班不用我告诉你吧,全校都知道的……”我当然知道眼前的这个老实人没胆量直接去问我姐,我这副狐假虎威的模样虽说不是对什么人都有用,但在大多说情况下,还是吃得开。

  我站在泡沫一样的人群里,和他们一样,仰望着关于李瞳、潘勇以及南极城的传奇。如果说他们是明星,那我就相当于是一个负责给大众爆料的娱记。我自认为我和那些庸俗的泡沫不同,因为我和他们相比,我离传奇多少还是更近一点。也就是说在众多的泡沫中,我算是那个最轻浮的、离阳光最近的。我的身体上因此倒影出浅浅的、绚烂的七色彩虹。尽管转瞬即逝,也足以让其他泡沫认为我是与众不同的了。那时候我不知道,终其一生,我只能够拥有这种程度的与众不同。

  我的成绩还和往常一样,好不到哪儿去,也不会太坏。心情好的时候也能考出一个中等偏上的名次出来。所以外婆对于我们班的家长会还是愿意去的。但是李瞳她们班的家长会,对外婆来说可就是个灾难了。每一次,外婆都是惨淡着一张脸出门,再更加惨淡的进来。李瞳自然是不在家,外婆老了,也不再有往日那般咒骂的力气。她只是嘟哝着说:“给他爹娘写信算了,让他们把她一起接到苏联那个鬼地方去算了,省得给我丢人,省的害我觍着一张老脸去给人家赔笑,早晚有一天哦,早晚有一天我会死在她手上……”——外婆的脑子里,“苏联”一直是存在的,可是这诅咒就像老旧的巷口墙角的苔藓一样阴暗和无力。李瞳一如既往的招摇和堕落,我知道,外婆开始怕她了。于是在外婆眼中,我变得日益乖巧和可爱——因为我的存在让她觉得自己还拥有一个做长辈的尊严。每次给李瞳开完家长会,她都会破例允许我看电视到夜深人静。我享受着这突如其来的慈祥,语气说这是慈祥,不如说这是投降来的恰当。

  但是当我们班的家长会和李瞳她们班的家长会撞车的时候,就没有办法了,外婆总说:“你去叫你爸妈吧,我的去你姐他们班上。”“为什么?反正你去他们班也是挨老师骂,”我说,“不如去我们班嘛。”外婆说:“你有爸妈在龙城,你姐她没有。”

  可是外婆不知道,那段时间里,我不想和我爸妈说话,不想和他们提任何要求——不管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我讨厌他们。隔着薄薄的门板,我总能听见我爸爸恶毒的说我妈妈是潘金莲,我妈妈说“对,我就是,谁让***连武大郎都不如”……他们以为我听不到,或者说,以为我听不懂。我才不要潘金莲和武大郎到我的学校去,和那么多同学的父母坐在一起。那会让我觉得羞耻,觉得无地自容。

  那是一个明朗的夏夜,有凉爽的、长长的风。我一个人走到外婆家楼下的宿舍院里面,刻意躲开了那些其乐融融的乘凉的人。明天就要开学期末家长会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觉得其实我根本没有家长、没有家。我坐在坏掉的喷泉池边,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下来。

  一辆自行车刷的停在我的脚边,就像一匹骄傲的马,马上就要仰天长啸了。“明明,怎么是你?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么?”那个声音真熟悉,我已经将近两年没看见他了。“穆成?”我用力的在脸上抹了一把,仔细的仰起脖子看他。他和以往不同了,究竟是哪里不同,我也说不好。可能是长高了,可能是不像从前那样总挂着一脸傻笑了,可能是因为手指间多了一支烟,可能是因为眼神里面有了一种大人的味道。

  “明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和我说。”他说话的语气里多了一种简洁的狠劲儿,“我现在谁都不怕,你知不知道,谁敢动你,老子一定要他好看。”

  “你要做谁的老子哦?”我挂着眼泪,突然笑了。我知道自己此时的语气和当初李瞳的一摸一样。我还知道,他也想到了这个。

  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轻轻的一闪。然后他挥了挥手,指尖那个冒着烟的光点指向了不远处,那里有几个潦草的跨在自行车上的赖皮小子,自行车永远就像他们身体的一个器官那样,随时随地、忠实的折射出他们所有的轻狂,不怕死,还有漫不经心。穆成说“看,明明,他们都是我的弟兄。要是有谁敢跟你犯蹭,他们都会帮你收拾的——我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你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穆成已经变成了一个赖皮小子,这就是他浑身上下所有改变的真相,我嗅得出所有赖皮小子身上的味道。我有些伤感的想,不知道这种改变和李瞳是不是多少有一点儿关系。但是我嘴里说的是“明天就要放假了,可是我找不到人去替我开家长会。”

  “就这么简单?”穆成胸有成竹的笑了。“考砸了对不对?”

