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小说 / 刘慈欣:《三体III:死神永生》

刘慈欣:《三体III:死神永生》

  看着智子轻柔飘逸的动作,程心百感交集。

  是的,她(他们?它们?)本来是能够成功的,且每一次都几乎成功了,但人类每一次都凭借顽强、狡诈和机遇挽回了败局。三个世纪的漫漫征程,最后只落得母星家园在火海中陨灭。

  智子早在四年前就知道了三体世界毁灭的消息。在三天前毁灭的光信号传到地球后,她曾对国际社会发表了一个简短的讲话,只是简单地通报了灾难的过程,对灾难的起因——人类两艘飞船所启动的引力波宇宙广播——没有作任何评价,更没有谴责。人们有理由怀疑,四年前在四光年外的三体行星上控制这个机器人的那些三体人已经葬身火海,现在她的控制者可能身处三体舰队的飞船。智子讲话时的表情和声音都很平静,这种平静不是之前仅仅充当传声筒时的呆滞,而是控制者灵魂和精神的真实体现,显示出面对毁灭时人类无法企及的高贵和尊严。面对这个母星世界已经毁灭的文明,所有人都感到从未有过的敬畏。

  通过智子提供的有限信息和人类的观测数据,可以大致勾勒出三体世界毁灭的景象。

  灾难发生时,三体行星正处于一个稳定的恒纪元中,围绕着三星中的一颗恒星运行,轨道半径约0.6个天文单位。恒星被光粒击中后,光球层和对流层上被击出一个巨大的裂孔,孔的直径达五万千米,可以并排放下四个地球。不知是偶然还是攻击者有意为之,光粒击中恒星的位置正在行星运行的黄道面上。从三体行星上看去,那个太阳的表面出现了一个光度极强的亮斑,它像熔炉的大门,太阳深处的强辐射通过裂孔,穿透光球层、对流层和色球层,直接照射到行星上。暴露在光斑下的那个半球之上,处于室外的生命在几秒钟内就被烤焦。接着,恒星内部的物质从裂孔喷涌而出,形成了一股五万千米粗的烈焰喷泉。喷出的太阳物质温度高达千万度,一部分在引力的作用下落回太阳表面,一部分则达到了逃逸速度,直冲太空。从行星上看去,太阳表面仿佛长出了一棵灿烂的火树。约四小时后,喷出物质穿过0.6个天文单位的距离,火树的树顶与行星轨道相交。又过了两个小时,运行中的行星接触了火树的树梢,然后在喷出物质带中运行了三十分钟,这段时间,行星等于是在太阳内部运行,喷出物质经过太空的冷却后仍有几万摄氏度的高温。当行星移出喷出物质带后,它已经是一个发出暗红色光芒的天体,表面均被烧熔,岩浆的海洋覆盖了一切。行星的后面拖着一道白色的尾迹,那是被蒸发的海洋的水蒸气;而后尾迹被太阳风吹散,行星变成了一颗披散着白色长发的彗星。

  这时,行星表面已经没有生命,三体世界已经毁灭,但灾难的引信才刚刚点燃。

  喷出带对行星产生了巨大的阻力,行星在穿过后运行速度降低,轨道下降了一些。火树像太阳伸出的魔爪,一次次拉低行星,只要穿过喷出带十次左右,行星就会坠落到太阳表面,三体星系中漫长的宇宙橄榄球赛将迎来大结局,但这个太阳没有活到成为冠军的那一刻。

  由于喷出物质导致压力降低,恒星内部的核聚变反应暂时变弱,于是这个太阳迅速暗下去,最后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这使得太阳表面的火焰巨树更加醒目耀眼,仿佛是在宇宙的底片上用尖利物划出来的。随着聚变的熄灭,内部辐射压力已不足以支撑恒星的外壳,太阳开始坍缩,最终黯淡下去的外壳接触并挤压内核,引发了最终的大爆发。

  这就是三天前地球上的人们看到的那一幕。

  恒星爆发摧毁了三体星系的一切,星系内正在逃离的大部分飞船和太空城都被毁灭,只有极少数的飞船侥幸逃脱——当时,这些飞船正处于另外两颗太阳后面,这两颗没有受到打击的恒星在大爆发中起到了掩体的作用。

  以后,剩下的两轮太阳将组成一个稳定的双星系统,但再也没有生命来享受有规律的日出日落了。爆发的恒星物质和破碎的行星在两轮太阳周围形成广阔的吸积盘,像两片灰色的墓场。“有多少人逃离了?”程心轻轻地问。

  “加上已经远航的舰队,不到千分之一。”智子回答的声音更轻,她仍专心于茶道,没有抬头。

  程心有很多的话想说,女人对女人的话,但她是人类的一员,如今与智子隔着的那道沟壑已无法跨越。想到这里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提出上层授意她问的问题。以下的谈话被称为“茶道谈话”,对后来的历史进程产生了重要影响。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程心间。

  “不能确定,打击随时都会到来,但按照概率,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可能长达一两个世纪,就像你们上一次进行的试验那样。”智子看了罗辑一眼。后者正襟危坐,不动声色。

  “可是……”

  “三体世界与太阳系的情况不同。首先,被广播的是三体星系的坐标,如果由此觉察到地球文明的存在,就要查阅近三个世纪前双方首次通信的资料;肯定会被査阅的,但查阅和决定发起打击同时发生的概率比较小;肯定会发生,但需要时间。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从远距离观察,三体星系看起来比太阳系更危险。”

  程心吃惊地看了罗辑一眼,后者仍不动声色,她问:“为什么?”

  智子坚决地摇摇头,“这永远不能告诉你们。”

  程心使谈话回到预定的轨道上来,“已有的两次打击都是用光粒摧毁恒星,这是普遍的打击方式吗?未来对太阳系的打击也会是这样的吗?”

