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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黄叶在秋风中飘落

    事情全说孚当后,高广厚抱着兵兵宽慰地回到学校。他想他早应该这样做了。如果早一点,说不定会惹不出那些闲言闲语。到学校后,他先没回自己的窑洞,直接去找卢若琴。他用很简短的话,说他从今天起,准备搬到舍科村去住;另外将有几个女生来给她作伴,这已经都说好了。

    “为什么这样呢?”她像一只受过惊吓的小鸟,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她犹豫了一下,从地上抱起小兵兵,在他脸上亲了亲。“姑姑,我再不叫你妈妈了……”兵兵用小胖手摸着她的脸,说。这句话一下子又使两个大人陷入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卢若琴的脸“刷”一下又红了。

    高广厚沉重地低下了头,说:“若琴,我把你害苦了……我再不能叫你受冤屈了。要不,你干脆回去找一下你哥哥,给你另寻个学校……”“不,”卢若琴一下子变得镇定了,“别人愿意怎说让他说去!人常说,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门!”

    “可我心里受不了。我不愿意你受这委屈。先不管怎样,我今天下午就搬到舍科村去住……”

    卢若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一只手抱着兵兵,另一只手掏出手绢,不断地擦自己眼里涌出的泪水……

    高广厚搬到舍科村去了。

    每天早晨,高广厚在离开这家人的院子时,兵兵就没命地哭着撵他。可怜的孩子已经失去了妈妈,他生怕亲爱的爸爸也会像妈妈一样离开他。

    高广厚常常是红着眼圈到学校去的。他能体谅到孩子的心情。以后,他就起得很早,趁兵兵没睡醒的时候离开他。

    卢若琴想念小兵兵,她要去看他时,被高广厚阻挡了。他怕这样一来,前后村子的庄稼人更要说闲话。

    三个人都被窒息到了一种令人压抑的气氛中。对于男女之间正常的交往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粗俗的观念,在我们的社会是一种常见的现象。即使某些有文化的人也摆脱不了这种习惯,更何况偏僻山村里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

    也许文化教育的普及和提高最终会克服这些落后的习俗,使我们整个的社会生活变得更文明些。作为教师,高广厚和卢若琴他们认识到这一点了吗?

    也许他们还没有这样考虑他们的职责和使命。但他们确实用自己的心血尽力教好这几十个娃娃。

    这样的山区小学,一年的教育经费没几个钱,要搞个什么活动都不容易,有时候要订几本杂志都很困难。卢若琴就用她自己的一部分工资,给孩子们买了许多儿童读物,在一孔宋窑里办起了一个小小的图书室,把孩子们吸引得连星期天也都跑到学校里来了。为了有一点额外收入,高广厚决定利用课余时间,带孩子烧一窑石灰卖点钱。他听人说,一窑灰可以卖三四元钱。这不要多少本钱。烧石灰的礓石河滩里到处都是,充其量,花钱买一点石炭就行了。至于柴禾,他和孩子们可以上山去砍。

    两个村子的领导人都支持他们这样做,并且出钱给他们买了石炭,还给他们挖好了烧灰窑。

    礓石捡齐备后,高广厚就带着一群高年级的学生去上山打柴。卢若琴也要去,但他坚决不让。她在平原上长大,不习惯爬山,他怕她有什么闪失。他让她在学校给低年级学生上课。这一天下午,高广厚像前几天一样,带着十几个大点的学生到学校对面的山上去砍柴。

    干农活,高广厚不在话下。他很快就砍好了一捆柴。接着他又砍了一捆——准备明天早上他来背。农村的学生娃娃从小就砍柴劳动,干这话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件很乐意的事,就像城里的学生去郊游一样。

    太阳落山前后,这支队伍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溜排下沟了。每个人都沉甸甸地背负着自己一下午砍来的收获。孩子们不觉得劳累,背着柴还伊伊呀呀地唱歌。高广厚走在最后边。他不时吆喝着,让孩子们走路小心一点。

    当高广厚和孩子回到学校时,低年级的学季娃娃早已经放学了。他打发走了砍柴的孩子们,用袖口揩了脸上的汗水,去看了看教室的门窗是否关严实了。

    他走到卢若琴门前时,发现她门上吊把锁。她上哪儿去了?这个时候,卢老师一般都在家。他想和她商量点事。

    正好有个低年级的学生娃在学校下边的公路上玩,他问这娃娃,卢老师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孩子告诉他说,卢老师到前面村子的那条沟里砍柴去了。高广厚的心一下子怦怦地急跳起来。啊呀,现在天已经黑严了,她不习惯这里的山路,万一出个事怎办呀!

    他问这娃娃卢老师是什么时候走的?娃娃说卢老师一放学就走了。高广厚紧闭住嘴巴,扯开大步,向舍科村那条大沟里走去。路过他寄居的那家人的坡底下,他也没顾上回去打个招呼,径直向后沟里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高广厚忘了他此刻又饿又累,在那条他也不太熟悉的山路上碰碰磕磕地走着。

    他心急如火,眼睛在前面的一片黑暗中紧张地搜索着。他多么希望卢若琴一下子出现在面前!

    已经快走到沟掌了,还是不见卢若琴的踪影。他于是就大声喊叫起来:“卢老师——”

    他的叫喊声在空旷而黑暗的深沟里回荡着,但没有传来任何一点回音。高广厚站在黑暗中,紧张得浑身淌着汗水,不知如何是好。他马上决定:赶快回村子,再叫上一些庄稼人,和他一起分头去找卢老师。他像一团旋风似地转过身,嘹开两条长腿,向村里跑去了。

    高广厚快步跑着回到了村子里。

    他想他先应该给寄放兵兵的那家人招呼一下,说他要去寻找卢老师,晚上说不定什么时间才能回来。

    他气喘吁吁地进了这家人的院子,一把摊开窑门。

    他一下子愣在门口了。

    他看见:卢若琴正跪在铺着肮脏席片的土炕上,让兵兵在她背上“骑马”哩。两个人都乐得哈哈大笑,连他推门都没发现。高广厚鼻子一酸,嗓子沙哑地说:“卢老师,你在这里呢!”

    这一大一小听见他说,才一齐回过头来。

    卢若琴坐在了炕上,小兵兵撒娇地挤在她怀里,搂住她的脖颈,小脑袋在她的下巴上磕着。

    她问他:“你怎这时候才回来?你看看,这家人都下地收豆子去了,就把兵后拴在那里!”她指着脚地上的一个木桩和一条麻绳,难过地说。“我来时,兵兵腰里拴一根绳子,嚎着满地转圈圈,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狗……高老师,兵兵这样太可怜了,你们还是搬到学校里去住,我帮你带他……”

    高广厚把胸腔里翻上来的一种难受的味道,拼命地咽回到了肚子里。他用汗津津的手掌揩了一下汗泥脸,没回答她刚才的话,说:“我听说你到这后沟里砍柴去了,怕你有个闪失,刚去找你,没找见;想不到你在这……卢老师,以后你千万不要一个人出山,听说山里有狼……”

    卢若琴笑了,说:“我天一黑就回来了,我想看看山沟里的景致,顺便也试着看会不会砍柴。结果绊了几跤,砍的还不够五斤柴!我返回时,听说你们父子俩就住在这上边。我好多天没见兵兵了,就跑到这里来了。高老师,你不能这样叫兵兵受委屈了!我今晚上就把兵兵抱到我那里去呀!兵兵,你跟不跟姑姑去?”她低下头问兵兵。

    “我去!我就要去!”分撅着小嘴说,并且很快两条胖胳膊紧紧地搂住了卢若琴的脖颈。

    “高老师,你就让兵兵今晚跟我去吧?”她执拗地等待他回答。高广厚再能说什么呢?他的两片厚嘴唇剧烈地蠕动了几下,说:“那……让我送你们去……”

    卢若琴随即抱起小兵兵下了炕。

    到了院子的时候,卢若琴对高广厚说:“你把我砍的那点柴带上。就在那边的鸡窝上放着……”

