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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全集-张春帆

第八十一回 演前文重见九尾龟 醒迷途续成新小说

上回第五集书中,正说着那位康己生康观察乡试不中,便捐了个河南候补道到省候补,后来居然暑了一任开归陈许道,又调补丁直隶天津道,不到一年的工夫,升授了河南按察使,得了直隶总督陆制军一个密保,便升补了江西布政司。到任不及两个月,刚刚的江西抚台德中丞调了热河都统,这位康方伯便升授了江西巡抚。这也算得是一帆风顺,宦运亨通了。如今在下且把康中丞的一面按下不题,再把章秋谷的事实演说一番,诸公静听,待在下慢慢的说来。

只说章秋谷自从娶了陈文仙之后,两个人自然是似漆投胶,如鱼得水,频伽共命,鹣鲽同心。凌华十五之年,初逢韩寿;碧玉小家之女,来嫁王昌。地久天长,一双两好。秋谷也怕文仙散淡惯了,坐在家里头要气闷,便也时常同他出去跑跑马车,看看夜戏。在上海约有住了三个月,忽然接了家里头太夫人的一封来信,叫秋谷快些回去。依着秋谷的意思,要想把陈文仙留在上海,自己回去省亲,倒是文仙不肯道:“我既然嫁了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如今回去,我自然应该跟你回去,那有我一个人住在上海的道理?”秋谷忽地哈哈的笑道:“好呀,你索性把我比起畜生来了。”文仙听了一面笑着瞪了秋谷一个白眼道:“你这个人实在的难说话,一句无心的话儿,你又要挑起眼来,难道我和你两个人还要这些过节儿不成?”秋谷笑道:“我们两个人自然用不着讲什么过节,我也不过是说说罢了。但是你既然要跟我回去,我现有老母在堂,家中又有正室,虽然没有什么别的,那礼数关节是不能错的。你是向来散淡惯了的人,那里受得起这般拘束?到了那个时候,万一有什么委屈你的地方,叫我心上怎样的对你得起?”文仙听了把头一别道:“怎么你这样的明白人,也会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你家里有老太太,有正室少奶奶,我是向来知道的。如今既然嫁了你,不跟你回去和老太太、少奶奶住在一起,难道倒要另外一个人住在上海,叫你身心两地不成?再说起什么老太太、少奶奶面上的礼数关节来,那更是我分内的事情,算不得什么,你只顾放心同我回去,不要这般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

章秋谷听了陈文仙的一番说话,低着头沉吟了一回,方才说道:“你的说话自然不错,但是我心上好像总觉得有些不妥当,万一到了那个时候你受了什么委曲,或是闹了什么口舌,心上抱怨起来,那就懊悔嫌迟了。”文仙道:“这是我自己愿意跟你回去的,那有懊悔的道理?况且我们两个人住在上海,你的家眷又不在这里,不尴不尬的,究竟不是个长久的法儿,如今跟你回去是再好没有的了。”秋谷听了心中暗暗的欢喜,故意再逼他一逼道:“你果然情愿跟我回去么?不要是一时高兴头上讲的顽话罢。”文仙正色道:“顽是顽,笑是笑,这样的事儿那里好和你顽笑?”秋谷听了笑道:“既然如此,是再好没有的了。”

当下便和陈文仙商议了一回,把那些家具动用的东西,本来有一半是租的,便都退还了店家,自己的家具拣好的带了回去,粗笨些的便都丢掉了不要。商议定了,文仙倒忙忙碌碌的收拾了两天。到了动身的隔晚,文仙把自己的东西和秋谷的行李都收拾得妥妥贴贴。陈文仙本来身体娇弱,又是一双凌波三寸的金莲,忙了一回,只把她累得娇喘微微,浑身香汗。章秋谷在旁边看着只是微微的笑,也不开口,也不动手。文仙喘息了一回便对着章秋谷道:“你不来帮助我也还罢了,只顾看着我笑些什么?”秋谷一面嘻嘻哈哈的笑着,一面问道:“你这两天忙些什么,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忙到这般模样?”文仙听了诧异道:“原是你自己和我讲的,收拾了东西好同你回去,怎么你倒反来问起我来?难道你贵人忘事,已经忘了不成?”

秋谷又笑道:“看你这个样儿,真要收拾了东西同我一起回去么?”文仙听了摸不着一些头脑,只得说道:“不是真的倒是假的不成?你怎么平空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秋谷听了抢步过去,走到文仙面前深深的打了一拱道:“多谢多谢。”陈文仙见了章秋谷这般张智,更觉摸头不着,只得说道:“你这个人不要是发了痴罢,怎么无缘无故又打恭作揖起来?”秋谷慨然说道:“我章秋谷半生落拓,百事殢邅,天壤茫茫,竟没有遇着一个知己。不料如今居然娶着了你这样的一个人,既不贪我的钱,又不图我的势,却这样的和我一心一意,没有些儿势利的心肠,你叫我怎样的不感激,怎样的不欢喜?”说着不觉言下黯然,大有独立苍茫,四海无家之恨。

陈文仙本来是个情种,听了章秋谷这一番说话,不觉打动了他的情肠,流出两行珠泪,紧紧握了章秋谷的手,四目相视,脉脉含情,觉得心上千头万绪的不知有多少话儿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停了一回,陈文仙方才笑道:“我既然已经嫁你,我这个人就是你的,自然该应跟你回去,自己人还用得着这般么客气么?”秋谷在袖子里头取出一方丝巾来,和文仙拭干了面上的眼泪,口中说道:“你还没有看见上海地方,多少有钱有势的客人,娶了个倌人不肯回去,住在上海的多得狠在那里,那里能一个个都像你这般贤德。”文仙道:“说起‘贤德’两个字来,我也不敢当。不过自己还保得定不至于闹什么笑话罢了。老实和你讲罢,那些嫁了人不肯回去、一定要住在上海的倌人,都是有心淴浴,不是真要嫁人。若果然真要嫁这个人,自然要和他想个安稳法儿,那有不肯住在一起的道理?”秋谷听了微微一笑,便搀着陈文仙在榻上并肩坐下,恳恳切切的对他说道:“既然如此,我却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儿和你讲个明白,你却不要生气。”

看官,你道章秋谷是当真要同着陈文仙一同回去么?原来秋谷的太夫人陈氏性情严厉,不许秋谷在外边娶妾,在下做书的在初集书中已经提过。如今秋谷在上海娶了陈文仙,原是瞒着他那位太夫人的,那里敢就是这般的同他回去?只因陈文仙自从嫁了章秋谷以来,虽然是倚影怜声,双心一袜;鸳鸯比翼,蛱蝶同心,但秋谷心上毕竟还有些儿疑惑。想着文仙虽是一心嫁我,没有什么别样的心肠,但是如今是把他放在上海,吃的、穿的、用的虽然不见得怎样的奢华豪侈,却也般般不缺,样样现成,既没有一些儿愁烦,又没有一些儿拘束,过着这样的日子,那里现得出什么真心?不如我假意和他说明,要把他留在上海,看他怎样的一个说法。章秋谷想定了主意,便常常的对着陈文仙说,家里头的太夫人家教怎样的方严,规矩又怎样的利害。陈文仙听了,只微微笑着并不开口,秋谷一时也看不出他心上的意思来。刚刚这个时候,太夫人写信叫他回去,秋谷便趁着这个当儿,假意去和陈文仙商量,要把他留在上海。那知陈文仙自家不肯,一定要跟着章秋谷一同回去,秋谷听了心上自然欢喜,便细细的把自己家里头的事情和陈文仙说了一遍,又说明不能同他回去的缘故,叫文仙仍旧住在上海等他。

陈文仙听了不觉俊眼横睃,蛾眉微蹙,哨了秋谷一眼道:“你这个人的心不知是怎么生的?凭着别人向你呕出了心肝,你依旧是指东画西的不肯说一句真话。幸而我的嫁你还是真心,你试不出什么马脚,万一我心上存了一丝一毫的假意,被你试了出来,那还了得么?我平日待你究竟怎么样,可得罪过你没有,你自己去想想!如今无缘无故的又要这般鬼鬼祟祟起来,你怎样的对人得起?”说着便别转头去,洒脱了秋谷的手,一言不发,不觉有些烦恼起来。眉锁湘烟,眸回秋水,那一付含怨含颦的丰态,直似那雨中菡萏,霜里幽兰。章秋谷少不得深深的抚慰一番,又对着文仙说道:“不是我这样的一番做作,也显不出你的一片真心,你又何必这样的动气呢?”文仙听了方才破涕为笑,当下走到窗下一张梳妆桌上,对着镜子重掠乌云。秋谷便站在陈文仙背后,细细的打量那镜子里头的陈文仙,只见他宝靥偎霞,蛾眉却月,西子捧心之态,太真倾国之姿。

觉得真个是国色天香,一时无两,把一个章秋谷看得呆了。陈文仙在镜子里头,看着秋谷这般呆看,便在镜子里头对他笑道:“你看些什么,难道到了如今,你还没有看够么?”说着那两边颊上,不觉升起两朵红云,越显得十分媚妩。这一晚桥填乌鹊,水溢银河;雨殢阳台,云迷巫峡。檀奴归去,匆匆唱南浦之歌;凤女相思,缓缓结芳兰之佩。

过了一天,章秋谷安顿了陈文仙,把自己在上海经手首尾的事情料理了一番,又到辛修甫、王小屏、陈海秋等几个要好朋友那里去辞了一回行。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回去,如今听得秋谷说立刻就要动身,辛修甫怪他为什么早些不讲。秋谷道:“我此番回去省亲,不多时就要出来的,你们不必挂念。”依着陈海秋,还要和他饯行,王小屏拦住道:“你不听见他说立刻就要动身么?那里还来得及饯什么行。”秋谷也向陈海秋拱一拱手道:“我们知己弟兄,相交在心,本来不必拘什么形迹,我心领盛情就是了。”说着,便匆匆要走。辛修甫等都要到船上送他,秋谷拦阻不住,只得自己先回去,嘱付了陈文仙几句话儿。陈文仙也要送到船上,秋谷便同陈文仙同坐一辆马车,星飞电转的赶到常熟轮船码头上。秋谷是自己雇的一号快船,兼雇轮船拖带。当下秋谷同陈文仙上船坐下,刚刚讲得几句话儿,早见岸上远远的两辆马车,风一般的赶到秋谷船边焦下。

正是:

将离赠别,佳人南国之思;寸草春晖,游子天涯之感。

不知章秋谷此去何日再来,请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八十二回 送萧郎南浦赠将离 返故乡天涯留别恨

且说章秋谷刚刚同着陈文仙上得船去,早见岸上两辆马车飞也似的赶来,秋谷知道是辛修甫等赶来送行,便自己跨出船头拱手相迎。辛修甫和陈海秋、王小屏上得船来,秋谷便让他们进舱坐下。陈文仙见了,想要回避进去,秋御叫道:“我们都是知己朋友,你过来见见不妨。”陈文仙听了,便回过身来,慢款湘裙,轻移莲步,低着头向辛修甫等三人一连道了三个万福,辛修甫也作揖相还。陈文仙道过万福,便低头立在一旁。

辛修甫等偷眼看时,只见他体态依然,丰姿如昔,只身上穿着一身玄色衣服,曳着一条玄色长裙,淡扫蛾眉,薄施脂粉,铅华不御,芳泽无加;头上只带着一支珍珠押发,一个珠骑心簪,千干净净的没有一些儿珠翠,低眉敛袖的立在那里,不笑不言,竟没有一些儿荡逸轻扬,全是一派的大家丰范。辛修甫见了,暗暗地十分赞叹。陈文仙略略的站了一回,便也转身进去。王小屏料想章秋谷和陈文仙一定还要说几句体己的话儿,我们不要在这里讨他的厌,便和辛修甫、陈海秋使一个眼色,大家立起身来告辞,彼此打了一拱,辛修甫等三个人便自上岸去了。

这里章秋谷和陈文仙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言不发。陈文仙只觉得各种酸甜苦辣的滋味一古脑儿都并到心上来。

正在这个时候,猛然听得船上“呜呜”的两声汽笛,秋谷便道:“轮船将要开行,你上岸回去罢。”陈文仙听了勉强点一点头。章秋谷便扶着陈文仙上了码头,说一声:“你自家保重。”踊身一跃,早已跳上船头。船家把缆绳带在拖船的后面,“呜”的一声,轮船已经开动。章秋谷立在船头上,眼睁睁的看着陈文仙;陈文仙坐在马车里头,也眼睁睁的看着章秋谷,直看到烟波浩渺,人影模糊,陈文仙方才懒懒的回去。这且按下不题。只说章秋谷立在船头上,直至望不见文仙的影儿,方才叹了一口气进舱坐下。真个是风情遐思,凄凉南浦之歌;别恨离愁,辜负高唐之梦。那上海到常熟本来水路不多,不到五更已经到了。