  “黑暗森林打击都有两个相同的特点:一、随意的;二、经济的。”

  “请解释一下。”

  “这不是正规的星际战争,只是顺手消除可能的威胁。所谓随意的,是说坐标被发布是唯一的打击依据,不会对目标进行近距离直接探测,只是发动打击,因为对超级文明来说,近距离探测比打击成本更高;所谓经济的,是指只进行最低成本的打击,用微小低廉的发射物诱发目标星系中的毁灭能量。”

  “诱发恒星的能量吗?”

  智子点点头,“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的是这样。”

  “有可能防御吗?”

  智子微笑着摇摇头,像对一个孩子解释她的幼稚,“整个宇宙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我们在黑暗森林中就是一只拴在树顶上的小鸟,被聚光灯照亮,打击可能来自任何方向。”

  “从两次打击的性质来看,应该是有被动防御的可能,三体世界在本星系也有飞船幸存。”

  “请相信我,人类绝对无法在打击中幸存。逃亡吧。”

  “星际逃亡,我们能逃离的人连千分之一都不到。”

  “那总比全军覆没强。”

  从我们的价值观来说,未必。程心暗想,但没有说出口。

  “我们不要再谈这些,好吗?请不要再提问题,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上面那些了,我是请两位朋友来喝茶的。”智子说,对两人鞠躬后,把两碗碧绿的茶分别递给他们。

  程心还有许多预定的问题没有问,她接过茶时很紧张,但她知道再问也没有用了。

  到目前为止一言不发的罗辑仍很从容,而他对茶道显然更内行些,左手托着茶碗,右手把碗转了三圈才开始喝。他喝得很慢,让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直到窗外的云雾染上了夕阳的金色,他的茶才喝完,然后他慢慢放下碗,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也不能再问了吗?”

  罗辑在三体世界的威望早就在智子身上得到了显现。从一开始程心就注意到,与对自己表现出来的温和友善不同,智子对罗辑充满了敬畏,只要她面对罗辑,这敬畏就会从目光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她总是同罗辑保持着比程心更远的距离,对罗辑鞠躬时也更慢更深一些。

  听到罗辑的话,智子又深深鞠躬。“请等一下。”她说,然后垂眼静坐,像在沉思。程心知道,几光年外的太空里,三体舰队的飞船上,智子的控制者们正在紧张地商议。大约两分钟后,她抬起头来说:
  “您只能提一个问题,我只能做肯定、否定或不知道三种回答。”

  罗辑把茶碗慢慢放下,但智子又抬起手阻止他说话:“这是出于我的世界对您的尊敬。我说出的答案肯定是真实的,即使这个答案可能对三体世界有害,但只能有一个问题,我也只能做三种简单的回答,请您在提问前慎重考虑。”

  程心担忧地看着罗辑,后者却几乎没有停顿,果断地说:“我考虑好了,下面是我的问题:如果从宇宙尺度的远距离观察,三体世界显出某种危险特征,那么,是否存在某种安全特征,或者叫安全声明,可以向宇宙表明一个文明是安全的,不会对其他世界构成任何威胁,进而避免黑暗森林打击?地球文明有办法向宇宙发出这样的安全声明吗?”

  对这个问题,智子迟迟不回答,又垂下双眼深思。在程心的感觉中这段时间长得惊人,每过一秒,她的信心就减退一分,最后她几乎肯定智子的回答是没有或不知道。但智子突然用明澈的双眼直视罗辑——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敢于正视过他——她回答了一个字,语气斩钉截铁:
  “有。”

  “怎么做?”程心脱口而出。

  智子把目光从罗辑身上移开,摇摇头,慢慢地给他们添上茶,“再没有什么能告诉你们的了,真的没有了,永远没有了。”

  “茶道谈话”给在等待中乞讨希望的人们伸出的无数双手里放上了一点儿东西:有可能向宇宙发布避免黑暗森林打击的安全声明。

《三体III:死神永生》 作者:刘慈欣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三章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宇宙安全声明——孤独的行为艺术

  “茶道谈话”发布后,所有的人都在思考如何发布安全声明。上至世界科学院,下至小学生,都在冥思苦想,提出了无数方案。全人类一起动脑子全力解决一个具体问题,这在人类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人们很快发现,安全声明是一个越想越深度谜。

  所有的发布方案大致可分为两大类:声明派和自残派。

  声明派的设想很简单,就是向宇宙广播声明,宣布地球文明是安全的。这一派主要致力于研究声明的表达方式。不过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个想法近乎弱智,不管表达方式多么精妙,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真会有“人”相信吗?况且,安全声明需要的是宇宙中的无数文明全部相信。

  自残派占主流,他们的理论认为,安全声明的内容必须是真实的,这就意味着声明包括“说”与“做”两部分,而“做”是重点,人类必须为在黑暗森林中的生存付出代价,把地球文明变成确实安全的文明,直白说就是文明的自残。

  大多数的自残方案都着眼于技术,主张人类主动退出太空时代和信息时代,建立一个低技术社会,比如19世纪末的电气和内燃机社会,甚至农耕社会。考虑到世界人口的急剧下降,这个方案是可行的。这样,安全声明就变成了低技术声明。

  自残派中还出现了极端想法:智力自残。使用某种药物或脑科学技术降低人类的智力,并在基因水平把这种低智力在遗传上固定下来,低技术社会自然就实现了。这种想法其实是走向极端的技术自残,让大多数人厌恶,但仍广为流行。按照这种设想,安全声明就是弱智声明。