    高广厚走过去,像抱一种什么珍贵物品似的,小心翼翼地抱起那点柴禾,就和卢若琴出了院子,下了小土坡,顺着简易公路向学校走去。快要满圆的月亮挂在暗蓝的天幕上,静静地照耀着这三个走路的人。公路下边的小河水发出朗朗的声响,唱着一支永不疲倦的歌。晚风带着秋天的凉意,带着苦艾和干草的新鲜味道扑面而来,叫人感到舒心爽气……

    就这样,过了几天以后,高广厚和兵兵又回到学校去住了。高广厚心疼孩子的处境,加上卢若琴一再劝说,他也就不管社会的舆论了。他也相信卢若琴的话,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门!让那些不光明的人去嚼他们的烂舌头吧,他高广厚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在国庆节的前两天,卢若琴突然拿着一封信来找高广厚。

    她为难了老半天,才吞吞吐吐说:“高老师,丽英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她想兵兵。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让我国庆节把兵兵带到城里去……她说我哥也愿意……”

    高广厚一下了瓷在了那里。他很快扭过头去,望着墙壁的地方,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卢若琴把信递过去。他没接,说:“我不看了……”

    卢若琴看见高广厚这情景,自己一下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站在那里,低头抠手指院子里传来兵兵淘气的喊声,使得窑里这沉闷的空气变得更难让人忍受。

    高广厚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自己心里此刻翻上来了多少滋味。过去的一切又立即在心中激荡起来。

    现在更叫他感到酸楚的是,那个抛弃了他的女人,现在还想念着兵兵!是的,他是他们共同创造的生命。这生命仍然牵动着两颗离异了的心。他听着兵兵在院子里淘气的说话声,眼前又不由闪现出丽英那张熟悉而又陌生了的脸……

    当他回过头来,看见卢若琴还惶恐地站在那里抠手指头。

    他对她说:“你去问问兵兵,看他愿不愿去?”

    他知道兵兵会说去的。不知为什么,他也希望他说去。但不论怎样,这件事他要征求儿子的意见。

    卢若琴出去了。他赶忙用手绢揩了揩眼角。兵兵拉着卢若琴的手破门而入。他兴奋地喊叫着说:“爸爸!爸爸!姑姑带我去找妈妈!爸爸,咱们什么时候走?快说嘛!”

    高广厚眼里含着泪水,过来用两条长胳膊抱起儿子,在他的脸蛋上吻了吻,说:“你跟姑姑去吧,爸爸不去了……”

    刘丽英重新结婚后,完全陶醉在一种叫她新奇的幸福之中。这个漂亮而好强的女人,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她的体面的新丈夫很快就把她安排到城关幼儿园当教师了。

    由于她丈夫卢若华是县教育局副局长,她的同事都很尊重或者说都很巴结她。她觉得现在生活才算和她相匹配了。

    这一切是她以前睡觉时梦见过的。现在都变成了现实。而过去的现实生活,她现在觉得那一切倒好像是一场梦。

    高广厚,一个乡下的穷酸先生,老实得叫人难受,安分的叫人讨厌。她寻了他这个男人,常在众人面前连头也不敢抬。她当年之所以和这个男人结婚,纯粹是因为他还算吃一碗公家饭,听起来名声好听一些,说她寻了个吃国库粮的女婿。要不,她才不会跟他呢!

    她一想起和高广厚生活的几年,就感到委屈极了,那是个什么家呀!什么东西也置办不起。她天生爱穿着打扮,可要买一件时新衣裳,常常得受几个月的穷,全靠牙缝里省出来的那点钱来满足她的虚荣。每逢赶集上会,她常看见一些农民媳妇的衣裳都比她的水平高。她自怨命薄;她和谁也比不过。唯一可以骄傲的是,她天生的漂亮,这可以掩饰一下她穿戴方面的寒酸。她常想:如果她有一个像样的男人,再加上她的出众的容貌,她会在这个世界面前多荣耀啊!郎才女貌,夫荣妻贵,古书上的这些话说得实在对!

    她因此而愤恨过去的那个没出息的男人;感到自己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但当时不论怎样,那一切似乎是无法改变的。她自己的“门第”也不高。父母亲都是农民,老实得像高广厚一样,家里弟兄姐妹一大群,光景也很贫寒。尽管她从小就是他们家的“女皇”,他们也只能凑凑合合地把她供养到初中。她的所有兄弟姐妹没一个上学的——因为供养不起。父母亲看重她的聪明和人样,全力以赴重点保证她;希望她能给刘家的门上带来一些光彩。她是六八届的初中学生。刚上初中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她喜欢这场热闹的革命,可以借此出一下风头。当然,她还不敢学习聂元梓和韩爱晶,当个什么头头。她有她的特长:跳两下唱两声还是可以的。因此她参加了派性文艺宣传队,并且成了主要女演员,整天给“武卫”战士慰问演出。后来,武斗激烈了,“战友”们被“敌人”打出了县城,他们的宣传队解散了。男的扛起枪“闹革命”去了,女的都各自回了家。他们家和她的理想都被社会的大动荡扑灭了。

    她在农村一呆就是好几年。后来,年龄眼看大了,既参加不了工作,又寻不到一个像样的女婿——农民她看不上,干部又看不上她。最后经人介绍,就马马虎虎和高广厚结了婚。结婚后她才知道,高广厚也是县中的,但她在学校时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人。结婚不久,她就发现她的丈夫是一个“相当窝囊”的人。她也试图教导他开展一些。无非是让他多往公社和县文教局(那时文化教育没分开)的领导家里跑。她甚至通过关系,想办法让他和县委的领导也拉扯着认识。但高广厚在这方面太平庸了!太死板了!有时还没农村那些有本事的大队书记活套。的确,她娘家那面川里有个高家村,那村里的大队书记叫高明楼,在公社和县上都踩得地皮啊!

    她曾经想过要和高广厚离婚。但她也明白自己的“价值”。一个没工作的农村户口的女人,又结过婚,就是风韵未减,也还能寻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尤其是生下兵兵后,她基本上也就死了心,她把她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到了孩子的身上。她对这一切也习惯了。尽管对高广厚不太满意,但她尽量像一个妻子那样对待他了。当然,高广厚身上也有些叫她满意的地方。他人诚实,对她爱得很实心;尽管长相不太漂亮,但身体强壮有力。生活的情趣少些,但他那肌肉结实的胸脯也曾让她感受过男人的温暖。在她情绪好的时候,性生活也是能满意的。亲爱的兵兵出世后,她甚至开始对他产生了某种温柔的感情。孩子使她的心渐渐向他靠拢了一些;有时她还忍不住主动对他表示一下亲热——可是,每当这样的时候,平时缺乏感情的高广厚就加倍地给她热情,像疯了似的,她就又反感了。不管怎样,看来他们的夫妻生活还是能过下去的。尤其是兵兵越来越逗人喜爱了——这小东西终究是他们两个的……可是,猛然间出现了卢若华!

    自从卢副局长出现在她面前后,她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她是个极敏感的人,第一眼就看出他喜欢她。当她知道了他现在是个单身的男人后,精神上那封闭了的火山口又开始丝丝地冒烟了。老卢利用看若琴做借口,经常往高庙小学跑。当然,她知道,他更主要的是来看她。

    他们很快就接近了——这是不用过多语言的。这个人对她的吸引力是强大的。他这么年轻,就当个副局长!副局长,虽带个“副”字,但在这个偏僻的县城里,权力可不小,全县所有的学校都归他领导!他还是一个大学毕业生,长相标致,风度翩翩,到处都被人尊敬。以前,丽英根本不敢梦想她能和这样的男人一块生活。现在一旦有了这种希望,她想自己就是付出任何代价和牺牲,也要让它变成现实!

    唯一使她痛苦的是兵兵。她从老卢那里感觉到,他不愿意接受这个孩子。可是,这孩子是她心头的一块肉啊!