章秋谷离家已久,也觉得要紧回去看看家里头的情形,便把船上的行李都交给那两个家人,自己便跳上岸去,赶到家中,见了太夫人,又见了他夫人张氏。秋谷见太夫人身体十分康健,心中自然欢喜。太夫人见秋谷回来,心中也十分欢喜,问问这样,问问那样,又把自己家里头几个月里头的事情,夹七夹八的告诉了秋谷一遍。秋谷在家里头休息了两天,不免出去到各亲友那里去应酬一番,一班亲友也有上门来探望的,也有备酒和他接风的,倒把个章秋谷忙了好几天。秋谷自回之后,也没有什么事情,只陪着太夫人讲讲闲话,叙叙家常。他夫人张氏,秋谷本来原是因他才貌平常,所以和他不合。幸而他这位夫人性情极是平和,脾气也还柔顺,倒深得太夫人的欢心。章秋谷听了太夫人的解劝,便也渐渐的两下和睦起来,所以秋谷在家,倒也狠不寂寞。

一连过了十余日,太夫人对秋谷讲起佃户的抗租不完来,秋谷道:“这班种田的人,虽然种了几亩田,却往往穷得衣不遮身,食不充腹,想起来也狠可怜。若是欠得不多,不如听他去罢。”太夫人道:“若是穷佃户欠租不完,自然不必去问他追讨。这个欠户,听说狠有钱的,靠着他儿子的丈人是县里头的差役,作威作福的狠不安分。种了我们五十几亩田,三年的工夫一个大钱都不肯完,你想世上那有这般道理?要是一班佃户,大家都学着他的样儿不肯完租起来,叫田主人怎么样呢?”秋谷听了勃然大怒道:“原来就是黄阿润这个混帐东西,去年他没有还租,我就要把他送县押追,一向只道他是个贫户,那晓得他竟敢倚着一个差役的靠山,抗不完租,这还了得!明天待我自己去拜常熟县刘大令,托他立刻提了黄阿润,押追欠租就是了。”太夫人道:“只要他好好的把租还了出来,或者先还一半,也就罢了,不必一定要把他送官押追,他们乡里人究竟吃不起惊吓。”秋谷听了答应一声,便把收租的帐目查了一查,见欠租不完的,十个里头差不多倒有四五个,不觉怒道:“这都是大家看了黄阿润的样儿不肯完租,要不好好的办他一下子,明年的租就不用收了。”想着,便把几个欠户的名儿都开了下来。

到了明天,章秋谷换了衣冠,坐着轿子去拜那位常熟县刘大老爷。投进帖子等不多时,只听得“吱喽喽”的一声中门大开,一个执帖家人手中举着帖子,说一声“请”。秋谷的轿子便直进二堂歇下。执帖家人斜着身子,把帖子举得高高的在前引道,把秋谷让到花厅坐下。等不多时,这位刘大老爷便在里面走了出来,秋谷和他行过了礼,叙了几句寒温,便提起佃户欠租的事来,要请他出票提人。刘大老爷听了,一口应允,并不作难。秋谷不免和他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儿,便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起身告辞。刘大老爷送到轿旁,打过一拱,便走了进去。

章秋谷的轿子便一直抬出大堂来。刚刚抬出暖阁,早看见对面飞也似的来了一乘青布小轿,一直抬到大堂上,便停下来。

轿子里头走出一个少妇,不先不后,刚刚和章秋谷打了一个照面。章秋谷早吃了一惊,只见这个少妇风目凝波,蛾眉锁翠,衣裳缟素,举止端详,狠像个大家命妇的风范,却是眼中含着一泡珠泪,面上又显着一派怒容,低着了头直走出来。章秋谷看了心上不由的疑惑起来。暗想这样的一个人,狠像一个贵家命妇,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跑到这个地方来,难道和人家打什么官司不成?看他脸上的那付形容,明摆着一腔冤愤,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事情,不如在这里略等一回,看看他的情形,若是可以相助的地方,我也不妨帮他一下子。想着,便叫轿夫略停一停。秋谷坐在轿内也不出来,只仔仔细细看那少妇的举动。

只见那少妇后面还跟着两个差役,慢慢的走过来。那少妇回过头来问那两个差役道:“县大老爷在那里,快些儿请他出来。”那两个差役听了微微冷笑道:“你说得好容易的话儿,县大老爷是一方之主,也是轻易见得的么?你既然来了,且到官媒那里等候一回再说。”那少妇听了着急道:“既然县大老爷没有坐堂,为什么你们又把我撮弄到这个地方来呢?”一个差役又冷笑道:“大老爷既然提你,自然有坐堂的日子,你只好好的等着就是了。”那少妇听了更力着急道:“依着你们这般说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一个差役又道:“那我们也不知道,大老爷高兴几时坐堂理事,就是几时坐堂理事,我们当差役的那一个敢去催他?你只到官媒那里去好好候着,自然有你一个快活。”那少妇听了差役的口风不对,不觉心中大怒,只见他抬起头来厉声说道:“你们两个嘴里头放的都是什么屁儿,我一个寡妇,你们无缘无故的平空把我叫到这个地方,如今县大老爷又不肯坐堂,倒反要把我押起官媒来。那官媒家里是好好的人可以住的么?你们瞎了眼睛,难道把我也当作那班没骨气的人不成?”一面说着,虽然声色俱厉,却止不住两行珠泪直挂下来。连忙别转头去,自己拭干了眼泪,蛾眉倒竖,凤目圆睁,又高声对着那两个差役道:“到底怎么样,你们只请县大老爷出来就是了,若要把我押到官媒那里去,你们不要想昏了头,我是死也不去的。”两个差役听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做了一个眼色,一个差役便呵呵的笑道:“伙计,你听听,好大的口气。老实对你说了罢,大老爷的吩咐,去不去由不得你。你愿意去也是要去,你不愿意去也是要去。我劝你还是好好的走罢。”

章秋谷看了这样的一种情形,又听了那般的一番言语,虽然还没有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心上早瞧料了五六分,不由得怒从心起,便自己走出轿来,一直走到那少妇身旁站定,睁开两眼看着那两个差役。那两个差役抬起头来,见平空来了这样的一个人,心上虽然有些诧怪,却也还不在心上,只恶狠狠的对着少妇说道:“怎么样,大老爷的话儿难道你竟敢不听么?

怪不得祁乡绅对着大老爷说你是个泼妇呢。”那少妇听了不慌不忙,冷笑一声道:“原来就是祁八这个畜生干出来的事情。

好,好!”那两个差役道:“好也罢,歹也罢,只请你快快的走罢,在这里挨一会儿也当不了事,”那少妇听了忽然把眉头一皱,大声说道:“你们真要把我押到官媒那里去么?”那两个差役冷冷的说道:“岂敢,难道是和你取笑的不成?”那少妇忽地咬一咬牙齿,顿一顿金莲,“飕”的一声从衣袖里头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望着自己喉咙便刺。两个差役见了,只吓得灵魂出窍,毛骨皆酥,口中一个字儿都喊不出来,两个人四只脚儿就如钉在地下生了根的一般,一步也走不上去。大堂上一班家人、差役见了这般形景,一个个也都大吃一惊,连忙七手八脚的赶过来想要去夺,那里来得及。说时迟,那时快,章秋谷这个时候已经立在那少妇身旁,见他一转眼的工夫掣出刀来望着自己颈中便刺。饶你章秋谷这般胆大,由不得也吓出一身冷汗来。到了这个间不容发的当儿,那里还顾得什么男女的嫌疑,疾忙抢进一步,轻舒猿臂,只一把把那小刀夺了过来,凭我章秋谷这样的眼明手快,那刀锋已经刺入喉咙约有一寸多深,血花飞溅,一个身体软瘫下来,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幸而还是章秋谷抢得快了些儿,那刀锋虽然刺进喉咙,没有割破食气两管,不至于有伤性命,却一时间怒气攻心,刀疮迸裂,鲜血直喷出来,晕了过去。正是:邹衍下狱。天飞六月之霜;齐妇含冤,泪迸三年之血。

欲知这位少妇究竟是什么样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便知分解。

第八十三回 风凄繐帐泣凤悲麟 月冷空房鸾孤鹄寡

上回书中正说着那位少妇在大堂上晕了过去,但是这位少妇究竟是个何等样人,为着什么事儿,要弄到一时短见,慷慨轻生?在下做书的都没有讲得明白,就是这样糊里糊涂,没头没脑的一来,看官们一时间那里弄得清楚,如今列位看官且休性急,待在下做书的一一说来。

只说那个时候,常熟县有一位致仕的乡绅,姓钱,叫做钱韬叔,是一个榜举人的大挑知县,做过几任州县,倒也狠有政声。无奈读书人出来做官,总带着那一点儿先天的书毒,一心想做好官,不肯巴结上司,上司因此和他不对,借着公事上的一些不合,便把他撤任察看,把这位钱大老爷只气得一个发昏,索性告了个假不做官了。回到常熟地方,自己修一个小小的花园,种竹养鱼,栽花莳药,一天到晚的只在自己的花园里头吟风啸月,饮酒赋诗。虽然地方不大,却也房廊曲折,花木萧疏,榆柳两行,梨桃百树,布置得狠有些儿丘壑。

钱大老爷夫人黄氏早年就死了,钱大老爷伉俪情深,不肯续娶。黄夫人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名叫康寿,女儿名叫纫秋,都生得目秀眉清,唇红齿白,真是两株玉树,一对璧人。这钱纫秋长到十七岁上,更长得如花如玉,倾国倾城,冰雪为肌,琼瑶作骨;更兼性情和顺,资质聪明,对着钱大老爷真是千依百顺的,从不肯叫钱大老爷生气。钱大老爷钟爱的这个女儿,真个也像是掌珠拱璧一般,自己教他读书识字,又请了一个绣娘教他女工刺绣。这位儿小姐一学就会,一会就精,不上五六年的工夫,钱小姐早已女工针刺无一般不会,诗词歌赋无一样不精。到了十七岁上,钱大老爷便和他对了一头亲事,是个本城贡生的儿子,名叫王芝宇,家况甚是贫寒。这王芝宇却生得白面长身,一表非俗,更兼天资卓越,学问渊深。钱小姐嫁了过去,自然意合情投,一双两好,闺房之乐,甚于画眉。这也不必去提他。那知钱小姐嫁了王芝宇不及一年,钱大老爷忽然生起病来,医治不好,呜呼哀哉死了。钱小姐姊弟两个的哀痛迫切,也不必去说他。

又过了几年,常熟县城内忽然倒了一家有名的钱庄,钱大老爷本来是个清官,一生所积的宦囊,一古脑儿都存放在这爿钱庄里头,如今被他倒得干干净净,那钱庄上的经理也逃得无影无踪,一个大钱也要不回来。钱康寿和钱小姐也无可如何,只好由他。从此之后,钱康寿便有些度日艰难起来,勉强敷衍了几年,越发支不住,只得把自己住的房屋和花园典给本城的祁彦文祁侍郎家,典了几千银子,钱康寿便捐了一个功名,到湖北去候补。王芝宇本来是个寒士,家无担石之储,囊无一钱之蓄的,以前钱家有钱的时候,还可以常常的通融借贷;如今钱家穷了,王芝宇不免也更加拮据起来。若单是穷苦些儿也还罢了,谁知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大凡天心最妒忌的是男子一个“才”字,女子一个“色”字。所以古今来往往才士坎坷,红颜薄命。如花美眷,消不得似水流年;绮思风情,辜负了良辰美景。十个里头倒有九个都是这个样儿。这还不必去说他,更有一件最犯忌的事情,便是那倾国名妹,嫁着了个风流才子;江南名土,娶着了个燕赵佳人。像这样的一班人物,上天却断不肯轻轻易易的放过了他,一定要千万百计的想着法儿把他磨折得九死一生,方才肯罢。

看官,你想王芝宇和钱小姐这样一对才貌相当的夫妇,一个具着这样的清才,一个生着那般的丰貌,那里能够就是这样安安稳稳的过去?平空的王芝宇又害起病来,急得钱小姐烧香拜佛,问卜求医,没有一件法儿没有想过,那里有什么用处?

