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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三体III:死神永生》

  “可我们是直接面对三体世界的,这不是传统的情报工作。”程心说。

  “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后续报到的人员陆续到来,主要来自行星防御理事会的常任理事国,大家互相之间彬彬有礼.但充满了猜忌和不信任,专业人员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捂紧口袋总怕被别人偷走些什么;情报人员则异常活跃友好,总想偷到些什么。正如瓦季姆所说,相对于侦察三体世界,这些人对相互之间搞情报更感兴趣。

  两天后,PIA第一次全体会议召开,其实这时人员仍未到齐。除了维德外,PIA还有三位副局长,分别来自英国、法国和中国。来自中国的于维民副局长首先讲话,程心不知道他来自国内什么部门,他属于那种让人见三次才能记住长相的人,好在他的讲话没有国内官员的冗长拖拉,很简洁明了,不过说的也是这类机构成立时的陈词滥调。他说,在座的各位从本质上属于国家派遣人员,显然都在双重领导之下,PIA不要求、也不奢望他们把对本机构的忠诚置于国家责任之上,但鉴于PIA从事的是保卫人类文明的伟大事业,希望各位把这两者做一个较好的平衡。由于PIA直接面对外星入侵者,无疑应成为最团结的团体。

  当于副局长开始讲话时,程心注意到维德用一只脚蹬着桌腿,把自己慢慢推离了会议桌,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后面每一个官员讲完后请他讲话,他都摆摆手谢绝了。最后实在没官员再有话可讲了,他才开口。他指指会议室中堆放的未安装的办公设备和包装箱,“这些事,”显然是指机构建立时的事务性工作,“请你们辛苦一下自己去做,不要用它们来占我的时间,也不能占他们的时间。”他指指瓦季姆,“谢谢!请技术规划中心航天专业的人员留下,散会。”

  留下来的有十几个人,会场清静了许多。会议室那古旧的橡木大门刚刚关上,维德便像出膛子弹般地吐出一句话:“各位,PIA要向三体舰队发射探测器。”

  大家先是呆若木鸡,然后面面相觑。程心也十分吃惊,她当然希望尽早摆脱杂事进入专业工作,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单刀直入。目前,PIA刚刚成立,各国和地区的分支机构一个都没有建立,不具备正式开展工作的条件。但最令程心震惊的是维德提出的想法本身,无论从技术上还是从其他方面看,都太不可思议了。

  “有具体指标吗?”瓦季姆问,他是唯一一个不动声色的人。

  “我已经就这个设想与各常任理事国代表私下协商过,但没有在PDC会议上正式提出。就目前我所知道的,各常任理事国对一个指标最感兴趣,这是他们同意投入的不可妥协的死条件:让探测器达到百分之一的光速。其他指标各国说法不一,但都是可以在正式会议上协商的。

  “就是说,如果考虑加速阶段,但不考虑减速,探测器将在两到三个世纪到达奧尔特星云,并在那里接触和探测已开始减速的三体舰队?”一位来自NASA①的顾问说,“这,似乎应该是未来做的事。”

  维德说:“未来的技术进步现在已成为不确定的事情,如果人类在太空中一直是蜗牛的速度,那我们就应该尽早开始爬。”

  程心想,这里面可能还有政治因素,这是人类最先做出的直接接触外星文明的行动,对PIA的地位至关重要。

  “可是按照人类现在的宇航速度,到达奧尔特星云需要两三万年时间,如果现在发射探测器,可能四百年后敌方舰队到达时还没有飞出家门口。”

  “所以说光速的百分之一是一个必须达到的指标。”

  “把目前的宇航速度提高一百倍?别说飞船或探测器,就是发动机喷口喷出的工质的速度都比那个速度低几个数量级。按照动量原理,要使飞船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喷出的工质要首先超过那个速度,进一歩,要使加速的时间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工质的速度就要大大超出光速的百分之一,这在目前绝对做不到。我们也不可能期待短期内的技术突破,所以,这个设想从基本原理上讲不可能。”

  维德坚定的用拳头一砸桌子,“别忘了我们有资源!以前航天只是一个边缘化的事业,现在进入主流了,所以我们有以前难以想象的巨大资源可以动用!我们用资源改变原理,把巨大的资源聚焦在那个小小东西

  ①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

  上,用野蛮的力量把它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瓦季姆本能地抬头四下看看,维徳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在看什么,“放心,没有记者和外人。”

  瓦季姆笑着摇摇头,“我不想冒犯您,用资源改变原理这话,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这里讲讲可以,可千万别在PDC会议上说。”

  “我知道你们已经在笑话我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人家只想让这个讨论快些结束。维德的目光扫过会议室,突然说:“啊,不是所有人,她没笑活我。”他抬手直指程心,“程,你的想法?”

