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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全集-张春帆

第一百七十一回 证心期三生传慧业 听眉语一晌醉风情

且说那位卧云阁的女东家,把自己的出身来历约略和章秋谷等讲了一遍。说到那身世飘零之处,不由得有些凄楚起来,低着头叹一口气。章秋谷便走过去,握着他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喝一声采道:“好得狠,真是个绝代佳人,将来不知道那一个人有福消受你这样的一个人呢!”那女东家听了脸上一红道:“倪是老太婆哉,啥格好呀!”说着,却把章秋谷的手紧紧的握了一握,笑盈盈的飞了一个眼风。秋谷也还飞了他一眼。正在有些意越神飞之际,忽然听得楼下人声鼎沸起来,许多人的声气闹成一片。

章秋谷和辛修甫等都吃一惊,大家立起身来,问楼下什么事情。那女东家按住了章秋谷道:“俚笃格排流氓坯,一径是实梗格。呒啥事体,唔笃坐末哉。”秋谷听了把眉头皱了一皱,正要开口,忽然又听得楼下的那几个人大嚷大笑在那里讲话,讲的话儿一句句的听得十分清楚。只听得一个人笑着说道:“今天老二找着了主顾,这个老枪的身段却着实的不差,今天晚上广东货吃了。”说罢,大家都拍手打脚的哈哈大笑,闹得个鸦飞雀乱,烟起尘喧。这个女东家听了这几句话儿,不由得脸上一阵阵的红起来,含羞带笑的对着章秋谷说道:“耐听听看,格排杀千刀阿要面孔,随便啥格闲话总归说得出格。”

章秋谷的性情本来最恨的喧嚣烦嚷,最喜的沉静清闲。方才进门的时候,看着那些吃烟的人都是些不三不四的流氓,连一个规规矩矩的人都没有在里头,就有不愿意进去的意思,却被这位女东家自己走出来,把他们邀上楼去。章秋谷虽然跟着他一同上去,心上却暗暗想道:这个地方,那班来的人未免太庞杂了些,不是我们可以常常来的。如今听得楼下喧扰到这步田地,那里还坐得住,便急急的立起身来要走。那女东家一把拉住了秋谷的衣服,再也不放,只问他为什么要去。章秋谷对着他把头摇了一摇,也不说别的,只说我们有要紧事情去了,改日再来。那女东家听了,明知道是为着方才楼下喧闹的缘故,所以急着要去,心上十分不舍,便低低的对秋谷道:“耐阿是嫌比倪搭地方龌龊,坐才勿肯坐歇?倪要搬场哉呀,搬仔场蛮清爽,呒拨啥别人来,耐要来格嘘!勿然末倪一淘吃大菜去阿好?”秋谷听了,知道他有心俯就,便去他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那女东家呆了一呆道:“格末耐几时有工夫呀?”秋谷道:“明后天有空就来。”那女东家又拉着秋谷道:“耐勿要骗倪呀!耐骗仔倪,是倪勿来格。”秋谷道:“这个自然,那有哄你的道理?”

辛修甫见了微笑不语。王小屏见了便哈哈的笑起来,对着章秋谷扮个鬼脸道:“你吊膀子的本领着实不差,我们和你在一起吊膀子,总吊你不过,这是个什么缘故?”那女东家听了把头一扭道:“啥格吊膀子勿吊膀子,倪才勿懂格。”王小屏笑道:“你懂也罢,不懂也罢,停几天你们两个人做成了交易,看你再说不懂!”那女东家听了着实的有些不好意思,要说什么却又没有什么说的,只得别转头去,洋洋的笑道:“倪一塌刮仔才勿晓得,耐去瞎三话四,勿关倪事。’’王小屏正还要和他取笑,章秋谷连忙对他摇一摇头道:“算了,算了,我劝你少说几句罢。”王小屏笑道:“阿唷!你们大家看看,刚刚吊膀子吊得有些意思,就这般舍命相帮。我也劝你将就些儿罢。”说得大家都哈哈一笑。

章秋谷道:“你要和他闹俏皮,讲笑话,听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慢慢的闹你的就是了。我们却没有工夫奉陪,要先走一步了。”王小屏把舌头一伸道:“那还了得!这个人已经是你的禁脔,我就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挨他一下。万一个你和我吃起醋来,你的气力又大,拳棒又精,我区区鸡肋,那里当得起你的尊拳?给你一拳打死了,叫我到那里去叫冤?”这几句话儿,说得连女东家也笑起来。章秋谷笑道:“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工夫和你斗口。”说着便走过去,一把拉着王小屏的手往下便走,好似提着个小鸡一般。王小屏连连叫道:“我走,我走,你不要动手!”秋谷听了,方才放手。大家走下扶梯,那女东家竟送下楼来,直送到屏门外面方才回去。到了明天,章秋谷把这件事儿不知道忘到什么地方去了,竟从此没有去过,也从此没有见过这个人。

如今听得王小屏提起去年旧事,心上方才想起这个人来,便也笑道:“怎么我如今的记忆力竟弱到这般田地,竟把这件事儿遗忘得干于净净?不是你们提起,我那里还想得出来。但是这个人,我自去年直到如今一径没有见过他的面,可不知道这个时候还在大马路不在大马路?”王小屏道:“老实对你讲了罢,我和修甫昨日两点钟到南诚信去找个朋友,恰恰的就遇见了他。我和修甫和他只见过一面,模模糊糊的一时记不起来,他却不知怎样的,一见了我们两个就认得我们是和你一起的人。我们倒和他谈了半天,他说如今搬到法马路去了,再三再四的和我们说,要请你去一趟。今天下午四点钟,他在南诚信老等,等候我们去了,大家一同到他那里去。在我们面前说了许多好话,一定要我们和你同去,说是有什么紧要的话儿他要和你说。我和修甫倒一口答应了他,讲明今天和你一同到南诚信去,所以我们两个人特地前来奉邀同去。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有三点多钟,我们就此起马何如?”

秋谷忽然笑道:“我倒忘了,还没有和你们贺喜。”辛修甫和王小屏都愕然不解道:“我们有什么喜事,要你贺喜?”

秋谷笑道:“你们两个新做了卧云阁女东家那里的相帮,头衔新晋,封号荣加,堂堂的二品封典,松翎绿顶,荣耀非常,怎么不要和你们贺喜呢?”这几句话,把辛修甫和王小屏说得都狂笑起来。王小屏笑着说道:“你这个人委实的可恶,我们辛辛苦苦的和你带了一个信,不指望你的酬谢罢了,倒反要取笑我们!把我们当做烧汤乌龟,天下那有这般情理?”章秋谷笑道:“你们既没有当他的相帮,为什么要拼命的和他拉客人?

这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修甫微微一笑,对着秋谷道:“我们已经来了多时,骂也给你骂了,取笑也给你取笑了,我们就算是个相帮,来请你这个客人的,就请你和我们一同去罢。”秋谷慢慢的笑道:“这几句话儿不过大家打个哈哈罢了,也不是安心要骂你们。”王小屏连忙拦住他道:“走罢,走罢,不用讲闲话了!”秋谷故意问道:“走到什么地方去?”王小屏听了嚷道:“你不用装胡涂,装胡涂也不中用!”秋谷笑道:“我不是装胡涂,委实这几天还不能出门,只好改天再奉陪你们的了。”王小屏道:“你要说谎也不是这般说法的。你说这几天不能出门,昨天晚上在陆丽娟那里吃晚饭的是那一个?”秋谷笑道:“昨天觉得精神好些,所以到丽娟那里去坐一回儿。今天忽然又觉得精神不济起来,所以不能出门。这个算不得说谎。”

王小屏听了,一时说不出什么来,只得说道:“我们昨天已经一口应许了他,一定和你同去。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委屈你些同去一趟的了。”秋谷听了便立起身来,对着王小屏打了一拱道:“对不起,我今天当真不能出去,先给你陪个礼儿好不好?”王小屏听了,不由得心上有些着急起来,道:“你的去不去不干我事,但是我昨天在他面前拍着胸脯一力担承的,今天你不肯去,好象面上有些不好看。更兼他和我当面说明,只要把你同到南诚信去,便重重的送我一分酬仪。如今你不去,连我的酬仪都不得到手了,这便怎么样呢?”秋谷听了一笑,也不开口。

辛修甫对着王小屏笑道:“怎么你这样的一个人也忽然胡涂起来?这样就口馒头的事情,他那里肯不去,不过口中说说罢了。”王小屏听了恍然大悟,也笑道:“我只为急于要得他的谢仪,就连这件事情的利轻利重都忘了。这件事情在他身上是大有便宜的,我不过想得些表面上的利益就是了。只想着自己身上的便宜,却忘了别人身上的利益。这样一件小小的事情尚且如此,怪不得如今的那班饭桶办起公事来,只知道一味的拼命要钱,却不顾以后的许多祸患。‘利令智昏’,古人的说话果然不错。”秋谷笑道:“讲讲闲话,忽然发出这样的大议论来,足见你是个古文家,讲的话儿都是胎息《史》《汉》的。”王小屏不觉笑道:“算了罢,不用俏皮了。你要是去的,我们就一同去;你若是不去,我们就对不起,要少陪了。”

秋谷不语,却把桌子上的电铃一按,“噶啷啷”的响了一阵。门帘起处,便走进一个家人来,秋谷叫他去取件夹纱马褂出来。辛修甫便向王小屏道:“何如?我就知道他不肯不去的。”秋谷微笑不语。一会儿马褂取了出来,三个人一同出门,各人坐上包车,不到一刻,早已到了法大马路南诚信门外。

原来这个南诚信是个绝大的广膏烟灯,却是个住家野鸡的总会。上海的那班野鸡妓女,只有那些住家野鸡里头着实有几个出色的,大马路长裕里头的已经差了好些,那些在四马路拉客人的野鸡妓女都是些下等的蹩脚货。所以上海那班爱打野鸡的人,略略上等些的,都是到南诚信去细细的物色那班住家野鸡。每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那些野鸡妓女便接踵而来,老的少的,妍的媸的,似海滩上晒蚌蛤的一般,挤得个层层叠叠。

章秋谷等来的时候,正是那班野鸡妓女上市。章秋谷刚刚走到第二层楼上,早见迎面走过一个三十多岁的丽人来。正是:绛唇珠袖,十年烟月之狂;泥玉焚兰,一觉风尘之梦。

不知以后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一百七十二回 赋皇华小星随使节 开绮席大尉遇佳人

且说章秋谷同着辛修甫等走到南诚信第二层楼上,蓦然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丽人从斜刺里慢慢的走过来。秋谷远远的看着,只说就是那位卧云阁的东家,紧着抢过几步,想要和他说话。那里知道走到面前,两下的眼风刚刚碰了一个针锋相对。

那丽人见了秋谷,秋波一定,好象要和他说话的一般。秋谷见了不觉呆了一呆,原来不是那位卧云阁的东家,别是一个袅袅婷婷的少妇。只见他身上穿著一件湖色熟罗夹袄,下着玄色绉纱夹裤,内家结束,雅淡梳妆。盈盈宝靥,经酣春晓之花;浅浅蛾眉,黛画初三之月。纤腰约素,莲步凌波,大大方方的走过来;没有一些儿小家子的气派,觉得另有一种雍容华贵的丰神,竟像个大家眷属一般。却是皱着个眉头,垂着个眼睛,无精打彩的好象有心事的样儿。秋谷和他擦肩走过,细细的打量一回,心中暗想这个人怎么这般面熟,看他这个样儿,一定心上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红颜薄命,从古以来都是如此。

正在这个时候,早见那丽人忽然回转身来,抢行几步,把章秋谷等几个人着着实实的看了几眼,忽然对着辛修甫说道:“阿呀,辛老爷嘛!多时勿见,实头勿认得哉!”辛修甫也猛然想起道:“你是北京的赛金花!听说你吃了官事,回到苏州去了,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赛金花听了,叹一口气道:“倪格事体,一时说勿尽几化,故歇就来浪格搭小房间里向坐歇,等倪慢慢里搭耐说。”辛修甫听了点一点头,便同着赛金花走到左首一间房内,大家坐下。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方才也想起这个北京城中香名鼎鼎的赛金花来,便笑着对他说道:“你认得我不认得?”赛金花看了秋谷一眼道:“面熟是面熟煞,想倒想勿出嘛。”秋谷笑道:“四年之前,你在天津东天保的时候,我在你那里碰过一场和。今年六月里头,你还没有闹那银翠的事儿以前,我同着一个姓姚的到你那里去过一次。只怕你贵人多忘事,记不得我这样一个人的了。”赛金花听了,又抬起眼睛来看了秋谷一眼,忽然面上一红道:“划一耐是章二少嘛!六月里向耐来仔一埭,一径勿来,倪末倒一径心浪牵记煞。”章秋谷笑道:“多谢,多谢!不敢当。”