  还有许多其他思潮,比如自我威慑派,主张建立某种自我威慑系统,一旦启动即脱离人类的控制,系统如果监测到人类的不安全行为,则启动毁灭机制。

  这是一场想象力的盛宴,无数的方案中,有的精巧,有的奇特,也有的像邪教般恐怖和邪恶。

  但所有这些方案鄱没抓住安全声明的实质。

  智子指出,黑暗森林打击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随意性,打击的发起者不对目标进行近距离探测。在已经提出的所有方案中,人类只是在表演着没有观众的行为艺术,不管做得多么诚心,除自己外没人能看到。退一万步说,即使真有某些慈父般的文明对地球进行近距离探测,甚至在地球和太阳系中安装类似于智子的长期监视系统,它们也只占宇宙中亿万文明的极小一部分,在大多数宇宙文明的眼中,太阳只是无数光年外一个暗弱的光点,没有任何细节特征,这是宇宙黑暗森林状态的基本数学结构。

  曾经有过一个天真的时代,那时科学家相信,能够通过远距离观测发现遥远恒星系中存在的文明迹象,比如探测行星大气中氧气、二氧化碳和水的吸收光谱,以及文明发出的电磁辐射等,甚至提出戴森球迹象这类异想天开的猜测。现在知道,这是一个所有文明都在隐藏自己的宇宙,如果―个恒星系从远方观察没有任何智慧迹象,可能是因为它真的处于蛮荒状态,也可能是那个星系中的文明已经成熟的标志。

  安全声明实质上是一种宇宙广播,并且需要所有的聆听者都相信它的内容。

  有一颗遥远的星星,是夜空中一个隐约可见的光点,所有随便望了它一眼的人都说,那颗星星是安全的。这就是宇宙安全声明。

  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还有一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为什么智子不告诉人类如何发布安全声明?

  幸存的三体文明对人类进行技术封锁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宇宙广播以后,两个世界都面临着来自整个银河系甚至全宇宙的敌意,相互间都不再是对方的重大威胁,也无暇顾及彼此。随着三体舰队在茫茫太空中渐行渐远,两个文明间的联系也渐渐变得细若游丝。但有一个事实是三体和地球人都永远不会忘记的:目前所有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三体世界,是他们首先对太阳系发起入侵,是他们试图灭绝人类并几乎成功。如果地球人类在技术上取得飞跃,复仇是不可避免的,最有可能的复仇对象就是幸存的三体人可能找到的新家园,而这种复仇可能在地球文明被黑暗森林打击摧毁之前就完成。

  但安全声明不同,如果这种声明能够使全宇宙都相信地球是安全的,那地球对三体文明也是安全的,这难道不正是三体世界希望看到的?

  尽管对发布真正的安全声明的途径没有任何线索,所有严肃的研究都只是进一步证明了它的不可能,但公众对尽快发布声明的愿望不可遏止,虽然大多数人都知道已有的那些方案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还是不断有人进行尝试。

  有一个欧洲的民间组织试图架设超大功率电波发射天线,想通过太阳放大功能广播他们编制的安全声明,很快被警方制止。太阳系中的所有水滴早在六年前就已全部撤走,对太阳放大功能的封锁也已经解除,但这种发射还是很危险的,可能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坐标。

  还有一个名为“绿色拯救者”的组织,在全球拥有几百万成员,主张人类通过退回农耕社会向宇宙发布安全声明。该组织中的两万多人又回到了澳大利亚,在这个大移民后重新变得空旷的大陆上,开始建立一个示范型农耕社会。“绿色拯救者”在澳大利亚的农耕生活被不间断地全球直播。这个时代已经找不到传统农具,只好由赞助者为他们专门制造。澳大利亚的可耕地很少,全部用于种植昂贵的高档农作物,他们只好在政府指定的地块自己开荒。不过,集体劳动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没人再干了,这倒不是因为“绿色拯救者”的人懒惰,仅凭热情他们也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勤劳,而是因为现代人的身体素质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在柔韧性和灵活性方面优于过去的人,却不再适合单调重复的体力劳动,更何况人力开荒在农业时代也是一项很繁重的劳动。在“绿色拯救者”的领袖表达了对自己农民祖先的敬意后,众人一哄而散,示范型农耕社会的事业不了了之。

  对安全声明的变态理解还引发了一些恶性恐怖事件,出现了一些主张降低人类智力的“反智慧”组织,其中的一个组织策划了一次大规模行动,在纽约的城中自来水系统中大量加入一种名为“神经元阻遏剂”的药物,该药物能够对大脑产生永久性伤害。好在发现及时,没有造成太大伤害,只是使纽约的供水系统瘫痪了几个小时。令人不解的是,这些“反智慧”组织却无一例外地要求自己保持高智慧,严禁组织成员示范性地使用降低智力的药物或其他技术手段,声称自己有责任做最后一批“智慧人”以完成低智慧社会的建立并领导其运行。

  在死亡的威胁与生存的诱惑面前,宗教再一次成为社会生活的中心。

  纵观历史,宇宙黑暗森林状态的发现对各大宗教,特别是基督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其实这种打击早在危机纪元初就出现了,在得知三体文明的存在时,基督徒们立刻发现,在伊甸园里没有三体人的位置,在创世纪时上帝也从来没有提到过三体人。教会和神学家开始了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对教义和《圣经》艰难的重新解释。在刚刚能够自圆其说之际,又出现了黑暗森林这个怪物。一时间人们知道,宇宙中存在着数量巨大的智慧文明群体,如果每个文明都有一个亚当和夏娃,那伊甸园中的人口数量与现在地球上差不多了。