  “才没有,班里56个人,我是第23名!”我受不了一个赖皮小子突然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关心我的学习成绩。

  “关我屁事。”他皱起眉头,可是粗鲁的不得法,“这么办,我叫我爷爷去给你开家长会,行么?”

  “真的可以啊?”我想我的眼睛一定是亮了,“你爷爷会不会觉得……”搜寻了一会儿词汇,终于说“你爷爷会不会觉得我也是个坏孩子呢?”

  “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人去了不就帮了你的忙?还有什么可磨叽的?”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有些理解了李瞳为什么选择了她目前的生活。因为在赖皮小子们的世界里,好多东西都是简单明快的。我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穆成,我心里还是清楚我和李瞳是不一样的。李瞳原本就是一个那样的人,而我,我想要逃到那个简单明快的幻象里去,掩耳盗铃的忘记所有不好的事情,觉得只要这样,那幻象就可以保护我。

  于是我对穆成说:“那个,我姐她……他最近常常和潘勇他们去打台球。他们南城的人总是在那两个台球厅里的,一个是“春天”,一个是……”我一边说,一边羞愧的意识到,我又一次叛变了。

  “我知道。”穆成打断我,“春天对面的那个录像厅是我们的人常去的地方。我其实见过她好多次。”

  “穆成?”我惊讶的看着他,我知道“春天”对面的那家录像厅,那是李瞳跟我提过很多次的地方,“你现在跟东北帮混到一起去了?”

  “你知道的还不少呀,小丫头?”她轻轻地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他的手指上还带着微微的烟草的味道,那颗被抛弃的烟蒂像萤火虫一样飞进了越来越重的夜色里。我似乎已经快要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没来由得知道,他对我笑了。

  南极城的传奇就是在那个夏天结束的。只不过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南极城很快就要变成天边最后一丝火烧云了。暑假开始的第一天,外婆像个经验丰富的猎人那样,终于成功的把李瞳堵在了家里。外婆边哭边骂的声音传进小屋里来,一起传进来的,还有李瞳无休止的沉默。

  “你就出去野吧,哪天你真野出个野种你就歇心了,我不求你明年能考上大学,我只求你别整天跟着那群赖皮小子犯贱行不行?他们是男人,和你不一样。你最终是要嫁人的。就照你这样天天混——你将来不用孝顺我,你一毕业就到苏联找你爹娘去行不行?不用再回来我不想看见你,在老毛子的地盘上你想怎么野怎么混都行,反正我眼不见心不烦,你就是别在我眼皮子底下混到杏花岭去,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外婆的语言系统里永远存在一些莫名其妙的老词。比如“苏联”,比如“杏花岭”——其实在今天的龙城,杏花岭不过是个在普通不过的居民区,但是在外婆年轻的时候,那里就是龙城的花街柳巷。每当外婆骂人的时候,嘴里蹦出这些家人以外的人不能理解的词汇时,我都替她尴尬,因为她是那么认真并且愤怒,他不知道自己可笑。

  伴随着外婆的声音,窗玻璃上时时传来的敲击声也让我胆战心惊,就像在为外婆的演说打节奏。终于我忍不住了,鼓足了勇气打开窗子,灯光一鼓作气的涌到了外面空旷的夜色里。我对满脸不耐烦的潘勇说:“你走吧,我姐今天出不去了。”没等她回答,我就急匆匆的把窗子关上了。

  如果里同步在我身边,潘勇从来不会对我笑的。这就是潘勇和穆成不同的地方。

  外婆终于骂完了,李瞳狠狠地走进来,坐在床沿上,死死的咬了嘴唇,像是发愣那样瞟着窗户。“我跟他说,你今晚就不出去了。”我有些心虚的说,“他已经走了。”