    她泪水模糊地不知想了多少次,最后还是自己说服了自己:孩子将来自有孩子的幸福,而她自己的幸福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也许今生再不会有了……

    他们两个的感情含蓄地进行到一定的时候,丽英毫不犹豫地提出要跟他一块生活。但他没有正面回答她。

    丽英是聪敏人,她理解他的难处。显然,由于社会地位,他不能承担破坏别人家庭的罪名。

    勇敢的女人立刻主动采取行动,先和高广厚离婚。为了让这男人接受她,她终于忍痛把孩子也扔下不要了——一个发了疯的女人,在此刻是相当能狠下心的,尽管这颗苦果子她今后还得吃个没完。在大马河川刘家渠村的娘家门上,她耐心地等待由于离婚在熟人中间引起的舆论平息下去。在人们几乎不注意她的时候,她才无声无息地和卢若华结了婚,除过老卢的妹妹和她原来的男人,现在社会上大概谁也不知道,她是在没有离婚的时候,就和卢若华相好了。这对新夫妇婚后的第一个晚上,就是为他们的这个成功的计谋,互相吹捧了一番对方的沉着或者机敏。就这样,一个乡下小学教师的妻子,立即变成了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夫人。刘丽项感到世界一下子在她的眼里变得辉煌起来了。

    的确,和过去相比,丽英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容光焕发,爱说爱笑,走路径捷而富有弹性,很少有恼火的时候,就像她当年在派性文艺宣传队一样。

    她对卢若华有一种敬畏,觉得他是那么高深。她在他面前感到胆怯和拘束,时刻意识到他不仅是个丈夫,也是个领导。她炒菜做饭,生怕卢若华不爱吃。对待他前妻留下的独生女玲玲,她也尽量使她满意——她关心她,决不像个母亲,也不像个阿姨;好像玲玲也是个什么高贵的人,她都得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个家在物质方面当然是富裕而舒适的。别说其实,三个人光被子就有十来条。时兴家具也齐备;“红灯”版收音机,“日立”牌电视机……每天晚饭后,卢若华在另外一个屋子里和来串门的中层领导干部闲谈,她就一边打毛衣,一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如果来个县长或书记什么的,她就会像一个优秀的家庭妇女一样,热情而彬彬有礼地沏茶,敬烟,一切都做得很得体。不用说,卢若华对她满意极了。

    老卢经常请县上一些重要人物来家里喝酒吃饭,不是这个局长,就是那个部长。丽英买了一本“菜谱”书,用她的隘敏和才智,很快学会了做各式各样的菜。老卢那些吃得巴咂着嘴的朋友们,先夸菜,后夸丽英,都说卢若华找了个“第一流”。老卢不用说很得意,但他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总是含笑摇摇头——但这决不是不同意朋友们的恭维。

    白天,她去城关幼儿园上班——上班,这本身对她来说就是无比新鲜的;这意味着她也成了“工作人”。孩子们也是喜欢漂亮阿姨的,加上她又是个活泼人,爱说爱笑,会唱会跳,工作无疑做得很出色。她自己也相信她是这个幼儿园最有本事的阿姨。要不,幼儿园的领导(当然是她丈夫领导下的领导)怎能经常在全体教师会上表扬她呢?

    但是,在这个美丽的妇女的笑脸背后,并不是一切都阳光灿烂,有一种深深的酸楚的东西时刻在折磨着这个快乐的人,她想念她的兵兵!每当她看见幼儿园的娃娃时,她就想起了她的儿子。她为了自己而丢弃了她的血肉般的爱!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有多么狠心和丑恶。她深深地感到:她对不起自己的孩子。她有时带着幼儿园的孩子们玩的时候,一下子就会呆住了,像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眼睛燃烧似地瞪着——她在这一群娃娃中间寻找她的兵兵!

    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她的兵兵不在这里。可怜的孩子!亲爱的孩子!你现在怎么样了?你在哭?你在笑?你饿不饿?你冷不冷?你想妈妈吗?你……

    她一下子忍受不住了!她自己嚎出声来,就赶忙丢下这些孩子!跑到女厕所里,趴在那肮脏的白灰墙上哭半天,直等到听见别人的脚步声,才慌忙揩去满脸的泪痕……

    只有那个四岁的孩子,才能使现在这个热血飞扬的女人冷静一些,自卑自贱一些!他那一双忧郁的,黑葡萄似的眼睛,不时闪现在她的面前,让她的笑容戛然而止。他就像一个无情的审判官一样逼视着她的良心。

    但是,她想自己是很难再退回去了。她好不容易才追求到了今天这一切。人生也许就是这样,要得到一些东西,同时也可能就得失去一些东西,甚至可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如果天上真有上帝,那么她请求这位至高无上的神能谅解她的不幸,饶恕她的罪过!不论她找出多少理由来安慰自己的良心,可她无法使自己不想念和牵挂小兵兵。归根结底,那是她的,是她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她本身的另外一种存在形式。

    这种折磨是深刻的。丽英也尽量地把它埋在心灵的深处。她怕卢若华觉察到。再说,她自己刚开始过上一种新生活,不能因此而再给自己的头上铺满阴云。

    直到快要临近国庆节的时候,她才强烈地感到,她要是不再见一面兵兵,就简直难以活下去了,幼儿园的孩子们已经在喧闹着要过节了,互相在夸耀自己的妈妈给他们买了什么新衣裳和好吃的东西。她看见这情景,就像刀子在心上捅。她在心里痛苦地叫道:“我的兵兵呢?国庆节他有新衣裳和好吃的吗?他也有个母亲,难道连一点抚爱都不能给他了?”

    她尽管害怕向老卢提及这个事,但还是忍不住向他提了。她在一个晚饭后,在他对她非常亲热的一个时刻,向他提出,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在国庆节到这里来过;她说可以让若琴带他来。卢若华爽快地同意了,说他正好也想让若琴回城过国庆节,他说若琴对他和她结婚不满意,已经赌气很长时间没有回家来了,他心里很难过,他说他忙,让她给若琴写封信。

    于是,丽英就给若琴发了那封信。

    明天就是国庆节了。小县城的机关、学校,实际上在今天就已经放假了。

    街道上,人比平时陡然间增加了许多。商店里挤满了买东西的人群;肉食门市部竟然排起了长队——在这里,平时公家的肉根本销不出去。家庭主妇们手里牵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孩子们,胳膊上挽着大篮子,在自由市场上同乡里人讨价还价。

    所有的人群穿上了新衣服。浴池的大门里,挤出了一群一伙披头散发的姑娘们。这里那里,锣鼓咚咚,丝弦悠扬,歌声嘹亮。到处都在大扫除,好像这几天卫生才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有些机关的大门上已经挂上了大红宫灯,插上了五星红旗和彩旗,贴上了烫金的“欢度国庆”四个大字。这个季节正是阳光明媚、天高气爽之时,加上节日的热烈气氛,使得人们的脸上都带上了笑意,城市也变得让人更喜爱了。

    丽英一早起来就忙开了。

    她先把屋子里外打扫收拾了一番。她是个爱讲究的人,而这个家也值得讲究。她在房子里忙碌地打扫、清理、重新布置。尽管很熬累,但兴致很高;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呀!

    她把老卢一套藏青色呢料衣烫得平平展展,放在床上的枕头边,让他明早起来穿。然后又把玲玲的一身漂亮的花衣裳从箱子里拿出来,给她穿在身上。

    家里一切收拾好以后,她便提个大竹篮子去买菜买肉。老卢前两天就给有关部门那些领导(也是朋友)吩咐过了,所以她实际上就是去把各种过节的东西拿回来就是了。

    她从这个“后门”里出来,又进了那个“后门”。篮子里的东西沉得她都提不动了。这些东西都是国庆节供应品中的上品,但许多又都是“处理品”,价钱便宜得叫她都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她送回去一篮子,又出去“收”另外一篮子。烟、洒、茶、糖、鸡、羊肉、猪肉、蔬菜……这些东西都是她从有些人的家里拿出来的(老卢有条子在她手里)。

    她提着这些东西,对她的丈夫更敬佩了。他真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她想不到她男人在这城里这么吃得开!她似乎现在才深刻地认识到:为什么老卢常请这些人在家里吃饭喝酒!