王小屏在旁看了,“格”的一笑。赛金花乖觉。连忙说道:“耐也是一径照应倪格老客人,生来该应牵记格嘛,啥格客气得来。”说到这里,便又回过头来向辛修甫道:“说起倪格事件来,格末真正叫作孽。”赛金花说到这里,章秋谷叉口说道:“我自从七月出京以后,在天津听得你遇了官事,后来又听得说你回苏州去了,这个里头究竟怎样的一回事情?你何不讲给我们大家听听。”赛金花听了,便把自己的事情略说了一遍。

看官,你道这个赛金花究竟是什么人?原来这个赛金花,就是那以前的状元夫人傅钰莲、中间的江南名妓曹梦兰、后来的议和大臣赛二爷。在我们中国的历史里头,狠有些儿系属的。

那傅钰莲在历史,有一部《孽海花》的小说里头,已敷叙得明明白白,把那位状元公改了个名字叫金雯青,把傅钰莲改了个名字叫傅彩云。后来这位状元公死了,这傅钰莲正是水葱儿的一般,水也掐得出的人,那里守得住?那位状元公的太太也知道他万不是个守节的人,便给了他几千银子,好好的打发他出去。傅钰莲自从出来之后,便改了个名字叫曹梦兰,到上海去重做生意。枇杷花下,倒也车马如云,并不寂寞。这个傅钰莲本来是个色艺双绝的名妓,做起生意来自然十分顺手。一班客人知道他是那位殿撰公的姨太太,大家都还赶着他叫状元夫人,这状元夫人曹梦兰的声名便大燥起来。过了几年,曹梦兰的年纪渐渐的大起来,生意却渐渐的退起来。曹梦兰心中着急,听得人说天津地方的生意狠是好做,便又改了个名字叫赛金花,到天津去做了几年。果然香名大噪,着实多了几个钱。便买了几个讨人,到京城里头开了一家堂子,赛金花便做起本家来。

那一年联军进京,德国的华德生是个联军总统,赛金花听了这个华德生的名字,猛然想起以前的事情来。原来傅钰莲跟着那位殿撰公出使德国的时候,华德生还是个陆军大尉,在跳舞会里头见了傅钰莲,觉得眼睛里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丽人,心上十分羡慕。傅钰莲看着华德生也觉得有些心动。你爱我的英姿飒爽,我爱你的倩影娉婷,四目偷窥,两心互印,早已种下了一个相思种子在两个人的心里头。华德生看了一回,想要和钰莲讲话,无奈欧洲各国的礼法,男子见了女子,若没有相识的人介绍是不能冒昧自荐的。华德生徘徊了一会,恰恰遇着一个外务部的朋友和傅钰莲素来相识,华德生大喜,便托他做了介绍,和傅钰莲执手相见。傅钰莲的德语本来是狠好的,两下殷殷勤勤的谈了一回,脉脉深情,盈盈遥愫,眼波互证,心事交期。两个人虽然不说什么,心上恰都存着一个偷香窃玉的心期,送雨推云的襟绪。从此以后,华德生便常常的和傅钰莲来往,傅钰莲也往华德生寓里头去了好几次。至于他们两个人究竟有无暖昧的事情,在下做书的却没有调查确实,又没有自家眼见,不敢一定说是怎么样,只好付之缺如,作个疑案的了。

只说傅钰莲自从回了中国之后,和华德生两个人一个在亚洲之东,一个在亚洲之北,波涛万里,萧艾三秋,床空翡翠之衾,枕冷鸳鸯之梦,绣帏锁夜,宝鸭无温,未免觉得十分惆帐。

起先的时候,两下还常有书信往来,直到那位殿撰公天上修文,傅钰莲风尘再堕,两止下方才绝了音信。如今听得联军的总统是华德生,不觉得旧梦重温,余情复续。却还怕这个华德生不是自己意中人,便写了一封德文信去给这位联军总统,问他是不是一千八百九十二年,在德国京城曾任陆军大尉的华德生,下面注了个傅钰莲的德文名字,想个法儿叫人送去。

这一封信去不多时,早见四个德国马兵牵着一匹空马,拿着一封华德生的回信来,给赛金花看了。那信上无非历叙如何如何的想念,怎样怎样的相思,如今得了他的消息,又怎样怎样的喜慰,请他立刻就到行营相见。赛金花看了来信,知道这个联军总统果然就是自己的意中人华德生,心上自然欢喜更喜他事融多年,地位又彼此大相悬绝。从前在德国相见的时候,一个是堂堂的公使夫人,一个是小小的陆军武弁,两下比较起来,还觉得傅钰莲的地位胜些。如今隔了多年,华德生已经升了陆军大将,此番奉命专征,又是各国公举的联军总统,威权赫奕,势位非常。更兼掌着全军的生杀大权,一个北京城都在他掌握之内,就是我们中国的大皇帝,到了这个兵败势危的时候也要让他三分。这个赛金花却是丽质埋尘,红颜薄命。飘茵堕溷,转徒流离,凄凉金谷之花,寂莫章台之柳,年华老大,憔悴堪怜。和华德生比较起来,一个当年的公使夫人,如今却做了风尘娼女;一个是当日的陆军大尉,如今却升了阃外元戎:真个是贵贱悬殊,云泥分隔。赛金花虽然写了这一封信,心上却也虑着他未见得还记得我这样的一个人。那里知道华德生回了一封信来,信里头说了许多情话,说得个缠绵宛转,眷念非常。并且还派了四名马兵牵着一匹空马,要请赛金花立刻就去。

赛金花自然喜出望外,便连忙重施脂粉,再挽云髻,换了一身衣服,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千般旖旎,万种风流,虽然年纪大些,却着实还看得去。赛金花本来原会骑马,便上了马按辔徐行,一直进了内城。从午门进去,只见龙楼如故,凤阁依然,日射昭阳,花飞御苑,依旧还是旧日的规模,只不见一个内官宫女,眼睛里头看见的,都是些异言异服的洋兵。赛金花看了,不觉也动了些爱国的热心,心上十分感慨。

一面看着,不觉已经到了正大光明殿侧首的南书房。华德生满面笑容的抢步相迎,两个人紧紧的拉着手握了一握,相携坐下。赛金花看那华康生时,只见比以前雄壮了好些,气概堂堂,威风凛凛,深目隆准,火色鸢肩,胸前佩带着许多的宝星,闪闪烁烁的光华飞舞,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赛金花便对着他嫣然笑道:“恭喜你立功万里,总统诸军。地球上的人,那一个不知道你是个绝世的英雄,过人的豪杰!我们自从那一次在德国公园别后,只道今生今世再见不着你的了。不想天缘凑合,居然彼此相逢,真是再也想不到的。”说着,不觉眼圈儿一红,低下头去。华德生见赛金花和自己隔绝多年,依然的华彩照人,丰姿替月,眉弯浅黛,颊晕深红,觉得他走到面前,好似一盏绝大的电灯一般耀得眼光霍霍的,一时捉摸不定。正是:萧郎久别,莺花南国之思;倩女离魂,烟雨西方之梦。

不知华德生说些什么,请看下回去便知分晓。

第一百七十三回 慰离悰倾心结幽愫 上手本屈膝拜红裙

且说华德生见了赛金花,心上十分高兴,紧紧的握着赛金花手,对他说道:“我们一别十数年,不意又在此间相遇。且喜你丰姿不改,颜色依然。我们两个人的这番相见,虽然不是天缘凑合,却也全亏了你们中国的那班团匪闹出事来,我们两个人方才得有这般欢聚。论起来,还是这班团匪的功劳。”说着,不觉拈着胡子哈哈大笑。赛金花听了也笑起来。两个人诉了一回别后的相思,说了一番多年的离绪。华德生便把自己的事情,怎样的和内阁大臣的女儿结婚,怎样的推升陆军大将,怎样的奉诏东征,约略说了一遍。赛金花也把自己夫死复出,重落风尘的事情,一字不瞒,告诉了华德生一遍,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十余年不见,你却十分得意,官居大将,名动全球。

我就弄得这般模样,萍飘蓬转,重入火坑,将来还不知作何归结。想起那以前的事情来,真个是追想当年,不堪回首!”说到这里,不觉天良激发,打动了他的心事,一阵心酸,扑簌簌的流下泪来。华德生见赛金花忽然下泪,连忙携着他的手,切切的安慰他道:“你不必这般伤感,我们故人相见,正该大家欢喜才是,怎么倒伤心起来?你心上有什么不遂意的事情,只顾和我讲就是了。只要我办得到的,无不和你尽力。”说着,便取出素巾,和他拭泪。

不想这个时候,赛金花当真的把自家的心事提了起来。想着自家年纪已经将近中年,婪尾花残,茶蘼香老,春光零落,前路苍茫,终究不是个了局。将来自己的这个身体都不知怎样的一个归结。想着那以前的锦绣繁华,看着这现在的风尘沦落,心上已经酸酸的要流下泪来。更兼想着以前那位殿撰公没有死的时候,待自己也着实不差,偏偏的要这般拼命的混闹,想起来委实有些对他不起。想到这里,不由得天良萌现,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华德生见赛金花竟哭起来,心上十分难过,连忙拉着他的手,低低的劝慰一番。赛金花触动了真伤心,一时那里劝得祝华德生虽然是个一刀一枪的马上英雄,到了这个时候也被他哭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起来。呆呆的看了一回,看着他无可劝解,只得附着赛金花的耳朵,说了无数的柔情软意话儿,央恳他不要再哭。

赛金花见他这样婉婉转转的殷勤相助,觉得自己吃了半世的把势饭,相识的客人也不知多少,从没有遇着这样一个温柔熨贴的人。就是那位状元公,看待自己虽然狠好,也没有这样真心体贴的。心上觉得感激非常,便拉着华德生的手,委委曲曲的泪流不止。华德生看了,知道他拉着自己的手向他流泪,是感激他的意思,不知怎样的,也有些酸鼻起来。深深款款的慰藉了一番,赛金花方才拭泪回欢,敛悲作喜。这一夜,赛金花自然是不回去的了。十年契阔,一晌温柔。一个是南国佳人,风情无限;一个是欧洲名将,华彩非常。玉漏宵沉,凤城夜永,枕上之云鬟斜堕,暗中之芳泽微闻,春融红玉之酥,露渍胭脂之汁。罗帷私语,声声之小凤频呼;玉体横陈,惜惜之檀郎欲醉。这一夜的情形,自然和别人的情景不同。

到了明天,华德生和赛金花说,中国派了议和大臣洪理章前来议和,刚刚营里头没有精通中国文字的翻译,要请赛金花当个翻译的文案。赛金花觉得有趣,便一口应允。从此以后,华德生和赛金花十分相得,一切事情都和赛金花商量。赛金花心中暗想:我虽然是个妓女,却究竟是个中国人,遇着可以帮助中国的地方,自然要出力相助。便趁势劝华德生不要虐待中国人,又劝他把以前监禁的中国官员,只要不是团匪的头目,都释放出来,叫他们照常办事,华德生一一答应。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大家哄然一声,都知道赛金花是华德生的腻友,赛金花说的话儿,华德生没有不听的。便有许多无耻的中国官员,钻头觅缝的来寻赛金花的门路。赛金花觉得甚是好笑,一概不去理会他们。遇着那不关紧要的事情,也对华德生说一下子,却是不说便罢,有说必应。

赛金花在华德生那里一连住了几天,想着自己家里的事情,这几天自己没有回去,狠有些不放心,便和华德生说了要回去料理一下,耽搁一两天再来。华德生自然答应。赛金花便辞了华德生,回到自己院中料理了一回院里头的事情。那几个讨人便对赛金花说:“这几天里头,来问信的人一起一起的不知多少,都问说几时回来。”赛金花正待根问,忽见一个从上海带来的娘姨叫做银姐的,笑嘻嘻的手里拿着一个手本走了进来,口中说道:“倪倒一径勿曾听见过歇,到堂子里向来要用啥手本格,阿要诧异仔点。”赛金花听了,心中明白,知道又是要走他们路的人。

原来赛金花自从遇见了华德生以后,那班中国的无耻官员,凡是拿着手本来见华德生的,一定另有一个手本,和赛金花请安。赛金花见得多了,司空见惯,不以为奇,顺手接过手本来一看,只见上面的几个字儿却写得比众不同,端端楷楷的写着“沐恩工部郎中卜蔼廉”的九个字儿。赛金花看了倒不觉呆了一呆,暗想他是个工部官员,我又不是他的堂官,他又不受我的统属,怎么平空的写起“沐恩”的两个字儿来?吃把势饭的人,虽然也有人来上手本称沐恩,真是个有一无二的奇事。

正在沉吟,只听得银姐说道:“格个就是旧年仔一径来浪倪搭吃酒格、大人呀,啥格拿仔格手本,叫倪拿进来拨耐看。倪叫俚自家进来,俚倒说定规勿肯呀。倒搭倪说呒拨实梗规矩格,要耐叫俚进来末,俚好进来,耐勿叫俚进来,俚勿好进来格。

带仔格红樱帽子,拖仔格花翎,海外得来,勿得知啥格事体,倒说搭耐换仔格名字,叫耐啥格宗脱牵太太。倪说大小姐勿姓宗嘛,耐阿是弄错哉。俚倒说耐勿晓得格,请仔宗脱牵太太出来,有要紧闲话要当面讲。耐想阿是少有出见格事体?”