不上半个月,把一个王芝宇又送到阎王家去了。钱小姐呼天抢地,泣血捶心,几次三番的哭晕了去。家里头的人见了慌作一团,连忙七手八脚的把他救醒。

看官,可知道这一边王芝宇地下修文之日,正是那一边钱康寿玉楼赴召之时。原来钱康寿到了湖北候补了几年,没有得着一个差使,心中十分懊闷,得了病又没有好好的医生调治,不上几时,也跟着王芝宇一起儿往阎王家去了。钱小姐得了这个信息,更加痛不欲生,屡次的想要自尽,都被一班人看守得牢牢的,展不得手脚,也是无可如何。刚刚事有凑巧,正在这个当儿,又接得钱康寿夫人一封来信,说钱康寿的棺木现在还停在湖北省城一个古庙里头:要想扶柩回来,却一个大钱也没有。钱小姐看了这封来信,心上更加悲痛,不免又赶到王芝宇灵前去痛哭了一常哭过之后,钱小姐定一定神,心中暗想:“兄弟的棺木现在停在湖北,路远迢迢的又没有盘费,一时那里搬得回来?虽然有几家族中叔伯可以托他们料理,但是如今世上的人都是势利不过的,听得钱康寿死在湖北,身后萧条,一个个早巳躲得远远的,恐怕过了穷气,那里还肯来帮你们的忙?想想姓钱的一家,如今只剩了自己一个,自己不去料理他的灵柩回来,还有那一个肯来多管这般的闲事?”想着便把殉节的念头撇过一边。盘算了一回,想着钱康寿没有儿子,少不得要把族中的子侄承嗣,这是第一件大事,更兼搬取灵柩办理丧葬,免不得大大的要一笔经费,这一笔钱,一时又从那里去打算呢?呆呆的想了一回,忽然想起自己家里头的房子现在典给祁彦文住着,这祁彦文祁侍郎向来为人狠好,不如我自己亲去见他一趟,问他借几百银子,一起并在典价上算,料想他没有什么不肯的。况且靠屋借钱,向来就有这个规矩,不是我一个人闹出来的新样儿。想着,定了主意,便换了一身素服,雇一乘轿子,竟到祁侍郎大门上来。这个时候,王芝宇已经死了三个多月,一切丧葬的事情已经办妥,所以钱小姐一心一意要办兄弟的事儿。

轿子到了门外,门上人问明来意,便放他进去,见了祁侍郎的夫人,含着眼泪把钱康寿死在湖北、棺木不得回来的情形细细的说了一遍,要问祁侍郎借五百银子。祁夫人见他神色凄凉,言词宛转,心上也不觉侧然,便请了祁侍郎进来见了钱小姐,和他说了。那知这位祁郎本来是个财迷,一个大钱在他手里头拿出来也要惦个分两,如今听得钱小姐一开口就是五百两银子,倒把他吓了一跳,口中支支吾吾的不肯答应。钱小姐便对他说道:“这所宅子连着后面的花园,当初有人估价原是值一万银子,如今府上典价止有六千银子,再加上五百银子,也不过六千五百银子,有房屋在这里作低,料想没有什么不妥当,请只顾放心就是了。”祁侍郎听了沉吟一回道:“五百银子的事情似乎数目大了些儿,一时也不能决定,请隔几天再来问信罢。”钱小姐听了便起身告辞,先自回去。

祁侍郎见他走了,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头以心问口,以口问心的足足踌躇了大半天的工夫,方才打定了主意道:“他虽然向我借钱,这所房子却不止这个价钱,我只管借给他就是了。”想着便走出来,叫帐房先生先去打五百银子的银票。那位帐房先生答应一声,正要走出去,忽听得外面有人说道:“要五百银子做什么?”祁侍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獐头鼠目的人在外面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不是别人,原来就是祁侍郎的族侄,叫做祁祖元。做过一任福建道台,到任的时候,正碰着要和外国人划定地界,办起事来左右为难。要是帮着外国人和百姓为难罢,百姓大家不服,万一个聚众闹事,闹了个什么乱子出来,不是顽的;要是帮着百姓和外国人过不去罢,如今的世界都是外国人的势力圈,不但外国人不答应,做官的人担当不起,就是上司也要不答应的。祁观察到任之后,看了这样的一个情形,好像个猴儿抓着了一把屎的一般,那里摆布得来?更兼外国人天天的朝着他絮聒,只说着他不肯出力,纵容百姓们和他为难,意思里头十分嗔怪着他,只把个祁观察急得手足无措,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儿。就有一个他自己幕府里头的人和他出了一个主意道:“这件事情,横来竖去总是不讨好的。要帮了他们外国人办事,不但坏了功名,而且还要受那万人的唾骂,不如索性转过头来,一味的帮着百姓和外国人硬挺,外国人一定不肯答应的。上司见外国人和我们不对,自然要想个法子把我们调到别处去,那时既躲过了这一场棘手的事情,又可保全了自己的声誉。人家说起来,只说是为着硬帮百姓和外国人不合,方才调到别处去的,这样一来岂不是名利双收么?”

祁观察听了,觉得他这一番话儿倒也狠是不错,仔细想了一想,连连的自己点头。暗想这件事儿果然是办不好的,与其帮着外国人。弄到后来仍旧是一个丢官,不如还是咬着牙齿帮着百姓和外国人为难,丢掉了这个功名,也觉得荣耀些儿。想罢,心上究竟还有些舍不得这个功名,又问着那个幕府道:“我们这样的办法,可以保得不至于丢官么?”那幕府大声说道:“你要我保着你一定不丢官,那是我保不来的。不过依着我的意见想起来,做上司的碰着了这样的事情,要顾全外国人的面子,无非是一个调省察看,至多也不过是一个撤任罢了。只要等这件事情冷了些儿,那时仍旧可以出来的,虽然暂时蹉跌了一下子,却得了个天字第一号上好的名声,你道我这个主意可好不好?”祁观察听了心上十分欢喜,便依着他的主意,处处帮着百姓和外国人为难。果然外国人心中不对,一个电报打到福建省城去给闽浙总督周制军,要请周制军参他的官。周制军便上了一个摺子,把祁观察参了个实降两级,不准抵销,立时挂出牌来,把祁观察先行撤任,派员接印,赶算交代,倒忙碌了一番。这一来,只把这位祁观察气得个脑胀头昏,要死不活拍着桌子,把周制军大骂了一顿,又要找那位幕府和他拚命。

正是:

孤鸾寡鹄,结幻梦于三生;玉碎珠沉,子浮生于一瞬。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办交涉庸奴降秩 谄大官观察欺贫

且说祁观察得了周制军参他降级的信息,只把他气得一个发昏。在祁观察本来的意思,原是听着那位幕府的话儿,有心取巧,明晓得个这当儿事情十分难办,所以故意充个好汉,帮着百姓和外国人为难,外国人不答应起来,预备着上头把他调任别处,或者把他调省察看;就是再顶真些,也不过一个撤任罢了,只要等这件事儿的风头过了,上头一定要大大的把他调剂一番。那知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偏偏碰着了这位周制军也不把他调任别处,也不把他调省察看,单单的把他降了两级,好好的一个道台,降了一个通判,你叫他如何的不气?

闲话休提,只说祁观察自从降官之后,便和那位幕府吵闹,说他出错了主意,那位幕府朝着他呵呵冷笑道:“你不要这般模样,幸而我教了你这样的一个主意,方才落得这样的一个收常若凭着你的主意拼命的巴结外国人,做他的奴才,只怕百姓们大家不服,鼓噪起来闹了个大大的乱子,那时你又怎么样呢?如今你虽然降了官,却得了个绝好的声名,将来总可以找个出路,你不感激我教你的主意也还罢了,还要平空的和我吵闹起来,这不是笑话么?”祁观察听了这一番说话,哑口无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收拾收拾回到常熟,做起绅士来。

这常熟县分本来是个小地方,没有什么大绅士,祁彦文虽然是个侍郎,却向来不肯干预公事的。这位祁观察回到常熟,便干预起地方上的公事来。不但民间词讼争论的事情他要插进去帮个忙儿,就是地方上的公款,常平仓里头的积谷,他也要千方百计的想着法儿出来混闹。地方上有了这般一个无耻的绅士,就有许多卑鄙龌龊的刁生劣监,挺身出来做他的走狗,在外面招揽词讼,把持衙门,无事生风,招摇撞骗,把常熟一县的人弄得一个个叫苦连天,恨入骨髓。刚刚这个当儿,两江总督刘制军和两广总督寿制军连衔保奏祁祖云老成练达,才识兼优,便开复了原职。祁观察到了这个时候,当了几年绅士得着了滋味,觉得当这个绅土,比出去做官的进款还要多些,便立定主意不出去做官,也不进京引见,只拼命的在本地想着法儿搜括银钱。这个时候,正碰着各省举行新政,房屋田地都要加捐,祁观察借着这个名色,假公济私,行出许多新法,把这班百姓捐了又捐。捐出钱来,开办地方上的新政,又都是祁观察一个人经手,凭着他怎样中饱私囊,敛钱肥己,那一个敢道一个字儿?

这位常熟县刘大老爷又是一位不理民事的糊涂虫,他衙门里头有个通房的丫环,年纪止得十八岁,却生得山眉水眼,皓腕纤腰,刘大老爷收他做了通房,便想把他升做姨太太。不想刘大老爷在家乡带来一个侄儿,到了任上就叫他管理帐房。这位侄少爷年纪止有二十三四岁,翩翩年少,顾影自怜,不知怎样的一刮两刮,和这个丫环竟刮上了。偏偏的事情不巧,那一天两个人正掩在书房里面轻轻悄悄的说话,不料刘大老爷正在外面走过,听得书房里面有男女嬉笑的声音,便掩着身子从门缝里张了一张,不觉心中大怒,那一把无明业火从脚心底下焰腾腾的直冲到顶门上来,按捺不住,当时就要发作。忽然转一个念头,想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情要是闹了出来,别人只说我没有家教,所以闹出这样的事来,我的面上怎么下得去?

想到这里便勉强忍住了。悄悄的走了进去,一个人坐在签押房里,想那处置的法儿。想着:“这个贱人我何等的抬举他!想是他嫌我年纪大了,不愿意跟我,所以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个小畜生尤甚可恶,他明晓得这个人是我收过房的,竟近起禁脔来。”心上这般想着,越想越气,立刻把那位侄少爷叫了进来。

反转脸皮,叫他收拾行李立时回去。这位侄少爷见了这般声势,明知道是那件事儿发作,不敢多讲,只说帐房里头还有许多经手的事情,恐怕一时不能就走,要等料理明白了方才好交代别人。刘大老爷大声说道:“不用你这般小心,帐房里头不是你一个人,你只顾回去就是了,给我立刻动身,不许耽搁。”这位侄少爷听了无可如何,只得拜别了刘大老爷,垂头丧气的自家回去。

刘大老爷撵走了侄儿,把这个丫环叫到面前痛打了一顿,叫了一个家人、一个仆妇进来,叫他们带着这个丫环,到上海去卖给堂子里头。大家听了面面相觑,不晓得这位老爷是什么意思,这个仆妇便上前说道:“禀老爷的话,仆妇的儿子高福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成过家,可否求老爷的恩典,抬一抬手,不要卖他到堂子里去,赏给仆妇做了儿媳妇罢,老爷要卖多少钱,仆妇情愿照数缴上来。”刘大老爷听了,心中大怒,拍着桌子大声说道:“你晓得什么,我正为这个贱人没有良心,所以要把他卖到堂子里头去,有意叫他受些磨折,吃些苦头,你们不准多话!”这个丫环听得要卖他到堂子里去,只吓得芳魂飞散,珠泪纵横,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苦苦哀求。刘大老爷铁青了脸,一言不发。这一闹,闹得里头那位夫人也走了出来,也劝着刘大老爷道:“你心上不喜欢这个人,好好打发他嫁人就是了,何必一定要把他卖到堂子里头去呢?这样的事情不是我们做官人家做的,譬如做个好事,把他放了出去罢。”刘大老爷冷笑道:“你不要来多管闲事,这件事情我主意已经打定,凭你什么人来说也是不中用的。”这位刘夫人本来性情懦弱,衙门里头的事情做不得主,听了刘大老爷说得这样的斩钉截铁,便也不敢多口,凭着他去胡闹。当下刘大老爷立刻打发这一班男女动身出门,临出门的时候,还再三再四的吩咐他们一定要卖到野鸡堂子里去,卖了二百五十块钱,刘大老爷方才出了这一口恶气。

看官,你想这个卖良为娼、买良为娼,是照例禁止的,做地方官的人碰着了这般的案子,一定要把犯罪的人重重的惩办他一下,以儆后来。如今这位刘大老爷非但不能禁止,倒反自己把好好的良家女子卖到堂子里去为娼,你想如今做官的人还有什么交代?