    她把这些东西提回家后,忍不住又想起了她寒酸的过去:为了过节割几斤肉,买两件衣服,她和广厚早早就用心节省上钱了。现在,几乎不出什么钱,东西很快就把厨房堆满了!她现在进一步认定:她离婚这条路实在是走对了。

    她今天异常地激动,心脏几乎比平时也跳得快了。这主要是她还面临着一件重要的大事:她的亲爱的儿子今天下午就要来到自己的身边。她的鼻子由不得一阵又一阵发酸;干活的手和走路的腿都在打颤。

    她把过节的东西准备好以后,就用了一个长长的时间到街上给儿子买节日礼物。她先到百货商店给儿子买了一身时兴的童装外套和一套天蓝色毛衣。然后又到儿童玩具柜前买了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和卢若琴买的那辆一样);一架可以跑但不能飞的小飞机;还买了一杆长枪和一把小手枪。

    她接着又去了食品店,买了一大包儿子爱吃的酥炸花生豆。其它东西家里都已经有了。

    中午饭以后,玲玲到学校去排练文艺节目,老卢与局长分头率领县教育局和教研室的人,去登门慰问城内的退休老教师和教育系统的先进工作者去了。父女俩都说晚上要迟点回来,饭不要像往常那样早做。

    她一个人在家里慢慢准备晚饭。她的心乱得像一团麻一样;去拿切菜刀,结果却找了根擀面杖,把面舀到和面盆里,又莫名其妙把面倒在案板上。

    她只要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就赶快跑出来。可是,一次又一次都使她失望,按她的计算,若琴和兵兵吃过中午饭起身,从高庙到城里只有十来里路,他们早应该到了。

    她怔怔地倚在门框上,天上太阳的移动她似乎都看得出来。她突然又想:他们会不会来呢?

    呀,她怎么没朝这方面想呢!是的,他们完全可能不来!广厚不一定愿意让孩子见她,而若琴也不一定那么想见她哥哥!她只是写信表示了自己的心愿,可高庙那里,怎能她想要他们怎样他们就怎样呢?他们实际上都在恨这个家!

    完了!他们肯定不会来了!

    她绝望地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阳,感到头一下子眩晕得叫她连站也站不住了。

    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捂住脸,伤心地痛哭起来……

    “丽英!”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

    她惊慌地抬起头来,突然看见卢若琴抱着她亲爱的兵兵,就站在她的面前。她一下子从门槛上站起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疯狂地张开双臂扑了过去;她在朦胧的泪眼中看见,她的儿子也向她伸出了那两条胖胖的小胳膊……

    卢若华率领着教育局和教研究的几个干部去慰问散落在城北一带的退休教师和先进工作者。局长率领的另一路人马去了城南。因为这些人居住很分散,有的在沟里,有的在半山腰,这项工作进行得相当缓慢。卢若华在这些事上是很认真的。一个下午辛辛苦苦,上山下沟,这家门里进,那家门里出。每到一家,也大约都是一些相同的话:感谢你们多年为党的教育事业做出了成绩和贡献;向你们表示热烈的节日的问候。你们如果有什么困难和问题提出来,局里一定认真研究,妥善解决;请多给我们的工作和我本人提出宝贵的批评建议……

    他谈吐得体,态度热情;使得被慰问者都很受感动。陪同他进行这项工作的人也都对这位年轻的领导人表示敬佩。有一些被访问者提出了自己的一些困难,卢副局长都细心地记到笔记本上了。

    慰问退休教师这件事是卢若华在局里提出来的。这本来是一件好事。遗憾的是,卢若华往往通过做好事来表现他自己。比如这件事,本来局里开会通过了,大家分头进行就行了,但卢若华在出发之前,一个人又专门去找主管文教的副书记、副县长,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向他们分别报汇了他的打算。直等得到这些领导的赞扬以后,他才起身了。而他的这些活动教育局长本人并不知道。爱说爱笑的局长是个老实人,他只是领着人出去进行这件事就是了。

    不管怎样,卢若华总算一个有本事的领导人。这件事干得很得人心,一下子启发了其他系统的领导人——各系统都纷纷出动去慰问他们系统的退休者和先进工作者;连县委和县政府、人大常委会的一些领导人也出动了。这件事甚至引起了县委书记的重视;他并且知道了这股热风的“风源”就是从教育局副局长卢若华那里刮起来的!

    (看来教育局那个乐呵呵的正局长,恐怕要调到卫生防疫站或气象局一类的单位了吧?)

    临近吃下午饭的时光,卢若华一行人才从最后一个被慰问者的家里走出来,这时候,这里那里传来了一些锣鼓的喧闹声。同行的人告诉卢副局长,这是其它系统的领导人出动慰问他们系统的人——这些人企图后来居上,竟然敲锣打鼓,拿着红纸写的慰问信出动了。卢若华评论道:“形式主义!‘四人帮’的那一套还没肃清!”

    他在心里却说:“不管怎样,我走了第一步!

    卢若华和同志们在街道上分手各回各家。

    他正怀着一种愉快的心情往家走时,半路上被县委办公室主任刘明生挡住了。明生硬拉着让卢若华到他家里坐一坐。

    他俩是“狗皮袜子没反正”的朋友。因此卢若华没说什么推辞话就向那个他惯熟了的家庭走去。

    一坐下就是老规程:酒、菜全上来了。紧接关,两个酒杯“当”的一声。半瓶“西凤酒”快干完了,话却越拉越多。内容无非是他们这些人百谈不厌的人事问题。

    脸红钢钢的刘明生用不连贯的语调对他说:“你家伙……又要……高升了……常委会已讨论过一次……我参……加了……可能叫你……当正局……长!”

    卢若华心一惊。但他很快平静下来:他前一段凭直觉也早知道这个消息快来了。不过,他还是对这个有点醉了的主任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咱水平不够!”

    “够……当个……县委书记……也够……刚才的话……你……保密!”这个醉汉严肃地叮咛他说。

    卢若华不由笑了。刘明生的爱人过来皱着眉头叫丈夫不要喝了,并且很抱歉地对卢若华笑了笑。卢若华觉得他应该抱歉地笑一笑才对。于是他也对刘明生爱人抱歉地笑了笑,然后说:“叫明生躺一会……”说完,就从这个家里告辞出来。卢若华走到街上时,天早已经黑严了。大街上静悄悄地没有了人迹。他慢悠悠地踱着步,借着酒劲让身子飘移前行,他的精神感到异常地兴奋。是的,一切都是如意的。事业在顺利地进展,新的家庭也建立起来了,而且相当美满。

    他很快想起了丽英,想起了温暖的家。尽管是第二次结婚,卢若华仍像一个小伙子一样热血沸腾——他喜欢他的这个漂亮而多情的妻子。卢若华回到家里时,看见丽英已经睡着了,怀里搂着一个小男孩——他认出这是高广厚的儿子。他突然记起今天还有这么一回事——他的妹妹和他妻子的儿子要来他家。

    他看了看妻子熟睡的脸:她眉头皱着,似乎有一些不愉快的迹象,眼角似乎还噙着泪水——他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种莫名的烦恼涌上了他的心头。刚才高涨的情绪一下子就消失了。他不愿意躺到这个床上去。那个套间大概是若琴和玲玲住着。他一时觉得自己胸口闷得难受,就怏怏不快地来到院子里。他来到院子里,背抄起胳膊踱着方步。他站下,抬头望着天上亮晶晶的星星,那些星星似乎像一只只眼睛似地瞅着他。他烦恼地叹了一口气。玲玲和若琴住的那间房子窗户也黑呼呼的没有一点光亮。她们也睡了。都睡了!只有他醒着。他现在就是躺到床上也睡不着。

    卢若华突然想起前不久不知哪个朋友悄悄告诉过他,说他妹妹似乎和高广厚有些“那个”……

    卢若华一下感到胸口疼痛起来。他在心里喊叫:生活啊,你总是把甜的苦的搅拌在一起让人吃!