赛金花听了,想起去年的那位卜部郎来,着实在京城里头闹了几个月,和自己有过相好的。想着他用那“沐恩”的两个字儿,大约就是指着和自己有过相好的缘故,倒不觉面上微微的红了一红,对着银姐啐了一口道:“俚是倪搭格熟客呀,耐叫俚进来末哉。啥格实梗神妖鬼怪,几几化化格七搭八搭介,真真气数得来!”银姐一面走出去,口中咕噜道:“倪本底仔叫俚自家进来,俚定规勿肯呀。”走到外面,只见那位卜部郎还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垂着两手,低着个头,静静的等候传见。

见银姐走过去,推了他一把道:“倪大小姐请耐进去,勿要来浪假痴假呆哉!”卜部郎得了这个分付,连忙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嗻”,跟在银姐后面,循规蹈矩的一步一步的走进去。

到了赛金花卧房里面,赛金花立起身来,含笑相迎。见他果然穿得衣冠济楚,翎顶辉煌,更兼袖手低头,鹅行鸽,好象参见上官的一般。便向他笑道:“耐啥格事体着好大衣裳,跑到倪搭来呀?阿有啥到堂子里来白相,着仔大衣裳来格?耐格人阿要伉。”赛金花一面说着,便伸手去拉他,想要叫他脱了衣服,再说别的话儿。

那里知道,这位卜大人见了赛金花伸手要拉他,吓得连连倒退,口中说道:“沐恩今天特地专诚来和总统宪太太贺喜的。”说着不由分说,早已双膝跪下地去,恭恭敬敬的叩了四个头。

赛金花见他平空叩起头来,出其不意,着实吃了一晾,连忙笑道:“卜大人,耐算啥呀,拨别人看仔,难为情格呀!”说着急急的伸手去拉他,却那里拉他得起?赛金花见拉他不起,没奈何,只得自己也跪下去还礼。那位卜大人还连连的说道:“总统宪太太,怎么这般客气?”赛金花起先见他无故的跪下叩头,已经觉得十分好笑,却还勉强忍住了不笑出来。到了这个时候,再也忍不住的了,不由的“格格”的笑出声来。那几个讨人和娘姨大姐,看了这般怪相,也不约而同都嘻嘻哈哈的看着卜大人笑。

这位卜大人却心平气和的,没有一些儿惭愧的模样,从从容容的叩过了四个头,扒起身来又深深的请了一个安,站在一旁垂手侍立,连坐也不肯坐。赛金花再三让他坐下,他死也不肯,只说总统宪太太在上,那有沐恩的坐处。赛金花道:“耐定规勿坐,是只得倪也陪仔耐勿坐格哉。”卜大人听了,方才斜着身体坐下。

赛金花对他笑道:“卜大人,倪搭耐一年勿见,耐啥格变得实梗样式哉呀?文绉绉格,客气得来。”卜大人听了,连忙立起身来答道:“沐恩自从受了总统宪太太的格外栽培,心上的感激一时也说不荆如今在总统宪太太面前,那里敢放肆?”赛金花听得卜大人叫他做总统宪太太,暗想怪不得方才银姐听错了,认作什么宗脱牵太太,想着,不因不由的又笑起来道:“耐格称呼勿对嘛,啥格总统宪太太,杂格乱拌,倪懂才勿懂。

耐一径叫倪老大,故歇也叫倪老大末哉。啥格总统洛粥桶,拨别人家听见仔阿要好听呀。”正是:庸奴无耻,樊英拜侍女之床;中妇多情,都尉屈黄金之膝。

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交代。

第一百七十四回 暮夜金奸奴行重贿 美人计相国赠明珠

且说赛金花听得那位卜大人竟叫他做总统宪太太,叫他不要这样的称呼。卜大人那里肯改口,只说这是理应这样称呼的。

赛金花又对他笑道:“卜大人,耐是倪搭格熟客呀,为啥要实梗客气呀?”卜大人听了,连忙又立起来请了一个安道:“总统宪太太,这样的称呼不敢当,只叫沐恩的名字就是了。”这一阵的巴结,倒把个赛金花巴结得局蹐起来。

卜大人恭维了一回,便道有几样东西要请总统宪太太赏收。说着,亲自走去拿进一个红绫锦匣,里面放着四样首饰:一对珠花,一对金镯子,一只金钢钻戒指,一付翡翠押发。双手捧着,交在赛金花的手中,口中说道:“这一点儿东西,不过聊表沐恩孝敬的意思,算不得什么。”赛金花接过来看时,只见珠子、翡翠和金钢钻都是上等的货物,那付镯子也打造得十分精巧,精光外溢,宝气内含。约莫看上去,这几件东西少说些也要值一二千银子。从来天下的女子生性最贪,又最爱的金珠首饰。赛金花见了这几件东西,由不得喜得眉花眼笑,拿在手中看了又看,爱不忍释,便对着卜大从笑道:“谢谢耐,送倪实梗几几化化物事,常恐要几千洋钿笃嘘!倪想起来,倪呒拨一点点好处来浪耐卜大人面浪,受仔耐实梗几化物事,心浪洛里意得过?耐有啥事体要倪搭耐帮忙,耐只顾搭倪说末哉,勿然倪也勿好意思受耐格物事。”卜大人听了,正中下怀,便走近一步,附着赛金花的耳朵,悄悄的说了几句。

原来这位卜大人也是附和端王的人,也曾当过团匪头目。

如今联军进京查办罪人,要把他提去治罪。幸亏这位卜大人的手臂极长,耳目极灵,早已得了信息,连忙拿着许多的造孽钱各处运动。便有人和他说:“你运动别人不中用,除非去运动华德生方才有用。”这几天之内,这位卜大人十分着急,东奔西走的找寻门路,被他打听出赛金花的这条门路来。卜大人想着这个赛金花是和自己有过交情的,觉得更加放心。却又恐怕带着一双空手去要赛金花和他说情,赛金花未必就肯答应,便配了这几样首饰,卑词厚币的跑到赛金花那里,要托他在华德生面前说些好话。

赛金花听了他的一番说话,想了一想,觉得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关系。更兼这位卜大人究竟和自己有些瓜葛,虽然不是什么一定怎样的恩客,却到底芳心辗转,未免有情。又恐平空的受了他这许多的礼物消缴不来,自然一口答应竭力和他关说。卜大人见赛金花容容易易竟答应了他,心中大喜,立起来对着赛金花一连请了几个安,只说:“多谢总统宪太太格外施恩,沐恩感激不尽。”接着又说了许多感激涕零、受恩图报的话儿,把一个赛金花也说得有些肉麻起来。

卜大人方才走了,接着外面传进无数的手本来,都是要见赛金花的。赛金花见了,委实觉得有些好笑,只得把他们一个一个的都请进来。赛金花慢慢的出来相见,也有向来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无非都是要走赛金花门路的人。那个时候,洪中堂虽然已经到了北京开议和约,那京城地面的政权,却差不多还在华德生手内。那些九卿六部的官员,也没有一个不要承问他的颜色。只要是华德生保举的人,立刻就在平地飞升,非常的快速。华德生索办的人,不是拿问,便是革职,甚而至于把个脑袋都请了下来。所以这班忘廉丧耻、贪利蔑义的人,一个个都想走华德生的门路,希冀升官发财。无奈这个华德生却不是那般贪受贿赂、上下其手的人。不得已而思其次,便大家都想到赛金花身上,想借着用个间接的法儿,料想他说的话儿,十句里头华德生便有九句听的。一个赛金花的门外,顿时的冠盖如云,车马杂沓起来。两三天的工夫,赛金花收受的那些礼物几乎挤满了屋子,比那外省的督抚到任还要热闹些儿。赛金花只拣那没有什么大关系的事情答应下来,那真有关系的,便把他的礼物退还不收。回来住了两天,倒觉得十分忙碌,直到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方才没有人来缠扰。

赛金花正想安睡,忽然外面又传进一张名刺来,名刺上写着“杨言”的两个字儿,说有要事商量。赛金花便把他请进卧房看时,却和他素不相识。那姓杨的见了赛金花,便疾趋而进,低低说道:“我是洪中堂的手下的随员,洪中堂特地派我前来,有国家大事和你商量。”赛金化听了不觉呆了-呆道:“洪中堂有啥格事体搭倪商量呀?”那姓杨的说道:“你这里人多口杂,恐怕万一个传了出去泄漏风声,却大大的不便,须要找个清静些儿的地方才好讲话。”赛金花听了心上疑疑惑惑的,不知道洪中堂要和他商议什么事情,便引着那姓杨的到后面一间小小的斗室里头坐下,预先分付了那班娘姨、大姐,叫他们不准窃听。

赛金花先让姓杨的坐下,又把双扉掩上,方才回身问道:“洪中堂搭倪一径勿认得格嘛,故歇有啥格闲话搭倪说呀?”

那姓杨的把坐下的交椅往前移了一移,紧靠着赛金花坐下,悄悄的说道:“中堂听你和联军总统华德生甚是要好,你的话儿他没有不听的。”赛金花不觉面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说道:“倪搭俚也勿是一定啥格要好,不过归格辰光来浪德国,一径搭俚认得格,故歇多年勿见哉,碰仔头像煞要好点。”那姓杨的又低声说道:“你不要这般客气,难得华德生竟肯和你要好,是再好没有的了。如今的华德生脾气大得狠,就是洪中堂和他说话,也常常碰他的钉子。中堂听说你和他狠要好,并且狠听你的话儿,心上十分欢喜,所以特地遣我到来,要请你在里头帮个忙儿。中堂知道你是个狠有才识胆略的人,只要拿出本领来,好好的哄着华德生,料想他逃不出你的手掌。

况且你又是个中国人,一定帮着中国的。”赛金花听了,想了一想,心上已有几分明白,不由得脸上又红起来,低低的对着那姓杨的说道:“到底啥格事体,洪中堂要倪帮忙呀?只要倪办得到格事体,倪阿有啥勿肯。”

那姓杨的先立起身来,开了门往外面看了一看。见门外一个人没有,便又随手把门掩上,翻身进来,方才向赛金花说道:“实不相瞒,洪中堂此番奉命议和,别国的钦差都还没有什么,只有华德生,为着他们本国的公使克林德被团匪无端杀害,忿恨万分。那议和的条款和赔偿兵费,别国都肯通融办理,惟有华德生一力坚持,不肯丝毫退让。洪中堂再四和他商议,请他看着国家的交谊,退让些儿,他却对着洪中堂说道:‘只要你肯还我一个活活的克公使,万事都好商量。如若不然,只得休怪了。’洪中堂屡次受他的抢白,无可如何。若是和议不成,可怜我们中国的大局就不堪设想了。如今洪中堂听得华德生狠肯听你的话儿,说总算我们中国的洪福,特地叫我前来奉托,要请你在华德生那里设法劝他一下,叫他退让些儿。你若果然办成了这件事情,一则不杠你有了这般才识,二则调和了中外的邦交,三则扶助国家的气运。料想你这样的一个奇女子,一定有过人的胆量、出众的机权。这个事儿竟要靠托在你一个人身上的了。洪中堂说,只要你肯答应,将来事成之后凭你要什么,只要是洪中堂办得到的事儿,都没有不答应的。你总要看看洪中堂的情面,也看在国家分上,耽任了这件大事罢!”