闲话休提,只说刘大老爷到了常熟县任上,不到一年就闹了一起诬良为盗的案子。本地的绅士大家联名出了公呈,到江苏巡抚丞中丞那里去告他。朱中丞想要把他撤任,刘大老爷听得这个消息十分着急,便求了祁观察和他设法。刚刚祁侍郎的朱中丞是同年,祁观察便不顾死活的求了祁侍郎的一封信给朱中丞,着实和刘大老爷讲了几句好话,朱中丞接了祁侍郎的信,便把这件事情搁了下来,只当没有这件事儿,刘大老爷方才放下心来。白此以后,感激这位祁观察就如亲生父母一般,差不多常熟一县的公事,都要听着这位祁观察的指挥。以前祁观察在地方上把持公事,刘大老爷心上还有些不以为然,自从经过了这一番,祁观察做起事来越发顺手,没有一些儿阻碍的地方。

祁侍郎见他在地方上作威作福,也着实劝过他几番,见他不听,也只得罢了。

这一天也是合当有事,祁侍郎正要叫帐房先生反打银票,恰恰碰着了祁观察进来,问起为什么要打银票,祁侍郎把钱小姐的事情和他说了。只见他把眉头一皱道:“天下的事情那有这般容易!他家里头死了人,与我们什么相干?要是典房子的人大家都要找起价来,那里找得尽许多?”祁侍郎听了这一番说话,心上又舍不得那五百银子起来,便道:“你的话儿虽也不差,但是我叫他隔几天来听信的,倘若他一定要在房屋上靠借五百银子,却叫我怎样的回覆他呢?”祁观察听了拍着胸脯道:“不要紧,这件事情交给我就是了。就是靠屋借钱,也要两下情愿,难道好硬借不成?”祁侍郎听了,虽然觉得不甚妥当,但究竟心上蝎蝎螫螫的想要省这五百银子,便依着祁观察的话儿。

等钱小姐来了,祁侍郎也不请他进去,自己也不出来,只请他在厅上坐着,叫人请了祁观察来,见了钱小姐,一口回绝。

钱小姐见了祁观察那般神气,大模大样的目中无人,心上早有了三分不快,便问他道:“靠屋借钱是我们这里的常事,府上又不是拿不出钱人家,为什么不肯通融一二?”祁观察道:“靠屋借钱也要两家愿意,我们不愿意借,便怎么样呢?”钱小姐听了,怫然不悦道:“既然府上不愿意,这个房屋却是姓钱的产业,如今我要请府上外加五百银子的典价,那也算不得什么。”祁观察冷笑道:“当初典屋的时候说明六千银子典价,原是两下愿意的,如今为什么平空的又要加起价来?”钱小姐道:“我也不是无故加价,这里头也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说到这里,正还要说下去,不料祁观察早立起身来,脸上现出一付不耐烦的神色,口中说道:“不必多讲,我也没有工夫和你讲话。我只晓得出了钱典你们的房子,并没有一些儿亏负你们的地方,至于什么借钱不借钱,加价不加价,我一概不管。

你还是快些回去罢,年纪轻轻的妇人,来去出头露面,也狠不便的。”钱小姐听得祁观察这一番说话一味的不讲道理,只气得面罩浓霜,花容失色,不由得冷笑一声道:“怎么平空的说出这般不讲理的话来,可不是奇事么?”祁观察听了也怒道:“我好好的和你讲话,是赏你的脸,你倒连我都冲撞起来,你说我不讲理,我就不讲理,看你可有什么法儿?劝你趁此早些回去,还好保全面上的光辉,如若不然,那就莫怪得罪了。”

钱小姐听了,这一气非同小可,一时怒发起来顾不得什么,立起身来大声说道:“天下的人讲天下的理,难道你们做官的人就好不讲理的么?枉了你们还算都是世家子弟,原来一个个都是些不成材料的草包!”祁观察听他骂得尖利,也不由得心中大怒,高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还不给我快些滚出去,这个地方是容你放肆的么?”钱小姐听了,转觉得有些好笑。便又冷笑一声道:“这个地方是我们姓钱的产业,你既然住了我们的房子,我和你便是宾东,难道你这个地方是皇上的紫禁城,我们到不得的么?”正是:盲风怪雨,摧残上苑之春;叱燕嗔莺,惆怅金铃之使。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负奇冤烈女骂奸雄 溅热血公堂飞白刃

且说钱小姐在祁侍郎家厅上,把祁观察着实抢白了一番,祁观察只气得白瞪着两只眼睛,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只一叠连声的叫道:“来,来,来,来,来!”就这几声里头,早有五六个家人在外面走进来,垂着手站在一旁。祁观察把手指着钱小姐道:“快给我把这个泼妇撵出去!”众家人听了,面面相看,不敢动手。钱小姐听了直气得浑身发抖,心肺俱伤,对着那一班家人道:“你们既然住了我的房子,我就是你们的房东,你们那一个敢动手?”说着顺手取过一个茶碗来,咬牙切齿的,对着祁观察劈头就掼过去。祁观察不及防备,吃了一惊,疾忙把头一侧,只听得“飕”的一声,一个茶碗从耳朵旁边飞了过去;又是“豁啷啷”的一声,茶碗落在地上打得粉碎。祁观察头上身上,却淋淋漓漓的泼得一身的茶。钱小姐不等他开口,赶过去把天然几上的一个大磁瓶用力一推,推在地下,也打得粉碎。祁观察急得双脚乱跳,对着那班家人大骂道:“你们这班没用的奴才,叫你们撵一个人都撵不掉,倒反容他这般放肆起来,你们到底当的什么差使?”说着,便自己抢步上去,揎拳掳袖的想要动手。

那位祁侍郎本来是躲在里面听他们讲话的,如今见闹得不成体统,连连顿足道:“糟了,糟了!”急急的走出来对着祁观察把手乱摇道:“不要动手,有话好好的讲。”这个时候,钱小姐气到无可如何,已经把天然几上的东西,一古脑儿推在地下。见了祁侍郎出来和他讲话,便道:“前天我们当面讲得好好的,为什么今天又要变起卦来?”祁侍郎道:“如今事已如此,不必说他。你只顾先请回去,我自然有个安顿的法儿。”钱小姐听了,头也不回一直走了。这里祁观察见他走了,也气得目瞪口呆,拍着胸脯道:“好一个利害的泼妇,我有生以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祁侍郎见一个花瓶和两个帽架都跌在地下跌得粉碎,觉得十分心痛,口中却说不出来。大家呆了一回,方才商议这件事儿,依着祁侍郎的意思,就依着他借给五百银子,并在房价上头核算。祁观察那里肯依,道:“我们平空的被他这般糟塌,把厅上陈设的东西都打一个稀烂,难道罢了不成?若不好好的给他一个利害,我这个‘祁’字也不姓了。”祁侍郎起先还劝他不要多事,祁观察不肯,只说:“闹了什么事情出来,有我一个人承当,决不牵到二叔身上。二叔只顾放心就是了。”祁侍郎听了也只得由他,暗想:“凭着他去胡闹,我乐得省下五百银子。”想着便不去管他。

祁观察立刻坐了轿子去拜常熟县刘大老爷,只说这个王钱氏是个女光棍,要想平空讹诈银钱,要他出签提人,提到了也不要坐堂审问,只把他押在官媒那里吓唬他一下子,叫他以后不敢再来讹诈。这位刘大老爷听了祁观察的话儿,糊里糊涂的不问情由,便派了两名差役去立提王钱氏到案审问。那两名差役便跑到钱小姐那里去,大呼小叫的逼着钱小姐要走。钱小姐不慌不忙,问他们究竟为的什么事情。两个差役又不肯和他说,只逼着钱小姐立刻就走。钱小姐虽然心上不怕什么,却明晓得祁观察不是个好惹的人,如今自己得罪了他,恐怕他串通了常熟县,有心和自己为难。便暗暗的取了一把小刀放在袖子里头,预备见了刘大老爷,把自己的苦衷对他哭诉一番。那里晓得到了常熟县堂上,既见不着刘大老爷,又要把他押到官媒那里去,一时急气攻心,便拔出小刀想要寻个自荆幸而遇着了章秋谷,把他手中的刀夺了下来。

当下章秋谷见钱小姐晕了过去,连忙指挥众人取过一方白布,先扎了他颈上的刀伤,又叫取过热水来灌了一回,渐渐的醒转来。一面又叫自己的家人赶回去取了刀伤药来,替他敷治;一面指着那两个差役冷笑道:“你们这两个奴才,几乎闹出人命交关的事来,好得狠,这才算会当差使呢!”那两个差役本来已经吓得昏了,如今被章秋谷骂了几句,看看章秋谷这般气派,料想是有些来历的,不敢开口。章秋谷回过头来,问着那大堂上的一班人役道:“这个人姓什么,为的什么事情,怎么无缘无故的要寻起自尽来?”那些人役还没有开口,早有秋谷自己的轿夫抢步过来,指手画脚的说道:“这件事儿,我都知道得明明白白,待我细细的讲给老爷听就是了。”说着,便把这件事儿的始末根由,一一的说了一遍。秋谷听了不觉大怒,一言不发,回过身来叫过号房,叫快去请刘大老爷出来,我有话说。号房答应一声,转身进去。不多时便走出来,把秋谷请到花厅。

只见那位刘大老爷慌慌张张的问道:“那王钱氏的刀伤怎么样,可要紧不要紧?”秋谷微笑道:“方才要不是治弟手快,赶紧把刀夺了过来,等到这个时候,再有一百个也死了。”刘大老爷连连向着秋谷打拱道:“有劳得狠,有劳得狠。”秋谷又微笑一笑,连忙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但是这件事儿,老公祖打算怎样的一个办法呢?”刘大老爷呆了一呆道:“只有且先把他送回家去,随后再讲别的事儿。”秋谷冷笑道:“这件事儿,本来是祁绅不是,倚着乡绅的势力,在外面鱼肉乡里,欺负平民。老公祖不该听了祁绅的一面之词,冒冒失失的出差提人,几乎闹了个大大的乱子,老公祖以后还要小心些儿才是。”几句话把一个常熟县刘大老爷说得面红过耳,只得答应一声:“老哥的高论不差。”秋谷又说:“那两个差役,作威作福的十分可恶,方才这件事情,就是他们两个威逼出来的,要请刘大老爷惩办他们一下子,也好叫后来的人不敢效尤。”

刘大老爷听了一口应允,立刻坐出堂去,传了那两名差役上来,不问情由,每人打了一千板子。秋谷眼见这两个差役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心上十分痛快,便也辞了出来。

这个时候钱小姐虽然已经醒转,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讲不出话来,刘大老爷已经叫人把他送回家去。章秋谷一路回来,心上甚是不忿,想着要和钱小姐帮个忙儿。过了几天,秋谷派了一个家人出去打听钱小姐的事情,这个家人出去打听了一回,走回来便一一告诉了秋谷。

原来祁侍郎听得这个消息心上也慌了,便托了人出来和解。

钱小姐的刀伤本来不重,这几天的工夫已经平复了五六分,便对着祁侍郎的来人说道:“我知道这件事儿不是他的主意,统通是祁八这个畜生一个人闹出来的事情,将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叫他只管放心。但是我的事情,是我的事情;我兄弟的事情,是我兄弟的事情。如今他死在他乡,没有搬柩回籍的盘费,我不给他料理,还有那一个给他料理呢?我以前开口就说要借五百银子,如今仍旧还止要五百银子,把我兄弟的丧葬事情办妥,就算我身上的责成完了,别的事情一概不必说起。”

那来人听了,便如一如二的把这一番说话告诉了祁侍郎。祁侍郎倒有心要照数给他,无奈那祁观察手下的一班走狗要讨祁侍郎的好,便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这个说五百银子是白花掉的,那个又说这房子是钱家的产业,钱小姐虽然是钱家的女儿,却算不得钱家的人,不能听他的说话。祁侍郎本来有些色抖抖的心痛这五百银子,听了众人的说话心上也作不定主意起来。一连议了几天,还没有议决。

章秋谷听了这个信息,心中大怒,便亲自赶到祁侍郎那里打听情形。祁侍郎本来原是认得章秋谷的,如今见了章秋谷的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口中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话儿。

秋谷开口便问钱小姐的事情,祁侍郎还没有开口,早有个走狗叫做康长龄的抢着说道:“据晚生看来,这一笔钱老先生可以不必拿出来。就是老先生格外体恤他们,给些丧葬银两,也用不着许多,至多给他一百两银子罢了。”说着,又有一个走狗叫做经伯成的也插口说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要都像他们家里死了人就来讹诈起来,那还了得!”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早见章秋谷霍地立起身来,剔起双眉,睁开两眼,大声说道:“你们两位这般巴结,替祁府上省了银子,这银子可送给你们两位么?人家家里死了人,没奈何,靠屋借些银子,原是不得已的事情,又不是无故借贷。你们不知道帮衬些儿也还罢了,为什么还要这个一句,那个一句,打他们的破坏?你们的良心何在,天理何在?”几句话说得这两个走狗满面通红,一言不发。

章秋谷又接着说道:“你们可知道祁府上多出几百银子不算什么事情,姓钱的得了这几百银子,却可以大大的办些事情,你们何苦一定要这般的无端拦阻,这是个什么缘故?”说罢,越发把这两个走狗说得无缝可钻,十分难过。祁侍郎见了他们两个这般模样,便插口说道:“他们两位也不过这般讲讲罢了,兄弟今天已经打好了五百银子的银票,正要叫人送过去,老哥请不必生气。”章秋谷道:“并不是晚生善于生气,这件事儿地方上的公论狠有些儿不平,想来老先生也该知道。”说着便起身告辞。祁侍郎送出大门,便拱一拱手,自家进去。

章秋谷走出大门,正要举步,忽见祁观察远远的大踏步从对面走来,章秋谷一见了祁观察的面,就觉得怒从心起,恶向胆生,心上想要过去骂他几句。忽然转了一个念头,暗想不如如此如此,叫他小小的吃些苦头。想着便低着个头,一直走将过去,看看至近,故意把身子一横,一个箭步抢过去,正和祁观察扑个满怀。章秋谷用力一撞,祁观察不曾防备,那里当得住?只听得祁观察口中“阿哟”一声,一个身体就如个皮球一般,直跌出去有七八步远近,仰面一交躺在地下,只把个祁观察跌得浑身酸痛,骨节酥麻,口中哼哼的哼一个不祝章秋谷见了,心上暗暗的好笑,急忙抢步过去,把祁观察在地上扶将起来,口中连连的说道:“得罪,得罪!对不起得狠。”祁观察被这一跌,只跌得头晕眼花,也看不清楚扶他的是什么人,直至定一定神,回过一口气来,睁开两眼,把章秋谷看了一看。

正是:

瑶琴照夜,何来变徵之声;剑气凌云,谁是黄衫之客?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归故里堂上奉慈亲 泛轻舟姑苏逢旧友