    他摸了一把由于酒的力量而变得热烘烘的脸,在心里想:其它事先可以搁到一边,但明天无论如何得和若琴好好谈谈……

    国庆节早上吃罢饺子后,这个家就分成了三路:玲玲去学校参加演出;丽英抱着兵兵上街去了;卢花华兄妹俩相跟着出去散步。不用说,卢若华在心里是疼爱妹妹的。自从父母亲去世后,这世界上除过玲玲,她就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唯一的亲人了。母亲去世后,他不忍心把不满二十岁的妹妹一个人丢在老家,把她带到他身边。他随时准备用自己有力的手来帮扶她。他会给她创造条件,鼓励她好好复习功课,争取考一个好大学。他想让他们兄妹俩在生活中都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人。他看得出来,若琴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姑娘,聪敏,早熟,遇事很有主见,虽然还不足二十岁,但在日常生活中满可以独立了。他认为唯一欠缺的是涉世未深,不懂得生活的复杂性。

    一般说来,卢若华很喜欢妹妹那种独立性。因为他自己就是十几岁离开父母亲,一个人在社会上闯荡过来的。

    但是,他感到她的这种意识是太强了,甚至有点过分。他相当不满意妹妹对他和丽英结婚所抱有的那种态度。按常情说,不论怎样,她总应该站到他一边,为哥哥着想。可是她偏偏对他生活中这件重要的事采取了一种批判的态度,弄得他心里很不痛快。更有甚者,她竟然完全站在高广厚的一边来评论这件事。她看来对这件事的看法非常顽固,似乎像在捍卫某种神圣的原则似的。卢若华禁不住对他的妹妹怜悯起来:可怜的孩子!你实际上还没真正开始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哩!当你真正认识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时,你就会对问题的看法更接近实际一些!

    是的,他也年轻过,也像她一样坚持过一些是非原则,后来慢慢才明白那样一种处世哲学在这世界上吃不开。后来,他到了社会上,才纠正了自己的执拗。妹妹若要是这样下去,非得在社会上碰钉子不可!再说,爱情嘛,这里面的是非你能说清楚?看来人成熟得经历一个过程——他深有体会地想。从这一点上说,不管妹妹怎样攻击他娶丽英“不道德”,他也宽宏大量地原谅她——因为她还没有经历那个“过程”。再说,她是他的亲妹妹。这一个月来,她赌气不回家来,他心里一直是很惦记的。但他知道急于说服她不容易,正如她不容易说服他一样。他想得缓一段时间再说。所以这一个多月他没有主动与她联系,也没有捎话让她回来。自从他听到风声说妹妹和高广厚有点“麻糊”后,他的心才“咯噔”一下!他一下子慌了:他怎么能没想到这个糟糕的问题呢?当然,他想这一切也许不是真的。但毕竟已经造成了影响。这件事将会使他在县上多么不光彩啊!而且更酸的是,人们将会嘲笑他卢若华用妹妹换了个老婆!

    就像蚂蚁在脊背上一样,他听见这个传闻后,心里极不舒服。他敏感地想:这件事说不定已经在文教系统或者在县上的干部们中间传播开了!这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决定很快找妹妹谈谈,主要的意思是想叫她赶紧换个学校。因此,前两天丽英想叫若琴把她儿子带来过节,他没有反对。他并不是体贴到丽英想念儿子的感情,而是他想借此机会要好好和若琴谈一谈……

    现在这兄妹俩走在城外的一条小土路上,正闲聊着一些家常话。秋天的阳光照耀在色彩斑斓的原野上。碧蓝而高远的天,洁净而清澈,甚至看不见一丝云彩。城郊的田野里,庄稼和草木都开始变黄。有些树的叶片已经被早霜打得一片深红,在阳光下像燃烧的火苗似的。

    “若琴,给你换个学校好不好?五里湾小学,实际就在城边上。噢,就在那里!”卢若华突然转了话题,他用修长的手指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村落。

    “我已经给你说过了,我就在高庙那里教。我在那里已经熟悉了……”卢若琴手里拿几片红色的梨树叶,用手指头轻轻摩挲着。“我希望你能听哥哥的话,我完全是为了你好……”

    “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反正都是教书哩!”

    “唉!”卢若华叹了一口气,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现在这社会风气实在瞎!光软刀子就能把人杀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卢若琴停住脚步,问哥哥。

    卢若华沉默了半天,然后扭过头,望着对面山,说:“有人传播你和高广厚长长短短……”

    卢若琴一下子用牙齿咬住了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旋转起来。她也把头偏向了另一边,说:“我想不到这些谣言竟然能传到城里……”她突然转过头,激动地问哥哥:“难道你也相信这些坏话?”卢若华转过脸,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高广厚那人我也知道!他是老实人!再说,他比你大十几岁哩!可是,谁又能把这些造谣人的舌头拔了!……若琴,你还是听我的话吧,换个学校!要不,干脆别教学了,就停在城里,好好复习你的功课!”“我才不愿白吃饭呢!”她把嘴一撇。

    “那你就到五里湾去教书!”

    “我不!”她认真地说,“我要是换了学校,在众人看来,我和老高似乎倒真有什么说不清的事了。”

    “若琴!你体谅体谅我吧!我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县委正准备提拔我哩!你多少能给我顾点面子,不要让我再为这些事烦恼了!”卢若华痛苦地把两条胳膊摊开,咧开嘴巴,几乎是向妹妹央告着说。

    卢若琴琴没有被他做出的这副可怜相打动,她看了看他,说:“你在任何时候都想的是你!看来你好像为我好,实际上是为你好……”她有些刻薄了。

    “为咱两个都好!”他纠正说。

    “那你也不想想,高广厚现在好不好?他现在可怜死了!难道这和你没关系?……”

    “扯到哪儿去了!你别再提那事行不行?”卢若华有点恼火了。卢若赌气地转过身往回走,她不准备继续散步了。

    若华赶紧也转过身撵上来,说:“你永远是个孩子脾气!你可别像上次一样,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你无论如何把节过完了再走……”看来谈话的主题今天是无法再进行下去了。”

    卢若琴放慢了脚步,说:“我今天不会走,但明天就得回去……”“明天是星期天!”“星期天也得回去。”她说。

    “为什么?”“明晚上我们学校要开文艺晚会,附近的老乡也都要来看,”她紧接着说:“你能不能到县文化馆给我借个手风琴?你人熟!如果能借下,我明天可以托赶集的老乡捎回去。我明天还要带兵兵,怕拿不了……”

    “可以……”他无可奈何地说:“那刚才那些事,罢了咱再好好谈一谈。”卢若琴躁了:“哥哥!别再扯那些无聊事行不行?我烦得要命!”卢若华叹了一口气,说:“那咱回去……”

    兄妹俩沉默地一前一后相跟着,去了县文化馆。

    丽英一整天都抱着兵兵在街上玩。

    今天她不留恋那个舒适的家。她带着儿子,在属于公众的场所,尽情地陶醉在母子间的那种甜蜜之中——这一切离开她的生活已经一个多月了。

    她抱着兵兵,嘴唇不停地在儿子的脸上、手上、头发上、屁股蛋上,使劲地亲着。她和他逗着耍笑,眼里一直噙着泪水。母子俩玩着,走着,没有专门的目的地。

    她用母亲的细心,把兵兵打扮成个小姑娘。她喜欢把儿子打扮成这个样子。她用红头绳给他头上扎了一根小辫;用颜料给他染了红脸蛋;把她买的好衣服都穿在了他身上。

    兵兵开始时对她似乎有点生了。但很快就比原来还恋她。他的两条小胳膊紧搂着她的脖颈,生怕她又突然失踪。

    这一切使得丽英心如刀绞。可怜的孩子!他现在根本不能明白他的处境——他很快就又得离开母亲了!大概在他长大的时候,才能明白这一切吧?那时,他能不能原谅他的母亲呢?丽英先抱他到商店里转。兵兵要什么,就给买什么。她现在不像当年那个母亲,手头有钱。

