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是中唐诗人韦应物的一首七言绝句。
我们称它为七言绝句,并不是“七绝”。因为七绝是七言律绝的简称,而这首绝句,处在合律出律之间,有些王维《渭城曲》的特色。
前两句“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的平仄是“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是“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的平起入韵格式。而三四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平仄是“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虽然也是律句并相对,却和第二句失粘。
如果我们要说这是七绝,也只能称之为折腰体七绝。
这说明当时格律体虽然兴起并逐渐成为科考主流,但在创作方面,守不守格律是个自由选择的东西。
格律从来只是辅助诗歌创作,并不会去限制诗意表达——你的诗意要表达清楚,不合律就不合律嘛,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你的作品如果念起来不清朗通顺就不行了。
格律从来没有限制过诗意的表达。创作诗词遵守格律与否,是直通意境的两条路,哪一条都可以去。
其实对新手来说,有规则的格律诗比无规则的古体诗更容易上手,不用在乎音病,更容易把心思集中在诗意的表达之上。
可惜如今的很多人对这一点本末倒置,写不出好诗来,就怪格律,是平仄限制了自己的水平——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水平?
韦应物写诗是半路出家。在中唐满天星斗的诗人宇宙中,韦应物有那么一点光亮,但是不算太亮。
他出身不错,以门荫入仕,年轻时飞扬跋扈,横行帝都。仗着自己在玄宗身边当差,不学无术,为害乡里。不过运气就不怎么好,当了六年差,玄宗归天之后就失势了。幸亏年纪还不大,才二十一,改弦更张,奋发苦学。不但做了官,诗歌上也精进,和刘长卿一同成为中唐代表人物,又和王维,孟浩然,柳宗元并列“王孟韦柳”,算得上田园派诗人的翘楚。
可能因为半道出家,韦应物对格律体的各种要求觉得有些滞手滞脚,所以写诗的时候没有特别去要求自己。这和现在很多人写诗的想法是一样的,只要意境到了,不在乎平仄。
不过命运就是这么奇特,混小子韦应物走上正途了,却一生都在仕途辗转。经历了肃宗、代宗、德宗三朝,一直在地方当官,不但没混成元老,反而一贫如洗。在苏州刺史任满之后,居然没钱回京等待分配,最终客死苏州寺庙之中。
他是个半路学诗,颇有成就的典型,反过来说,也是读书之后,就再没有什么仕途方面成就的文人——这说明他可能还真是认真刻苦地把自己读“傻”了。
韦应物的诗高古淡泊,不爱格律,虽然也是田园诗派的表率,却和王维、孟浩然、柳宗元各有不同。
王维是贵族,老来向佛,境界入空。孟浩然是个农民庄园主的热爱,没有仕途国运的困扰。韦应物时期,大唐从极盛转向衰落,中唐诗人心中的阴影可想而知,所以他们的创作无一例外都有归隐的心思。但是比柳宗元又缓和一点,柳宗元写田园诗,纯粹就是一路流贬一路写。
就田园风景诗的创作来看,王维高贵空灵,孟浩然质朴热爱,柳宗元愤懑伤疾。
而韦应物就是伤而不怨。
这首《滁州西涧》就非常典型,这是他在滁州任刺史的时候写的。经常有人在讲这首诗的时候认为韦应物在借景抒情,认为朝廷动荡,自己却得不到重要,是在发牢骚。
其实有点过于上纲上线,这一点不好否认,但是如果韦应物的作品读得多的话,就会发现他颇有些听天由命的意思。
不论是哀伤,还是欢喜,不论是离别,还是重逢,他的作品中总有一丝抽离不尽的忧伤——也许这就是为官三十年,却依然看不到希望的仕途对他的打击吧。
这首绝句仅仅二十八个字,未必载了许多愁。
我们不去想那些后人强注的政治寓意,仕途寄托,只是放空我们的心,跟随着韦应物在晚春去西涧走一走,淋一淋忽然而至的急雨,在无人野渡看着小舟横斜,发一会儿呆,也许更能深切感受到诗人心中的那份难以明言,难以对他人诉说的情感。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从字面上来说,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文字简单直白,画面营造有序,这正是盛唐诗风的延续。而盛唐诗歌的最大特色,就是寓情于景,借景抒情。
我们把韦应物划入中唐诗人,但是很明显他在诗风上是守旧的。相对于白居易、刘禹锡、李益、刘禹锡、李贺这些在诗风上有各自突破的诗人来说,韦应物更喜欢高古的盛唐,甚至初唐诗风。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的诗作在诗词史的重要性没有其他中唐诗人高。
但即便是在形式上类盛唐风格,中唐诗人的情感变化,在寓情于景的“情”中,还是草蛇灰线,有迹可循。
大唐国运上被安史之乱拦腰斩断,虽然有中兴气象,终归还是往衰败滑落。大时代的隐隐向下,诗人的作品渐渐都有了一些隐逸的味道。晚唐体隐逸气质和颓废的源头,其实在大历诗人时期就已经开始显现。
《滁州西涧》中的闲情,正透露着无可奈何的隐逸之气。
在安史之乱后,唐代文人士子都陷入了这种无法抵抗、难以驾驭的悲伤之中。文辞虽美,立意却忧伤,低沉,再无盛唐飞歌的昂扬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