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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墓|左旧欢

1、国亡

城破了,宫门被撞开,敌军洪流一般涌进来。

太监和宫女仓皇而逃,只有阿柔站在我身后。

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跟在我的身后了。父皇很忙,没什么时候陪我,皇兄也常常不见踪影,只有阿柔每时每刻都站在我的身后。一个月前,我还以为她还将陪我远嫁昊国,服侍我终老。

昊国皇帝已经五十多岁,但我甘愿成为他三千后宫的一个,只要昊国出兵,帮助父皇击退离军。可是昊国临时变卦,父皇一气之下硬撑着旧疾复发的身体亲自督战,谁也拦不住。皇兄不再出宫游玩了,他偶尔会来看看我,但是又什么都不说。我吩咐阿柔打听到父皇的状况,但是阿柔支支吾吾。我从宫女太监口里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这一定是父皇或者皇兄的命令。

其实我只是希望有一个人跟我说,我的父皇身体恢复了,离国的进攻被我殇国拦下了。即使是骗我的也好。

皇宫里人心惶惶,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

昨晚沐浴时,我问阿柔,如果殇国战败,我们会怎么样。

阿柔扯开话题,赞我美,用一些陈词滥调。虽然她还在很好看地笑,但我知道她是装的,为了不让我担心。

天好蓝,一点也没有为殇国怜悯的意思。

我看见父皇了,不过只有他的龙首,被人提在手里,高高地举起来挥舞着向他昔日的宫殿和子民炫耀。那个人骑着白骏马,穿着龙形暗花图纹的战袍,他是离国的太子,就是他带着千军万马侵略我们殇国,杀害并且侮辱我的父皇。

听说离国太子玩物丧志,整天沉迷于风花雪月之中,真正带领离国大军无往不胜的是一个叫做南都奕的冷漠将军,人们说他每一次上战场都不穿战袍不戴盔甲,总是一袭白衣却从不染血。我想我看见他了,他就在离国太子的后边,在这个遍地血迹的地方格外显眼。

令我想不到的是,我的皇兄居然跪在离国太子面前,他居然向敌人投降。我该怎么办?

我不能投降,我也不能死。

我得为父皇报仇。

2、南都奕

我是一个失败的将军,我第一次领兵因为自负而肆意喝酒,等我宿醉醒来,我的五千士兵已经尽数被杀,血流成河。罪孽深重,我唯有永远身穿白衣上阵杀敌,每一次上战场,我都在替因我牺牲的那五千士兵战斗。战功是他们的,我只是在赎罪。

我被人藏在小坑里,上面盖着石头。我在五个山丘外找到阿熏,跟我方向相反。我每一夜入睡都会梦到阿熏,衣衫破碎像被踩烂的落英,她无助地落泪,却忍着不在敌人面前哭出声来。但是到最后,她会露出笑容,仿佛与我相见。

然后我就醒了,浑身冷汗。

阿熏有一双黑亮透彻的瞳孔,我最喜欢在阳光下、在落花中看阿熏跳舞,那时候她的瞳孔像黑珍珠一样精灵又温柔。她那抹淡淡的笑

容像是月牙的弧线,令我想起以前练剑时躲在暗处偷偷看我的幼小身影。

可是她被我害死了,带着女人一生中最深最痛的羞辱。一切因为我的可悲的自负。

我想我再也不会爱上其他的女子了,直到我看到曾偌。

她是殇国的公主,那一天我杀死了她的父皇,和太子攻入了殇国皇宫。有一种很特别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从我心头涌起,温馨又痛心,它引领着我走上一个个汉白玉石阶,略过一声声求饶,越过一扇扇宫门,然后在一座一日之间失去光华的宫前停下,推开紧闭的殿门,一个女孩正站在圆凳上,从雕梁上吊下来的绸缎打了一个扎实的结悬在她面前,她双手颤抖着抓住那根绸缎,眼色慌乱地望着我。

那一刻我觉得,阿熏回来了,用另一个身份。

我阻止她的自尽,并把她带回去了。我知道我是她的杀父仇人,如果她知道了,她一定会杀了我的。但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的瞳孔简直跟阿熏的一模一样,连生气时眉心处那浅浅的怒痕也如出一辙。