  “要你多管闲事!”她白了我一眼,终于找到机会撒气。

  “我怎么知道外婆会骂多久嘛,我还以为他得接着骂上个一小时……”我心里突然觉得很委屈;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潘勇么,不就是四处惹事的南城帮么,不就是有个总是罩着他的宋凯么,不就是四处招摇过世欺软怕硬么,就觉得可以随便欺负我,随便呼来喝去的。李瞳你不要小瞧我,我不怕你,我咬牙切齿地想,你以为我永远做不了你能做到的事么,我现在也不是……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因为与此同时,我眼前闪现的居然是穆成的脸。

  李瞳的语气还是恨恨的,但是内容已经和我无关,“外婆——哼,”她恶毒地笑着,但是她充满恶意的微笑真的很美,“装什么正经,说我野,说我贱,她自己强到哪里去了,还不是去和穆成的爷爷鬼混,整条街上连卖菜的都知道他们俩的事情,也不害臊……”

  “姐姐!”我大惊失色的打断她,她又让我害怕了,让我在一瞬间忘记了刚刚积起来的怨气,“你胡说些什么呀!”

  “不是说现在,”他毋庸置疑的挥挥手,“算了,跟你说不明白,是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呼机响了,那是她身上令很多女孩子羡慕的又一个行头。尽管在今天,这玩意儿已经变成了历史遗物。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倒抽一口冷气,她说:“完了。”

  我只当他是大惊小怪,因为潘勇隔三差五的总是能碰上些来寻事打架的人,从没见过谁真的完了。往往,这样淋漓酣唱的战斗过,换来的都是头顶着纱布,过着胳膊上缠着绷带的狂欢之夜,庆祝胜利,或者庆祝失败。大排档热气腾腾的,巨大的锅子像是活着那样用力的突出袅袅的白气,似乎人一高兴也可以跳进去随意的、毫不痛苦的被烹调。叫嚷,疯笑,划拳,路灯惨惨的照至凌晨,隔着醉眼看过去,也会越来越暖和。

  可是李瞳轻轻摇摇头,惊慌地看着我,突然又笑了起来。其实我最佩服的,就是他在一切事情都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脸上露出那种梦一般、把自己置身事外的微笑。她熟练的打开了窗子,装过连轻描淡写的说:“是穆成那个杂种X的,他带了东北帮的人,联合了北城赵疯子的人,吧潘勇他们堵在南极城了,哪的,我就觉得他当时不应该就那么算了的,可是我没想到,居然在这儿人等着我。”

  我听见穆成两个字的同时,也听见了自己轻轻的说“带上我。”

  就像小的时候,我们知道怎么从一条后面的通道逃脱红旗剧场的电影票一样,如今,我们也知道该怎么通过曾经亲切的通道躲开那几城正门口的保安。不管这个建筑物被人们起了怎样的名字,只要你笨拙的从后面翻过墙,再踩着几个沉默的铁皮垃圾桶,技能抵达那个类似古墓的通道。它忠诚的就像是某种历史遗迹。我们俩已经分不清发出急促呼吸的,究竟是我们,还是我们脚下掠过的拿到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老楼梯。幸运的是,后门没有锁,李瞳用身体用力的撞了一下,他就开了。我们熟练地钻进来,藏在两个巨大的音箱后面。巨大的音乐像是刀子一样直直的戳进来,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声音除了可以塞进人的耳朵里,也可以塞进牙缝,塞进喉咙,塞进眼球,塞进胸腔——我的整个身体成了一个跟着这声巨响震动的音符。可是我和李瞳还是必须待在那儿忍受着,至少要等到一支舞曲完毕,DJ或需要换班的时候,诸葛空当,才能顺利的留下来隐匿于人群中。那支曲子是杰克逊的《Dangerous》,从那晚起,这支曲子就永远的沉睡在我的身体,经常光临我或甜美或恐怖的梦境。就算今天,杰克逊的逝去也未能改变他的活力。

  看上去一切正常,我是说,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南极城。我看不出这里有李瞳说的那么危险,相反的,根本就不是我脑子里想象的那种凶暴的场面。不过李瞳的表情却是非常紧张,可能的确是有什么不对劲吧。比如说,舞池中央,只有一个人。这也许不是呢么正常的事情。那个女孩自己一个人跳舞,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可以这么自由,像是踩着地板飞翔。她一脸的肃杀之气,似乎对四周完全没有概念。