  但在大移民灾难中,宗教开始了全面的复兴。现在,有一种思潮广为流行,认为人类在过去的七十多年中两次濒临毁灭的边缘,两次都奇迹般地脱险。这两次脱险事件——黑暗森林威慑的建立和引力波宇宙广播的启动,有许多共同的特点:它们都是在极少数人的策划下突然发生的,它们的发生依赖于许多平时看似不可能出现的机遇,比如两艘飞船和水滴同时进入四维碎块等;这都是明显的神迹。在两次危机到来时,信徒们都进行了虔诚的大规模祈祷,正是这样虔诫的祈祷最终迎来主的拯救,尽管对于究竟是来自哪个主存在着不可调和的争论。

  于是地球成了一座大教堂,成为了一颗祈祷之星,每个人都以从未有过的虔诚祈祷着救赎的出现。除了梵蒂冈教皇主持的多次全球规模的礼拜外,人们在各种场合都进行着小群体的或个人的祈祷,他们饭前和睡前都默诵着同一句祷词:主啊,降予我们启示吧,指引我们向星空表达我们的善意,让全宇宙知道我们是安全的。

  在地球的近地轨道上有一座世界性的太空教堂。说是教堂,其实它没有任何实体建筑,只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两根梁的长度分别为二十千米和四十千米,能够发光,夜晚在地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形状。做礼拜时,教众就身穿太空服悬浮在十字架下面,有时人数可达数万。与他们一起悬浮的,还有无数根能够在真空中燃烧的蜡烛,点点烛光与群星一起闪耀,从地面看去,烛光和人群像一片发光的太空尘埃。每天夜里,地面上也有无数人面对那个出现在星海中的十字架祈祷。

  甚至三体文明也成为祈祷的对象。历史上,三体文明在人类眼中的形象一直不断变化。危机纪元之初,他们是强大而邪恶的外星人侵者,同时也在地球三体运动中被ETO神化;之后,三体世界的形象渐渐由魔鬼和神降为人,黑暗森林威慑建立以后,三体世界在人类眼中的地位降到最低,他们成了一群文化低劣、仰人类鼻息的野蛮人;威慑中止后,三体人又露出了入侵者和人类灭绝者的真面目;但很快,宇宙广播启动后,特别是在三体星系毁灭后,他们又成了与人类同病相怜悯受害者。在得知安全声明这回事后,人类社会最初的反应是一致的,强烈要求智子公布发布声明的方法,警告她不要为此犯下世界毁灭罪行。但很快人们意识到,对于一个正在星际中远去、同时仍然掌握着人类无法企及的高技术的世界,任何狂怒和谴责都是无济于事的,最好的办法还是请求。请求后来变成乞求,渐渐地,在苦苦的乞求中,也在日益浓厚的宗教氛围中,三体世界的形象再次发生了变化。既然他们掌握着发布安全声明的方法,那他们就是上帝派来的拯救天使了,人类之所以还没得到他们的救赎,是因为还没有充分表现出自己的虔诚。于是对智子的乞求又变成祈祷,三体人再一次变成了神。智子的居住地成了圣地,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聚集在那棵巨树建筑下,人数最多的时候是往年麦加朝圣人数的数倍,形成一片一望无际的人海。那幢空中别墅在四百多米高处,从地面看上去很小,在它自身产生的云雾中时隐时现。有时智子的身影会在别墅前出现,看不清细节,只有她的和服像一朵云中的小花。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因而也很神圣。人海中信仰各种宗教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虔诚。有的加紧祈祷,有的欢呼,有的声泪俱下地倾诉,有的跪拜,有的五体投地。每到这时,智子只是向下面的人海微微鞠躬,然后悄然退去。

  “即使拯救真的出现还有意义吗?人类的尊严已丧失殆尽。”毕云峰说,他曾是执剑人的候选人之一,大移民时成为地球抵抗运动亚洲分支的主要指挥宫。

  像他一样保持理智的人仍然有很多,在各个学科领域都对安全声明进行着大量的深入研究。探索者们风雨兼程,试图找到具有坚实科学基础的安全声明发布方法,但所有的研究都渐渐指向同一个结论。

  如果真的存在发布安全声明的可能性,那就需要某种全新的技术,这种技术远超出地球世界目前的科学水平,人类闻所未闻。

  对于已消失在太空中的“蓝色空间”号飞船,人类社会的孩子脸又变了。这艘飞船由拯救天使再次变成黑暗之船、魔鬼之船。它劫持了“万有引力”号,对两个世界发出了罪恶的毁灭诅咒,它的罪恶不可饶恕,它是撒旦的终极形态。那些朝拜智子的人,同时也代表人类发出请愿,希望三体舰队尽快搜索并追杀两艘飞船,以维护正义和主的尊严。与其他的祈祷一样,这个呼吁没有得到智子的任何回应。

  与此同时,程心在公众眼中的形象也慢慢发生着变化,她不再是一个不合格的执剑人,再次成为一位伟大的女性。人们挖出了一篇古老的散文——屠格涅夫的《门槛》来形容她,她勇敢地跨过了那道没有女人敢于接近的门槛,然后,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也面对着日后将遭受的无尽的屈辱,在最后关头没有向宇宙发出毁灭的信号。至于她最后放弃威慑操作带来的后果,人们不再多想,只是感受着她对人类的爱,这种爱产生的痛苦甚至使她双目失明。

  从深层分析,公众对程心的这种感情其实是对她潜意识中的母爱的回应。在这个家庭已经消失的时代,母爱也变得稀薄,天堂般的高福利社会抑制了孩子们对母爱的需求。但现在,人类世界暴露在冷酷的宇宙中,死神的镰刀随时都会落下,人类这个文明的婴儿被丟弃在阴森恐怖的黑暗森林中,他大哭起来,只想抓住妈妈的手。而程心这时正好成了寄托母爱的对象,这个来自公元世纪的年轻美丽的女性是先祖派来的爱的使者,是母爱的化身。当公众对程心的感情纳入了日益浓厚的宗教氛围中时,一个新纪元圣母的形象再次被逐渐建立起来。