赛金花听了,低着头沉吟了一会,慨然说道:“既然洪中堂要倪搭俚帮忙,倪自然呒啥勿肯。不过格个讲和格事体,倪有点弄勿明白,阿好请耐搭倪讲明白仔,难末倪再慢慢里搭俚说,像煞稳当点,耐说倪格闲话阿对?”那姓杨的听了,便粗枝大叶的把议和的条款约略说了一遍,华德生如何的要内地各处通商,厘金关税都归他们监理,如何的定要赔款七百兆,洪中堂如何的想把赔款减少,如何的想要竭力磋磨,都和赛金花说了。又道:“洪中堂分付过的,你若是肯在里面相助,却只好随机应变的想着法子劝他,万不可说出真情,说是洪中堂的意思。他们欧洲各国的人都是狠爱名誉的,你若是和他说了真话,他只说为着儿女的私情贻误国家的公事,非但不肯答应,并且还恐怕要生出别的枝节来。你只要有意无意的只当作和他谈论一般,婉婉转转的劝他几句,叫他勿为已甚,他一定没有不听的。”

赛金花听了点头道:“格是倪晓得格,倪自然有法子教俚听倪格闲话。耐转去格洪中堂说,请俚放心末哉。谢勿谢倪倒勿来浪心浪,只要唔笃大家看仔,晓得倪吃把势饭格人也勿是一点点用场才呒拨格饭桶。故歇别人家说起倪堂子里向倌人,总说才勿是好人,阿是也勿见得。”那姓杨的笑道:“像你这样的人,如今的那班堂子里头的倌人那里还有?”赛金花微微一笑,也不言语。杨观察临走的时候,又在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玻璃锦匣,里面装着四个绝大的珍珠,光华夺目,送给赛金花道:“这是洪中堂送给你的,将来事成了,再大大的酬谢。”正是:

鲸鲵跋浪,踏翻西海之涛;烽火连云,拥出大官之骑。

不知赛金花肯受与否,且待下回便知分晓。

第一百七十五回 联中外名妓说英雄 闹平康宵有张虐焰

且说赛金花见了那四颗绝大的珍珠,心上十分欢喜,略略的推让几句便也收了下来。从此以后,赛金花果然在华德生面前,一早一晚随时劝解。华德生起先还不肯听,经不起赛金花的一张嘴儿好象娇鸟调音、雏莺弄舌的一般,说得有情有理,不由得华德生不听;更兼洪中堂再四磋磨,请他酌减赔款,一切通融办理,华德生便将机就计答应了。登时就把中外和议的草约议成签字,各国的钦差也都答应,没有异言。想不到这样一件天大的事情,却是一个弱女子在里头宛转相助,成就了这件绝大的功劳。

论起来这位议和大臣洪中堂,既然用了这个美人计,便应该大大的酬谢赛金花一下才是。偏偏的洪中堂年纪高大,吃不起辛苦,看着中国这般的时势,荆榛遍地,豺虎当涂,蒿目山河,惊心烽火。看着自己的年纪已经将近八十岁的人,那里还能和国家出什么力,心上未免总有些郁郁不舒。更兼跋涉风尘,驰驱舆马,进京的时候本来已经有病,无奈这个时候国事紧急,不得偷安,没奈何只得力疾从事。开议和约的时候,未免又要受些委屈,忍些烦恼,心上一忧一急,那病便一天一天的重起来。究竟上了年纪的人,那里禁得起?不等到和约签字,便呜呼哀哉死了。

洪中堂既死之后,偏偏的那位姓杨的随员也丁了外艰,奔丧回去。这两个人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别人那里知道这件事儿的内容?就是有几个知道的人,那里还来多管这般闲事,想着要酬谢赛金花的这件事儿?老老实实的把赛金花的这番劳绩挂在瓢底里头去的了。好在赛金花本来不想什么酬谢,便也不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到了后来不知怎样的,京城里头的那班人大家都把赛金花的这件事儿传说出来。又见他常常穿著男子衣冠,同着华德生并马出游,大家都不叫他赛金花,都叫他作赛二爷。又为着他帮着洪中堂议成和约,大家便又叫他作议和大臣。这个议和大臣赛二爷的芳名,竟是京城里头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后来华德生撤兵回国,赛金花想要同着他到德国去。华德生为着奉命出师还没有回国复命,不能带个女子回去,赛金花便也只得罢了。华德生临走的时候,两个人依依不舍。长亭惜别,南浦伤神。蘼芜远道之思,杨柳征人之恨。柔肠百结,春销凤女之魂;别泪三声,目断西溟之水。赛金花直送华德生到天津,上了兵轮,方才洒泪别去。自此以后,赛二爷的生意,比以前更是日盛一日。过了几时,赛金花想着恋恋风尘究竟不是长策,趁着如今手里头着实有了几个钱,想要拣个好好的客人嫁了他,作个叶落归根的算计。

刚刚这个时候,那位卜蔼卜部郎借着赛金花的扶持,走到了华德生的门路,非但没有追究他附从拳匪的事情,而且华德生还在中国议和大臣面前,和他讲几句好话。这个时候华德生的话儿,就好象皇上、皇太后的谕旨一般,那一个敢不听他的说话!连忙把这位卜部郎一保两保,平地飞升,不到半年,已经升署了刑部右侍郎。这位卜侍郎的运动手段又十分利害,皇上、皇太后回銮之后,那一班跟着到西安去的大臣,一个个不是军机大臣,便是尚书、部院,却不知怎样的一个个都受了卜侍郎的运动,都说他是个狠有才干的人。这位卜侍郎本来是贪花好色的都头、醇酒妇人的首领,如今仕途得意,越发成日的花天酒地,选舞征歌,邀结公卿,交通权贵,赛金花院中也常常的去摆酒请客。但是当着那华德生没有回国的时候,卜侍郎虽然也常到赛金花院中去,却口口声声的总统宪太太长、总统宪太太短,不是送衣服,就是送首饰,规规矩矩的连笑话也不敢说一句,那里敢在赛金花院中摆酒?如今华德生走了,卜侍郎却登时变了样儿,见了赛金花的面,也不称他总统宪太太,自己也不称沐恩,依旧嬉皮笑脸的动手动脚起来。

赛金花见他忽然变了样儿,不像那以前的恭敬,虽然不甚放在心上,却也觉得有些好笑。卜侍郎在赛金花那里混了几时,知道赛金花狠有几个钱,就是华德生在京城里头的时候,那些别人送他的金珠首饰,也值好几万银子,便存着个人财两得的念头,想要娶他回去。无奈赛金花想起他以前要走华德生门路的时候,对着自己一味的叩头请安,不顾廉耻,后来华德生走了,又趾高气扬的翻转脸来,和以前好象两个人的一般,心上是有些瞧他不起,不肯嫁他。卜侍郎和他说了几次,赛金花都一口回绝。卜侍郎一连碰了几次钉子,心上便大大的不快起来,对着赛金花常常的藉端发作,一会儿说他怠慢了客人,一会儿又说他回绝了生意。赛金花虽然是个妓女,却倒是个狠爽直的人,见他这样的有心挑剔,只说他是闹着顽的,也不放在心上。

这一天正逢礼拜,赛金花那里来了无数的客人,把六七个房间都挤得满满的,摆酒的摆酒,碰和的碰和,甚是热闹。只把一个赛金花忙得个八面张罗,满场飞舞,凭你赛金花的这般老手,也有些手忙脚乱的应酬不过来。在忙得个手口不闲之际,刚刚的卜侍郎又同着几个朋友吃得醉醺醺的,闯了进来,要在赛金花院中碰和。赛金花见了卜侍郎,只说自己以前帮过他的忙,救过他的患难,更兼华德生没有回国的时候,这位卜侍郎见了赛金花的面好象小鬼见了阎王、老鼠见了猫一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虽然华德生遄回德国,卜侍郎已据要津,在赛金花眼中看起卜侍郎来,却还是以前的卜侍郎一般,并没有什么分别,那里把他放在心上。当下便对卜侍郎笑道:“卜大人耐来得勿巧,几间房间才勿空来浪,只好请唔笃几位晏歇再来格哉。”

卜侍郎听得房间勿空,赛金花叫他等一回儿再来,心中甚是不快,乘着醉意,睁开了一双鼠目,便想发作。却被一个同来的人说道:“我还要宝香堂去,这里的房间不空狠好,我们去一会儿再来。”说着,拉了卜侍郎便走。卜侍郎只得同着他去到宝香堂坐了一回。转过身来,方才又到赛金花院中,那几间大房间依旧还没有空,只有一间极小的斗室,里头没有人,卜侍郎只得勉勉强强的坐在这个小房间里面。赛金花正在那里和客人代碰和,听得来的客人就是卜侍郎,赛金花便只顾碰他的和,没有过去应酬。

卜侍郎等了好一回,要等赛金花出来,那知等来等去,赛金花的影也不见。卜侍郎不由得心火发起来,喝令娘姨:“去把你们大小姐叫过来,我有话和他讲!”偏偏的这几个娘姨大姐,也为着以前的卜大人对着赛金花这样的奴颜婢膝,如今的卜大人对着赛金花却又这样的装腔作势起来,一个个的心上也都在那里剪他不起。看了他这样其势汹汹的样儿,心上越发的不愿意,冷冷的连应都不应。卜侍郎见了他们这般待理不理的神情,更觉得火上浇油,薪边措炭,心上一盆烈火直透青云,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来把桌子上的茶碗抢在手中,用力往地下一摔,摔得粉碎,口内大声喝道:“怎么我来照顾你们的生意,你们都是这般不瞅不睬的样儿?难道我姓卜的不是出钱的么?”那班娘姨大姐见了卜侍郎忽然的这般发作起来,倒也都吃了一惊。一个大姐便飞一般的去和赛金花说,娘姨银姐便上前按住了卜侍郎陪笑劝解。卜侍郎那里肯听银姐的话,只是气忿忿的乱嚷。一刻儿的工夫,赛金花急急的赶了过来,见了卜侍郎便微微一笑道:“倪当仔啥人来浪发脾气,勿壳张是卜大人!卜大人,耐是勿比别人,倪搭格老客人哉嘛!俚笃有啥勿到家格场化得罪仔耐卜大人,阿好看倪面浪勿要动气。”卜侍郎见了赛金花说得这样轻描淡写的,知道有心藐视,更觉生气,把桌子一拍道:“别人得罪了我,叫我看在你的脸上不要生气;如今就是你自己得罪了我,却叫我看在那一个人的脸上呢?”

赛金花见卜侍郎忽然这样的平空变起脸来,心上廿四分的诧异,却还只道他吃醉了酒,不是有心来寻事的,便笑着说道:“倪是呒啥得罪耐卜大人格地方嘛,耐今朝啥实梗动气呀?阿是好吃仔酒哉?”卜侍郎铁铮铮的说道:“我吃了酒也用不着你来多管。客人来了差不多一点多钟的时候,你影儿都没有看见,这样的还说是没有得罪,你要怎么样方才算得罪呢?”