却说祁观察被章秋谷撞了一交,撞得昏头搭脑的,一时那里扒得起来?直至章秋谷抢步过去把他扶起,祁观察定了一定神,方才抬起头来看时,认得是章秋谷,知道自己方才跌这一交,是章秋谷把他撞倒的,不觉心中大怒。待要发作几句,却又觉得脊梁上的几根骨头一根根都像跌折了的一般,痛不可当,痛得他弯着个腰,嘴里头哼哼的哼成一片。更兼章秋谷赔着笑脸再三认错,只说:“方才实在没有留心,把尊驾撞了一交,不知跌痛了那里没有?”说着,又连连的自己说道:“实在荒唐得狠,实在荒唐得狠。”祁观察见了章秋谷这样的赔着小心,一时发作不出,更兼背上实在痛得利害,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恶狠狠的瞪了秋谷一个白眼。秋谷假意在祁观察背上抚摩几下,口中说道:“可是跌痛了背上么?这都是晚生不好,老先生千万不要生气。”祁观察被他灌了一大饱的米汤,有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熬着痛勉强说道:“多承老哥费心,幸而还没有跌伤致命的所在,大约还不要紧。”章秋谷听了,几乎要笑出来,连忙别转了脸,对着祁观察拱一拱手道:“得罪,得罪!晚生先走一步。”说着,便头也不回的一直走了回去。

祁观察吃了这个苦头,明知道章秋谷是有心撞倒他的,面子上却讲不出来。见章秋谷走得远了,方才一步一步挨了进来,气喘吁吁的一屁股就在椅子上坐下,张开了口说不出话来。祁侍郎和经伯成、康长龄见了祁观察这般模样,大家都吃一惊,问他为什么事儿。祁观察坐着喘了一回,方才把章秋谷把他撞了一交的事情和祁侍郎等说了。又道:“这个小畜生十分可恶,无缘无故的平空把我撞这一交,究竟我和他虽然认得,向来又没有什么冤仇,也不知他为了什么事情。”两个走狗正在恨着章秋谷无故把他们骂了一顿,想要翻他的本,出口气儿,便也把方才的事情和祁观察说了一遍,道:“照这样的看起来,他竟是为着王钱氏的事儿出来打抱不平的。所以今天跑到这里来先把晚生们骂了一顿,又有意撞了八大人一交。像这样的混帐东西,不给他一个下马威,他也不知道八大人的利害!”祁观察听了连连点头。

自此以后,祁观察和经、康两个人把个章秋谷恨得咬牙切齿,好似那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便千方百计的想要借着别的事儿陷害章秋谷。无奈章秋谷素来安分,又是个有名的旧家,那里想得出陷害他的法儿?依着祁观察的意思,还要叫祁侍郎不要出这五百银子,幸而祁侍郎究竟做人明白,不肯听他的话儿。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只说章秋谷在家里头住了几时,又有些静极思动起来。刚刚这个时候,贡春树在苏州写了一封信来,要请他到苏州去,说有房屋的事情和他商议。章秋谷见了这封来信,心中大喜,便拿着这封信给太夫人看了一看,说有个朋友请他到苏州去。

太夫人看了觉得心上有些不愿意,便问着秋谷道:“如今已经差不多将要过年,大大小小的人家总有些儿事情要料理料理,难道你要在外面过年不成?”秋谷见太夫人的意思有些不以为然,便慌忙解说道:“就是到苏州去上一趟,也不过几天的工夫,自然要回家过年的。”太夫人听了也不说什么。秋谷又说贡春树和自己的交情怎样怎样的要好,贡春树的看待自己,又怎样怎样的真诚;如今他特地写信相招,一定有什么正事,常熟到苏州又止八九十里路程,若一定不去,恐怕他心上见怪。

几句话把太夫人心上说得活动起来,便点头应允,只叮嘱他早些回来。秋谷大喜,走到自己房中,便叫他夫人张氏和他收拾行李。他夫人听得秋谷又要出门,心上未免有些不高兴,却又不好怎样的拦他,只得把秋谷的衣服行李一古脑儿收拾得停停当当。秋谷叫家人押着行李先上轮船,自己高高兴兴的别了太夫人,坐着轿子出城上船。

常熟到苏州的轮船本来止消半日,差不多一点钟的时候已经到了阊门。秋谷见轮船已到码头,便自己先跳上岸去,寻着了贡春树,旧友相逢,大家自然都十分欢喜。秋谷和春树讲了一回闲话,便问他什么房屋的事情,贡春树和他说了。原来贡春树在苏州有几处房屋,都是租给别人的,有一所护龙街的房子租给一个候补人员做公馆,那知这位候补老爷穷得要死,住了三年工夫,只付了一个月租钱。贡春树知道了这件事情,便自己上门去讨,讨得这位候补老爷急了,便假意对贡春树道:“你不要着急,今天和你算结就是了,你带了房租摺子来没有?”贡春树道:“房租摺子自然带来的。”说着,掏出摺子来,交给这位候补老爷拿了进去。贡春树在外面等不多时,只见这位候补老爷怒气冲冲的走了出来,大声说道:“我的房租都是按月给付的,不欠你们一个钱,怎么你无缘无故的来讨起三年的房租来,这不是个笑话么?”贡春树听了摸不着一些头脑,也大声说道:“怎么,怎么?我这所房屋自从租给你们府上以来,除了收过一个月房租之外,一个大钱也没有见你付过,怎么这会儿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不信,只看这房租摺就是了。”

那位候补老爷听了,一声冷笑,把一个摺子一直送到贡春树的面前道:“你看,你看!摺子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怎么你还是这般说法?”贡春树听了心上十分诧异,便接过摺子来看时,不觉吃了一惊,只见这个摺子果然写得明明白白的,某时付房租若干,某时付房租若干,一个摺子上写得满满的,刚刚付到本年本月为止。照着这个摺子上看起来,果然一个大钱也不欠。

贡春树见了,心上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大意,上了他的当了,却也料不到世界之上竟会有这样奇奇怪怪的事情。要想和他们争论几句,料想无凭无据的事也争不出什么来,倒不觉哈哈的笑道:“算了,算了!我一时冒失,上了你们的当,如今也不必去说他,但是你们府上既然困乏到这般田地,只该和我好好的商量,我也不见得不肯,为什么要做出这般的张智来。”说着也不再去和他们争论,一路哈哈的笑着出来。回到自己寓所,要想一个对付他的法儿,一时竟想不出来。忽然想着章秋谷现在常熟,何不写封信去请他到来,一则借此和他畅叙一番,二则也好叫他出个主意。

当下贡春树把这件事儿和章秋谷说了,要他想个法儿,秋谷呸了他一口道:“这样的小事情,也要来劳动起我来!”正说着,忽然春树的家人走进来回道:“护龙街的韩老爷现在已经委了浏河厘局总办,不日就要到差了。”秋谷听了,便对春树道:“恰好他委了厘差,你的房租可以去向他索取的了。”

春树拍着手道:“你不要说得这般容易,收房租是要凭着房租摺子的,如今我的房租摺子被他这样的一来,那里还好去向他要钱?”秋谷道:“你这个人怎么笨到这般田地,难道除了死法,没有活法的么?”春树笑道:“你不要张口就骂我,且请问你这个活法是怎么一个法儿?”秋谷道:“像这样的人也不是有心要赖你的钱,无非到那实在没有法儿的时候,只得老着脸皮和你混赖,究竟并不是他的本心,如今他既然得了差使,料想不至于要赖这一笔钱。但是以前既然有了这样的一层情节,你若要彰明较著的问他追讨房租,恐怕他老羞成怒,脸上不好意思,你只要核计一下,三年的房租统计若干,写封信去问他借一笔钱,不必提起以前的事情,叫他心上自家明白,又彼此不伤和气,你道我这个主意何如?”贡春树想了一想,点头微笑道:“主意呢,果然不错,只是我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要落一个问他借钱的名气呢?”秋谷也笑道:“这件事儿只怪你自家不好,一时上了人家的圈套,到了如今还有什么法儿!你可晓得如今世界上的事情只要有钱,怕什么名气不名气?人家千方百计的想着法儿要借钱,借不到的还多得狠呢!”贡春树听了点头称是,便当时提起笔来写了一张条子,加上一个封套,叫自己的家人送去。隔了一天,果然这位韩老爷叫个家人送了一封回信来,里头装着一张四百块钱的瑞昌庄票,并把贡春树的原信附回。贡春树核计起来,每月十块钱的房租,三年的房租合起来三百几十块钱,他却送了四百块钱过来,算起来还多几十块钱,春树便和秋谷商量,买了些官礼送他,又送了他一桌官席。这且不必提他。

只说章秋谷在苏州住了一天,便想到上海去看陈文仙,春树苦苦的留他再住一天,秋谷起先不肯,还是春树和他说道:“这里庙堂巷有一个私货,生得曼丽非常,名字叫做阿娟,年纪止得十九岁。那一双眼睛更生得十分秀媚,真个是回眸一笑,百媚横生,直是那勾魂摄魄的兵符,拨雨撩云的照会。你既然来此,不可不去赏鉴一番。”秋谷听了贡春树说得这般好法,心中未免有些不信,便一口答应下来,要看看这个阿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当下章秋谷在贡春树那里吃过了午膳,猛然想起那位东方小松来,便一个人走到小松家里头去,指望要和小松两个人畅叙一番。那知半个月之前,两广总督李制军把他聘请去了,秋谷不觉惘然,只得回过身来,到抚台衙门里头去看那几位亲戚。

原来秋谷有两位亲戚都是太史公,一个姓曾,叫做曾祖述;一个姓邓,叫做邓振邦,现在都在江苏巡抚幕府里头管理摺奏事件。两个人见章秋谷来了,大家谈了一回,就把秋谷留住在衙门里头吃了一顿夜膳。这一来有分教:韦郎未老,香留白袷之衣;倩女多情,春满流苏之帐。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八十七回 卖风情陌路遇萧郎 感华年高楼圆好梦

只说章秋谷被那两位太史公留着吃了晚饭,忽然想起贡春树约他在阿娟那边吃酒,便苦苦的辞了出来,两位太史公留他不住,只得由他。章秋谷大踏步走将出来,出了抚署头门,恨不得一步就跨到贡春树寓所。一路慌慌张张的走过来,到了道前街,想着抄小路走近些,便回过头来抄入南面一条巷内。

这个时候已经八点多钟,路上十分黑暗,章秋谷心中性急,便不顾好走不好走,低着头,放开脚步飞一般的向前直冲。猛然听得对面马蹄声响,耳边有个人吆喝一声,章秋谷抬起头来,不觉大吃一惊。只见对面一个人骑着一匹快马,也是飞一般的直冲过来,那马把头一昂,早已碰着章秋谷的肩项。说时迟,那时快,章秋谷躲避不及,退让不来,这个骑马的人一时又收勒不住,这匹马正在放开四蹄,腾云驾雾的一般向前跑去,那里收得祝眼看着十分危险,两下都急出一身冷汗来。好个章秋谷,真是“忙者不会,会者不忙”,把身体往后一仰,伸出右手来霍地把马口内的嚼环揪住,轻轻的一个转身,早已转到马头的左道,把手内的嚼环用力一凝,那马便停住四蹄,屹然不动。秋谷睁开双眼看那马上的人时,只见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时式的衣服,面上显着一付油滑样儿。秋谷伸过左手,抓住他的衣服往下一拉,这个少年身体一歪,坐不住鞍鞯,扑的跌下马来。秋谷正要骂他几句,忽听得对面一家人家的门内,发出一种轻清婉妙的声音,低低的一声“好”。

章秋谷听了这一声脆生娇生滴滴的声音,好似那乳燕呢喃,春莺宛转,不由得心中一动。闪过眼光往对面仔仔细细的看时,恰好这个地方有一个路灯闪闪烁烁的照着,只见门内立着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朱唇半启,香辅微开,眼波莹莹的正对着秋谷细看,却生得不长不短的身材,不瘦不肥的态度,云鬟宝髻,皓腕纤腰,润脸呈花,圆姿替月。比赵家之飞燕,宜喜宜嗔;方洛浦之灵妃,倾城倾国。掩着半个脸儿,立在门内,后面还立着一个十三四岁的丫鬟。

章秋谷不看犹可,一看了这个女子的样儿,觉得眼光一闪,好似一道电光射将过来,闪闪烁烁的耀得眼光都有些模糊起来。

一时间章秋谷的眼睛里头,好像有十百千万个美人的影儿,前后左右的耀着他的视线,登时一个心上七上八下的在腔子里头乱跳,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从心窝里头发越出来,把那方才的一团烈火都不知化到那里去了。只得勉强定一定神,对着那骑马的人正色说道:“你跑马有跑马的地方,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马项上又不带响铃,就是这样的横冲直撞,你难道不懂规矩的么?今天幸而遇见了我,没有受伤;要是撞着了别人,那里有这般急智?闹了人命出来,你又怎么样呢?”秋谷口中虽然在那里和人说话,一双眼睛却不住的望着门内溜过来。那女子见了,知道秋谷已经有意,对着章秋谷低鬟一笑,飞了秋谷一个眼风,却故意别转头去,举起一双纤手把头上这云鬟慢慢的整理一番。这个时候,章秋谷心中的快活,在下做书的也形容他不出来,只觉得心花怒开,心窝奇痒,浑身的四肢百体无一处不畅快,四万八千毛孔无一孔不熨贴。比那寒士登科,穷人暴富,觉得还要快活些儿,那里还顾得和那骑马的人说话。

那骑马的人在旁边看了这个情形,也觉得十分好笑,便对着章秋谷说道:“我的马上虽然没有响铃,你的走路却也太慌迫了些,我们两下都有不是,也不必再去提他。”依着这个骑马的人的意思,无故被章秋谷在马上揪了一交,心上好生不伏,还要想和他理论几句,但看着章秋谷这样的身材灵便,手脚玲珑,晓得他一定是个精通拳棒的惯家,便也不敢去惹他。说了这几句话儿,便不问情由,腾身上马,把缰绳一拎,这马放开四蹄向前便走,口中高声说道:“得罪,得罪!我要先走了。

今天这一撞倒便宜了你,你一个人在这里吊膀子罢!”