  对程心来说,这断绝了她活下去的最后希望。

  生活对于程心早就成了负担和折磨。她之所以选择活着,是不想逃避自己应该承担的东西,活下去就是对自己那巨大失误的最公平的惩罚,她必须接受。但现在,她已经成了一个危险的文化符号,对她日益增长的崇拜,将成为已经在迷途中的人们眼前的又一团迷雾,这时,永远消失就是她最后应尽的责任了。

  程心发现,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竟然很轻松,就像一个早就打算远行的人,终于卸下一切俗务,可以轻装出发了。

  程心拿出一个小药瓶,里面只剩一粒胶囊,这是短期冬眠的药物,她就是靠这种药冬眠了六年,但如果没有体外循环系统维持生命,人服用后会很快无痛苦地死去。

  这时,程心的意识就像太空一般透明而空旷,没有回忆,没有明显的感觉,精神的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正在落下的生命的太阳,像每一个黄昏一样自然……这就对了,如果一个世界都能在弹指一挥间灰飞烟灭,一个人的终结也就应该如露珠滚下草叶般平静淡然。

  正当程心把胶囊放在手中时,电话响了,又是弗雷斯打来的,这里是黄昏,澳大利亚已是夜里。

  “孩子,这里月亮很好,我刚才看到一只袋鼠,移民居然没把它们吃光。”

  弗雷斯从来不用视频通话,好像自信他的语言比图像更生动,虽然知道他看不到自己,程心还是笑了笑,“那真好,弗雷斯,谢谢。”

  “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人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应该没发现什么异常,他们每次通话都这么简短。

  艾AA上午刚来过,兴高采烈地告诉她又有一项大工程中标:在同步轨道上建造一个更大的十字架。

  程心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两个朋友,在这一段噩梦般的短暂历史中,她只有这两个真正的朋友,如果她结朿自己的生命,那对他们是怎样的打击?她刚才还透明空灵的心突然抽紧了绞痛起来,像被许多只手抓住。平静的精神水面破碎了,上面倒映的阳光像火般燃烧起来。七年前,全人类面前她没能按下那个红色按钮,现在想到两个朋友,她也难以吞下这粒会带来解脱的药。她再一次看到了自己无边无际的软弱,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女人。

  刚才,她面前的那条河是封冻的,她可以轻松地走到彼岸;但现在,河面融化了,她只能蹚过黑色的河水,这将是漫长的折磨,但她相信自己会走到对岸的,也许会犹豫和挣扎到明天凌晨,但她最终会咽下那粒胶囊,她已经别无选择。

  这时电话又响了,是智子打来的,她又请程心和罗辑明天去喝茶,说这是问他们最后的告别。

  程心把胶囊慢慢放回药瓶,这次会面她必须去,这意味着有足够的时间蹚过那条痛苦的河了。

  第二天上午,程心和罗辑又来到智子的空中别墅,他们看到在几百米的下面聚集着大片的人海。智子昨天晚上向全世界宣布自己要离开,今天来朝拜的信徒比往日多了几倍,但并没有往日的祈祷和呼喊声,人群处于一片寂静之中,像等待着什么。

  在别墅的门前,智子又说了与前两次一样的欢迎的话。

  这次的茶道是在沉默中进行的,他们都明白,两个世界间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程心和罗辑都清楚地感觉到下方人海的存在,地面上沉默的人海像一块大吸音毯,使茶厅中的寂静更深了,有一种压抑感,似乎窗外的白云都凝重了许多,但智子的动作仍那么轻柔曼妙,细瓷茶具相碰都不发出一点声音,智子似乎在用轻柔和飘逸对抗这凝重的时空。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程心和罗辑并没有感觉到漫长。

  智子把做好的茶双手捧给罗辑,“我要走了,请二位多多保重。”再把茶捧给程心,“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也许以后还有缘相见。”

  寂静中,程心抿了一小口绿茶,闭起双眼品味着,一阵沁人心脾的清苦,像饮下了冷寂的星光。茶喝得很慢,但最后还是喝完了。程心和罗辑起身作最后的告辞,这次智子送了他们很远,一直沿着旋梯送到树枝上。这时,别墅喷出的白云第一次消失了,在下方的地面上,人海仍沉默着。

  “在分别前,我要完成最后一项使命,传递一个信息。”智子说着,向两人深深鞠躬,然后起身抬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程心。

  “程心,云天明要见你。”

《三体III:死神永生》 作者:刘慈欣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四章

  【广播纪元7年,云天明】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漫长的阶梯

  危机纪元之初,人类社会的热情还没有被大低谷扑灭,为建立大阳系防御,曾经集中地球世界的资源完成了一系列的壮举。这些巨大的工程都达到或突破了当时技术的极限,像太空电梯、恒星型核弹在水星的试验、可控核聚变技术的突破等等,都已载入史册。这些工程为大低谷后的技术飞跃奠定了基础。但阶梯计划不属于此列,甚至在大低谷之前它就被遗忘了。在历史学家看来,阶梯计划是典型的危机初期激情和冲动的产物,是一次没有经过周密计划就草率进行的冒险。除了结局的完全失败,在技术上也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后来的宇航技术完全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的。

  谁也没有想到,在近三个世纪后,阶梯计划为绝境中的地球文明带来了一线曙光。

  运载着云天明大脑的阶梯飞行器是如何被三体世界截获的,可能永远是个谜。

  在木星轨道附近,阶梯飞行器的一根帆索断裂,飞行器偏离了预定航线,地球方面也失去了它的轨道参数,飞行器迷失于茫茫太空中。但三体世界能够在后来截获飞行器,肯定掌握了它在帆索断裂后的轨道参教,否则,即使凭借三体技术也不可能在太阳系外的茫茫太空中搜寻到这样小的一个物体。最可能的猜测是:阶梯飞行器起航后,至少在加速航段,智子一直跟随着它,掌握了它最后的轨道参数。但如果说智子在其后的漫长航程中一直跟随则不太可能,飞行器后来穿过了柯伊伯带,又穿过了奥尔特星云,在这些太空区域有可能因星际尘埃减速或偏航,但看来偏航并没有发生,否则三体世界不可能知道新的轨道参数。所以,阶梯飞行器被截获有一定的幸运成分。