赛金花听了卜侍郎这样的口风,分明是有心扳他的错处,心上方才也有些生气起来,暗想天下竟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便也正色说道:“卜大人,耐闲话说错哉!耐卜大人来浪倪搭,老实说,比勿得别人,倪就是得罪仔耐,耐也勿好意思扳倪格差头哩,卜大人阿对?”卜侍郎听了顿了一顿,硬着头皮又道:“这是什么话儿,得罪了我,我也不好意思挑你的眼儿!我到要问问你,为什么我不好意思挑你们的眼?难道我姓卜的就不是客人么?”赛金花冷笑一声道:“卜大人耐自家心浪也蛮明白来浪,定规要倪说出来,是呒啥趣势!”说着又叹一口气道:“故歇世界浪事体,格末叫稀奇。倪倒勿壳张耐卜大人会有实梗格一来,阿要诧异!”正是:辜负红梨之梦,雨怨云愁;猖狂遥夜之风,花啼柳泣。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七十六回 杀风景恶客试尊拳 弃尘寰佳人悲薄命

只说卜侍郎听了赛金花的说话,越发暴跳如雷的道:“你这个东西近来着实的放肆!你在别人面上放肆也还罢了,如今竟在我面前都敢这般放肆起来,这还了得!最可笑的,无影无踪的平空讲出这般混话,倒说我自己心上明白,我今天定要请教请教你,究竟是什么话儿?”赛金花听了卜侍郎一番说话,把以前的事情竟是一笔抹煞,只气得目定口呆,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停了一停,方才冷笑道:“倪来浪别人面浪,倒才是客客气气格。独有来浪耐浪末,就是推扳点也呒啥希奇。耐阿记得,跪来浪地浪叫总统宪太太格辰光,倪对仔耐是那哼样式,阿是忘记脱哉?”

卜侍郎听了虽然面上红了一红,却假作不懂他说话的意思,别过脸来对着那几个朋友说道:“你们听听他讲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简直不懂他讲的是些什么话儿!”赛金花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唔笃做官格,大家才靠天老爷来浪照应。倪吃把势饭格,也靠仔天老爷来浪照应。一个人有仔良心,总归有好日子格。做仔格人呒拨仔良心,是勿局格嘘!耐说出实梗格闲话来,耐良心到仔陆里去哉?倪倒要洗清仔眼睛,看看耐格位卜大人那哼格升官发财!倪是呒啥希奇,总归靠仔天老爷过日子。耐卜大人要扳倪格差头,随便耐去那哼末哉!”

卜侍郎听了赛金花的说话,一句紧似一句,来得甚是锋芒,知道说他不过。想要打掉他的房间,又怕被人知道了风声不雅,要想找句话儿出来扳驳他,却又一时找不出来。

刚刚这几个朋友里头也有知道卜侍郎这件事情的人,明知道说来说去一定说不出什么好话,便拉着卜侍郎说道:“你们两个人,今天大家都在气头上的时候,从来相打没有好手,相骂没有好口。你们两个好几年的老相好,那里真有什么一定过不去的事情,有什么话明天再讲就是了。”赛金花瞪了卜侍郎一眼,对着众人说道:“勿说起老相好格句闲话,倒还勿要去说俚。说起仔老相好格句闲话来,格末真正叫枉空!”卜侍郎被那几个朋友拉着往外便走,也就将机就计,回过头来对着赛金花说道:“你自己小心在意,不要撞在我的手里头就是了!”赛金花气到极处,那里还管他什么侍郎不侍郎,高声答道:“倪等好来里,耐有啥本事末,来末哉!”卜侍郎还要说话,却被那几个朋友不由分说,推推拥拥的拉着他一哄出去。赛金花连送也没有送,卜侍郎真恨得咬牙切齿的,发誓要想个法儿收拾他。偏偏事有凑巧,也是赛金花运遇邅迍,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赛金花院中本来有两个讨人,一个叫金红,一个叫银翠。这个金红,恰生得十分狡猾,一味的巴结赛金花,巴结得赛金花十分欢喜,把他就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一切贵重的东西都交给金红一个人掌管。这个银翠,却刚刚和金红生得反了一个意见,不但不肯奉承,而且性情生硬,就是见了客人也每每要排墙倒壁的任意冲撞,赛金花心上本来狠不愿意他。就是这个银翠,见赛金花把个金红这般的抬举,把自己却这样的冷淡,两下比较,未免有些相形见绌的地方。

这一天,有个在银号里头管帐的山西客人,到赛金花院中来摆酒请客。刚刚赛金花和金红都出条子去了,没有回来,只有银翠在家,身上有些寒热,睡在床上没有出来应酬。那客人不知道他生病,要去拉他起来,银翠不肯。那客人本来也是个蛮牛一般的人物,那里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肠,见银翠不肯起来,只说他有心慢客,心上生气,一定要叫他起来。自己跑过去,不分好歹生生的把银翠拉了起来。银翠心中大怒,着实把他冲撞了一顿。那客人受了这番没趣,不觉得老羞成怒起来,跳起身来,伸出巨灵一般的手掌对着银翠的左边颊上“呼”的就是一掌。银翠不及提防,只听得“拍”的一声,粉嫩的脸上早现出五个指印,红了半边。说时迟,那时快,银翠还没有回身,右边脸上早又是“呼”的一掌飞来。银翠一连受了两掌,又羞又痛,又气又怒,不觉掩面大哭起来。一面哭着,一面骂着,只说:“你要打,索性打死了我,不敢打的就是个畜生!”那客人那里忍得住,再要奔上去打时,却被一班娘姨、大姐大家拦住,七张八嘴的解劝,大家闹作一团。

正在闹得沸反盈天之际,幸而赛金花出局回来,连忙上前把那客人劝祝那客人还气得乱嚷乱跳,只说银翠得罪了他,定要赛金花打他一顿,方才肯罢。赛金花听了,知道这件事情银翠没有什么大不是,又知道他身上有病,不肯打他。禁不得这位西老儿一味的和赛金花混闹,死也不肯干休,逼得赛金花没奈何,只得把银翠叫了来,当着那客人的面,轻轻的打了几下,又淡淡的骂了几句,那客人方才罢了。

那里知道,这个银翠平空被那客人打了两下,正在有冤没处伸的时候,不想赛金花又当着那客人的面,把他打了几下,一腔冤忿,无可发泄。想着流落风尘,将来终究没有好好的结局,平日之间既不得赛金花的欢心,今天又受了这样的一番奇冤极枉,越想越气,就萌了个短见的心肠,悄悄的取了一合生鸦片烟吞了下去。一霎时芳魂渺渺,艳魄悠悠;阆苑雪消,高堂云散。灯昏柝死,香销离恨之天;月黑风凄,春冷芙蓉之府。

等到赛金花院中的人知道银翠吞了生烟,大家手忙脚乱的想要施救时,早已脉息停断,直僵僵的挺在床上,呜呼哀哉了。

赛金花慌了手脚,想要私自殓埋,不想左右邻居的那些班子里人,都与赛金花家不合,嫌他夺了生意。如今听得他出了人命,不由分说,竟去坊官那里报案。坊官听得赛金花家出了命案,心中大喜,知道生意来了,便差了几个差役,跑到赛金花那里去和他打话,要想大大的敲他一下竹杠。赛金花起先已经答应了一千块钱。在坊官的意思,拿了他一千块钱,也就罢了。倒是有几个老年的差役,见赛金花答应得这般容易,大家要想他的好处起来,撺掇着坊官一定要他一万块钱。赛金花那里肯出?坊官想要吓他一吓,便径去报了刑部,刑部照例差官相验。在坊官的心上,原说就是报了刑部,也没有什么大事,只要哄他多出几个钱,原可以撕掳得开的。

不想刑部里头刚刚正有一个赛金花的冤家卜侍郎,虎视眈眈的在那里候着,正想要寻赛金花的事情。如今听得他院中自尽了一个妓女,喜得直跳起来,哈哈大笑。连忙和刑部尚书寿少山寿尚书、卢英之卢尚书说了,只说赛金花逼良为娼,凌虐至死,要重重的办他。卢尚书和寿尚书听了他的话儿,自然授意司官叫他从严办理。一霎时风行雷厉的认真起来,把银翠面上的伤痕,只说是赛金花打的,顿时把赛金花提到刑部监禁起来。这个时候的赛金花,直吓得胆裂魂飞,手足无措。没奈何,只得叫金红到几相相识的京官那里去,求他们想个开脱的法儿。又备着许多的银钱礼物,去走刑部堂官的门路。那一班刑部司员,知道赛金花是块绝大的肥肉,大家都掂着脚儿,仰着头儿,希冀发归自己审问,好大大的发一笔财。

隔了一天,里头传出消息来,说寿尚书要把赛金花一案发交云南司承审。大家听了,知道这个云南司主事白熙泉白主政,是寿尚书的门生,心上又羡又妒,便大家约齐了,到白主政那里去贺喜。白主政也得了消息,心中大喜,便邀了那班同寅,到四喜新班花旦喜凤寓里去吃饭,猜拳行令,直闹了一个通夜方才回来。

不知怎样的,这件事儿传到寿尚书和卢尚书的耳朵里头,寿尚书大怒道:“我并没有把这赛金花一案发交云南司的意思,这个消息是那一个传出去的?”当下查问了一回,也查问不出什么来。卢尚书和寿尚书便传齐了全部司员,大加申饬,只说你们当了刑部司官,责任狠重,该应怎样的矢廉矢慎,方才是个道理。怎么你们听得赛金花一案发交云南司承审,你们都到云南司去和他贺喜?这承审案件是何等的事情,难道你们都把审案当作利薮的么?若真是这个样儿,那还成个什么体统?”

一班司员受了堂官的申饬,一个个都诺诺连声,不敢开口。

依着卢尚书的意思,定要奏参几个以儆效尤。还是左右两堂出来和他们缓颊,卢尚书方才罢了。却为着有了这样的一来,不便把赛金花的一案随意发交司员审问。一班司员大家都把这个赛金花当作个头等的美差,究竟发给那一个的好呢?卢尚书和寿尚书等商量了一回,学着吏部掣签选官的法儿,把一班司员大家都聚在刑部堂上,叫他们掣签为定。掣出签来,却是浙江司掣着了,便把赛金花发交浙江司承审。卜侍郎又授意浙江司主事叫他重办。亏得这位浙江司主事洪小连洪主政狠有些风骨,不是那一味巴结上官的人,暗想卜侍郎一个堂堂的刑部堂官,要重办一个妓女,有何难处?却要暗中授意于我,做个间接的交涉,这是个什么道理?不要他别有什么隐情罢?正是:鲛宫蜃气,楼台之变幻无穷;覆雨翻云,世态之炎凉何极!

《九尾龟》第十一集已经告成,还有许多事实以及全书的结束都在第十二集中出现,看官们休嫌濡滞。这样的五月炎天,让在下做书的调冰雪藕、沈李浮瓜的歇息一回,再来演说给诸公听何如?