    后来,她又带他到县体育场。在小孩们玩的那个角落里,她让兵兵坐了跷跷板。滑梯不敢让上去,他太小了。然后,他们又到了县河边的一块草地上,捉虫子,拔野花。

    他们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吃了她带来的各种点心后,就又返回到街上。电影院正好放一场动画片。她虽不爱看这种片子,但她非常庆幸有这场电影。她赶忙买了票,带兵兵去看。

    兵兵大开眼界,看得兴致勃勃,小手在拍,小嘴在叫。她在黑暗中嘴唇一直贴着他的头发,吻着,流着泪。

    她痛切地认识到,她对儿子的感情是什么感情也代替不了的。她现在后悔离婚时把兵兵给了广厚,而没坚持把自己的亲骨肉留在身边。现在这一切都为时过晚了。

    她现在看见兵兵长得很壮实,模样也更漂亮了。这说明广厚对孩子是精心抚养的。她也知道,广厚和她一样疼爱兵兵。她这时才想到,那人老实巴交的男人带这孩子。一定受了不少罪。他对公家的事又那么实心,大概常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现在她离开了高广厚,倒在心里对原来的丈夫有个心平气静的评判了。是的,他无疑是个好人。就是过去,平心而论,她也不是恨他,而只是感到他窝囊罢了。和她自己的要求搭不上调。现在,她倒在内心里对他有点同情。

    她突然又想:他会不会很快再找一个女人呢?而这个女人对她的兵兵又会怎样呢?啊,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怎会对兵兵好呢!想到她的儿子将要在一个恶毒的后娘手里生活,她的心都要碎了!电影散场了的时候,她紧紧抱着儿子又来到阳光灿烂的大街上。所有看电影的孩子,大部分都是父母亲一块带着。幸福的孩子们一只手牵着父亲的手,一只手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地走着。这情景对丽英又是一个刺激。

    这时候,兵兵大概也受到了启发,突然对她喊叫说:“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丽英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她也不知该怎样乖哄孩子。

    丽英又急又难受,赶快抱着他跑到副食品门市部给他买了许多零食,才把孩子的意识转移了。

    她看了看表:下午六点三十五分。她吓了一跳!她知道她今天在外面的时间太晚了,别说做饭的时间误了,吃饭的时间也误了!她赶忙抱着兵兵回到了家里。

    卢若华正在厨房里切菜,见她回来了,也不对她说什么,只管切他的。他显然是生气了。她让兵兵在地上玩小汽车,便过来怯生生地问:“若琴呢……我回来迟了,让你……”

    “若琴给他们学样捎东西去了。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他转过脸,阴沉沉地问:“玲玲饿得直喊叫!你自己看看,现在到什么时候了!”他说完,刀子狠狠地在案板上剁起了菜。

    丽英看着他这副模样,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正要从丈夫手里夺切菜刀,以便将功补过,不料卢若华的手指头一下被菜刀切破了。

    他把刀子“啪”地往案板上一掼,一只手捉着另一只手,跑着去找纱布和胶布。他在那边把抽屉拉得哗哗价响,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

    丽英第一次看见有涵养的丈夫这么粗暴。她惊得目瞪口呆,随后便忍不住一下子扑倒在床铺上哭了起来。

    兵兵看见妈妈哭,知道是谁让妈妈哭的。他挺着胸脯跑过去,举起那只小胖手,在包扎手指头的卢若华的腿上打了一巴掌,然后跑过来,抱住妈妈的腿也嚎哭起来。

    卢若华捂着手指头,气愤地出了家门。

    这时,刚从套间里跑出来的玲玲看见这情景,也哭着撵到门外对卢若华喊:“爸爸!我要吃饭!晚上学校演节目,我是第一个……”卢若华好像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国庆节夜晚,此刻千家万户大概都在欢宴,而这个家庭却是一片哭声……

    兵兵走后,高广厚的心情反而很激动。

    不论怎样,丽英还没有忘了兵兵。兵兵啊,他可以乐两天了!在体察孩子的心理方面,高广厚有一种特殊的敏感。

    尤其对兵兵,孩子失去母亲后,内心那荒漠、痛苦、悲苦、他全能体察到。他实际上承负着两颗心的痛苦。

    他知道兵兵的快乐是短暂的,甚至会因此而增加孩子往后的伤心。但他还是为兵兵能在他母亲身边呆两天而高兴。

    国庆节早晨,他突然接到乡邮员送来的一封信。他一看,是省出版社来的。他感到莫名其妙:恐怕是弄错了吧?出版社给他来信干什么?

    他打开信,不免大吃一惊!

    原来是出版社通知他,他的那篇《谈谈小学教育中如何注意儿童心理因素》的文章,将要收入该社出版的一本书中。出版社在信中还和他商量,他是不是能为此专门写一本小册子呢?他们说如果他同意,就请他很快动手写这本书,争取能在今年年底交稿……高广厚看完信,心跳得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他想不到有这样大的事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的那篇文章实际上是他在县上一个小学教学座谈会上的发言,后来应县教研室的要求,整理成文章,登在他们油印的《教学通讯》上。现在想不到让出版社看见了,还要发表,甚至还让他写一本专门的书呢!

    我的天!还有这样的事!高广厚拿信的手嗦嗦地发着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很想赶快找个人谈谈。但学校已经放假,一个人也没有。就是没放假,他能和学生娃谈吗?他实际上是想很快和卢若琴谈这件事,但卢若琴已经回了县城。

    他拿着这封信,反复地看,心中如同潮水似地翻腾着。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个可以干点事的人!他的眼睛为此而被泪水模糊了。生活中偶然的一件事,常常能使人的精神突然为之升华。

    高广厚一下变得庄严起来。他很快压下去内心的激动,开始思索他自己,认识他自己,反省他自己。过去由于沉重的生活压弯了他的腰,使他变成了一个自卑而窝囊的人。他认识到自己过去那种畏畏缩缩的精神状态,已经多少丧失了一些男子汉的品质。他现在似乎有点想得开丽英为什么离开他。

    现他在醒悟到,他应该做许多事,他也可以做许多事,他已经掌握了一些知识,并且过去也萌生过做点在他看来不平常的事——只不过从没敢肯定这些想法,常常很快就把自己的想法扼杀了。好,现在接到这封信,他的勇气来了。

    他很快决定,出版社要出他的小册子,书稿工作得马上着手进行。当然,问题是缺乏一些资料,但他想是可以想办法搞到的。这张十六开的纸片像闪电一样耀眼夺目!

    他像勇士一般迈开脚步,急速地回到自己的窑里,手脚麻利地开始做饭。他觉得地面像有了弹性,觉得窑里也不再是空荡荡的了。他一边叮叮当当地切菜,一边竟然张开嘴巴唱起歌来。正好学校一个人也没有,他可以放开声唱!

    他的雄浑的男中音深沉而高亢,震荡着这个寂静的校园。如果高广厚此刻在镜子里看看自己,恐怕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来了:高挺的身板顿时显得魁梧而雄壮;棱角分明的脸盘透露出一般精干劲;两只平时忧郁的大眼睛也闪闪发光了……

    他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饭,很有气魄地大嚼大咽起来。

    吃完饭后,他坐在桌前,很快给出版社写了回信。他告诉他们,他将很快投入他们要求的工作……

    然后,他出了门,去两个村召集演节目的孩子们来学校,准备晚上开晚会。卢若琴会不会按时回来呢?他一边在简易公路上走着,一边低头想。“高老师!哈,这可碰巧了!”一个人大声说。

    他抬起头来,见是后村子里的一个年轻社员。他看见他背着一架手风琴!“卢老师捎的!她说她一会就回来!”

