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读诗：不思量，自难忘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前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宋朝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初衣解诗：清明时节往往有雨，今年天气预报说是一个难得的无雨的清明节。对此钱钟书是颇有感慨的。

“清明时节雨昏沉，名唤清明滥到今。也是重阳无实际，满城风雨是重阴。”

至少在我的记忆当中，清明节十有八九会下雨。有的时候也不能不感慨，这节气和人心多少相应。但今年的清明节却难得无雨，但是用中国人一向自洽的理由也说得过去，经历了如此大的灾难和如此长的战疫，老天也不忍给祭扫的人以负担。这大约是它唯一能做的事了。

这首诗并不是苏轼在清明节所做的。相反，这是他40岁的那一年正月二十日，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故去了十一年的妻子，还是当年温婉家常的模样，坐在小窗边梳妆，看见他回来了，两个人怔住了，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就是哭。惊醒后的苏轼，泪眼滂沱。写下了这首感人的词。

古代中国人对于梦的解析，梦见亡故的人，是自己的心理和生活处在一个重大的节点上，身心都处在焦虑疲惫的状态。而梦见亡故的和自己有感情的人，是现实生活中有极大的压力和不确定性。而对于相信有灵魂的古人来讲，这是对方思念你，而你因为各种事，将他们搁置在生活之外了。还有一种说法，是亡魂保佑和提醒你，要注意身体和生活。

就是中国人特有的相信亡魂和自己沟通的一种方式。因为不相信，也没有办法。他们来过在梦里。无论现代的科学怎么证实，这都是一种自我的心理暗示，但中国还是愿意相信有灵魂的，我说的是愿意相信。但也正是这种愿意相信，加深了记忆。对于逝去的人，他们灵魂的存在也的确是和人的记忆相关，取决于生者的记忆和思念。他们的精神或以更浩大的方式流传在公众和历史的记录记忆里，但是对于平凡的人，他们在死后还有一段生命，就是亲人朋友的记忆和感情。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16岁的王弗嫁给19岁的苏轼，两个人少年夫妻，说不尽的甜蜜恩爱。先成家后立业，两年之后苏轼靠着才情洒脱获得了主考官欧阳修的青睐。他的底气有一半也是来源于婚姻的美满。可以说苏东坡后来名满天下，是和这一段时间的婚姻幸福相关联的。至少我们知道的王弗是非常宠爱自己的先生的，她自己虽然读书识字，但是在才气横溢的丈夫面前装憨，虽然表面上是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但实际她是苏轼最得力的助手，以至于苏轼都怀疑她深藏不露。

实际这也是女子遇见心仪的人，宁可委屈自己的一种方式。在王弗的精心照顾和陪伴下，苏轼度过了母亲的亡故，事业无所成就的黯淡期。他们有个孩子苏迈。但是当苏轼30岁那年，他的仕途已经开始有了起色，被调到了京师为殿中丞，结果在这一年妻子病故，享年27岁。而妻子病故不过不久，苏轼的父亲也病故。

这之后的十年，苏轼因为重感情，伤心自己的恩师欧阳修被排挤，怒怼王安石的变法，得罪了改革派，被迫离开京城，这之后的日子是一茬不如一茬。40岁的苏轼在山东密州任知州，和老家四川妻子的墓地，有千里之遥。除了每年不能如期上坟扫墓，苏轼也一直把妻子放在心里。所以才有着，“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这肯定是双关的含义，梦见妻子了，而妻子正躺在千里之外的坟里，在现实中没有办法靠得更近，与其是说妻子的凄凉，不如说是自己的落魄和凄凉。虽然苏轼再娶了王弗的堂妹，但是换了人，总不是结发夫妻那样磨合得温润。如果说从前是妻子照顾他，那么中年的苏轼在各种磨难里学会照顾别人。豪爽是豪爽，狂放归狂放，但是那不是少年夫妻的毫无隔阂。失去了最习惯的，在感觉的深处总有不能说的落差。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也是只有对妻子才可以撒的娇，求安慰。但注定这安慰落空。你若是看到我了，你都不会认得了，10年后的我，风尘仆仆，鬓有霜雪。我知道，如果你活着一定会心疼我。这个娇真是撒得悲凉，一个人死了，一个人老了。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个就是一段如梦如幻的梦境。在梦里苏轼回家了，看到了妻子还在小轩窗，和从前一样梳着头发，本应该是互相欢喜，但为什么落泪？原因也很简单，苏轼在梦里，他也带入了现实，过得不好，又仿佛娶了另外的太太，他把妻子当作最知己的人，但是梦境的奇异和离奇就在此处，妻子是原来的妻子，而自己已经面目全非。真实，这写的是梦境的真实。两个人相见，苏轼被现实压抑的眼泪喷薄而出，但潜意识又觉得哪里不对。然后在眼泪中惊醒。

可以说苏轼感情上是非常依赖他的妻子的。这个梦暴露了这个男人最脆弱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