第一百七十七回 罡风无赖折柳摧花 眉语彷徨双心一抹

上回书中正说到洪主政受了卜侍郎的属托,心上甚是疑惑。把赛金花提出来问了一堂,又把赛金花院中的几个娘姨、大姐,都传到堂上对了一遍口供。大家都说赛金花并没有逼良为娼、凌虐至死的事情。大家的口供,都和赛金花自己的口供一般。洪主政便存了个开脱赛金花的心。依着洪主政的意思,要把那山西客人提来质对。那山西客人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大惊,究竟是人命重情,不是顽的,便找了个积年的刑部书办和他商量,只说现在有病,不能到堂。一面求了几个素日往来的京官,托他们写信到洪主政那里去,恳求免其提讯。恰恰的赛金花的门路也走到了,卢尚书和寿尚书两个都分付洪主政,把赛金花一案早日讯结,无用株连,明明就是叫他从宽办理的意思。卜侍郎心上虽然不快,但两个堂官做主,怎敢不依?凭着洪主政把赛金花议了一个流娼滋事的罪名,把他发到该管地方官那里去,由地方官派差递解回籍。

这一场官司虽然没有什么大碍,却花了无数的银钱,在刑部监里头,又受了许多的狼藉。赛金花明知自己这件事情一定是卜侍郎有心和他做对,心上十分恨忿,懊悔当初不该在华德生面前和他缓颊。越想越气,越气越恨,却又把他无可如何。

只得和宛平县派来的差役打通了关节,暂时留住几天,料理京城里头那些未了的事情。讲明了在京城里头多住了一天,给解差二百两银子,有一天算一天。赛金花心上虽然烦恼,却还仗着手里头着实还有几个钱,还有一个讨人金红,到了上海去一般的也好做生意。就是从此不做生意,有这几个钱一生一世也吃着不荆那里知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个金红竟席卷了赛金花的所有银钱、首饰,跟了个赛金花的车夫不知逃到那里去了。

连几件值几个钱的衣服,也都卷得一个干干净净,一件不留。

赛金花急得气塞咽喉,几乎晕倒。呆了一会,由不得号淘大哭起来。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懊悔以前嫁了洪殿撰,偏偏要重落青楼。到了第二次风尘再堕,又不肯早些嫁人,如今只落到这般田地。哭了一回,娘姨银姐走过来再三相劝,方才勉强把他劝住哭声。赛金花呆呆的想了一回,最苦的自已是递解回去的人,不能出面,只好眼睁睁的让他逃走,不敢报官,真是说不出的苦恼。赛金花住了哭,把对象点了一回,银钱、衣饰都是一卷精光,只剩得几箱旧式的衣服和些陈设器具,多算些也不过值上一二千银了。那班娘姨大姐见了这般光景,一个个都去自寻门路,走得一个也不见。幸而这个银姐是赛金花的旧人,倒狠有些良心,依依不舍,情愿同着赛金花一同到苏州去,赛金花十分感激。

在京城里头住了五天,那解差便来催着要钱。赛金花只得悄悄的亲自到几个旧时相好的客人那里,把金红逃走的事情哭诉一遍,要向他们借些盘费,借了一千几百两银子。又把所有的衣服、器具一齐卖掉了,一古脑儿不到三千银子,却被那几个解差,足足的讹了一千六百两银子去。

到了苏州,住了一个多月,想着坐吃山空不是久计,只得同着银姐到上海来,在法界连福里租了两幢房屋,摆开碰和台子。又好象是个半开门的私窝子一般,常常同着银姐两个人到南诚信去坐一回儿,借此兜兜生意。不想今天无意之中却遇着了辛修甫和章秋谷两个。

章秋谷虽然也算是做过他的客人,却一古脑儿只吃了一台酒,不算什么。不过秋谷以前在天津的时候,知道这个赛金花就是状元夫人曹梦兰,是个著名的人物,不免要去赏鉴他一下,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这个辛修甫恰是在上年人京会试的时候和赛金花有过交情的,两下甚是要好。所以赛金花见了辛修甫心上十分欢喜,好似他乡遇故的一般,不免把自己的这番蹉跌对着辛修甫等一一的讲说出来。说到银翠的吞烟、金红的卷逃和自己的监禁刑部,不觉眼圈儿就红了,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抖得岔起来,好似那微风振箫,幽凄欲咽,山阳闻笛,喑呜可怜。辛修甫和章秋谷也不觉心上凄然,着着实实的安慰了他一会。

赛金花又说起卜侍郎的一番把戏,引得章秋谷等都哈哈大笑起来,都说:“天下那有这般的奇人奇事?你也未免形容得太刻薄了些。”赛金花正色说道:“格个卜家里格事体末,真正天理良心,倪勿曾瞎说俚一句。唔笃勿相信末,倪罚个咒拨唔俚听听:倪造仔俚半句闲话末,要烂脱舌头根格。倪搭俚咦呒啥冤家,为啥要造俚格闲话呀?格个辰光,唔笃才勿曾看见京城里向格排勿要面孔格京官,一径拿仔手本,到倪门浪来挂号请安格,耐说阿要奇希!”

章秋谷听了赛金花这番说话,知道不是假的,便也对他笑道:“如今那班堂子里头的倌人,都比不上你的这般资格:六年的状元太太,三年的公使夫人,更兼又是联军总统的腻友。

许多堂堂中国的官员,一个个都向你上手本、称晚生,这也真算得荣誉达于极点的了。但是到了如今的时候,抚今追昔,回想当年,廿年风月之场,一霎昙花之梦,想起那以前的事情来,心上不知怎么样的感慨呢!”章秋谷这几句话儿,原是有心讥刺他的,不想却触起了赛金花的一腔心事,无限凄惶,迸出两滴眼泪,几乎要哭出来。章秋谷见了,自己也懊悔未免说得太激切了些,平空引动了赛金花的伤感。连忙过去拉着他的手劝慰道:“总是我不好,几句话儿引动了你的心事。但是如今的这般时代,人生几何,去日苦多,你也何必这般认真?”赛金花拭了眼泪,瞟了秋谷一眼,慢慢的说道:“繁华一瞬,富贵沧桑,倪自家懊悔来浪盛年格辰光,勿晓得早点自家做格终身之计;到仔现在格辰光,好梦难常,华年易逝,再要懊悔也来勿及格哉!”

章秋谷听得赛金花忽然的满口调起文来,这几句话儿却说得十分蕴藉,竟像个名士的吐属一般,不觉喝声采道:“你的谈吐真是十分出色。想见当日妙年的时候,倾城颜色,绝代风华,洪殿撰也不知前世怎样修来的艳福,方才娶着你这样的一个人。可惜我章秋谷迟了数年,就没有这般福分。”赛金花听了不觉回眸一笑,颊上生红,看着章秋谷笑道:“倪故歇是老太婆哉,洛俚再有啥格讲究?”秋谷道:“徐娘虽老,丰韵犹饶,着实的不差!”赛金花听了,又是微微的一笑,别过头去不说什么。辛修甫乖觉,在旁“格”的一笑,笑得赛金花和章秋谷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赛金花别转头去,章秋谷便也回过头来和王小屏说话。

修甫在烟榻上坐起身来,对着秋谷招了一招手。秋谷见了,便走过来问什么事情。辛修甫拉着秋谷,就在榻旁坐下,附耳说了几句。秋谷一面听着,一面抬起头来打量了赛金花一眼,摇一摇头道:“我和你是要好朋友,恐怕没有这个道理罢?”

修甫笑道:“你和我也是一样的客人,怕什么?”秋谷道:“虽然如此,究竟有些不便。”修甫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又不是你的意思,有什么不便?”赛金花坐在那里,见辛修甫、章秋谷附耳说话,章秋谷又抬起头来看他,心上早有几分明白,脸上便红起来,低下头去。却又溜转秋波,暗暗的偷看他们两个人的举动。只见章秋谷对着辛修甫还是不住的摇头,修甫切切实实的对他说道:“这个事儿是用不着客气的,你又何必这般的推托?况且这个里头别有一个缘故,我细细的和你说就明白了。”说着,便又附着章秋谷的耳朵说了几句。秋谷又看了赛金花一眼,眼珠一动,微微的笑了一笑。辛修甫附耳又说几句,章秋谷方才点一点头道:“虽然如此,但是你也要问他一下,不知他自己心上怎么样?万一个你答应了,他不答应,可怎么样呢?”辛修甫把赛金花看了一看,呵呵的笑道:“你不必这般过虑。你们方才已经私自先行交易的了,那有到了这时候,倒反不答应的理?包你一说一依,十说十依就是了。”

章秋谷听了一笑,不说什么,只回过眼光和赛金花打了一个照会。赛金花咳嗽一声,也瞟了秋谷一眼。辛修甫便向赛金花笑道:“你走过来,我有句话儿要和你说。”赛金花明知道他说的一定就是方才和秋谷说的话儿,心上早已十二分明白,越发的不好意思起来,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把手中的一方绸巾细细的看。修甫见他不肯过来,便自己走过去,和他唧唧咕咕的说了半天。赛金花一言不发,只是不住的摇头。辛修甫忽然笑嘻嘻的悄说几句,赛金花不觉一笑,面上隐隐的透出红来,把辛修甫用力推开道:“勿要瞎三话四哉!”辛修甫听了,知他心上已经情愿,便向章秋谷做个手势。

章秋谷正要开口,只见王小屏在外面同着一个中年丽人款步进来,对着秋谷似笑不笑的叫了一声“二少”。秋谷连忙看时,原来就是那位卧云阁的女东家老二。秋谷连忙答应一声,对着他点一点头。老二星眼微横,蛾眉半蹙,瞅了秋谷一眼道:“二少,耐倒有良心格!”正是:徐娘半老,难为堕马之妆;商妇多情,谁有青衫之泪?

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一百七十八回 渡银河秋娘联旧好 谐凤侣名士结新欢

且说章秋谷见了那位老二,倒不觉呆了一呆。看着老二的那般模样,狠觉得有些不尴不尬的样儿。回过头来再看赛金花时,只见赛金花侧着脸坐在那里,看着秋谷的脸微微展笑。见章秋谷蓦地里忽然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赛金花会意,连忙别转头去,忍不装格”的笑出声来。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凭你是个花粉丛中的老手、绮罗队里的惯家,也不由得有些左右为难起来。只得对着老二道:“我们到那一边去,拣了房间坐一回儿何如?”

老二把嘴一披,只不开口。王小屏哈哈的笑道:“今天你也太觉得快活了些,如今该应要碰个钉子。你还没有知道,老二已经来了好一会儿,就在隔壁房间里头看了多时,我们都没有知道。”秋谷听了,知道老二翻了醋罐,没奈何,只得要向他陪个小心的了。便又回过头来,先向赛金花飞了一个眼风。

赛金花是何等伶俐的人,心上早已明白,微微一笑,立起身来,对着辛修甫说道:“倪去哉,晏歇点一淘请过来。倪来浪连福里第九号,勿要忘记脱仔。”说着,又飞了章秋谷一眼,竟自姗姗的去了。

这里老二见赛金花走了,便对着章秋谷冷笑一声道:“二少,耐倒好格,倪末一径来浪等耐,耐倒来里寻开心!”秋谷笑道:“真正冤枉,我何曾在这里寻什么开心?不过这个人是辛老爷的旧相好,多年不见,如今在这里遇见了,大家免不得讲几句话儿,与我什么相干?”老二又冷笑道:“既然是辛老爷格相好,勿关耐事,耐为啥要搭俚吊膀子?朋友面浪,耐去剪俚格边,阿要难为情呀!”秋谷道:“你们听听,这又是信口栽埋人的话,我何曾和他吊什么膀子?”老二瞟了秋谷一眼道:“像耐实格规矩人,洛里肯搭别人吊膀子?刚刚来浪吊膀子格,是只众生!”秋谷叫一声“阿呀”道:“你这个人怎么开口就讲骂人?”老二呸了一口道:“耐说勿曾吊膀子呀,倪骂格排吊膀子格杀千刀,勿是骂耐嘛!”秋谷不觉笑道:“算了,算了!不用再骂了,就算是我错了如何?”

老二停了一停,又对着章秋谷冷笑道:“二少,耐阿是做仔邵万生格东家哉?”秋谷听了,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待要开口时,老二早接着说道:“耐勿开南货店末,要几几化化老蟹做啥?”这一句话儿,说得大家都好笑起来。秋谷却对着老二做个手势,又往自己鼻子上指了一指。老二猛然省悟,不觉得面上红了一红,伸过手来把秋谷打了一下道:“只有耐末总归比别人家刁枭点。”秋谷一笑,也不开口,大家也没有留心。

略略的坐了一回,秋谷便同着辛修甫等几个人,到老二那里去吃了一顿便饭,秋谷又邀着辛修甫打了八圈牌,给了二十块钱的头。老二谢了一声,收了进去。这一夜,章秋谷自然是不得回来的了。刘郎再到,天台之旧路依然;神女多情,巫峡之行云无恙。惊鸾顾影,飞燕回风。宝钮郎当,罗衣熨贴。就日偎云之梦,飘烟抱月之腰。这些情节,也不必去提他。

只说章秋谷在老二那里住了一夜,便回到新马路公馆里头来。见了太夫人,太夫人对他说道:“你昨天晚上住在什么地方去的?为什么不预先招呼一下?害得他们两个人昨天晚上直等了一夜。”秋谷只微微的笑,不说什么。太夫人略略训戒了几句,便也罢了。

秋谷回到他夫人房内,见他夫人睡在床上,微微的有些睡着。秋谷也不去叫他,又走到陈文仙房内看时,只见陈文仙独自一个人靠窗坐着,一手托着香腮,好象想什么心事。见了秋谷,便慢慢的立起身来,微微笑道:“你昨天到那里去的?”