  在维德锐利的目光下,程心感到维德指向她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剑。她茫然四顾,这里轮得到她说话吗?

  “我们这里应该提倡MD。”维德说。

  程心更茫然了,MD,麦道?医学博士?

  “你是中国人,不知道MD?”

  程心求助地看看在场的另外五名中国人,他们也一样茫然。

  “朝鲜战争中,美军发现你们被俘的士兵竟然知道得那么多,你们把作战方案交给基层部队讨论,希望从士兵的讨论中得到更多的好办法,这就是MD。当然,未来你被俘时,我们可不希望你知道那么多。”

  会场上响起了几声笑,现在程心知道了MD是“军事民主”。与会者们对这个提议也很赞同。这些航天界的技术精英当然不指望从一个技术助理那里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他们大多是男人,至少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毫无顾忌地欣赏她了。程心尽量使自己的穿着庄重低调,但并没有降低她的吸引力。

  程心说:“我是有一个想法……”

  “用资源改变原理?”一个叫柯曼琳的上了年纪的法国女人用轻蔑的口吻说,她是来自欧洲航天局的高级顾问,觉察到了男人们集中到程心身上一那种眼光,她感到很不舒服。

  “绕开原理。”程心礼貌地对柯曼琳点点头,“目前最可能被利用的资源,我想是核武器,在没有技术突破的情况下,那是人类可能投放到太空的最大能量体。想象有这样一艘飞船或探测器,带有一个面积巨大的辐射帆,就是类似于太阳帆的那种能被辐射推动的薄膜;在辐射帆的后面不远处,以一定的时间间隔连续产生核爆炸……”

  又响起几声笑,柯曼琳笑得最响,“亲爱的,你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卡通式的场景:一艘载着一大堆核弹的飞船,有巨大的帆,船上的一个像施瓦辛格般强壮的男人把一枚枚核弹抛向船尾,让它们在那里爆炸,真的很酷。”在越来越多的笑声中,她接着说,“你最好重做一遍大一的作业,算算推重比①。”

  “改变原理没有做到,但野蛮做到了,真遗憾是你这样一个美人儿做的。”另一位顾问说,把笑声推向高潮。

  “核弹不在飞船上。”程心从容地说,她这句话像一只手捂在锣面上,使周围的笑声戛然而止,“飞船只是由帆和探测器组成,轻得像一片羽毛,很容易被核爆炸的辐射加速。”

  会场陷入沉默,大家都在想核弹在哪里,但没有人问,刚才众人哄笑时,维德一直一脸冰霜地坐在那里,现在,那种冰水似的微笑却在他的脸上慢慢浮现。

  程心从身后的饮水机旁拿过一打纸杯,把它们一个个在桌面上按等距离放置好,“核弹分布在飞船的最初一小段航线上.预先用传统的推进方式发射到那里。”她拿着一支笔沿那排杯子移动,“飞船在经过每一颗核弹的一瞬间,核弹在帆后爆炸,产生推进力。”

  男人们的目光依次从程心身上移开了,现在他们终于开始认真考虑她所说的话,对她的欣赏暂时顾不上了,只有柯曼琳始终盯着程心看,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我们可以把这种方式叫航线推进,这段航线叫推进航段,它只占整条航线中极小的一部分,以一千颗推进核弹估算,可以分布在从地球到木

  ①即发动机的推力和发动机质量的比值。程心想象的飞船如果运载大量核弹,本身质量很大,推重比极低,不可能达到很高的速度。

  星的五个天文单位上,甚至更短,把推进航段压缩到火星轨道以内,以目前的技术,这是做到的。”