她就是我的阿熏。

阿熏,曾偌。曾偌,阿熏。

她们是同一个人。

3、殷离

母后说的不错,主动请缨攻陷殇国,那些老家伙再也不敢说三道四了。父皇驾崩,我顺利登上皇位,成为离国第七任皇帝。我这辈子只佩服父皇一个人,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在临死之前不顾我的反对,准许南都奕迎娶曾偌。

她是我平生第一个喜欢的女人。我阅人无数,但那些女人只不过贪婪我的权力。只有曾偌敢甩掉我的手,躲在南都奕身后,并且用狼一般凶狠的目光瞪我。她让我丢尽颜面,我却一点也不生气——换作别的女人早就被我诛灭九族了,反而忘不了她那种宁为玉碎的眼神,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女子。

可是父皇最后一个决定,让我失望。他唯一一次让我失望,在他生命终结之前。

他说我是离国的太子,未来的皇帝,纳一个亡国公主有失身份,有损离国威严。我堂堂离国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质疑我的身份?我只有一个形象,那便是他们所有人的主子,他们顶礼膜拜的九五之尊。而且离国兵强马壮,国富民强,威严岂是如此容易受损的?

可是等我登上皇位,他们已经完婚了。

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曾偌就不能像曾瀛那样识时务呢,选择我,没人敢说她是亡国公主,她将成为我离国的一国之母,母仪天下。不过那样的话我还会喜欢她吗?

应该不会了吧?我每一次见到曾瀛——这个亡国的太子,想到他为了苟活丢弃尊严跪在我面前,像一条狗一样任我使唤,我就从心底里鄙视他——他连醉梦楼里的歌妓都比不上。但我会留着他的命,因为他是曾偌的哥哥。

至于南都奕,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既然曾偌有眼无珠,那便让她独自后悔去吧。

4、曾偌

我很孤独,阿柔没有再跟在我身后,她在我离开殇皇宫时从城墙上跳了下来。在离国,我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心事压在我心口,快要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常常梦到父皇被殷离斩首的场景。

烽烟四起,殇国的水云战旗被劈断,旗帜掉落在血染的沙场上,被火烧成灰烬。归去魂系。殷离斩下父皇的脑袋,骑着白骏马在殇国的土地上炫耀他的战绩。

梦的最后,殷离胯下的白骏马,在消失的刹那变成一道白色的人影。我知道那是谁,我的夫君。

一个杀父仇人的帮凶居然成为我的夫君,多么可笑的命运。

昊国的背信弃义使我殇国遭受灭顶之灾,殇国覆灭,父皇被杀,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是昊国造成的。昊国必须为他的过错付出代价。

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做一个合格的将军夫人。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似乎很喜欢我,每一次他望向我的目光都饱含爱意。以前母后病重的时候,父皇望向母后的,就是这样一种充满怜爱的目光。

他很尊重我,不会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他给我置买殇国风格的家具和粮食、衣裳、饰品和香粉,还替我找了一个跟阿柔长得很像很像的婢女来照顾我——可是这世上还有哪个婢女能比得上阿柔呢。他会坐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微笑着看我,却又不说话,好像担心惊扰我。

南都奕曾试图告诉我皇兄的情况,但是我不想听,我怎么也想不到皇兄在生死面前会忘记他殇国太子的身份,忘记国仇家恨,跪在殷离的跟前,毫无廉耻之心,丢尽了我殇国的脸面。我想我该当他已经死了,殇国的仇恨,只能靠我一个人来报。

我假装发过几次脾气,南都奕像个奴才一样给我赔不是,哄着我。晚上我睡不着的时候,会看到他躺在对屋屋顶上,静静地望着我,发现我醒来时,又尴尬地转过脸去假装看夜空中的月亮和星闪。

我说我还忘不了,他听从我的措辞,一直没有碰我,即使我们已经结成夫妻。

他不穿白衣的时候,少了点冷漠,多了几分深沉,眼神真挚,呼吸温暖,他的背后仿佛永远绽放着湛蓝天空和璀璨白云。如果他不是帮凶,我想我会爱上他。

看来我得尽快实施报仇了,以免有一天我真的爱上这个男人。

5、曾瀛

皇妹会不会误会我?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是没有答案。她一定很失望吧,她的皇兄居然跪在敌人的面前,脸面尽失,国颜无存。