秋谷走过来,握着陈文仙的纤手道:“对不起,你昨天等了一夜。”文仙笑道:“自己人何必这般客气?我只问你昨天到底在什么地方?”秋谷便把老二和赛金花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陈文仙听了,脸上不由得呆了一呆,一言不发。秋谷见了,心上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不免温温存存的安慰一番。

到了晚间,辛修甫同着王小屏、陈海秋三个人,都到章秋谷公馆里来,邀着他一同出去。秋谷换了衣服,又到太夫人那里禀知。太夫人问道:“今天回来不回来?”秋谷觉得有些答应不出,只看着太夫人嘻嘻的笑。太夫人道:“看你这个样儿,今天又是不回来的了。就是在外面应酬,也要自己有些分寸,不要落了他们的圈套才是。”秋谷听了,只得撒一个谎道:“这两天的应酬是必不得已的。杭州到了一个朋友,不得不应酬他一下。只要过了两三天,敷衍得他走了,就没有事情了。”

太夫人听了点一点头。陈文仙站在太夫人后面,对着章秋谷嫣然一笑,把两个指头在自己脸上划了几划,做个羞他的样儿。

秋谷看了忍不住也是一笑,急急的走了出去,同着辛修甫等,大家一阵风都到连福里来。

进了门,只见赛金花笑吟吟的迎上来,穿著一件玄色绉纱夹袄、玄色绉纱裤子、玄色缎子弓鞋,一身黑色,越显得山眉水眼,云鬓花颜。虽然年纪略略觉得大些,却还是体态娇娆,丰姿清丽。见了辛修甫和章秋谷等,便对着章秋谷等笑道:“二少,今朝那哼有工夫到倪搭来,昨日仔阿曾吃生活?倪牵记得来!”秋谷听了,面上也不觉红了一红道:“昨天打碎了醋缸,今天又泼翻了醋瓶,怪不得熏得我心上都有些酸溜溜的。”赛金花也不由的脸上一红,道:“二少,耐勿要缠夹嘘!啥格醋缸醋瓶,才勿关倪啥事嘛。”秋谷听了也不开口,只对着赛金花把嘴唇动了一动,眼睛撇了一撇。赛金花见了把身体一扭,一言不发,低下头去。辛修甫在旁边看得十分明白,心上暗暗好笑,便邀着大家进房坐下。赛金花亲自送上茶来,秋谷连忙立起身来接了茶,口中连说:“不敢当,不敢当。”辛修甫笑道:“你们两个人何必这般客气?难道等会儿到了那个时候,也是这般的客气么?”一句话把赛金花说得连脖子带耳根都涨得通红,讪讪的走了出去。

王小屏对辛修顿足道:“他们两个人方才有些意思,给你这样的一来,把那一个说得跑了。”章秋谷听了不觉也微微一笑,回头和辛修甫说道:“这件事儿,我觉得始终有些不妥当。”辛修甫笑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的矫情?我昨天已经和你讲得明明白白的了,怎么今天又说出这样的话来?”参欧谷道:“我和你是要好朋友,怎么好意思剪你的边呢?”辛修甫皱着眉头道:“这里头另有一个道里,你难道昨天还没有听清楚么?”秋谷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只好且去试他一下。

料想凭着我这样的一个人,也还不至于退避三舍。”

王小屏和陈海秋两个人在旁听了,全然不懂,不知道辛修甫和章秋谷说的是那一路的话儿。陈海秋本来是个性急的人,那里忍得住,大声嚷道:“你们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儿?我们一句都不懂。”辛修甫笑道:“你不要性急,慢慢的和你讲就是了。”陈海秋再三根问,辛修甫只是微微的笑,一言不发。陈海秋没奈何,只得由他。

等了一回,赛金花娉娉婷婷的从外面进来,看了秋谷一眼,便去坐在修甫身旁,密密切切的讲了一回。辛修甫又在赛金花耳边说了几句。赛金花把头一低,星眸斜漾,宝靥生红,偷偷的瞟了秋谷一眼,口中却不说什么。辛修甫一面笑着,一面又附耳和赛金花说了几句。赛金花忍不装扑嗤嗤”的笑将出来,把一个指头对着辛修甫头上用力推了一推,口中说道:“耐格个人真正气数得来!随便啥格闲话总归说得出格,啥人有工夫来听耐呀!”说着立起身来,走过章秋谷身旁,趁着大家没有留神,暗暗的把章秋谷的衣服拉了一把。章秋谷被他拉了一拉,不由得心上有些摇动起来,也对着赛金花回头一笑,还他一个眼风。辛修甫看了,只作没有看见的一般,只催着那班娘姨、大姐搭开桌椅,大家碰起和来。

碰了四圈,赛金花指挥那班娘姨、大姐摆出齐齐整整的一桌菜来,这是辛修甫预先招呼的。当下修甫便邀着大家人座,大家免不得叫局吃酒的闹了一回。到得后四圈麻雀碰毕,已经差不多十一点钟。辛修甫同着王小屏等别了章秋谷要走。章秋谷究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也立起身来要和修甫同走。修甫呵呵大笑道:“你不用和我打哈哈儿,你只老老实实的在这里伺候这位状元夫人的为是。须要小心谨慎,好好的出力当差。

万一个当差不力,给人赶到地板上来睡觉,却与我不相干的。”陈海秋到了这个时候,心上方才明白,便对着赛金花嘻嘻的笑道:“你今天遇着了这样的一个有名人物,你要自己留意些儿。”赛金花红着个脸,口中说道:“唔笃总归是实梗瞎三话四,真正歪嘴吹喇叭邪气。”辛修甫笑着,大踏步走了出去。

正是:

花低月亚,香融玉杵之云;李代桃僵,春暖金茎之露。

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交代。

第一百七十九回 真阅历发明攻战术 正比例研究床第谈

且说章秋谷住在赛金花那里,这一夜的情景果然比别人不同,真个是:春魂照夜,玉艳临波;一桨穿红,双桡剪绿。熨贴云鬟之影,惺忪暗麝之香。徐娘之丰调依然,名士之风怀未减。香肩倚月,飞来帐底之云;檀口偎云,捧出怀中之月。娇喉乍颤,雀舌初舒。汗融合德之肤,春满华池之液。金釭闪闪,玉漏丁丁,好梦未醒,罗帏不动。这些秾情艳语,在下做书的也不便细细的形容,只好将就着说个约略罢了。

到了明天,章秋谷和赛金花刚刚起来,辛修甫已经来了,走进房来。赛金花见了辛修甫,不由得满脸通红,立起身来,一溜烟走到后房去了。辛修甫细细的把章秋谷脸上看了一看,摇一摇头道:“看你这个样儿,色势不好,不要是打了汇票罢?”章秋谷微微一笑,也对着辛修甫摇一摇头,口中低低的说道:“等回儿和你细细的讲。”辛修甫随便坐下,和秋谷谈了一回。赛金花也从后房走了出来,对着辛修甫总觉得有些腼腆。

辛修甫笑道:“这是三面言明的事情,你何必还要这般模样?”赛金花听了,越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斜溜了辛修甫一眼,别转头去。辛修甫和章秋谷坐了一回,两个人都起身要走。赛金花留他们吃了饭去,秋谷不肯道:“我还有公事要去料理一下,等回儿再来罢。”赛金花立起身来送了几步,对着秋谷把头略略的侧了一侧,眼珠微微的动了一动。这一对水汪汪的秋波里面,好象有万千情愫传送出来的一般。秋谷见了一笑,把头点了一点,便一直同着辛修甫向书局里头去了。

到了晚间,便是辛修甫在龙蟾珠那里请客,请的客人无非原是章秋谷等一班人。入座之后,辛修甫便问章秋谷道:“你们昨天究竟怎么样?”秋谷微微笑道:“你的话儿果然不错。

虽然比不得什么鸡皮三少的夏姬,却也差不多像个内视丰盈的赵飞燕,果然是个劲敌。如今上海滩上的那班人物,除了胡宝玉之外,只怕第二个就要轮着他了。”

王小屏等起先听了辛修甫的说话还不甚懂,如今听了章秋谷的这一番说话便心上都有七八分明白。刘仰正第一个开口问道:“秋谷,你平日之间常常的对着我们说些大话,说什么有彭祖御女之玉,如今我倒要请教请教,要你把这个御女之术讲给我们大家听听。”这句话儿方才出口,陈海秋先拍手道:“仰正的话儿一些不错,我正在这里有疑惑,看看那班倌人,和他没有交情的便罢,只要和他有了交情,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是和他要好的。这个里头一定有个道理,今天定要你讲给我们听听。”秋谷笑道:“你们要我讲不难。但是这件事儿是极秽极亵的勾当,却教我一时怎样的讲得出口来?万一将来有个什么人,把我们这些人的事迹编成一部小说发行起来,岂不是污了看官们的眼睛么?”

辛修甫道:“你这个话儿虽然不错,却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将来万一个有人把我们的事实编成小说,这样洋洋洒洒一部绝大的嫖界小说,那些嫖客的胡涂、倌人的伎俩、魑魅魍魉的现状、神奸巨蠹的面目,一桩桩一件件的,都载得明明白白,独独这件最紧要的真实工夫,却没有提起一个字儿,未免是个缺点。你又何妨把这个里头的精微奥妙之处说给我们大家听听,公诸同好呢?”秋谷听了,想了一想方才笑道:“既然你们大家都要请我演说,我也无从推托的了。但是把这样龌龊的事情形诸齿颊,实在觉得有些不雅。如今我把别的事情和这件事情作一个正式比例,免得旁人听了不好意思,你们以为何如?”辛修甫笑道:“你果然能够把别的事情做个比例,自然更好。你只顾发议肆论,我们大家都在这里洗耳恭听就是了。”秋谷听了故意咳嗽一声,口中说道:“你们大家静听,我要升座说法了。”大家听了都不觉一笑,果然一个个都正襟危坐,静静的听着。

秋谷把眼光四面飞了一个转,看了他们这般模样,不觉大笑起来。大家见了,都不知他笑的是什么事情,问他为什么平空这般好笑。秋谷笑道:“你们这班人听了这般秽蝶的话儿,便大家都伏伏贴贴,鸦雀无声的静听。要是今天有个人在这里讲起什么正心诚意的工夫、葆德崇性的学问来,只怕你们众人不用等他开口,早把他轰驴马的一般轰出去了。照这样的看起来,如今世上那班人的人格,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一个低似一个了。你想我们这班人尚且如此,那些不学无术的小人更是可想而知的了。”辛修甫不觉笑道:“你这几句话儿骂得结实,如今也没有工夫和你斗口,请你快些的开篇罢。”陈海秋也道:“我们骂也给你骂了,你若不好好的讲些玄精微理出来给我们听,我们大家就要鼓噪了。”

秋谷方才慢慢的说道:“如今我把两个开战的国度作个正式比例:男子的对于女子,好象是个悬师千里、深入敌境的国度一般;女子的对于男子,好象是个坚守险阻、声色不动的国度一般。那悬师千里、深入敌境的人,费了无数精神气力,始终还是不知道路,不谙虚实,事倍功半,未免总觉得要吃亏些儿。那坚守险阻、声色不动的人,却是安安逸逸、随随便便的,不发一矢,不出一兵,凭着那敌人在那里胡闹,只作没有知道的一般,事半功倍,自然的总要得些便宜。一边是以劳待逸,一边是以逸待劳,这个里头已经差了一个底子。所以明明的两个强国,工力都是悉敌的,却有了这个缘故在里头,攻守异势,劳逸殊形,就自然而然的有些支吾不过起来。那以逸待劳的人,却是到了粮尽兵疲、十分支吾不来的时候,究竟还好勉勉强强的敷衍一下。那以劳待逸的人,却是不打败仗便罢,若是打了一个败仗,那就一败涂地,全军覆没,再也收拾不来的了。总而言之,那以劳待逸的人对于那以逸待劳的人,一定要估料着此国的攻战力比彼国的攻战力胜过一倍,方才可以刚刚得个平手。若是彼此的攻战力大家相等,断没有不打败仗的,你们把这个情形细细的去想一想,就知道我的话儿是阅历有得之谈了。”众人听了,大家垂着头想了一想,不由得都点一点头。

王小屏又问道:“你这些话儿,不过是皮毛上的议论,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照你这样的说起来,男子的对于女子,是以劳待逸;女子的对于男子,是以逸待劳。一定要此国的攻战力胜过彼国一倍,方才得个平手;就是彼此工力相当,也一定要打败仗,是不是呢?”章秋谷道:“这个自然。”王小屏道:“万一个遇着了个攻战力远胜于我们的,这便该应怎么样?还是抱头鼠窜、临阵脱逃呢?还是硬着头皮,勉强迎敌呢?”秋谷笑道:“若果然遇到了这样的人,这却没奈何,要用奇兵取胜的了。”王小屏道:“怎么叫作奇兵?这个奇兵又是怎样的一个用法呢?”