  沉默中出现零星的议论声,渐渐密集,像零星的雨点转为大雨。

  “你好像不是刚刚才有这种想法吧?”一直在专心听讨论的维德突然问道。

  程心对他笑笑说:“以前航天界就有这种构想,叫脉冲推进方式。”

  柯曼琳说:“程博士,脉冲推进设想我们都知道,但推进源是装载在飞船上的,把推进源放置在航线上确实是你的创造,至少我没听说过这种想法。”

  稍微平息了一下的讨论又继续下去,并很快超过了刚才的热度,这些人就像一群饿狼遇到了一大块鲜肉。

  维德拍了拍桌子,“现在不要纠缠在细节上。我们不是在搞可行性研究,而是在探讨对它进行可行性研究的可行性,看看大的方面还有什么障碍。”

  短暂的沉默后,瓦季姆说:“这个方案的一大优势是:启动很容易。”

  在这里的都是聪明人,很快明白了瓦季姆这话的含义:方案的第一歩是把大量核弹送入地球轨道,运载工具是现成的,用在役的洲际导弹即可,美国的“和平卫士”、俄罗斯的“白杨”和中国的“东风”,都可以直接把核弹送入近地轨道,甚至中程弹道导弹加上助推火箭都能做到这一点。比起危机出现后达成的大规模削减核武器协议的方案——在地面把导弹和核弹头拆解销毁,这个方法成本要低得多。

  “好了,现在停止对程的航线推进的讨论。其他的方案?”维德用询问的目光扫视着程心之外的所有人。

  没人说话,有人欲言又止,显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难同程心的竞争。大家的目光又渐渐集中到她身上,只是眼神与上次不同了。

  “这样的会要再开两次,希望能有更多的方案和选择。在此之前,航线推进方案立刻进行可行性研究,为它起一个代号吧。”

  “核弹的每一次爆炸都使飞船的速度增加一级,很像在登一道阶梯,就叫阶梯计划吧。”瓦季姆说,“除了光速的百分之一,对该方案进行可行性研究还需要一个重要指标:探测器的质量。”

  “辐射帆可以做得很薄很轻,按现有的材料技术,五十平方千米的面积可控制在五十公斤左右,这么大应该够了。” 一名俄罗斯专家说,他曾主持过那次失败的太阳帆试验。

  “那就剩探测器本身了。”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他是“卡西尼”号探测器的总设计师。

  “考虑到基本的探测设备,以及从奥尔特星云发回可识别信号所需的天线尺寸和同位素电源的质量,总重两至三吨吧。”
  “不行!”瓦季姆坚决地摇摇头,“必须像程所说的那样:像羽毛一样轻。”

  “把探测功能压缩到最低,一吨左右吧,这有点太少了,还不知行不行。”

  “向左点吧,把帆包括进去,总体重一吨。”维德说,“用全人类的力量推进一吨的东西,应该够轻了。”

  在以后的一周时间里,程心的睡眠几乎全是在飞机上完成的。她现在属于由瓦季姆率领的一个小组中,在美、中、俄和欧盟这四大航天实体间奔波,布置和协调阶梯计划的可行性研究。程心这一周到过的地方比她预计一生要去的都多,但都只能从车窗和会议室的窗户看到外面的风景。本来计划各大航天机构组成一个可行性研究组,但做不到,可行性研究只能由各国航天机构各自进行,这样做的优点是能够对各国的结果进行对比,得到更准确的结果,但PIA的工作量就增大了许多。程心对此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热情,因为这毕竟是她提出的方案。
  PIA很快收到了来自美、中,俄和欧洲航天局的四份初歩可行性研究报告,结果十分接近,首先是一个小小的好消息:辐射帆的面积可以大大减小,只需二十五平方千米,加上材料的进一歩优化,其质量可减至二十公斤。然后是一个大大的坏消息:要想达到PIA要求的百分之一光速,探测器的整体质量要减到计划中的五分之一,也就是两百公斤,去掉帆的质量,留给探测和通讯装置的只有一百八十公斤了。

  在汇报会上听到这个信息后,维德无动于衷地说:“不必沮丧,因为我带来了更坏的消息:在最近的一届行星防御理事会会议上,阶梯计划的提案被否决了。”