我只希望皇妹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殇国灭亡,父皇被杀,对她的打击一定很大,何况我这个皇兄还是个苟且偷生的小人,她肯定觉得天地轮转了。我遭受怎样的诟病都无所谓,男子汉大丈夫,为了报仇,我什么都能忍。我只是不想皇妹受到再一次的伤害。

皇妹奉离国皇帝的赐婚嫁给南都奕时,我跟在殷离身后,她没有

看到我,我清晰地看到她笑了,一点悲伤和委屈都没有。她是忘了这一切了吗?忘记了,她就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那一刻我的心很痛,好像被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一样——给殷离当马前鞍的时候我都没有那么难受过。

算了,只要她活得好好的就行了。歹毒的殷离已经让我成为一个不完整的人,我们曾家的血脉唯有靠皇妹去延续,南都奕虽是进攻我殇国的将军,但是国命之下,将军无所不从,只要他爱皇妹就够了。他确实爱我皇妹的,我看得出来。

今天殷离打猎回来的时候,问我有多少关于昊国的情报资料,估计是准备攻打昊国了。

我会帮殷离一次,昊国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最重要的,今天打猎时我看清了殷离的身手,要杀他易如反掌,只要他的身边没有太多护卫。这很容易就可以办到,殷离喜欢皇妹,他是个骄傲的人,只要我旁敲侧击,肯定可以让他单独带兵出战。

因为他会自得于自己可以做到南都奕无法办到的事情。

6、南都奕

三个月了,曾偌终于开始尝试接受我。

夜里抱着她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到和阿熏在一起的日子,岁月静好,一切都可以争取,一切也都可以放弃。阿熏去世,五年来持续不断的噩梦终于停歇。

殇国与离国的舞种不同,但是曾偌跳起舞来,依旧有着最迷人的身影,就跟阿熏一样。我又看到阿熏那双黑亮透彻的瞳孔了。她开始露出浅似月牙的微笑,一如记忆中那抹甜美身影。

只不过曾偌的瞳孔深处,依旧带着掩饰不住的哀伤,她把一切都深藏于心,无论是情绪还是心事。那张年轻的脸,从来没流过眼泪。她一定是十分伤心的,只是她每时每刻都忍着,不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出来。包括我。

阿熏虽然也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内心的伤心和委屈,但是在无人的时候,在安全的地方,她会一个人偷偷抹眼泪。我碰见过好多次,于是每一次我目睹她眼底的悲伤即将喷薄欲出时,就会找借口离开,让她尽兴地宣泄出来。

但是曾偌从来没有表现过丝毫的软弱。我想她突然间让我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也许是有目的的,但我不介意,我已经离不开她了。就算她把匕首刺进我的心脏,我也是无从还手的,我也是会站在她面前不退一步的。

我毕竟是她的杀父仇人。

半个月后,曾偌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说她想她父皇了。我那一刻很矛盾,我差点就忍不住把真相告诉她。可我舍不得,我担心我说出来,我等了这么久的温馨日子会得而复失。

她说如果不是昊国失信,离国就无法攻克殇国的防守。然后她就很惊悚地截住不说了,仿佛说了什么应该藏在心里永远不能说出来的话似的,眼中既有愧疚又有试探。她的眼中没有恐慌,那句话是她深思熟虑后说出来的,却做出那样的神情。

