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并蒂莲花，最美纳兰词，但，不是写爱情

“阑珊玉佩罢霓裳，相对绾红妆。藕丝风送凌波去，又低头、软语商量。一种情深，十分心苦，脉脉背斜阳。

色香空尽转生香，明月小银塘。桃根桃叶终相守，伴殷勤、双宿鸳鸯。菰米漂残，沈云乍黑，同梦寄潇湘。”纳兰性德《一丛花·咏并蒂莲》

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一首并蒂莲花的诗词，有油画的清新，有芭蕾舞的优雅，有动人的青春，有唯美却打动人心的情节，有中国古典诗词绵延不尽的余香。

并蒂莲是荷花的特殊花朵和品种。这里我简要的谈一下两种并蒂莲。

第一种并蒂莲花，是中国莲花，是一根荷花茎上长出两朵花，各自有花蒂，像两个头并在一起。我们知道，荷花是靠根茎产生花叶，而它的根茎并不是单独的，可以不断蘖生。也就是说一大片荷塘当中，可能荷花的品种并不多，就可以长出满塘的荷叶荷花。那么在这种荷塘中，看到一朵并蒂莲花，是非常罕见的。因为这只是花朵在成长过程中，茎和花朵发生了改变，产生了并蒂莲，其几率是十万分之一。当代的园艺都无法复制和繁殖。并蒂莲花全凭找寻和观赏者的运气。所以看到并蒂莲花是一种非常祥瑞的事。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蒂莲。”南朝鲍令晖。

这是南朝女诗人吟咏并蒂莲。但这位才女小姑娘可能不知道，不是所有的并蒂莲下都有并根藕，不是所有的并根藕都开并蒂莲。她看见的是自然的奇迹，花谢就无。正是如此，并蒂莲自古就形容相守的恋人和爱人，夫妻和情侣，所谓花开并蒂。并蒂花图案广泛应用在绘画，刺绣，佛教建筑的装潢上。

第二种并蒂莲是外国莲，是元朝末年昆山诗人顾阿瑛引种的特殊品种，相传来源中亚天竺。那么这种荷花是在一朵荷花上有两个甚至多达十三个花头，花瓣层叠细密，有的居然多达1400瓣，这种人工培育的并蒂花繁华绮丽，适合庭院种植，需要主人精心打理，但审美和大面积的荷塘中的并蒂莲是两回事。这种莲花被自己的头压弯了，无复天然审美。而且这种千叶莲自元末之后就失传，直到1934年才被抢救性保护。

所以我们可以知道，纳兰性德的并蒂莲写的是哪个品种。而这也正是我愿望的，我愿望他写最自然的中国并蒂莲花。因为大气罕见且天然。

让我们开启用纳兰的眼睛看并蒂莲花。

“阑珊玉佩罢霓裳，相对绾红妆。”开篇就是拟人，歌舞之后的黄昏，少女停止了飞扬的宴会歌舞，带一种歌舞后的余韵和疲惫，在镜子前的水面，重新打理自己的容颜，而且这是一对姊妹花。这是不是很有油画之美？

从霓裳玉佩，可以想到这是在宫廷。中国是荷花大国，在皇家园林种植荷花那是最正常不过，且水域宽广，点缀楼台亭榭，宛如天池。而且荷花池边歌舞宴会，那是必备的项目，“风动荷花水殿香”“芙蓉不及美人妆”。这是将黄昏的并蒂荷花比做宫廷的歌舞小姐妹。当宴会散去，她们不是受封的美人，可以环佩叮咚的回宫，等待她们的是工作后的疲劳。不过这也非常形象地说出了并蒂莲花在黄昏时的那种感觉，盛开过，风舞过，曲终人散，落日斜阳。

“藕丝风送凌波去，又低头，软语商量。”一阵轻风吹过，她们仿佛踏着细碎的脚步，回到她们清寒的居所，风吹花瓣，仿佛她们在低头说着什么。又或者”凌波去”又可以做另一种解释，那美人贵妃在欣赏完她们的舞蹈后施施然离开，剩下这对姊妹花分明自己的命运，不过是供人取乐的深宫舞女。