  七个常任理事国中的四个对阶梯计划投了否决票,否决的理由惊人地一致:与PIA的航天专业人员的关注不同,他们对推进方式兴趣不大,主要是认为探测器的侦察效果极其有限,用美国代表的话说:“几乎等于零。”因为探测器没有减速能力,就是考虑到三体舰队的减速,双方也将至少以光速的百分之五的相对速度擦肩而过(在探测器没有被敌舰捕获的情况下),探测窗口很狭窄。由于探测器的质量限制,不可能进行雷达等主动探测,只能进行信息接收的被动探测。可接收的信息主要是电磁波,而敌人的通信肯定早就不用电磁波了,而是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一类目前人类技术鞭长莫及的媒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由于智子的存在,探测器计划从头到尾对敌人而言完全透明,使成功的机会更渺茫了。总之,相对于计划的巨大投入而言,所获甚微,更多的是象征意义,各大国对此不感兴趣。他们最感兴趣的是把探测器推进到光速百分之一的技术,正因为这一点,另外三个常任理事国才投了赞成票。

  “他们是对的。”维德说。

  大家沉默下来,为阶梯计划默哀。最难受的当然是程心,不过她安慰自己,作为一个没有资历的年轻人,她这第一步走得很不错了,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料。

  “程,你很不快乐。”维德看着程心说,“你显然认为,我们要从阶梯计划退却了。”

  人们吃惊地看着维德,眼神传达的意思很明白:不退却还能怎么样?

  “我们不退却。”维德站了起来,绕着会议桌边走边说,“以后,不管是阶梯计划,还是别的什么计划什么事,只有我命令退却你们才能退却,在此之前,你们只能前进。”他突然一改一贯沉稳冷淡的语调,像发狂的野兽般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前进!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这时维德恰在程心身后,她感觉背后像有座火山在爆发,吓得紧缩双肩差点惊叫起来。

  “那下一步该做什么呢?”瓦季姆问。

  “送一个人去。”

  维德吐出这几个字时又恢复了他冰冷的语调,这简短的一句与刚才惊天动地的咆哮相比太不引人注意了,像是顺口滑出的一个余音。好半天人们才反应过来,维德说的正是瓦季姆问的下一步,阶梯计划的下一步,不是把这个人送到PDC或别的什么很近的地方,而是送出太阳系,送到一光年之遥的寒冷的奥尔特星云去侦察三体舰队!

  维德又重复他的习惯动作,一蹬桌腿把自己推离会议桌,置身事外等着听他们讨论。但没有人说话,同一周前他第一次提出向三体舰队发射探测器时一样,每个人都在艰难地咀嚼着他的想法,一点点解开他扔来的这个线团。很快,他们发现这想法并不像初看起来那么荒唐。

  人体冬眠技术已经成熟,这个人可以在冬眠状态下完成航行,人的质量以七十公斤计算,剩下一百一十公斤装备冬眠设备和单人舱(可以简单到像一口棺材)但以后呢?两个世纪后与三体舰队相遇时,谁使他(她)苏醒,苏醒后他(她)能做什么?

  这些想法都是在每个人的脑子里运行,谁也没有说出来,会议室仍在一片沉默中,但维德似乎一直在读着众人的思想,当大部分人想到这一步时,他说:“把一个人类送进敌人的心脏。”

  “这就需要让三体舰队截获探测器,或者说截获那个人。”瓦季姆说。

  “这有很大的可能,不是吗?”维德说“不是吗?”的时候两眼向上翻,似乎是说给上面另外一些人听的。会议室中的每个人都知道,此时智子正幽灵般地悬浮在周围,在四光年外的那个遥远世界,还有一些“与会者”在聆听他们的发言。每个人都时常忘记这件事,突然想起来时,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怪异的渺小感,感觉自己像是一群被一个顽童用放大镜盯着的蚂蚁中的一个。想到自己制定的任何计划,敌人总是先于上级看到,任何自信心都会崩溃,人类不得不艰难地适应着这种自己在敌人眼中全透明的战争。