章秋谷心上糊里糊涂的也不知这个骑马的人和他说的是些什么话儿,只呆呆的看着那门内这女子,两下眉来眼去,卖弄风情。直至那骑马的人上马走了,说了几句取笑他的话儿,方才抬起头来看时,听得马蹄得得,只看见一个影儿早已走了一大段路。秋谷自己也觉得心中好笑,只见那门内的女子也用手帕掩着樱唇,对着他嫣然巧笑。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知道大事将成,心上要想一个和他说话的法儿,却一时想不出来。只见那女子对着秋谷瓠犀微露,媚眼横斜,举起手来做了一个手势。章秋谷猛然心生一计,竟大踏步进门来,对着那女子笑道:“对不起,请问一声,刚才我不见了一点儿小东西,给那马平空的一冲,不知落到那里去了,可好容我在这里找一找么?”说着便抢步过去,深深的一拱到地。那女子也不回礼,只微微一笑背转脸去,红上桃腮,春生宝靥,口中说道:“这个不妨,只顾请便就是了。”那丫环在背后插口说道:“倒客气得狠。”那女子举起手来,轻轻的打了丫环一下道:“不话多说。”章秋谷见了这般模样,便故意蹲下身去,两手在地上乱摸,渐渐的一步一步直接过来,一直摸到那女子的脚下。章秋谷趁势撩起他的裙来,把一只左手在他脚上碰了一下,那女子格的一笑,口中说道:“在这个地方规矩些儿,不要这般啰唣。”

秋谷也笑道:“在这个地方要规矩些儿,在什么地方就可以不规矩呢?”那女子听了一言不发,瞪了秋谷一个白眼,回转身来往里便走。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色胆如天,竟是不分好歹,跟在女子的后面闯将进去。那女子虽然觉得章秋谷跟在他的后面,却头也不回,带着丫环一直的走进去。章秋谷跟进门内,仔细看时,原来不是大门,好像人家的后门的样儿。那女子放轻了脚步走过一层院子,转一个弯便是一个扶梯。那女子走上扶梯,秋谷大着胆子也跟上去。

到了楼上,章秋谷举目看时,见是一并三间的屋子,上首一间垂着门帘。那女子掀开门帘走了进去,章秋谷也走进来,又是深深一躬。那女子到了这个时候,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还了个万福,背着保险灯远远的坐下。秋谷到了房内,先看屋内的样儿。只见一张楠木大床朝外摆着,不多的几张桌椅,疏疏落落的排着。梳妆台上却排着几部小书、笔砚瓶花,位置得十分济楚。上首一带略略的有几件箱笼陈设。当门排着一张小小的条桌,上面还摆两盆梅花,疏影横斜,暗香骀荡。衬着这个灯下的美人,名花倾国,相映生辉。

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觉得一个身体有些虚飘飘的样儿,如入天台,如登仙府,便不分好歹,走过去拉了他的纤手,拉他立起身来,向灯下并肩立着。再从头至脚的看时,只见他头上低低的挽着一个髻儿,插着不多的几件簪饰,穿一件蜜色皮袄,衬一条玄缎长裙,一双尖尖瘦瘦的金莲,一捻凌波纤不容握,穿着一双宝蓝绣花的弓鞋,都丽非常,丰神绝世。真个是说不尽的千般婀娜,写不出这万种风流。章秋谷见他羞怯怯的低着头不肯开口,便先问他的名姓,方才知道他姓楚,小字叫做芳兰。秋谷自己也通了名姓,嘲他又打-拱道:“我章秋谷的一双眼睛阅人多矣,从没有遇见你这样的一个人,真是天上神仙,人间珠玉。”芳兰听得秋谷这样的赞他,便回眸一笑,对着秋谷低低的说道:“你不要只管打拱作揖的做这许多怪相,人家要说你是痴子的。”秋谷紧紧的一把搀住了他的手,觉得兜罗一握,入手如绵,口中还对他说道:“别人叫我痴子,我一定的不答应,惟有你就是叫我痴子,我也狠高兴的,还恐怕我没有这般的福分呢!”

正说着,忽听得下面人声喧嚷起来,好像有三五人的脚步声音望着楼下直走进来。章秋谷吃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认着又是什么仙人跳,有意诱他进去的,便推开了芳兰的手,揎拳掳袖的,要想打下楼来。芳兰一把把他拉住道:“不要紧,你不用着急,这是我父亲在外面回来,他们都不到这间房里的,你只坐在这里,不要声张就是了。”秋谷听了他的话儿,便悄没声儿的坐在那里,不敢开口,心上却还狠有些儿疑惑,侧着耳朵往下面听时,果然听得下面的人喧嚷了一回,却没有一个人上来。只听得有人说道:“老爷回来了,给老爷预备点心。”

听得有个人答应一声,又听得有个人叫“来,来”的声音,又有几个人答应“嗻嗻”的声音。闹了一回,渐渐的没有声息,章秋谷方才放下了心,暗想这个样儿,一定是个本省的候补官,所以有这般势派,但是他女儿为什么又是这样呢?想着便问着芳兰道:“方才回来的可是令尊么?”芳兰点一点头,秋谷道:“你们令尊是什么班次?想来是这里苏州的候补人员了。”

不料章秋谷一句话儿刚刚出口,芳兰早急地变了脸儿烦恼起来,一霎时粉面生红,蛾眉紧蹙,对着秋谷把手摇了两摇,默然不语,眼波溶溶的好像要流下泪来。秋谷见了他这般模样,便也不好再去问他,两个人默然相对。

秋谷又放出眼力,细细的注视他的面庞,只见他虽然皓齿明眸,雪肤花貌,却眉目之间明显着有一段牢骚,十分幽怨,好像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暗想方才问他父亲是什么功名,便顿时心上这般不高兴起来,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等会儿待我来把他好好的盘问一番,看他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情。想到这个地方,觉得芳兰这般模样狠有些儿可怜,更兼见他含情带恨,脉脉无言,眼眶中擎着两行珠泪,好似那风吹杨柳,雨打芙蓉,便深深款款的安慰了一番。正是:三生慧业,一见倾心;刘郎之丰度依然,凤女之深情如许。

琛钗暗堕,春融翡翠之衾;宝髻宵慵,香暖珊瑚之枕。

有分教:

巫云楚雨,十年小杜之狂;玉软香温,一枕高唐之梦。

要知后如何,请听下回,便知分解。

第八十八回 章秋谷意外得奇逢 贡春树开筵宴良友

且说章秋谷和楚芳兰邂逅相逢,良缘偶会,这一夜的恩情美满,鱼水和谐,海誓山盟,缠绵缱绻,也就可想而知的了。

这些故事在下做书的也不必去提他,只讲章秋谷过了一宵,早是红日东升,鸡人报晓。秋谷恐怕迟了不能出去。便急急的起身,芳兰也不留他,只握着秋谷的手说一声:“后会有期,前途保重。”说到这里,那声音早有些哽咽起来,咽住了喉咙,说不下去。秋谷见了,不觉牵动了自家的万斛愁肠,半生心事,也陪着他凄楚起来,便安慰他道:“我们以后还可以想着法儿大家见面,你不必这个样儿。”芳兰也不开口,只对着秋谷摇一摇头。秋谷摸不着头脑,便在身上取出一张仁和的庄票,刚刚五十块钱,放在芳兰手内,口中说道:“这一点儿算不得什么,你留着赏人用罢。”芳兰一见了秋谷手内的一张银票,不知又是怎样的平空凄楚起来,眼圈儿红了一红,止不住泪珠滚滚,就如断线珍珠一般往下乱滴,呜呜咽咽的对着秋谷说道:“你若把我还当个人,请你不要把我这般糟蹋,我这般命苦,难道你还忍心糟蹋我么?”说着,几乎要放声哭将出来,这一下把个章秋谷也说得十分难过起来,想着:天壤茫茫,置身无地;青衫落拓,红粉飘零。扬意不逢,知音难得;才名画饼,忧患如山。就也不知不觉的洒了几点英雄眼泪。

停了一回,芳兰含着一汪珠泪,把那一张庄票仍旧塞在章秋谷衣袋里头,对着秋谷说道:“你还是走罢,在这里挨一会儿也不中用,倒弄得两下心中难过。”秋谷听了,觉得还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儿,又恳恳切切的对着芳兰说道:“你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情?为什么我昨夜这般问你,你咬定牙齿不肯露出一个字儿的风来?我们两个人一番相遇,也算是个意外的姻缘,你有什么心事什么话儿,何不讲出来?我们两个人商量商量,或者我有什么可以出力的地方也未可知。不是我自家夸口,我章秋谷一身侠骨,万斛奇才,无论你身上再有什么天大的事儿,也要和你想一个万全的方法。”芳兰听了叹一口气道:“多谢你的盛情肯和我这般的出力,但是我的事儿是苦在我自己的心里,叫做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就是和你说了,也没有什么法儿。我只恨着我自家命苦,两年以前没有遇着你这样的一个人,到了如今也是无从说起的了。”说着只见他把牙关一咬,毅然决然的对着秋谷说道:“你去罢,我不留你了。”

秋谷听了芳兰的一番说话,觉得一字一句里头都含着无限的辛酸,迸着许多的血泪,心上已经明白了几分,知道他自家心上,一定有天大的冤苦说不出来。想着他不肯要钱,又不便勉强他,要想送他一个戒指罢,秋谷向来又是不带戒指的。想了一想,便从身旁取出一个金表来,表上还带着一条黄澄澄的金链,递在芳兰手内道:“你好好的收着,算个我们的纪念罢!”芳兰看也不看,口中说道:“你方才送我五十块钱我尚且不收,如今又送起金表来,你把我当作什么样人?难道我也是那班堂子里头的倌人,只晓得问你要钱不成?”这几句话倒把章秋谷说得闭口无言,只得转口说道:“这是我错了,这是我错了,如今依你的意思便怎么样呢?”芳兰听了,便把秋谷手内用的一方全白丝巾拿了过来,放在自家袖里,把自己日常用的一方湖色丝巾换给了秋谷,又在自己手上脱下一个赤金嵌宝的戒指,也替秋谷带在左手小指上,叮嘱他不要送给别人。秋谷见了,只得在表链上解下一个全绿的翡翠猴儿来,放在芳兰手内,芳兰方才收了。又催着秋谷快走,秋谷看看表上已经将近八点钟,没奈何只得一步懒一步的要走。

芳兰握着秋谷的手送到扶梯旁道:“但愿上天保佑我们两个人后来再得相逢。我们两个人要好一场,我只有一句话儿相劝,你是个读书人,家里头只要有一碗粥吃,千万不要出去做官;就是连粥都没得吃,情愿在家里头饿死,也千万不要出去做官。你若是记得我这个人,务必把我这几句话儿到处劝人,叫人知道这个官是万万做不得的,我也不白白的糟蹋了……”说到这个地方,说了半句,再也说不下去,眼中又流下泪来。

秋谷看了实在代他凄惨,却又找不出什么话儿劝他,见那丫鬟立在旁边,眼圈儿也揉得红红的,秋谷便从袋内取出十块钱给他,口中说道:“昨天辛苦了你,你拿去买些花戴罢。”一面说着,一面把手内的丝巾和芳兰揩拭泪痕,芳兰珠泪纵横,玉容惨淡,停了一回方才长叹一声道:“咳,苦呀!”这一声好似那巫峡哀猿,衡阳孤雁。章秋谷听得十分酸鼻,不由的又落下泪来。芳兰一言不发,放开了秋谷的手,把手指着扶梯叫他下去。章秋谷一步一回头的走下楼来,那丫鬟在前引路,喜得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儿,章秋谷悄悄的走出后门,那丫鬟便自掩门进去。

章秋谷走到街上,回过头来看时,楼阁依然,玉容深掩,倾城何处,梦境都非。心上觉得十分怅惘,低着头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抬起头来看时,只见六扇黑漆大门和那昨夜的后门也隔得不多几步,大门上贴着一张朱笺,写着“楚公馆”的几个字儿,上面还写着许多官衔,秋谷见了把舌头一吐,心上已经明白了五六分,便急急的走回贡春树寓所来。