“一种情深，十分心苦，脉脉背斜阳。“这个画面已经非常的动人了。并蒂莲花背靠背在斜阳，两个疲惫的姐妹背靠背坐着。像不像我们许多人的青春和年少，和闺蜜和朋友在太阳落下的时候，安静沐浴在斜阳里。而这对姊妹是因为歌舞疲劳，深宫无望，两个人成为了命运共同体，剩下的就她们两个，有一种绝境中的温暖，有一种共同的绝望与苦涩，更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深情。

这个画面，有油画的质感，有青春的无望，像芭蕾舞某些片段。

这个画面感其实让我想到李商隐的某些黄昏，一个人的末世或者是一个朝代的末世。纳兰性德可能也不知道，他写的这些恰是在整个封建王朝的黄昏。正是这些内心的绝望积攒成海，几千年的封建王朝连同大清在纳兰身后100多年被彻底倾覆。

“色香空净转生香，明月小银塘。桃枝桃叶终相守，伴殷勤，双宿鸳鸯。”

大环境如此的不好，深宫不只是寥落，还有被压榨的青春，歌舞侍人。容貌总会凋谢，色香总会流逝，但另一种香气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那就是感情与相守。

并蒂花在夜晚如同小姐妹，当世界只剩下我们，但是还有我们，我们改变不了命运，但还有感情，还有相守。你看那古代的桃枝桃叶小姊妹，不是永远的守在一起吗，你看那池头的双宿鸳鸯，不是和我们一样吗？

“菰米飘残，沈云乍黑，同梦寄潇湘。”

这已经是半夜了，那水面有这个时节的菰米，这是初秋呀，而天上的云彩越来越厚，让我们守在这风雨里，就是做梦，也一起梦回故乡云水开阔的潇湘吧，那里有家乡，有情郎。

可以看到纳兰性德的这首并蒂莲，拟人十分精巧另类，他居然不是写夫妻，居然不是写爱情，居然不是悼亡，竟然是写了一对深宫宫女，远离家乡，在令人绝望的宫廷生活相守相知的故事。在年复一年的歌舞中，她们没有将来，只感觉绝望，但是正是相知相守拯救着无望的生涯，画面之美，形容之巧，情境之细腻，却极让人动容。

那么这首词作的背景是什么时候呢？

25岁的纳兰性德与去年将停灵一年多的妻子安葬，此时他已经担任御前三等侍卫一年。妻子的亡故，带给他无尽悲恸，此时已经化作了深深孤寂。侍卫是一项严谨而枯燥的工作，谨慎值守，也让他看到了许多宫廷的生活，比如有大量的宫女，宫规严谨，下层的女子，并没有升迁的希望，纳兰性德并不因为自己出生贵胄，而对她们歧视，相反，他自己不能忍受妻子离开后的孤寂感，这些深宫的女孩何以熬过漫长无望的远离父母亲人不自由的青春时光？关于宫女的生活，大家可以找一下《宫女谈往录》。

纳兰性德因为自身的性格和妻子的去世，对感情持有一种特殊的深情和慈悲。他转而寻求朋友的安慰，以缓解妻子离世以及宫廷职位带给自己的双重压力。

这年秋天，他和好友们在渌水亭看荷花，恰好看到一朵并蒂莲开。作为雅集的主持者，公开场所他不可能写悼亡，而朋友们的欢声笑语也感染了他，这位承平公子写下并蒂莲花，是感谢朋友们的相伴，富贵有一天会散去，拯救人生的是患难相知，不管前途如何，大家是在一起的。

这首词写宫女，在中国传统中也有香草美人之感，他未必对侍卫这个职位有很大的热情，但是作为贵族子弟，他和那些宫女一样，来到宫廷也是一种别与选择。正是这种冷静，让他的词作有幽深的底色。

而写并蒂花姊妹情，也是纳兰在妻子亡故后现实感情的极度缺失，他已经将友情上升到无以替代的高度了，比如他和顾贞观之间的感情，已经近似生死之交，甚至带着依赖。

这首词虽然不是悼亡之作，但是秉承悼亡词的一贯情深，“一种情深，十分心苦。”可怜妻子死亡造成情感的创伤和无依，依然分明深沉映射在这首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