  音乐声就在这时候停下来,猝然降临的寂静关掉了我整个人的开关。我的耳朵了落满了雪,空气的声音像雪花一样单调沉寂的代替音乐堆积了进来。我已经忘记了我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我甚至在担心那个跳舞的女孩子失去了音乐该怎么办。但我显然是杞人忧天了,因为他还是静静地完成了她那个断掉节拍上应该有的动作,一点迟疑都没有。

  “这个疯娘们。”李瞳惊叹着,“她就是赵疯子以前的那个女朋友。”可是她的眼睛却是紧紧地落在远处,舞池的边缘已经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人。我看见了潘勇,也看见了穆成。

  “操。”DJ一边抱怨着,一边朝我们的方向走了过来,我还来不及紧张,他就已经从我们眼前面无表情的走过去了。李瞳就在这个时候轻盈的从台子上跳了下去,奔向了那群严正以待的棋子,但是我不敢。我只能躲在音箱的后面,看着那个跳舞的女孩子慢慢地走上来,走到我身边。

  她略带嘲讽的对我一笑,然后用下巴指了指远处那群人,“那里面,哪个是你的?”

  我咽了一口唾沫,这个初次见面的人得戏谑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轻轻地说:“穆成。”

  她惊愕的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穆成都快被李瞳那个骚货给弄疯了,谁都知道,他混东北人那边就是为了今天——这里面能有你什么事?”

  “你才是骚货呢。”不管怎么说我不许一个外人来攻击我姐姐。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在我开始害怕的时候我们身后那扇门被“嘭”的撞开了,二十几个人沉默的鱼贯而入,可以想到的,不可能只有李瞳知道是条美好的通道。那个女孩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于是我就知道了,领头的那个,一定是赵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抓紧了她的手。“咱们走吧……”她的语气里居然有点儿依赖我。可是赵峰带着的那二十几个人已经堵死了我们的来路,我不知道可以往哪去,即便我责无旁贷的紧握着她冰凉的手。

  我听见了穆成的声音,他的龙城话要比潘勇标准很多,我就是在那一瞬间想起了他那个总是在红旗剧场咒骂坏孩子的爷爷。“我们从来没有惹过你们南城的人吧?今天把潘勇留下,你们走,以后大家还是朋友。”

  “X你妈,”这个声音不知是谁的,“我们的人你说留下就留下?都尿到我们南城头上来了,妈X的你还是不是龙城人?带着外地人来打自己人还要不要脸啦?”

  “***耳朵里塞了驴毛么?”穆成并没有抬高音量,“这是我和潘勇的事,和你们南城没有关系,再说了,潘勇本身也不是南城的人。”

  “少他妈废话了,我们老大一会儿就来,你是想现在死还是等我们老大来了再死?”

  “二凯现在在我们北城的***呢。”一阵些微的骚动之后,赵峰冷笑着冲南城的阵营喊。他的声音有很好的共鸣,除了喊话,可能也适合唱歌吧。北城的人像支送葬的队伍那样,缓缓的从我们眼前掠过去,再一个挨一个的跳下台子。南极城已经被他们挤满了。

  “真的,你,我认识你,你不是南城的小刺儿头?你们的二凯今天下午跟我们北城干仗的事情你知道对不对?他们现在都在北城***写保证书——随你们的便吧,要么把潘勇留下,要么大家都别走——谁说潘勇是你们南城的人?我们北城可是一直没忘了他呢。”

  不用多聪明的人也看得出潘勇今天算是完蛋了。其实这下我算是放心了。就像看球赛一样,我支持的球队基本算是赢了。我松了一口气,遥远的看着穆成扭曲了的侧脸,巨热按完全忘记了姐姐。好了,这下我放心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只要你赢了潘勇。你一定要压倒他,谁叫他——谁叫他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连我都看得出,潘勇那些南城的同伴们在犹豫了,潘勇已经没有机会了。除非奇迹发生。

  除非奇迹发生。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那个背叛赵疯子的前女友,那个可以静默着跳舞的**,是什么时候溜到另一边。其实我也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看到他的周身升腾出来一股浓浓的白烟,在我诧异的怀疑她是否会施法力的时候,她尖利的喊声响彻了整个南极城,“着火啦——着火啦——”