  但这次,维德似乎多少改变了这种状况。在他的设想中,计划对于敌人的全透明是一个有利因素。对于那个被发射出太阳系的人,他们无疑知道其精确的轨道参数,如果愿意,可以轻易截获。虽然智子的存在已经使他们对人类世界了如指掌,但直接研究一个人类活标本的好奇心可能仍然存在,三体舰队是有可能截获那个冬眠人的。

  在人类传统的情报战中,把一个身份完全暴露的间谍送入敌人内部是毫无意义的举动,但这不是传统的战争,一个人类进入外星舰队的内部,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壮举,即使他(她)的身份和使命暴露无遗也一样。他(她)在那里能做什么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只要他(她)成功地进入那里,就存在无限的可能性;而三体人的透明思维和谋略上的缺陷,使这种可能性更加诱人。

  把一个人类送进敌人的心脏。

《三体III:死神永生》 作者:刘慈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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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人体冬眠——人类在时间上的首次直立行走

  一项新技术,如果从社会学角度看可能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但当这项技术在孕育中或刚出生时,很少有人从这个角度来审视。比如计算机,最初不过是一个提高计算效率的工具,以至于有人认为全世界有五台就够了。冬眠技术也是这样,在它没有成为现实之前,人们认为那只是为绝症病人提供了一个未来的治愈机会;想得再远些,也不过是一种远程星际航行的手段。但当这项技术即将成为现实时,从社会学角度对它仅仅一瞥,就发现这可能是一个完全改变人类文明面貌的东西。

  这一切都基于一个信念:明天会更好。

  其实人们拥有这个信念只是近两三个世纪的事,更早的时候这个想法可能很可笑。比如欧洲中世纪与千年前的古罗马时代相比,不但物质更贫困,精神上也更压抑;至于中国,魏晋南北朝与汉朝相比,元明与唐宋相比,都糟糕了许多。直到工业革命之后,人类世界呈不间断的上升态势,人们对未来的信心逐渐建立起来,这种信心在三体危机到来前夕达到了高潮。这时,冷战已经过去一段时间,虽然有环境问题等不愉快的事,但也仅仅是不愉快,人类在物质享受方面急速进步,呈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态势,这时如果让人预测十年后,可能结果不一,但对于一百年后,很少有人怀疑那是天堂。确定这点很容易,看看一百年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行了。

  所以,如果能够冬眠,很少有人愿意留在现在。

  从社会学角度审视冬眠技术,人们发现,同为生物学上的突破,与冬眠带来的麻烦相比,克隆人真是微不足道——后者的问题只是伦理上的,且只有基督教文化会感到头痛;冬眠的隐患却是现实的,并影响整个人类世界。这项技术一旦产业化,将有一部分人去未来的天堂,其余的人只能在灰头土脸的现实中为他们建设天堂。但最令人担忧的是未来最大的一个诱惑:永生。随着分子生物学的进步,人们相信永生在一到两个世纪后肯定成为现实,那么那些现在就冬眠的幸运者就踏上了永生的第一个台阶。这样,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连死神都不公平了,其后果真的难以预料。

  这种局面很像危机爆发后的逃亡主义,以至于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把它称为前逃亡主义或时间逃亡主义。危机前,各国政府对冬眠技术采取了比对克隆人更严厉的压制措施。

  但三体危机改变了一切,一夜之间,未来由天堂变成了地狱,甚至对于绝症患者,未来都失去了吸引力,也许他们醒来时世界已是一片火海,连止痛片都吃不上了。

  危机出现后,对冬眠技木的限制被全面解除,这项技术很快进入实用阶段,人类第一次拥有了大幅度跨越时间的能力。

  为了调研冬眠技术,程心来到海南三亚。中国医学科学院最大的冬眠居然设在这个炎热的地方,此时内地正值隆冬,这里却像春天般舒适。冬眠中心是被一片绿树掩映着的雪白建筑,目前在里面处于冬眠状态的有十几个人,但都是短期的试验者,现在还没有一个真正要跨越世纪的冬眠者。

  当程心问能否把一个人的冬眠设备质量降到一百公斤时,中心负责人哑然失笑:一百公斤?一百吨都难!当然,负责人自己也知到他的话有些夸张,在随后的参观和介绍中,程心得知冬眠并不是常人想象的那样把人冻起来,它的温度不是太低,在零下五十摄氏度左右,这时冬眠人体内的血液被一种不冻的液体替代,在体外循环系统的作用下,人体主要器官仍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生理活动,只是这种活动极其微弱缓慢。“很像电脑侍机。”负责人说。一个冬眠人的全部设备包括冬眠舱、体外生命维持系统和冷却设备,总重量在三吨左右。