  截获阶梯飞行器的基本可以确定是三体第一舰队的飞船,最有可能是那艘一直没有减速的飞船。当时它大大前出于舰队,预计提前一个半世纪到达太阳系,到达后因速度太高只能穿越而过;这艘飞船的目的也一直是个谜。黑暗森林威慑建立后,这艘飞船与第一舰队一起转向,对于它的航线参数地球方面并没有掌握,但如果它转向后的航线与第一舰队方向一致的话,就可能与偏航后的阶梯飞行器相遇。当然,即使相遇,两者间交错时也有巨大的距离,如果那艘飞船没有掌握飞行器的精确轨道参数,也不可能对它进行搜索定位。

  对于飞行器被截获的具体时间只能粗略估算,在三十到五十年前,不可能早于威慑纪元。

  三体舰队截获阶梯飞行器的动机是可以理解的。直到最后,三体世界与人类世界真正的实体接触也仅限于水滴,所以得到一个人类的实体生物标本对他们还是有一定诱惑力的。

  云天明现在肯定身处三体第一舰队,该舰队的大部分飞船朝天狼星方向飞行。他的状态不得而知,不知道他的大脑是被单独培养,还是移植到克隆出的身体中,但人们最关心的还是另一个问题。

  云天明仍在为人类的利益而工作吗?

  这个担心不无道理,云天明见程心的要求得到应允,说明他已经融入了三体世界,甚至可能在那个世界已经拥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

  接下来一个顺理成章但令人震惊的问题是:他是否参与了威慑纪元开始后至今的历史,这半个世纪中两个世界间发生的一切与他有没有关系?

  但云天明毕竟是在地球文明陷入绝境的关键时刻出现的,他真的带来了希望。人们得知这一消息时,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的祈祷得到了回应,拯救天使终于出现了。

  透过运载舱的舷窗看出去,程心眼中的世界就是一根宽八十厘米的导轨,这根导轨向上方和下方无限延伸,直到细得看不见。已经起程一个小时,现在距海平面已有一千多千米,早已越过大气层进入太空。下面的地球正处于黑夜的一面,大陆的轮廓朦朦胧胧,没有实感。上方的太空漆黑一片,远在三万多千米高处的终端站根本看不到,让人感觉导轨指向的是一条不归路。

  作为一名公元世纪的航天工程师,程心在近三个世纪后的今天才第一次进入太空。现在乘坐任何航天飞行器都不再需要适应性训练,但考虑到她可能的不适,技术支持小组还是让她搭乘太空电梯。运载舱几乎全程都是匀速直线运行,没有超重,舱中的重力也没有明显的落差。重力是逐渐减小的,直到同步轨道的终端站才会出现完全的失重。有时,程心看到一个小点从远处飞速掠过,那可能是以第一宇宙速度运行的卫星,在这个高度,只有以它们那样的速度沿轨道方向运行才能产生失重。

  导轨表面很光滑,几乎看不出运动,运载舱仿佛静止地悬在导轨上。其实这时运载舱的运行速度是每小时一千五百千米左右,相当于一架超音速飞机,到达同步轨道需要大约二十个小时,这在太空中确实是一个很低的速度。程心想起在大学时的一次什么讨论中,云天明曾说,从原理上讲低速航天是完全可能的,只要能维持恒定上升的动力,以汽车的速度,甚至以步行的速度也可以走到太空,甚至可以走到月球轨道,但不可能登上月球,因为那时月球与走过去的人有着每小时一千多千米的相对速度,如果试图消除这种速度与月球保持静止,那就又成高速航天了。程心还清楚地记得他最后说:在月球轨道附近,看着庞大的月亮从头顶飞速掠过,肯定很震撼。现在她就是在他说过的低速航天中。

  运载舱呈胶囊形,一共有四层,程心在最上一层,陪同她的人都在下面三层,没人来打扰她。她所在的是豪华商务舱,像五星酒店的房间,有很舒服的床,有沐浴间,但窄小许多,大小相当于大学宿舍吧。

  她最近总是想起大学时代,想起云天明。

  在这个高度,地球的阴影区域很小,太阳出现了,外面的一切都淹没在强光中,周围的舷窗自动调低了透明度。程心仰躺在沙发上,透过上方的舷窗继续看着导轨。那根漫无尽头的长线仿佛是从银河系垂下来的,她极力想从导轨上看出运动,或想象出运动来,这种凝视具有催眠作用,她渐渐睡着了。

  朦胧中,程心听到有人在轻唤她的名字。是一个男声,她发现自己置身于大学宿舍中,躺在下铺,但房间里空无一人。她看到墙上有光影移动,就像路灯照进行驶的车内。看看窗外,发现在那颗熟悉的梧桐树后,太阳飞快地划过天空,几秒钟就升降一次,即使太阳升起时,它背后的天空也是漆黑的,星星和太阳一起出现。那声音仍在呼唤她的名字,她想起身看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从床面上漂浮起来,书本、水杯和笔记本电脑等也漂浮在周围……