秋谷道:“若是遇着了这样的人,躲又躲不掉,逃又逃不脱,只好到了临阵交绥的时候,故意慢慢的虚与周旋,千方百计的挑逗他,直挑逗得对阵的敌人战心勃发,急于求斗,这一边却养精蓄锐的按兵不动。一边是火杂杂的怒如虓虎,一边静悄悄的屹若长城。直等得敌人求战不得,十分性急,这一边却才慢慢的布阵出队,慢慢的和他合战。那敌人的性情,不是刚刚合阵就会战酣兴发的。那起先合阵的时候,也不过是些虚空的架势。这一边却只是随随便便的应酬他,敌来我去,敌去我还,不用战斗的全力。直要到得对阵的敌人战酣兴发,二十四分的性急起来,那中军的马队拼命的向前近凑,两边的枝队拼命的四面包抄,那远远的游击队也四面紧紧的合将拢来。到了这个时候,这一边方才用出十二分的全力来,奋勇当先,狂冲乱突,不按着什么阵式步法,只一味的和他垓心肉薄,短兵相接。这个时候,那一边的精神差不多已经发越得干干净净,成了个强弩之末的势儿。这一边却是保守着全身精力,没有一丝一毫的亏损。一个是一鼓作声,一个是三鼓气衰,凭你两下的战斗力不能相等,这样的一来,自然的五雀六燕,轻重适当,刚刚得一个对手。这是我从这个里头细细的再三考察,考察出来的不二秘方。你们想想我这个话儿可是不是?”众人听了,一个个就如维摩听讲,顽石点头,不因不由的大家都微微的笑。

辛修甫道:“今天这番议论,倒也真个是闻所未闻。倒难为你居然考察得十分切实,比起如今那班出洋考察的大人先生来,考查详细得多了。”大家听了都不觉笑起来。章秋谷笑了一回,又对着众人说道:“大概如今世上的人,那班以逸待劳的人,大半都是战斗力十分强盛的;那班以劳待逸的人,却又大半都是失了战斗力,不能临阵的,所以如今的人,只有男子躲避内差,从没有女子躲避外差的。就是或者有个把女子躲避外差的,也不过千万分中的一二罢了。”众人听了,又都哈哈的笑起来。

章秋谷正和辛修甫等说得十分高兴,忽然从秋谷背后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来,把章秋谷拉丁一把道:“唔笃杂格乱拌到底来浪讲啥物事?为啥倪来浪听仔半日,一句才勿懂呀?”秋谷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修眉俊眼的丽人,笑吟吟的站在他身后。

那一种清华的姿态,好似那春云乍吐,华月初升。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相好陆丽娟。便对着他一笑道:“我们讲的是我们的话儿,就和你们讲了,你们也是不懂的。”陆丽娟听了也不再问,只附着秋谷的耳朵道:“耐生病刚刚好得勿多两日呀,自家总要保重点,勿要来浪外势瞎俏,阿晓得?”秋谷听了点一点头。陆丽娟又道:“就是花酒也少吃两台格好,搳脱两个铜钿呒啥希奇,自家格精神要紧,二少阿是子”秋谷听了陆丽娟几句这软绵绵的话儿,心上竟着实的动起来。伸过一只右手,把陆丽娟的手紧紧握着,四目相对,呆呆的看了一回,盈盈不语,脉脉含情。这个时候,辛修甫等也都在那里应酬自己的相好,没有人来留意他们的举动。两个人互视了一回,又密密的谈起心来。正是:徐娘身世,飘零薄命之花;飞燕光阴,惆怅慢天之絮。

不知以后如何,请待下文分解。

第一百八十回 忆前尘同游钓鱼巷 怀旧事重访莫愁湖

且说章秋谷趁着大家都在那里和倌人讲话,两个人便细细的谈起心来。在陆丽娟的意思,狠想章秋谷和他还了债项,娶他回去。章秋谷明知道这件事情,太夫人那里一定办不到的,况且自己已经娶了一个陈文仙,当初娶的时候陈文仙又没有要他的身价。如今若要再娶一个倌人回去,不用说太夫人面上不答应,就是陈文仙面上也未免有些对他不起。便恳恳切切的把自己为难的情形和陆丽娟讲了一遍,道:“像你这样的人,肯一心一意的嫁我,我岂有倒反不愿意的道理?但是我家里头已经有了一妻一妾,如今再把你娶了回去,我自己心上想想,在你分上也觉得有些交待不过。你们当倌人的嫁个人,也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不要到了那个时候万一个有些不合起来,那时进退不得,岂不误了你的终身?我们如今看起来是狠要好的,将来娶了回去,一妻两妾,未免总有口舌相争的地方。到了那个时候,弄得个有始无终,你叫我又怎的对你得起?况且我们老太太的家法又是十分利害,你嫁了过去,那里拘束得来?与其到了后来为好成歹,大家都不好看,不如还是这个时候硬着心肠,不要冒冒失失、懊悔嫌迟的好。”陆丽娟听了,知道章秋谷说的是真话,拉着秋谷的手一言不发。呆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眼波溶溶,眉峰紧紧,几乎要掉下泪来,口中说得一句道:“阿是真格呀?”秋谷低低的说道:“我们这样的交情,那有哄你的道理?总是我章秋谷没有福气,消受不起你这样的一个人。”正说到这里,忽然半空中飞下一件东西来,把章秋谷和陆丽娟一齐裹祝两个人不由大大的吃了一惊。陆丽娟吓得高声叫道:“啥人呀,勿要实梗哩!”章秋谷虽然叫了一惊,却明知道一定是别人和他取笑,连忙伸出手来,把头上裹的那件东西撕掳开了。举眼看时,原来是陈海秋的马褂。看着他们两个人讲得这般热闹,悄悄的把一件衣服往他们两个人头上一蒙。

大家见了,都拍着手笑作一团。章秋谷也不觉跟着众人笑了一阵。随手把那件马褂“扑”的往窗外一丢。陈海秋连忙来夺时,那里来得及?大家见了,不免又笑一阵。陆丽娟还口中咕噜道:“陈老末总是实梗,倪吓得来!”说着,早有相帮把陈海秋的马褂送上楼来。陈海来看了一看,见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污泥在上面,便也不说什么。一会儿大家散席,章秋谷别了主人先走。

光阴迅速,不知不觉的又过了一年。到了秋间,恰恰的又是恩科乡试。章秋谷的性情,本来原不把富贵功名放在心上。

想要不去时,当不得他夫人和陈文仙再三相劝。太夫人又和他说道:“我们姓章的上代祖父,多半是科第出身。我虽然未见得一定逼着你去干功名,但是你若果然能中了一个举人,你的读书排场也就算交代过了。况且他们两个人心上总想你中个举人,心中二十四分的期望,你就去走上一趟也好。”

章秋谷听了太夫人的这番说话,只好连声答应。收拾了行李,匆匆的上了轮船竟往南京来。到了南京,免不得合了几个同伴租了一处文德桥下的河房,三间两进,甚是宽敞。录遗过了,时候还早得狠,便有几个朋友来拉着秋谷去逛钓鱼巷。那钓鱼巷里头挨门沿户的都是些娼寮。秋谷同着那几个朋友拣了一家有名的薛家,进去坐了一回,见房间倒收拾得十分齐整。

无奈那些倌人,大半都是些扬州人,走起路来,一撅一撅的甚是难看。秋谷见了不住的摇头,连连的催着那几个朋友快走。

那几个朋友没奈何,只得走了出来,在路上和他分辩道:“这个地方是南京最有名的妓院,你难道一个都看不中么?只怕你的眼睛也未免太高了些。”秋谷笑道:“我生平最不赏识的就是扬州人,如今见了许多扬州的螃蟹,满口‘辣块辣块’的,倒还不必去管他。更兼浑身上下都是直撅撅的,没有一些儿柔媚的样儿,我眼睛里头那里看得上这样的人?”那几个朋友道:“照你这样的说起来,上海的那班倌人你也是看不上的了?”秋谷道:“上海的倌人那里像这班宝贝的模样?一个个都是语言柔软,态度温存。就是面貌差些,也觉得楚楚堪怜,婷婷可爱。凭着这班宝贝的样儿,叫他去和上海的倌人拾鞋皮,还未见是得要他呢!”那几个朋友道:“你这几句话儿,未免有些一偏之论。照着这般的说起来,是上海的倌人个个都是好的,别处的倌人个个都是不好的了。况且你这般偏见,只取身段,不取面貌,难道叫个无盐、嫫母来学些娉娉袅袅的丰姿,你也当他是好的么?难道身段不好的人,就是真个的天生丽质,你也不赏识的么?”秋谷道:“这个话儿却不是这般说法。

你们要知道,如若真个奇丑非常的无盐、嫫母,断断学不出娉娉袅袅的丰姿。就是勉强学些,也和那东施效颦一般,不见其美,只见其丑。那身段玲珑、语言伶俐的女子,就是面貌差些,一定都是中人之质,不是那缺唇龋齿、挛腰偻背的宝贝。至于天生丽质,我何尝不赏识?无奈如今的时候,要我找个平头整脸不甚丑怪的人,尚且难得的狠,那里还寻得着什么天生丽质?若是果然见了这样的一个人,我也自然有目共赏的。”

那几个朋友听了秋谷的这番说话,一个个都闭口无言。有一个人还在那里咕噜道:“这些地方原不过是逢场作戏,何必这样的顶真?”秋谷笑道:“我看你的样儿,狠有些失魂落魄的,十分迷恋。你还没有知道那班妓院里头的倌人,都把我们这班乡试的人唤作考呆子,专骗我们考呆子的钱。面子上虽然勉强应酬,实在心上狠有些不愿意。你只看方才那个什么巧云,口中一面和你说话,两只眼睛却骨碌碌的看着别处,正眼儿也没有剪你一剪,就可想而知他们是勉强敷衍的了。”

那几个朋友听了秋谷的话,细细的想了一想,觉得果然不错,便大家都向秋谷说道:“你说的话狠不差。他们既然不愿意我们光降,我们有的是钱,难道还怕没有使用的地方么,何必再去送给他们用?”秋谷拍手道:“这几句话儿才说得十分明白。我们花了银钱,原是要想寻开心的。不要寻开心没有寻到,倒遇着了几个妖魔鬼怪一般的人物,回来吓死了,那个给我们抵命?”这几句话把大家说得哈哈大笑起来。章秋谷同着几个朋友一面走着,一面说着,一直走到章秋谷寓中。大家坐了一回,秋谷留他们吃了晚饭,方才走了。

到了明天,秋谷一个人雇了一只游艇,在秦淮河里荡了一回。荡到钓鱼巷那边一带,只见杨柳垂波,珠帘拂槛,那些娼寮里头的人,都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坐在帘内,把珠帘高高的挂起,一阵阵的香气扑过来。秋谷约略看了一看,虽然看得不狠清楚,却倒觉得狠有些迷离掩映的丰神,比那当面平视倒反觉得好些。荡了一回,又从东往西荡过来。那些沿着秦淮河的河房,都深深的垂着湘帘,里面隐隐的露出许多鬓影钗光,遮遮掩掩的偷看那往来的游客。秋谷见了,不觉得心窝里面倒有些痒痒的起来。游了一天,倒觉得十分畅快。又顽了一天玄武湖,顽了一天莫愁湖,觉得那玄武湖绿滟波光,云横山色,遥峰挹翠,远树含烟,倒狠有些远水近山的景致。惟有那莫愁湖却没有什么景物,只供着个中山王和莫愁的小像。正是:英雄老去,湖山一代之愁;金粉消亡,家国千年之恨。

不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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