    不说他也知道是若琴捎回来的。他高兴地接过手风琴,对这个年轻人说:“你能不能替我跑几步路,到前村把学生们喊一下,叫到学校来,晚上咱们学校要开晚会哩!”

    “演戏?啊呀,这太好了!我给你去叫!”他说完就掉转头走了。高广厚提着手风琴,兴致勃勃地送回到学校里,就又去叫后村的学生娃了……当高广厚再回到学校时,刚进院子,就看见卢若琴和兵兵正站在那里等着他呢!他看见兵兵穿戴得那么漂亮,便知道那个人是怎样亲过这孩子了。

    “兵兵!”他兴奋地叫了一声,就撒开两条腿跑过去,一把抱起他,在空中急速地转了一圈。父子俩都张开嘴巴,朝蔚蓝的天空哈哈地大笑起来。

    声若琴惊讶地望着高广厚洋溢着光彩的脸盘,说:“高老师,你今天怎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什么高兴事哩?”

    高广厚把兵兵放在地上,不好意思地冲她嘿嘿一笑,说:“过一会我再告诉你……”夜晚,高庙小学笼罩在非凡的热闹气氛中。

    有关的两个村都抽了一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下午就来到了学校里,搭起了一个“戏台子”——实际上就是在学校院子的空场地上栽了一些棍,四周蒙了床单、门帘一类的东西。农村经常没有文娱活动,尤其现在生产责任制了,一家一户种庄稼,除过赶集上会,众人很少有相聚一起的机会。

    现在学校竟然要“唱戏”了!

    庄稼人们一整天都在山里兴奋地谈论这件事。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演员”又都是他们自己的子弟,因此又给庄稼人平添了几分兴致。大家无不夸赞高老师和新来的卢老师,说他们真格是些好先生!一吃过午饭,天还没黑,不光高庙和舍科村,连另外村的庄稼人和婆姨女子,也都纷纷向坐落在小山湾的学校涌去了。通往学校的一条条小路上,到处都有笑语喧哗,连村里的狗也撵着人来了。把个寂静的山乡田野搅得乱纷纷的。

    夜幕扑落下来后,庄稼人就点起了几盏马灯,挂在了戏台上。整个学校的院子里,都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

    晚会开得相当热烈,有合唱,有舞蹈,也有儿童剧。唯一的一件伴奏乐器就是手风琴。卢若琴尽管是业余水平,但拉得相当熟练。加上她今晚上精神很好,琴声充满了一种激荡的热情。她是伴奏,又是总导演。高广厚是“舞台监督”,在后台忙成一团,帮卢若琴安排出场,准备道具。他不知兵兵在哪里——大概是那些不演出的学生娃抱在台子下看演出哩。

    这时候,听见人群里有人喊:“叫高老师和卢老师也来个节目!”众人立刻一迭声起哄了。

    卢若琴很快答应了,慷慨激昂地唱了一段她家乡关是中秦腔。高广厚在台子后面头上汗水直淌。

    卢若琴唱完后,从人就喊:“轮上高老师了!”

    卢若琴到幕后来,对他说:“怎样?你唱个歌吧,不唱看来不行了……”高广厚只好用手掌揩了脸上的汗水,笨拙地跟卢若琴来到台前。马灯刺得他眯住了眼睛。

    他听见众人“哄”一声笑了,而且笑声越来越猛烈,像山洪咆哮一般停不下来!高广厚不知自己出啥洋相了,两只手互相搓着,脸通红,头别扭地拐到一边,不敢看台下哄笑的人群。

    卢若琴也不知大家笑什么。她赶忙看了看高广厚,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原来高广厚胸脯的扣子上挂了一根面条!卢若琴笑着,过来把那根面条拿掉——这下高广厚自己也笑了。这个插曲在庄稼人看来比一个节目都精彩!

    手风琴的旋律急剧地响起来了。

    高广厚雄壮的男中音在夜空中发出了强大的震荡。这个士包了竟然是一种“西样式”唱法!一开始由于紧张,音调有点不太自然,后来便逐渐正常了。他的声音如风暴掠过松林一般,浑厚的共鸣使人感到他那宽阔的胸膛下面似乎有一个澎湃的大水潭……全场的老百姓都一下子静下来了。他们虽然不能全部听懂他唱些什么,但都说他“比文工团都行!”

    卢若琴也是第一次听高广厚唱歌。她震惊得张开嘴半开合不扰,伴奏的手风琴竟然在中间连过门也忘拉了!

    高广厚唱完后,是一群女孩子的小合唱。这个节目一完,老百姓又把一个“民歌手”——庄稼人老汉轰上了台。这老汉巴不得有这么个机会显一下能,竟然用他那豁牙露气的嘴巴接连唱了十几个“信天游”,其中有些歌酸得不堪入耳,卢若琴想阻止,被高广厚挡住了;他说老百姓爱听这些歌,就让老汉唱去吧……一直闹了大半夜,晚会才散场。可以肯定,这个热闹的夜晚,将会长久地保持在人们的记忆中;周围村庄的老百姓,会在家里和山里议论好多日子……

    不用说,高广厚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了。过去的苦闷自然被推开了一些。他带着连他自己也感到新鲜的激情,开始了他的新的生活。在教学上,他野心勃勃,想在明年全县升初中的考试中,他的学生要全部考上,并且要垄断前五名!

    他和卢基琴除了精心备课、讲课、批改作业外,还抽出时间另外辅导一些学习成绩不太空出的学生。勤工俭学烧的第一窑石灰就卖了三百元钱。他们拿这钱又买了许多儿童读物来充实卢若琴办的那个图书室,并且还买了许多体育器材和大玩具。夜晚,等兵兵熟睡后,高广厚先改作业后备课。等这些干完了,就进入到他那本书的写作中去。卢若琴把他所需要的资料大部分都找齐了。他有时在桌子上一趴就是五六个钟头,一直到身体僵硬,手累得握不住笔的时候,才到院子里活动一下。

    夜,静悄悄的。只有学校下面的小河永不停歇地唱着歌。他深深地呼吸着秋夜纯净的空气,感到这个世界不论有多少痛苦,但它总归着美好的。

    有时,夜半更深时,他正在埋头工作,听见响起了敲门声。卢若琴来了。他端着一缸子加了白糖的麦乳精和几块点心,给他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他还来不及说句感谢话,他就悄然地退出去,轻轻带上了他的门……

    今年的第一次寒流,又从西伯利亚通过毛乌素大沙漠,向广阔无边的黄土高原袭来了。

    风立刻变得生冷。田野里碧绿的红薯叶被冷风寒霜打得黑蔫蔫的,没有了一点生气。

    早晨出山的庄稼人,已经穿上了棉袄。阳光时有时无,天气欲晴又阴。高广厚和卢若琴忙着给各教室都生起了

火。为了让孩子们早点回家去,下午的课外活动也取消了。

    晚上,兵兵有点咳嗽。高广厚也没在意,给孩子脱了衣服,让他钻到被窝里去。他点亮桌子上的灯,准备像往常那样,投入到一种比白天还要紧张的工作中去。

    兵兵躺下后,咳嗽越来越急骤了。高广厚这才意识到,孩子病了。他赶忙在抽屉里找了一点感冒药,倒了一杯水,用被子包住孩子,让他坐起来吃药。

    兵兵哭闹了半天,刚把药咽下去,一声咳嗽,便“哇”一声全吐了。接着,咳嗽一阵紧似一阵,把饭也全吐出来了。

    高广厚慌了,把吐脏了的被子掀到一边,赶边给兵兵穿衣服。他手在孩子头上摸了一下,烫得像炭火一样!

    兵兵不停歇地咳嗽着,小小的身体痛苦地袖搐成一团,并且一边哭喊,一边骂着脏话。

    高广厚急得满头大汗,不知该怎办。家里没什么药。天这么晚了,到哪儿去给孩子看病呢?

    兵兵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中间几乎隔不了一两分钟,而且每一次咳嗽半天都停不下来。

    孩子在高广厚怀里喘成一团!