贡春树刚刚起来,洗脸漱口,见了章秋谷便嚷道:“你昨天晚上往那里去了一夜?害得我在阿娟那里直等了大半夜,一班客人都空着肚子等你一个人,究竟是个什么缘故?”秋谷听了微微的一笑道:“这件事儿说起来话长得狠,你且不要乱嚷,等一回儿和你慢慢的说。”贡春树听了,走近身来把秋谷脸上仔仔细细的打量一回,笑道:“我看你的样儿,一脸的不尴尬,既带着一团高兴,却又有些牢骚郁勃的样儿,一定是昨天晚上到仓桥滨去寻你的老相好,吃了败仗回来了。”秋谷笑道:“你不要这般混说,难道我也像你常常的打汇票不成?”春树听了呆了一呆,不晓得秋谷讲的是那一路的话儿,一时顿住了口说不出什么来,只眼睁睁的看着章秋谷的脸儿。章秋谷见了他这个样儿,只笑得拍手打脚的,口中说道:“何如今天你也居然有给我难倒的时候?”贡春树实在不懂什么叫做“打汇票”,只得也笑道:“今天算我输了,你且把这‘打汇票’的三个字儿细细的给我讲一讲。”秋谷哈哈的笑道:“你也总算是个上海的老白相,怎么‘打汇票’的这句话儿都不懂是什么讲究?真是个不中用的饭桶,怪不得金小宝要说你中看不中吃呢。”春树听了不觉脸上红了一红,道:“这句话儿是从那里来的,难道是金小宝自己告诉你的不成?”秋谷把一个右手的大拇指在自己鼻子上一指,口中说道:“岂敢,不是小宝自己朝我说的,难道是我说谎的不成?”贡春树不听这句话儿犹可,一听了这句话,脸上越发的红起来,把秋谷呸了一口道:“你这个人真不是个好人。”秋谷见春树有些当真着急起来,不由哈哈大笑道:“算了算了,你不用这等疑心,虽然小宝对我实在有这句话儿,却是我和他两下取笑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儿。我和你这样的交情,决不剪你的边。方才你自己说我到老相好那里去打了败仗,如今我不过回敬了几句,你就要急得这个样儿,难道只许你和我取笑,不许我和你取笑的不成?”贡春树听了,自己也不觉好笑起来,对着章秋谷说道:“算了,不用说了,就算我说你不过,怕了你如何?”秋谷道:“你本来说我不过,为什么要就算?”春树道:“你这个人,怎么一个字眼儿上都不肯将就些儿,吃一点亏,一定要自己占了便宜才罢?”秋谷道:“这是如今世界上优胜劣败的公理,没有,什么说的。”

春树道:“优胜也罢,劣败也罢,你且把昨天晚上的事情细细的和我说来。”

秋谷方才把昨天遇着芳兰的情节,一字不遗的和贡春树说了一遍。贡春树方才明白道:“原来你果然有了这般奇遇,今天罚你在阿娟那里吃一台酒,罚你的无故爽约,你道如何?”

秋谷道:“罚我吃台把酒,算不得什么事情,但是我心上有一件不明白的事情。”说着,便把自己如何的心中疑惑,如何的盘问他,芳兰如何的死不肯说,临走的时候芳兰又是怎样的依依不舍,好像以后不能见面的一般,一一的和贡春树说了。又道:“看他的丰姿体态,绝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贱样儿,不知他心上究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没奈何方才把他逼到这般田地。

但是既然如此,要和我再图相会,也是狠容易的事情,为什么听他的口气又像有什么阻碍的一般。难道第一次没有阻碍,第二次倒有了阻碍么?你和我想一想,这里头究竟是个什么缘故?”贡春树听了,心上也觉得狠是诧异,大家猜想了一回,终久猜想不出来,便也只得由他。章秋谷的心上究竟还觉得有些依恋,一时撒不下来,好像心上忘了一件最紧要的大事一般,狠有些儿闷闷不乐,连午饭都不高兴吃,只略略的吃了些儿便放下了。

到了晚上,依着秋谷的意思,还要到芳兰那里去候他,希冀他和昨日一样的出来。贡春树因为已经约好了一班朋友,再三的不肯,硬拉着他望庙堂巷阿娟家里来。秋谷一面走着一面口中说道:“这个地方都是些候补人员的公馆,怎么会住着这样的人家?”春树道:“苏州地方,那些半开门的私窝子门口贴着个公馆条子,假充候补官公馆的多得狠呢。”说着,已经走到一家门首,看看大门上倒也贴着一张公馆条子,上面写着“余杭马公馆”的几个字儿。贡春树便当先走进,秋谷和着春树的几个朋友也跟在后面走进来,走过了小小的三间花厅,便是三间上房。春树不分好歹,领着众人直闯进,只见房间里头空空的不见一个人。春树高声叫道:“客人来了,怎么人都没有,快给我滚一个人出来。”一句话还没有说得完,早听得房后莺声呖呖转出一个丽人。正是:春风无恙,可怜白贮之歌;旧雨不来,辜负蓝桥之约。

不知出来的是什么人,下文交代。

第八十九回 闯房间流氓横索诈 惩无理名士怒挥拳

且说贡春树正在嚷着,叫滚出一个人来,早听得房后莺声呖呖,转出一个二十岁上下的丽人。未曾走到,早有一股香水的味儿,和着那一阵的脂香粉气芬芳馥郁的直透入众人鼻观中来。秋谷见了,知道一定就是阿娟。只见他轻移莲步,慢拢湘裙,直走到贡春树的面前,故意嗔道:“阿贡,耐勿要勒浪瞎三话四,啥格滚出来勿滚出来,倪倒一径(曾忽)滚过歇,勿晓得那哼格滚法,请耐滚拨倪看看。”说罢回过头来,把一双俊眼前后左右的四围的飞了一转,方才把手掠一掠头上的鬓发,对着众人笑道:“各位老爷请坐捏。”

章秋谷听了,便先叫一声“好”,阿娟又飞了章秋谷一眼道:“倪是勿好格,请唔笃各位包涵点。”章秋谷也打着苏州白讲道:“阿呀,耐勿要客气嗫,依仔倪看起来,是样样好式式好,格末叫好得来呒淘成。”阿娟听了把头一扭道:“好哉好哉,勿要勒浪钝哉,耐格位老爷啥实梗格介。”秋谷也不再说,只是上上下下的细细的看他,只见他穿一件铁青色摹本锻的皮袄,下面衬着一条品蓝绉纱的裤子,湖色缎子的弓鞋不盈四寸。蛾眉掠月,宝髻堆云;丰彩惊鸿,佩环回雪、那一双俊眼就如一泓秋水的一般,秋剪双瞳,横波欲活,一颦一笑,顾盼生姿,虽然算不得什么倾城倾国的丰神,却也态度鲜妍,容光飞舞。暗想贡春树的眼力总算不差,但是和昨日的芳兰比较起来,却还觉得差了些儿,赶他不上。正想着,忽听得阿娟开口对他说道:“格位老爷尊姓,阿就是章老爷?”秋谷还没有开口,春树在旁边接下去说道:“不错,这位就是章老爷。”

阿娟道:“阿呀,章老爷昨日仔啥勒勿来介,阿贡搭仔几化客人等得来大家格肚皮才要饿杀快,阿是倪间搭小场化,章老爷勿肯过来?”秋谷不等他说完,便指着他的脸道:“你这个人,真有些岂有此理!”阿娟听了不懂道:“啥格岂有此理,岂有此外介,倪才勿懂啘!”秋谷道:“姓贡的和我们一样的客人,为什么你见了他口口声声的叫他阿贡,难道我们就不是客人么?”阿娟听了,对着章秋谷把嘴一披道:“阿呀,章老爷,勿要扳倪格差头嗫。”

刚刚说到这里,忽听得外面许多脚步的声音直拥进来,不由分说竟一直闯进房内。贡春树和那几个人早吃了一惊,章秋谷不慌不忙,举目看时,只见七八个短衣窄袖的流氓从外面乱闯进来,都是身上单穿着一件皮马褂,敞着了怀,把一条腰带系在外面,一个个揎拳掳袖、怒目横眉,好像要寻人打架的样儿。为首的一个约有三十来岁,身材高大,面目凶横,对着章秋谷一班人点点头道:“对不起,你们已经来了多时,如今请你们到外面去坐一坐,这个地方让我们来开个心儿。你们要是懂事的,快快的给我出去,万事全休;如若不然,哼哼,那时却莫怪我们粗鲁。”有几个客人听了那班流氓的口风,明晓得他是有心寻事,一个个心上都怕起来,立起来站在地下,你看我,我看你的要想逃走出去。

早听得秋谷大声说道:“你们不要害怕,有我在这里一面承当。”说着,便向众人喝道:“你们这班奴才,平空闯进来做什么?还不给我快些滚出去!你们睁开狗眼认认我是个什么样人,不要想昏了你们的头。”章秋谷这几句话儿方才出口,那个为首的流氓早勃然大怒,高声叫道:“你们看看他倒骂起人来,不给他一个利害他也不知道。”说着便俯身下去,在快靴统里头掣出一把冷森森明晃晃的尖刀拿在手内,大踏步走近章秋谷的身旁,睁开两眼,厉声说道:“老实和你说,这个地方是大家可以来的,你们通共出了一块钱来打个茶围,你们打算要坐到什么时候?老子们有的是钱,今天也要来打个茶围,你们好好的出去,是你们的便宜。”说罢把手内的小刀用力往桌子上一插,只听得“铮”的一声,那把小刀插进桌子约有一寸深。这一来,把那几个贡春树的朋友吓得魂飞魄散,骨软筋麻,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下直透起来,一个个只吓得浑身乱抖,一句话也不敢说。更兼那一班流氓耀武扬威七张八嘴的嚷道:“老大,还有这样的工夫去和他讲话?只拖了他们出去就是了。”

章秋谷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只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微微的冷笑。那为首的流氓见了秋谷这般模样,心上焦躁起来,便刘着秋谷喝道:“出去不出去?”秋谷微微的冷笑道:“我正要看看你们这班奴才有什么本领。我不出去,看你们这些奴才可有什么法儿。”那为首的流氓听了章秋谷这般说法,由不得心头火发,鼻孔烟生,抢过来一把抓住了秋谷胸前的衣服,想要撵他出去。早被章秋谷伸出右手,接住了他的手臂轻轻的一拧,这班流氓本来都是些鸦片烟鬼,大风都吹得倒的,那里当得起秋谷的神力?被他轻轻的把手臂一拧,拧得他“阿呀”一声,身不由己的跪在地上。秋谷顺手一送,早把他跌了一个狗吃屎,倒在地下扒不起来。那同来的一班流氓见了,一齐怒道:“什么东西竟也这般可恶!我们大家上去打他一顿。”说着便七手八脚的拥上来。章秋谷见了,觉得实在好笑,慢慢的立起身来,把两手一拦,当头的两个流氓立脚不住,跌倒在地,后面的人看了,就立住了不敢上来。秋谷哈哈的笑道:“像你们这般没用的东西也敢出来讹诈?你们胆大的只顾上来。”一班流氓听亏,面面相看不敢动手。那起先跌倒的三个也都扒起身来,呆呆的站在一旁,秋谷对他们说道:“你们怎么样?怎么七八个人,一个都不敢上来?你们这班没用的奴才,不要在这里现世,快些给我滚你妈的蛋罢!”那一班流氓听了,不敢开口,只得垂头丧气的出来,连那方才插在桌子上一把小刀都不敢拿,一哄的都走了。

秋谷见他们走了,回过头来看那几位贡春树的朋友时,一个个都吓得屁滚尿流,唇青面白。贡春树站在秋谷背后,虽然也有心上惊慌,却向来知道章秋谷的本事,料想这几个人不是章秋谷的对手,所以也还不至于十分胆怯。只有阿娟一个人见那班流氓拥进门来,早吓得他香汗淋漓,花容失色,不顾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连忙趁着大家扰乱的当儿,躲进床背后小房里去,和两个小大姐紧紧的把房门关上,不敢出来。直至章秋谷打退了一班流氓,他在里面听得明白,心中大喜,便开了门出来,对着众人说道:“格排杀千万格强盗坯,也勿知啥格路道,倪拨俚吓得来人野吓杀快。”又对着秋谷说道:“谢谢耐帮仔倪格忙。今朝区得耐勒浪倪搭,赛过救仔倪格性命。”秋谷笑道:“不要说是这两个人,就是来得再多些儿,也不放在我的心上。”贡春树是见惯的,不以为奇,只有那几个人在旁边看着秋谷的样儿气宇安闲,丰神潇洒,好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一般;如今见他三拳两脚的打退了一班流氓,觉得心上十分诧异,大家都对着秋谷说道:“今天幸而秋翁先生和我们同在一起,没有吃他们的亏。如若不然,今天就不可问了。”

秋谷也随意谦逊了几句,趁便走过去拉着阿娟的手道:“你以后不要叫我章老爷,只要叫我一声二少就是了,不信你问阿贡,我在上海,那些堂子里头的人都是叫我二少的。”阿娟听了,斜着眼把秋谷一看,只见他朱唇粉面,猿臂蜂腰,举止安详,丰神俊雅,眉宇之间觉得另有一种英气,奕奕照人。不觉面上一红,别转头去,口中说道:“晓得哉,格末就是二少。”秋谷又低声和他讲道:“我今天和你打退了这班流氓,你该应怎样的谢我?”阿娟听了也不开口,只慢转秋波,暗中飞了秋谷一眼,横波一转,脉脉含情。秋谷见了,倒把头低了一低,放开了阿娟的手。