  当与中心的技术人员探讨设备的小型化时,程心突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如果冬眠中的人体温度要维持在零下五十摄氏度,那在寒冷的外太空中,冬眠仓需要的不是冷却,而是加热!特别是在海王星轨道外远离太阳的漫长航程中,空间温度接近绝对零度,维持零下五十摄氏度几乎像烧一个锅炉,考虑到一至两个世纪的续航时间,最可行的是使用同位素电池加热,那样的话,负责人说的一百吨竟没太大夸张!

  在回到总部的汇报会上,各方的调研结果汇总后,人们再次陷入深深的沮丧之中,与上次不同的是,他们对维德有所期待。

  “都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我不是上帝!”维德扫视着会场说,“你们的国家把你们派到这里来做什么?肯定不是养老和只报告坏消息吧?我没有办法,解决这样的问题是你们的事情!”他说完使劲一蹬桌腿,在剌耳的响声中,椅子比哪次滑得都远,同时他第一次违反会议室不能抽烟的规定,点上了一支雪茄。

  人们又把目光转到新来的几位冬眠技术专家身上,他们都一言不发,并非是在思考,而是带着一种来自专业尊严的怒气:这些偏执狂在要求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也许……”程心怯生生地吐出两个字,犹豫地看看周围,她还是不习惯MD。

  “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维德把这话同烟雾一齐向她吐出来。

  “也许……不一定要送活人。”程心说。

  人们面面相觑,然后都询问地看着冬眠专家们,他们都摇摇头,表示不送活人的事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程心接着解释:“把人急速冷冻到超低温,零下两百摄氏度以下,然后发射。不需要生命维持和加热系统,只有单人太空舱,可以做得很小很轻薄,加上人体,总质量一百一十公斤左右应该够了。这个人对人类而言肯定是处于死亡状态,但对三体人呢?”

  一位冬眠专家说:“把急速深冻的人体复活,最大的障碍是防止解冻过程中细胞结构的破坏,就像冻豆腐,解冻后成了海绵状,哦,你们大概没吃过冻豆腐吧?”这个来自中国的专家问在场的西方人,大家都表示即使没吃过,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在三体人那里,也许他们有某种方法防止这种损害,比如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毫秒,甚至一微秒,使整个人体瞬间同时解冻到正常体温,这个人类做不到。我们当然可以做到一毫秒解冻,但同时人体将被高温气化。”

  程心并没有太注意听他的话,她现在的思想集中在一点上:这个被冷冻到零下两百多摄氏度送入太空的人将是谁。她努力不择手段地前进,但脚步还是在颤抖。

  “很好。”维德对程心点点头,在她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表扬下属。

  本届PDC常任理事国会议将审议阶梯计划的最新方案,从维德与各国代表的私下协商看,预期很乐观,因为这一方案的实质其实是人类第一次与地外文明直接接触,其意义比单纯的探测器提高一个层次。尤其是,那个进入三体舰队的人类可以说是颗植入敌人心脏的炸弹,运用自己在谋略上的绝对优势,他〔她)有可能改变战争的走向。

  由于特别联大今晚向世界公布面壁计划,PDC会议推迟了一个多小时,PIA的人只能在会场外的大厅中等待。在以前的各次会议上,只有维德和瓦季姆能够进入PDC会场,其他人只能等在外面,当咨询涉及到他们中某人的专业时才被叫进去。但这次,维德让程心同他们一起去开会,对一名低级助理而言,这是不寻常的重视。

  当特别联大的会议结束时,他们看到一个人被蜂拥而上的记者围在了中间,那个人显然是刚刚公布的面壁者。PIA的人们心都悬在阶梯计划的命运上,对此兴趣不大,只有一两个人跑出去看。当那个著名的刺杀事件发生时,这里没有人听到枪声,只是透过玻璃大门看到外面突然出现的骚乱。程心随着其他人跑出去,立刻被空中直升机的探照灯炫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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