  我听见了黑压压的人群里,李瞳默契的尖叫:“潘勇,快跑。”舞池边缘离出口最近的人群已经开始像麦浪那样起伏,他们一起想门那边汹涌着,奇怪的地方就在这儿,门还是原来的门,但不知为何变得拥堵得像墙一样,人群都在那里挣扎着,作者平日里奔跑的动作。可是谁也没有真的出去。另外一拨人和我一样,想到了那条秘密通道,可是那个女孩穿越了人流来到我的面前,对我肯定的说:“赵疯子他们上来之前,一定用那几个垃圾桶把门口堵死了,他们一向都这样。你跟我来,我们到后面去,一定还是有人能把门弄开的……”

  可是我的视线把李瞳弄丢了。我只能听见赵疯子气急败坏的喊:“都他妈傻X么?那是干冰!”我身边的女孩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诡秘的笑容,我才明白过来她并不是会法术,她只不过是踩了一脚干冰的开关。但是没有用了,人们已经齐心合力的把自己变成了洪水,妄图冲垮那扇越来越窄的门。

  我却已经忘记了恐惧。我的大脑没办法吧“危险”二字翻译成身体的颤动。我还以为,我并不在那里。

  潘勇却在这个时候跳到了吧台上面,他跳上去的时候看似轻而易举的把好几个站在上面的人推了下去。周围越来越混乱了,嘈杂声中潘勇一路踢倒了一排或空或满的酒瓶。“穆成!,着火就着火,老子今天烧死在这人不走了,你敢不敢单挑?”

  “潘勇你疯了——”我看见我的姐姐奋力的从人群里逆流而上,头发散的乱七八糟,穆成没有表情的看她一眼,也跟着窜到了吧台上,狠狠的抛掉了烟蒂,“你以为老子怕你?”

  他的鞋子撞到了一个盛着半截蜡烛的玻璃杯,那一点点火光浸在了肆意横流的酒精里,有了灵魂,在一瞬间长大了。像藤蔓那样,缠绕了李瞳的裙角。不知道什么人的尖叫声炸开了,“着火啦——”有一些人像麦浪那样前仆后继的朝我涌了过来,我看见最前面的那排像是被后面的人踩断了腰,突然就变矮了,似乎要变成低矮的灌木,把醉生梦死的地板当成土壤,扎了根

  巨大的惊慌扼住了我的喉咙。那就是我对于那晚最后的记忆。当然,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汽笛的鸣叫,有吗么一瞬间我恍惚以为这群人变成了浪,有艘巨大的轮船要从他们的头顶开过来了,我居然没有立刻想到那时警车的声音。

  那是我们记忆里面,南极城最后的夜晚。

  干冰的烟雾制造出来的踩踏事故让将近三十人受伤,有一个人从二楼跳楼下去,脑袋正正撞上了赵疯子他们诺在那里的垃圾桶,当场死亡。后来引起的一场小火灾也烧伤了几个人,其中也包括我的姐姐。

  南极城被封闭了一段时间,重新开张的时候再也没有未成年人入场——也不是完全没有吧,只不过,他不再是一个酝酿坏孩子的传奇舞台。因为曾经神采飞扬的角儿都已经散了场。二凯因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没有和这场事故扯上半点关系,可是也正因为如此,他从***写完保证书回来的时候,发现南城的人已经不再听从他了。接着这场乱,他们换了老大。而新的老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毫不犹豫的从南城帮里吧潘勇择出去。赵疯子做也是如此,北城的人被**带去问话的是后,众口一词的说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潘勇,最后的火也是潘勇放的。

  李瞳沉默的躺在医院里,出事以来他没怎么说过话,即便我给她带来潘勇被送去少管所的消息。他出院了以后就从学校退了学,真的像外婆说的那样,去俄罗斯投奔了他的父母,在哪里开中餐馆,也是不是的从边境上过来,弄点madeinChina的衣服回去卖。

  我念大一的那个暑假,外婆去世了。临终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来话,她轻轻地握着我的手指,我知道这已经使他全身能使出的最大的力气。我知道她在惦记李瞳,李瞳那时候正在从莫斯科飞往北京的飞机上,可是对外婆来说,多坚持一秒都是很困难的事情。她深深的、混浊的望着我,我想我们一定是不约而同的追忆着那些齐心协力的敌视李瞳的那些夜晚,因为他让我们害怕。李瞳的飞机在内蒙古上空的时候,外婆闭上了眼睛,我想,说不定他们能在天上远远地对一眼。