我还是进宫觐见皇上,请求领兵进军昊国。先帝在位时,就已经定下了先攻殇国、再灭昊朝的计划了。

皇上答应了,不过他卸下了我的兵符,带上我的军队,打算独自领兵。昊国积弱多年,且失信于殇国在先,没人会出兵帮他,攻克只是时间问题,难度与危险都不大。

我看到了殇太子,曾偌的皇兄,他已经彻底成为一个臣服的宦人。蝼蚁尚且贪生,这也无可厚非。不过他让我想通了一件事。

再过一个月吧,那时是阿熏的忌日,我会把真相告诉曾偌,如果她要报仇,我不会还手。

只是我真的舍不得她,和她。

她们。

7、曾偌

殷离带兵进攻昊国已经一个月,战战告捷,不须多久,昊国便将灭亡。

南都奕驾着马车带我出城,备好了几天的干粮,和一袋子的盘缠,一路向着殇国前进。他说想带我回去拜祭我的父皇和母后。天黑时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平原上停了下来。他下车到小河边给我盛了一袋水,然后生起火堆,给我烤他打猎到的一只兔子。

平原的水冰爽诱人,甘甜可口,让我想起了过去的日子,可惜那些美好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再复返。

我悄悄下车,一步步摸过去,然后用我藏在怀中的匕首,从他背后用力地刺进他的心脏。他僵着身体回过头来,望着我。我愣住了,

他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恐惧,也没有疑惑,反而有点失望。

他怎么会有这种眼神?难道我昨晚偷听他跪在家族祠堂里说话时,被他发现了吗?

不管了,他是我的杀父仇人,他昨晚亲口在他的祖宗面前说的,绝不会错。

我是应该亲手杀了他的,我终于亲手杀了他了。他绝对不会想到不带下人反而会成就了我的报仇计划。如今我可以全身而退,回去我可爱的家乡。

虽然殇国已经没有了,但对我来说,土地还是一样的土地,它永远都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我也将死于斯。我会找到父皇的尸骨,让他永远跟母后在一起。

至于皇兄,既然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姓氏,就当他在国破之日已经英勇殉国了吧。

可是我为什么会揪心地痛?我的杀父仇人已经死在我面前,我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心里忽然空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似的?

火光倒映在南都奕没有温度的脸上,仿佛以前父皇陪我微服出巡看皮影戏时,旁边的篝火在父皇脸上留下的光芒。我忽然发现今天南都奕又穿上了那套只在战场上才穿的白衣,那套杀死我父皇时所穿的衣服。

逐渐暗黑下去的暮色,天空蔚蓝得宛如深湖,一只晚归的孤鹰在苍穹飞过,忽然一支箭飞了上去,孤鹰哀鸣一声从天空直直地掉下来。

我拿过南都奕为我烤熟的兔子,轻轻地咬了一口。很香,很新鲜。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好像有一滴雨落在了兔子上。

是那只孤鹰的血吗?

8、曾瀛

昊国终于灭亡,殷离砍下了那个老家伙的脑袋。

在昊国的皇宫里庆功,殷离派人从御膳房取来昊国的陈年老酒,与他的将士们痛饮。我替殷离倒酒,一杯又一杯。昊国的酿酒术不错,酒香很醇,后劲很大。喝到半夜的时候,所有的将士都醉倒在地。

殷离不愧是个风花雪月的人,酒量不错,居然还保有几分清醒。不过就算他没喝酒,也挡不住我的匕首。

他想不到我会出现在这里,更想不到在这个时候有人会杀他,他的眼里满是无法置信和惊惧,可是他已经站不起来,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外边全都是我的人,你走不出去的。他死到临头还想恐吓我。

但是我怎么会怕呢?我早就已经死去了的,在他下令处我宫刑时。皇妹会延续我们殇国皇族的血脉,南都奕是爱她的,我知道。可是殷离接下来的话让我如遭雷击。

他说,南都奕才是杀我父皇的人。他说,我的外甥,将流畅着仇人的鲜血,永世流传。

笑话,我怎么可以相信这个人呢?

我怎么可能相信他?

我不相信。

不相信。

死也不相信。

宫殿门外天穹暗黑,我忽然发现每座城每座宫殿都是一座没有出口的隆重坟墓,我们每一个人自分贵贱地生活在坟墓里,但实际上每一个都殊途同归,世界就是一个封闭的暗盒。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切下殷离的脑袋,用力地扔出殿外。我听到他的脑袋掉落在石板上的沉闷钝响。士兵的骚动,嘈杂的脚步声蚁群一样涌了过来,最后的黑暗里,我看到明晃晃的白光。

那是刀与世界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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