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桥。
此桥位于洛阳城南,之所以名声显赫,是因为唐代宰相裴度曾在这里修建别墅。
别墅的名字极其优美,名曰绿野堂。
太平之年,文人雅集,白居易、刘禹锡等人,都曾在此堂中留下过潇洒吟唱的身影。
绿野仙踪,并非仅出现在西方人的童话世界中,而是早早就现身于唐人的现实生活。
裴度在绿野堂万般美妙的生活,不知不觉间已成为一种象征,那是无数人心目中的大唐盛世,那也是无数人梦想中悠悠时光的绝佳范例。
岁月无言,由唐而宋,午桥依旧让人难忘,不过,这一回,午桥的难忘只能浮现在回忆中了。
那是陈与义的回忆:
《临江仙》
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图:长沟流月
一、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陈与义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自小便被视为神童,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位兄台妥妥地赢在了人生起跑线上。
成年后,身怀惊世才华,又生活在洛阳这座都城,陈与义更是如鱼得水,日子过得人间天上,不知今昔何年。
可惜,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圆,随着靖康之耻事件的发生,徽钦二帝成了阶下囚,洛阳也成了金人的沦陷区。
流亡,成了一众都城人不得不面临的艰难选择,陈与义作为朝中备受信赖的旧臣,这种时候,他只能、也必须追随旧主而去。
据说,宋至南迁诸事稍歇后,不少人心心念念的并非在暂留之地贪安,而是重回故土,而要达成这一宿愿,只能通过武力手段。
此时的宋高宗却有些投鼠忌器,徽钦二帝及太后都在金人之手,贸然出战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不得不仔细掂量。
所以,要想绝对保证二帝及太后的安全,怀柔之策成了唯一选择,议和之路,看来非走不可了。
宋高宗打的什么算盘,显然不是陈与义可以左右的,纵然他才气过人,但在国家大事层面上,他却绝难力挽狂澜,失望之余,告病辞职。
世界那么大,就算金人当前,不能到处去看看,随便找个地方,哪怕天天呆在家里,也比留在朝中时时窝着一口闷气强。
日子过得越是不顺意,陈与义越是会想起从前的日子。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那时,他的生活何其惬意!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身边环绕的可都是志趣相投的高朋佳友,午桥水流无声,天晚月静,时光仿佛在此静止了。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所谓花好月圆,所谓人间天上,也不过如此了吧?
图:杏花闹
二、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在《临江仙》这首词作中,上片以“忆”起笔并统领整片,所写全是昔日时光,是为忆。
而在下片中,作者笔锋一转,不再是忆,而是“惊”,所惊的是现在,是眼前事。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今昔相比,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中间的这段却怅然若失,从彼时到眼前,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有恍然如梦之感?
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如果他是陈与义,如果他真的是陈与义,那么,他,不是该在车水马龙的洛阳,不是该在高朋满座的午桥,继续夜夜笙歌吗?
然而,竟然不是。
这一惊,对于陈与义来说,自然是石破天惊,惊出一身冷汗。
闲登小阁看新睛。
这里稍稍有点奇怪,或者说稍稍有点让人费解,题名处明明说的是夜登小阁,如此,这里却说“看新晴”,又该怎样理解?
其实,问题并不难解决,刚刚已经交待过,在这首词作中,上片是忆,下片是惊,既然如此,所写就有可能不是同一天的内容,也就是闲登小阁可以处于不同的时间段内。
此外,“看新睛”也可以理解为未发生的事,是词作者对于天气变化的一种期待,以此带出未来可期的一抹曙光。
果然如此,上片“忆”以虚实写,下片“惊”以实虚写,也是变化有致,虚实相间中自有高明。
而更让人唏嘘的是最后这一句: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将自身经历扩大到一个更宽广的视野,过往的一切欲说还休欲休还说,起起伏伏高高低低,他陈与义无非如此,历史,也无非如此罢了。
图: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结语
陈与义的《临江仙》,曲调是凄迷浓郁的,但却并不哀婉。
相反,在渔唱起三更中,我们看到的一份难得的通透与豁达,这样的通透和豁达,对于有过杏花疏影里的才子来说,实在来说,并不简单。
哀伤,自然是要哀伤的,过去不再,现实难捱,不管是谁,在此哀伤都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
此时的哀伤,既是本能,又是权利。
说为什么不看破红尘,为什么不沧海一声笑,唯一的原因,那是因为,有人在水中,而有人,却在岸上。
陈与义,显然不是在岸上的那个人,他经历了太多,感受了太多,从山峰到谷底,他都走过。
回忆过去的美丽,并不能让人忘记现在的悲伤,但是,在过去美丽和现在悲伤的夹缝中,陈与义瞥见了历史。
那不单是属于他陈与义个人的历史,也是属于这个世界、属于更多人的历史。
三更渔唱,多少起承转合,在别人的口中,纵使哀婉曲折,仍然不过是一支曲子,而陈与义在这样的曲子中,却坦然越过了自己主角的身分。
如果可以夜夜笙歌,那么,就让我杏花疏影,吹笛天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