回转身来刚刚同贡春树打了一个照面,春树对着他微微一笑道:“你这个人真有些岂有此理,剪别人的边也还罢了,怎么剪起我的边来?”秋谷听了也笑道:“我和你两个人认得了多年,你几时见我剪过朋友的边?难道我章秋谷也和你姓贡的一般,不顾朋友的交情一味的混闹不成?”贡春树还没有开口,早被阿娟走过来拉着他的手不依道:“啥格剪边勿剪边,耐勿要勒浪瞎三话四,倪勿来格。”说着,便坐在春树身上,扯着他一个耳朵,口中咕噜道:“倪勿要,耐下转阿要实梗?”春树被他扯住了一个耳朵,扯得他口中叫道:“你有话好好的说,不要这般动手动脚。”秋谷对着阿娟笑道:“你好好的扯他一下,问他以后还瞎说不瞎说?”阿娟果然听了章秋谷的话儿,用着气力把他的耳朵扯了一下,扯得个贡春树抱着头直跳起来,口中乱叫道:“耳朵耳朵,扯掉了耳朵是没有价钱的。”阿娟一面格格的笑着,一面口中说道:“啥人叫耐实梗呀,耐下转阿要实梗瞎三话四哉?”春树脱了阿娟的手,连忙走过一边道:“你吊膀子只管吊膀子,我又不来管你的闲帐,你何必就要这般着急。”阿娟听了不由的着起急来,红着脸赶过去要和春树不依。春树见了连忙抱着头逃过这一面来,对着阿娟把双手乱摇道:“算了算了,总算我的不是,讲错了一句话儿,我还要留着耳朵摆个样儿呢。”一句话把大家都说得笑起来,阿娟也笑道:“耐自家勿好啘,耐下转阿敢哉?”春树朝着阿娟恭恭敬敬的打了一拱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小生不是。”

说得秋谷哈哈大笑,对着阿娟道:“他既然这样的自家认错,你就饶了他罢。”阿娟听了方才一笑走开。春树见了又拍着手道:“到底章二少说的话儿比我灵应得多。”阿娟瞅了春树一眼道:“狗嘴里勿会出象牙,啥人来理耐呀。”春树正要开口,秋谷扯住他道:“时候已经不早,叫他们摆起台面来罢。”春树听了,便和阿娟说了几句,两个大姐走过来调开桌椅,摆上菜来。原来苏州的规矩,私窠子是没有什么摆酒不摆酒的,有时候客人要摆酒请客,便自己去叫菜。今天这一席菜是贡春树在三雅园叫来的,肴馔十分精致。正是:桃花春水,谁家有蛱蝶之图?珠箔银屏,何处是天台之路?

要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银汉仙槎刘郎惆怅 秋风莼菜张翰归来

上回书中说着章秋谷和贡春树在阿娟那边晚膳,一时间觥筹交错,履舄纵横。那几个客人也每人叫了一个和阿娟一样的开门的私娼,只有秋谷不认得这些人,无从叫起。贡春树要和他代叫一个,秋谷执意不要,也就罢了。当下开筵坐花,飞觞醉月,直闹到三更左右方才散席。大家都辞了主人先走,只有秋谷和春树两个人已经微微的有些醉意,还坐在那里。只见阿娟走过来和春树咬了一回耳朵,春树沉吟一回道:“一时找不出地方,搬到那里去呢?”秋谷听了,不晓得他们说的什么,便问着春树道:“什么搬不搬的,你们那一个要想搬家?”春树听了,便把这里头的情形和秋谷讲了一遍。

原来苏州地方的规矩,一班堂子里头的倌人开着一个门面,每每有许多地方的流氓跑到堂子里头去想他们的好处。一班倌人见了这一班流氓,一定要送他几块钱,还要对着他们说上许多好话,方才肯好好的出去。如若不然,这班流氓就要糟蹋他们的房间,得罪他们的客人。这班客人都是一班有身家的,见了这班流氓如何不怕?自然大家都吓得不敢再来。这些流氓一味的拼命混闹,闹得一个天翻地覆,一定要拿着了钱才罢。除了租界上的堂子,这班流氓吃巡捕官司不敢去闹,其余城里城外的那些开堂子的人家都是他们的衣食饭碗。这些倌人见了那班流氓,没有一个不是怕得心惊胆战,非但一毫不敢得罪,而且还要好好的敷衍他们。若是那一班半开门的私娼,本来没有多少客人走动,这班流氓要是不知道也就没有法儿,万一个给他们打听了出来,一定也要带着几个人进来啰唣,想要讹诈客人们的钱。阿娟住在这个地方还不到一年,所以起先他们还不知道阿娟是个私娼,如今被他们晓得了风声,便大家闯进来想些好处。不料刚刚碰着了章秋谷,非但想不着好处,倒反吃了一个大亏;但是一时间虽然有个章秋谷挺身出来把他们打退,慢慢的他们一定要来翻本。到了那个时候,章秋谷不能常常的在这里保护他们,只剩了阿娟一个人,那里受得他们的糟蹋,所以阿娟和春树计议要想搬到阊门马路上去,做个么二住家。

春树想着,一时找不出这样的一处房子,有些踌躇起来。

当下春树和秋谷说了这个缘故,秋谷想了一想道:“也不必搬到城外去,你不是有几间房子在胥门里头么?现在正还空着没有人住,你何不就借给他住了,将来有起事来,你是个房主人,也可以出来讲话的。”春树想了一回,点一点头道:“这个主意倒也不差,只得暂时搬去,避过他们的耳目也就是了。

但是这班流氓地痞是到处有的,万一搬了过去又有人去吵闹起来,这便怎么样呢?”秋谷道:“那倒不要紧,只要客人们出进的时候自己小心些儿就是了,那里顾得许多?就使再有流氓闹事,你如今是他的房东,也可以出来说几句话的。”春树听了。觉得秋谷的话不差,便打定了主意,又和阿娟说了些体己的话儿。秋谷要催着他回去,春树道:“时候已经不早,我们大家在这里借个干铺罢。”秋谷听了,拿出表来看时,果然已经三下多钟,便依着春树在阿娟那边借了一夜干铺。

到了明天,贡春树要请章秋谷到仓桥浜高桂林家吃酒,曾太史和邓太史两个人又写了一封信出来,约秋谷进城吃饭,秋谷一概都回了不去,写了一封回信给那两位太史公,只说已经动身回去。秋谷自己一个人却走到道前街巷内楚公馆的大门外面,来来往往的走了数十余次,要想候着芳兰出来见他一面,再续前缘。那里知道呆呆的等了多时,只看见有几个家人出入,连芳兰的影儿也看不见,一直等到二更以后方才无精打彩的回来。

到了第二天又去那里候他,刚刚走到楚公馆的门口,心上吃了一惊,只见大门上挂着红绸,中间的屏门开着,大厅上点着灯烛辉煌的,却静悄悄的不见什么人。秋谷在门外踱了一回,想不出什么缘故,见门口没有人,便轻轻的蹑步走进,早听得有几个人的声音在门房里头谈论得十分热闹。秋谷侧耳听时,只听得一个人的声音说道:“我们老爷做起事来总有些鬼头鬼脑的,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你们想,今天小姐出嫁总算一件喜事,为什么要这般藏头露尾的不叫同寅们知道,好像把小姐送给人做姨太太的一般,你想可奇怪不奇怪?”秋谷听了这几句说话,心上好似触着了电气的一般。再仔细的听下去时,又听一个人说道:“我们老爷真是瞎了眼睛,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去配给这样一个姑爷,又黑又丑,还是一脸的大麻子,走起路来一只脚又有些拐的,老爷不知怎样的平空拣中了他,不知小姐看了这样的姑爷,心上怎样的烦恼呢。”说着,又听得一个人接下去大声说道:“你们讲的都是些隔壁帐的话儿,我们老爷拣中这个姑爷,难道是拣他的才貌么?我们老爷的性情本来是势利不过的,见了他有财有势,所以连忙把女儿嫁他。

将来一则好问他借几个钱,二则还好靠着他的势力自己弄个差使。只可惜我们小姐这样的才貌,却嫁着了这样的人,真是好块肥羊肉掉到狗口里去了。”众人听了,哈哈的笑起来。

章秋谷听到这里,心上早明白了八信分,觉得一股酸气从丹田底下直冲到鼻子里来,一个心乱七八糟的也不知是什么味儿,也不再听下去,大踏步走了回来。真个是:银汉仙槎,桃花人面;牵牛西北,孔雀东南。凄凉巫峡之云,懊恼高唐之梦。红楼隔雨,魂销婪尾之春;珠箔飘灯,肠断相思之字。

章秋谷当下一个人垂头丧气的回来。春树见了问他为什么这般模样,秋谷懒懒的也不开口,便上床睡了。这一夜的千般别恨,万种离愁,螺肠九回,珠丝百结,思佳人而不见,望秋水兮潆洄,这些情思也不必去提他。

只说章秋谷在家里头动身的时候,预先和太夫人说明,说到苏州去一两天就回来的,如今在苏州一连耽搁了五天,还要想到上海陈文仙那边去打个转身,算起日子来已经十分急促,便别了贡春树立刻上了轮船往上海去。轮船走了一夜,天还没有亮就到了上海。秋谷在大餐间里头直睡到八点钟方才起来,一直赶到文仙那里。文仙迎着笑道:“我只道你今年不来的了,你倒居然没有失信,你们府上太夫人和少奶奶怎么倒都肯放你出来?”秋谷把别后的事情,约略告诉了陈文仙一遍,只瞒了苏州的事情没有提起。

秋谷坐了一回,便问起陈文仙年底有多少开销,陈文仙屈着指头算了一算道:“这里倒没有什么开销,就是年底下要用几个钱也看得见的,倒是那些店家的店帐,以及你堂子里头的酒帐局帐,只怕通算起来,倒也不少呢。”秋谷故意假作吃惊的样儿,口中说道:“我这一次来一个大钱都没有带,这便怎么样呢?”陈文仙瞪了秋谷一眼道:“你看你看,又来了,这样的假话只好对着人说上一次两次,人家或者还有些相信你的话儿。到了后来听得惯了,耳朵里头的老茧都听了出来,那里还有人相信?我劝你不要这样的装腔作势罢。”秋谷听了,自己也好笑起来,便在衣袋里头取出一张一千块钱的银票,交给陈文仙道:“我今天就要动身回去,一班朋友那里我也不去惊动他们,还有那些店帐和堂子里头的帐,我核算起来大约差不多也要七八百块钱,你等他们来了发票,便一一的和他们算清了,省得拖欠他们的钱。堂子里头这一节本来不多,只有公阳里的陆丽娟、西鼎丰的梁绿珠,有几台酒几个局,你叫车夫去抄了局帐来,就叫车夫送去。我今年自从娶你进门以后,堂子里头没有去住过夜,所以没有欠什么钱。”陈文仙看着秋谷微微一笑道:“只怕不见得这样的克己罢。”秋谷也笑道:“看你这个样儿,难道要我跪下来赌一个咒不成?”陈文仙道:“你们男人差不多大家都是这个样儿:见了家里头妻妾的面,一味的甜蜜语,拼命哄骗;等到转过身来,便把方才的话儿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秋谷道:“我向来不会骗人的,你看我平日之间可曾骗过什么人?况且你又不是一味吃醋不通道理的女人,我又何必骗你呢?”陈文仙听了笑了一笑,也不开口。

秋谷又问他新年里头要钱用不要钱用,陈文仙道:“我一个人住在上海,要用什么钱?自从你回去以后,我通共止出了一回门,是出去买洋货的,连马车都没有坐过一趟,你不信,只看那马车行的帐单就是了。”秋谷听了心上十分欢喜,却故意说道:“新年上没有什么事儿,虽然我不在上海,你一个人也好出去坐坐马车,吃吃大菜,或者戏园子里头去听听戏,借此消遣消遣开个心儿,不要呆呆的坐在家里,闷出病来倒不是顽的。”陈文仙道:“我本来不喜欢这些顽耍的事情,况且你不在这里,我一个人出去有什么兴趣。”

秋谷听了陈文仙这般说法,自然甚是放心,匆匆忙忙的叮嘱了陈文仙几句,便上了原来的轮船,赶回苏州。又趁上常熟的轮船,回到家里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五了。太夫人见秋谷回来,不免还要埋怨他几句,问他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来,秋谷随口掩饰了几句,便过去了。秋谷到了家里,少不得要料理些年事,到了新年上又要出去拜年,还有许多亲戚请秋谷去吃年酒,一连应酬了半个月,方才清静些儿。

光阴如驶,日月如飞。早又过了一个二月,这位章秋谷在家里住得腻烦起来,勉强过了一个三月,实在忍不住,便又告禀了太夫人要到上海去散散心,顺便算些帐目。太夫人心上本来不愿意章秋谷出去,但是眼见他恹恹悒悒的过了一春,提不起一些高兴,恐怕他闷出病来,便轻轻易易的一口应允。秋谷大喜,便急急的赶到上海来。正是:桓司马重来灞水,风景依然,习凿齿再到襄阳,山河无恙。

不知章秋谷到了上海,又有什么事情,下文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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