  程心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真的在飘浮,已经离开沙发一小段距离。她伸手想抓住沙发把自己拉回去,却无意中把身体推开,一直升到顶部的舷窗下。她在失重中转身轻推窗面,成功地使自己落回到沙发上。舱内一切依旧,只是失重使一些原来已经落下的尘埃飞到空中,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时她才发现陪同的一名PDC官员已经从下层上来了,刚才也许就是他在叫自己,但现在他只是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程博士,你说你是第一次进入太空?”官员问,得到程心肯定的回答后他笑着摇摇头,“不像,真的不像。”

  连程心自己都感觉不像。第一次经历失重并没有让她感到慌乱和不适,能够从容应对,也没有恶心和眩晕的感觉,仿佛她自然而然地就属于这里,属于太空。

  “我们快到了。”官员指指顶窗说。

  程心抬头看去,首先看到的仍是太空电梯的导轨,但这时已经能够从它的表面看出运动,说明运载舱减速了。在导轨的尽头,同步轨道终端站已经能看出形状,它由多个同心圆构成,由五根辐条连为一体。最初的终端站只有中心一小部分,那些圆环是不同时代扩建的,越靠外的环越新。终端站整体在缓缓地旋转。

  程心也看到,周围出现的太空建筑渐渐多了起来,它们都是依托电梯终端站的便利建设起来的,形状各异,远远看去像一件件精致的玩具,只有突然从近处掠过的那些建筑,观者才能感受到其庞大。程心知道,这其中就有她的太空建筑公司——星环集团的总部,AA现在就在里面工作,但她认不出是哪个。运载舱从一个巨大的框架结构中穿过,阳光被密集的框架切碎,从另一端升出时,终端站已经占据了上方的大部分太空,银河只是透过圆环间的缝隙闪烁。这巨大的结构从上方扑天盖地压下,运载舱进入终端站时四周暗了下来,如同火车进入隧洞。几分钟后,外面出现明亮的灯光,运载舱进入终端大厅停住了。周围的大厅在旋转,程心第一次感到有些头晕,但运载舱与导轨脱离后,被一个夹具在中部固定,一阵轻微的震动后.它也随终端站整体一起旋转,周围的一切静止了。

  程心与四名陪同人员一起走出运载舱,进入圆形的终端大厅。由于他们是这一时段到来的唯一一架运载舱,大厅里显得很空旷。程心对这里的第一印象就是熟悉,虽然这里也到处飘浮着信息窗口,但大厅的主体是用现在早已不再使用的金属材料建造的,主要是不锈钢和铅合金,到处都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她仿佛不是置身于太空,而是在一个旧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他们乘坐的是人类建成的第一部太空电梯,这个终端站建于危机纪元15年,已经连续使用了两个多世纪,即使在大低谷时期也没有关闭过。程心注意到大厅中纵横交错的栏杆,那是为人员在失重环境中移动设置的。这显然是早期的设施,因为现在都使用个人失重推进器,它体积很小,使用时固定在腰带或肩上,可以在失重中对人产生推力,由一个手持控制器控制移动方向。那些栏杆大部分是不锈钢制造,甚至还有一部分是铜制的,看着它们经过两个多世纪中无数只手磨损的表面,程心竟想到了古老城门前深深的车辙印。

  陪同人员给程心上进入太空后的第一课——教她使用失重推进器,但程心更习惯于抓着栏杆飘行。当他们行至大厅出口时,程心被墙上的几幅召贴画吸引了,都是些很旧的画,主题大部分是太阳系防御系统的建设。其中一幅画被一名军人的形象占满,他穿着程心很陌生的军装,用如炬的目光盯着画外,下而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地球需要你!旁边一幅更大的画上,一大群不同肤色的人手挽手组成一道致密的人墙,背景是占据大部分画面的联合国的蓝色旗,下面也有一行字:用我们的血肉筑起太阳系的长城!对这些画程心却没有熟悉的感觉,因为它们的风格更旧了,让人想起她出生之前的那个时代。

  “这些是大低谷初期的作品。”一位陪同的PDC官员说。

  那是一个短暂的专制时代,全世界都处于军事状态,然后是崩溃,从信仰到生活,一切都崩溃了……可为什么把这些画保留到现在,为了记忆还是忘却?

  程心一行从大厅出口进入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断面是圆形的,笔直地向前延伸,长得看不到尽头,程心知道这就是圆环形终端站的五根辐条之一。开始他们仍然飘行在失重中,但很快重力(离心力)出现了,最初尽管很微弱,却一下子有了上下的方向感。原来的走廊突然变成了不见底的深井,飘行变成了坠落,让程心头晕目眩,但“井”壁上出现了许多导引栏杆,在自由下落中如果速度太快,可以抓住栏杆减速。

  他们很快经过了第一个十字路口,程心向垂直交叉的另一条走廊看去,发现在两个方向上地面都向上升起,像一座小山谷一样,显然这是终端站的第一个圆环。程心看到走廊的两个入口都有一个发红光的标志,上面写着:终端一环,重力0.15G。向上弯曲的走廊两侧都有一排整齐的密封门,不时开启关闭。有很多行人,他们虽然在微重力下可以直立着地,但显然还得借助失重推进器进行跳跃行进。

  通过一环后,重力继续增加,自由下落已经不安全,“井”壁上出现了自动扶梯,上行和下行各有两道。程心不时和旁边上行扶梯上的人交错而过,发现他们装束随意,与地面城市中的居民没什么两样。“井”壁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信息窗口,有一部分正在播放的新闻中就出现了程心二十多个小时前登上太空电梯的画面,此时程心因为被四名护送者围在正中,加上她截着宽墨镜,没有被人认出来。