    高广厚看见儿子病成这个样子,神经都要错乱了。他咒骂该死的病偏偏发生在这半夜三更!要是在白天,他就能即刻安排好学校的事,抱着兵兵往城里跑。他现在搂着孩子,嘴里不停地给他说乖哄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嘟囔些什么!卢若琴破门而入!她三脚两步走到炕拦石前,手在孩子的额头上摸了一把,着急地对高广厚喊:“孩子都烧成这个样子了,你还坐着干什么!赶快往城里抱!”高广厚一下子惊醒了,也感到身上有了点劲,赶忙把兵兵放下,一纵身跳下炕来。跳下来后,他又不知自己该干什么,手在这里一抓,又在那里一抓,抓起这件,又丢了那件!

    卢若琴让他冷静一些,并指出他应该拿什么,不拿什么。她说完后,又跑着回了自己的窑洞。

    她很快就又跑过来了。拿着她的一件短棉大衣把兵兵囊了起来。她把孩子塞到高广厚怀里,又从他手里夺过提包。两个人匆匆地出了门,寒风呼啸着迎面打来,使得这两个夜行的人走路很困难,加上天又黑,他们在简易公路上不时被绊磕得趔趔趄趄。

    兵兵在高广厚的怀里不住气地咳嗽着,呻吟着,骂着人(实际上是骂咳嗽)。高广厚不时小声喊着儿子的名字,撒开长腿只顾跑。

    卢若琴提着一包东西撵在后面,尽量追着他。

    快到城里时,高广厚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把怀里的兵兵都摔在了一边!兵兵恐怖地喊了一声,接着连哭带咳嗽喘成了一团。高广厚一闪身爬起来,拳头狠狠擂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赶快摸索着抱起了儿子。卢若琴跑上前来,从高广厚手里夺过孩子,说:“让我抱一会!你太累了!”卢若琴自己也累得东倒西歪的,但她仍然抱着兵兵在跑。

    高广厚一个脚腕扭伤了,一瘸一拐跟在后面跑。他听见前面的卢若琴喘得喉咙里“啊啊”地叫着,发出几乎像呕吐那样的声音。泪水和着汗水一起涌到了他的嘴巴里,又苦又咸。

    等到了城边的大桥上时,卢若琴累得一下靠在了桥栏杆上。高广厚撵上来,从她怀里接过了兵兵。

    卢若琴看来似乎都要休克了——她的力量已经用到了极限。在桥头那盏路灯的微光下,高广厚看见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闭着眼,张着嘴,像鱼被搁在了沙滩上。

    她一下子连话也说不成了,只是用手无力地摆了摆,让他先走。兵兵在高广厚怀里不停地咳嗽着,喘息着,呻吟着。

    孩子也已经耗尽了他那小牛犊一样的精力,现在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怀里……直等到卢若琴又艰难地挣扎着站起来,他们于是就稍微放慢了一点脚步,进入了万般寂静的县城,穿过街道,向坐落在南关的县医院走去。

    县医院静得没有一点声响。病人和治病的人都进入了睡梦中。院子里照明的类在寒风里发出惨白的光芒。

    高广厚和卢若琴抱着病重的兵兵,心急如火地来到这个希望的所在地。他们找了半天,才找见挂着“急诊室”牌子的房门。

    里面没有灯光。大夫显然睡觉了。

    卢若琴敲了敲门。没有声响。

    等了一下,高广厚又敲了一下门。兵兵在他怀里急促地咳嗽喘息着。还是不见动静。

    高广厚急得用拳头狠狠在门板上擂了起来。

    “谁?”里面传来一声不乐意的发问。

    “有个急病人!”卢若琴在门外喊。

    “这天都快明了……明早上再来!”里面那人似乎翻了个身……又睡了。“哎呀,好大夫哩,娃娃病得不行了,求求你起来看一下……”高广厚几乎是央告着对里面说。

    “我们是从乡下来的,黑天半夜已经跑了十里路了!麻烦你起来给看一下。”卢若琴补充说。

    过了一会,里面的灯才拉亮了。听见里面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就听见开始穿衣服。

    半天,门才打开了。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大夫冷冰冰地说:“进来。”他们赶忙把孩子抱进去。

    医生尽管对人态度冷淡,但检查病还很认真。他用听诊器在兵兵的前胸后背听了半天。兵兵吓得没命地哭。

    大夫听完后,慢吞吞地说:“急性肺炎。需要住院。”他站起走到另一张桌子前,开了个单子,说:“先交费去。”

    高广厚突然对卢若琴叫了一声:“哎呀!你看我这死人!忘了带钱了!”卢若琴立刻到自己口袋里摸了摸,沮丧地说:“哎呀,我也没带……”“这可怎办呀?”高广厚转过头,对大夫说:“能不能先住下,明天我就想办法交钱?”

    大夫脸上毫无表情地说:“那你们和收费处商量去……”他脱下白大褂,去洗手。他俩只好很快抱起孩子来到门口的收费处。

    仍然是打了半天门,才把人叫起来。

    当高广厚向收费处这个半老头说了情况后,那人说:“预交住院费,这是医院的规定!”

    “好你哩,你看孩子病成这个样子,先救人要紧,你就行行好吧!我明天就交钱,肯定不会误!”高广厚又央求说。

    “哼!以前好些老百姓就是这样。可病一好,偷着就跑了,医院帐面上挂几千块这样的钱,一个也收不回来!”

    “我们是教师,不会这样的。”卢若琴说。

    “反正不行!不交钱住不成!这是院长交待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兵兵在剧烈地咳嗽着,呼吸异常地急促起来。

    那位收费的人看见这情况,似乎也有了点怜悯之情,过来看了看孩子,说:“病得确实不轻!鼻子都有点扇了!”

    他转过头对高广厚说:“娃娃叫你爱人抱着,你去给院长说说,他同意就行了。”卢若琴脸“唰”地红了。

    高广厚懊丧地对这人说:“她是我一个学校的同志……”

    “噢,对不起!”他惊奇地打量了一下卢若琴和高广厚。

    卢若琴也顾不了多少,对高广厚说:“你和兵兵先在这儿呆一下,让我去!”她调转身就跑了。

    卢若琴按收费处那人说的地方,找到了院长的宿舍。

    她敲了一阵门后,听见里面一个妇女问:“什么事!”

    “有个急病人,叫高院长起来一下!”卢若琴顾不得详说情况。“你找大夫去!我又不会治病!”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大概是院长了。“有个事,大夫管不了,想和你商量一下。”

    里面竟然长时间没有声音了。

    在有些医院里,患者经常就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当你急得要命时,他们好像世界上什么事也没。

    卢若琴一看这情景,觉得毫无办法了。

    她突然想起:有一次。她听哥哥和另外一个人拉话,似乎提到过医院院长的老婆是农村户口,说他的孩子想在城里的县立中学上学,但按县上规定,他们家离城远,应该在就近的公社中学读书,因此来不了。院长想让儿子上“高质量”中学,几次来找他,他很快就给办妥了。记得那个人还对哥哥开玩笑说:“你以后如果得病……”

    聪敏的姑娘顿时有了主意。

    她于是又一次敲了敲门,说:“我是教育局户局长的妹妹……”里面的灯“啪”地拉亮了,立刻听见紧张地穿衣服和拖拉鞋的声音。这下灵了!门很快打开了,光头院长披着棉袄出来,问她:“卢局长怎啦?我昨天还和他一块在齐主任家喝酒哩!……”

    卢若琴几乎要笑了,说:“不是卢局长病了!”

    “他的孩子?”“也不是。”“你?”“不是。”“那谁病了?”他的态度又有点不太好了。

    卢若琴很快把实情给他说了。

    高院长既然已经起来了,又见是卢局长的妹妹求情,只好跟着她来到收费处,对那个人说:“给办了……”

    办了!一切很快就办妥当了!

    他们忙了一阵,就在住院部的病房里被安顿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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