  外婆的“头七”过完以后,我在外婆家老房子的楼下看见了穆成。他早就离开了东北帮,后来考了一个领近省份的大学。没有寒暄,没有问候,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问我:“愿不愿意去看电影?”我说:“好。”走到电影远门口,他又问我:“要不要买爆米花?”我说:“好。”他抱着满满一捧爆米花回来的时候,最上面的那几颗轻飘飘的弹在空气里。我轻轻地伸手企图接住它们,结果穆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离我们两百米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鞭炮声,一间全新的火锅店开业了——是的,它就是原先的南极城。

  婚礼那天,天气晴朗。我们定的那间酒店正好位于南极城的对面。其实他现在已经不叫南极城了,他叫“重庆火锅城”,不过我和李瞳都拒绝这么称呼他。帮我换上最后一套送宾客的旗袍的时候,李瞳微笑着说:“明明,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然后她拎起那件被抛在沙发上的婚纱,它像瀑布一样亮闪闪的流动于满是的阳光中。“你穿上试试。”我对她笑道,“说不定好看的。”“好!”她爽快的褪去了身上那套伴娘的裙子,也不避讳屋子里的其他女孩子。那件婚纱上了她的身,我才知道,他那是为什么毫不犹豫地说好的。他对着镜子默不作声的转了一圈,她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她一直知道。只不过,这件婚纱露出来她三分之一的后背,上面盘踞这触目惊心的疤痕。可是她停在我面前,心满意足地说:“照镜子的时候,我只需要看正面就ok了。”

  跟着他突然走到了门边,开了门,“我走到走廊里去,看看那面更大的镜子。”“喂,神经啦……”我笑骂道,“给人家客人看见了多难看!”“不会的,就两秒钟。”“不要,姐你给我回来……”真可惜穿了旗袍不大适合运动,我们就这样嬉笑着,打闹着,撞开了门。在这件酒店拿出来给新娘化妆的房间对面,是一件没人会在意的会计室。我们的门开了的时候,对面的门也开了,有个穿保安制服的人从里面走出来,也许是刚刚领完薪水准备换班。

  李瞳安静了下来,对面的保安也是。

  “潘勇?”李瞳轻轻地、难以置信的说。

  “你好,李瞳。”潘勇尴尬的点点头,他脸上早已没有了昔日的英气和狡黠,成了一个随处可见的三十岁男人。他静静的、从上到下的打量了李瞳一眼,突然笑了,“挺好的。很好看。我要下班了。再见。”

  当他的背影消失于走廊的尽头处,李瞳才如梦初醒的拎起裙摆,冲了过去,“潘勇,你等一下——”

  “姐你疯了?”我在一旁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你知道她在这儿,你早就知道?”他火热的看着我。

  “我也是前几天才在这里看见她——我想告诉你,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少罗嗦!”她暴躁的甩开我的手,那一瞬间又变回了少女时的李瞳,“你以为我想怎样,我还能怎么样?我只不过是想跟他说,这套衣服是你的,今天结婚的人,不是我。我就是想告诉他这个。”

  她穿着那么重的裙子,以及7厘米的高跟鞋,居然也可以狂奔,真是厉害。

  我站在落地窗口,看着李瞳拎着那身繁复的纱裙,毫不在意的裸露这脊背上醒目的疤痕,急切的出现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旁若无人。她向来都是个旁若无人的主儿。可是来往的行人里,已经没有了潘勇的踪迹。他是个小流氓,他是个赖皮小子,他注定了只能在那个年纪尽兴恣意的活。他已经烧净了自己,他已经苍老,他注定一无所有,他注定一事无成。但是,你依然想告诉他,你并没有成为什么人的新娘。姐,你真是个**。我想你知道的,我是多么想成为一个像你那样的**,我做梦都想。

  可是我只是躲进了百年好合的谎言里,进入了轮回。拟合我不同,你在进入轮回前,必须先要陨落。我凝视着你们陨落于芸芸众生之中。你,潘勇,还有南极城。南极城里飘出来麻辣香锅的味道,宾客盈门,车水马龙。

  我们的,永远的,南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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