  在随后的下降中,他们又先后通过了七个环,由于环的直径依次增长,两侧地面上翘的坡度也逐渐变缓。在这个过程中,程心感觉自已是在“井”中穿过时代的地层。在两个多世纪中,终端站是由内向外一环一环扩建的,所以越深处地层越新。每一环的建造材料都与上一环不同,看上去也都比上一环新许多.其建造和装饰风格彰显出一个时代的断面。从大低谷压抑冷漠整齐划一的军事色彩,到危机纪元后半叶的乐观和浪漫.再到威慑纪元弥漫着自由和懒散的享乐主义。在四环之前,环内的舱室都是与环一起整体建造的,但从五环开始,环本身只提供了一个建设空间,环内的建筑设施都是后来规划建设的,显示出丰富的多样性。由上至下经过每一环,太空站的特点渐渐消失,尘世的色彩越来越浓郁。当到达第八环、也就是终端站的最外一环时,环内的建筑风格和环境与地面的小城市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像一条繁华的步行街,加上已经增长到1G的标准重力,程心几乎忘记了这里是距地面三万四千千米的太空。

  尘世都市的景象很快消失了,一辆小机动车把他们送到一处能直接看到太空的地方。这是人口处标有“A225港”的一个扁平大厅,像广场一般宽阔的平面上停放着几十艘形状各异的小型太空飞行器,大厅的一侧则完全向太空敞开,可以看到随着终端站的旋转而移动的群星。不远处一团强光亮起,照亮了整个港口,那个光团由橘黄色渐渐变成纯蓝,那艘刚启动发动机的太空艇缓缓移出,很快加速,直接从港口的敞开处冲进太空,程心看到了一个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技术奇迹,她一直不明白如何在不完全封闭的太空建筑中保持空气和气压。

  他们穿过一排排的飞行器,来到港口尽头一个空旷的小广场。广场正中孤零零地停放着一艘太空艇,艇旁还有一小群人,显然正等待着程心的到达。这时,在港口向太空敞开的一侧,银河系正缓缓移过,它的光芒给太空艇和人投下长长的影子,使得小广场像一个大钟面,那些影子就是移动的时针。

  那群人就是为这次会面成立的PDC和舰队联合小组,他们中的大部分程心都认识,都在七年前参与过执剑人的交接工作。领导人仍是PDC轮值主席和舰队总参谋长,主席已经换人,但参谋长还是七年前的那一位,这人类历史上最长的七年在他们的脸上都留下了沧桑。见面后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握手,默默地感慨。

  程心打量着眼前的太空艇,太空短程飞行器形状各异,唯独没有过去人们想象中的流线型。这一艘是最普通的形状,球形,很规则,程心甚至看不出推进器在哪一侧。这艘太空艇的体积大约相当于过去的一辆中巴车,没有名称,外面只印有一行编号,很普通的一个东西,程心就要乘坐它去与云天明会面。

  会面地点在地球与太阳的引力平衡处:拉格朗日点。

  三天前,智子与程心和罗辑分别后,就向地球方面详细通报了会面的细节。她首先阐明了这次会面的基本原则:这只是云天明和程心两人之间的事,与任何第三方无关。会面中,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将严格限制在两人之间,不得涉及任何三体世界的技术、政治和军事方面的内容,云天明不能谈这些内容,程心也不能提这样的问题。会面过程中不得有第三方在场,也不能进行任何形式的记录。

  会面地点在地球与太阳之间拉格朗日点的太空中,距地球一百五十万千米,通过由智子建立起的与三体第一舰队的实时通信进行,可以进行实时谈话和图像传送。

  为什么要在百万千米之外的太空中进行会面通信?在中微子通信时代,这个距离的太空隔绝性与在地面上没有太大区别。按智子的解释,这只是一种象征,让会面在孤立的环境中进行,以表示其与两个世界无关。之所以选择拉格朗日点,只是为了保持会面时位置的稳定,同时,按三体世界在太空中的惯例,天体间的引力平衡点就是约会的地方。

  以上是程心已经知道的,接下来,她又被告之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总参谋长带着程心进入太空艇,里面空间不大,只能坐四个人。他们刚坐下,前面的球形舱壁就变成透明的,成了半球形的舷窗,像一个放大了的太空服的面罩。之所以选择这种型号的太空艇,可能主要是考虑到它的视野广阔。

  现代的太空飞行器内部已经没有直接手动的操纵物,操纵显示屏是在空中投影,所以舱内空荡荡的。如果一个公元人第一次进入这里,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设备的空壳。但程心立刻看到了三个不寻常的东西,显然是后来装上的。那是三个圆片,贴在前面半球形的舷窗上方分别是绿、黄、红三种颜色,让人想起过去的交通信号。参谋长向程心解释它们的用途:
  “这是三盏灯。由智子控制。会面通信过程自始至终都被监听和监视如果他们认为谈话内容正常,绿灯亮;如果想对不适宜的内容发出警告,黄灯亮。”

  总参谋长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一段时间,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才向程心解释红灯的作用:
  “如果他们认为你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信息,红灯亮。”

  他转过身,指了指他们背后不透明的那部分舱壁,程心看到那里贴着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金属体,像是一个古代天平用的砝码。

  “这是一个爆炸物,也由智子控制,红灯亮后三秒钟引爆,摧毁一切。”

  “哪一方的一切?”程心问,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

  “只是地球这一方。不用为云天明的安全担心,智子已经明确告诉地球方面,即使红灯亮起,被毁灭的只是太空艇,云天明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红灯可能在谈话过程中亮起。如果整个会面过程正常完成,但他们在重新审查所监听的谈话内容时发现有不适宜内容,那时红灯也可能亮。下面,我要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参谋长又沉默了,程心的目光平静如水,对他微微点头,鼓励他继续。

免责声明:本文来自网络,不代表爱读书立场,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向原创致敬,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dushu263.com/255474.html
上一篇
下一篇

为您推荐

联系我们

联系我们

在线咨询: QQ交谈

邮箱: 200768998@qq.com

工作时间:周一至周五,9:00-17:30,节假日休息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