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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嫚进城

  • 作者: 奉洁

  阿嫚生在农村,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在那个不现代更不开化的村庄,乡民们普遍认为儿子才是传家人,尽管当时的家底儿并没有什么可传的。所以,认死理儿的父母在她之后又勒紧裤腰带一鼓作气接连生了四个姑娘,直到看见老六是个带把儿的才直直腰歇口气儿。可是,接着又被如何养这六个孩子累的喘不过气儿来。她爹刚过五十岁,腰就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好像随时都能把自己射进天堂。 
  阿嫚上学刚学会加减乘除,就被拉回家看孩子;个子刚能背得起背筐,就早起晚睡地拾粪、割草卖给生产队挣工分;身材刚容易看出是女孩,父亲就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上门的媒婆。因为,媒婆说的口冒白沫,处处是为父亲着想,为那个风雨飘摇的家着想。 
  给阿嫚介绍的男人比阿嫚大十岁,弟兄几个排行老小,爹娘早逝,独居另过,没啥家庭负担,当时在村副业联运车队拉地排车,公分挣得多。男人一膀子力气,阿嫚家的自留地自打有他帮忙料理,每季都有个三五斗的吃食贴补紧缺的口粮。父母、弟妹都喜欢他,唯独阿嫚对他不冷不热,像是对待父亲请的一个长工,一直挨到她下边的两个妹妹都出嫁了,分田到户家境过的活泛了,才被婆家的兄嫂催着跟他过了门。 
  在娘家排行老大过怕穷日子的阿嫚,过门后很快就进入角色,里挡外揽,家里家外一把手。本就沉默寡言的大丈夫,在她声不高色不厉的驱使下,像一头自知夕阳短的老牛,拖着他们的家向富裕迈近,直到突发脑溢血栽倒在土建工地偏瘫在炕上。 
  家里扛活的老牛趴下了,已近不惑之年的阿嫚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两个孩子在上初中之前享受国家十年义务教育,还不觉得学习费用多高,等到大女儿该上高中了,她不得不考虑自家的经济条件,帮女儿选了交费相对较低、学业时间短、就业出路广的职业学校,好攒下钱来供儿子上高中,希望儿子将来能考个名牌大学干个公家事儿当个城里人。 
  丈夫没病前长年在外打工,遇到挣钱多的土建工程活,即便是农忙时节,阿嫚也舍不得让丈夫回家帮忙。收割晾晒,肩挑背扛,都是阿嫚自己,那时地里种的多是易种易收能用上机械的麦子、玉米。自从丈夫瘫卧在床,断了经济来源,阿嫚就只有想办法在地里多扣摸点儿——调换着茬口种蔬菜,到集市上卖些零用钱;把粮食作物换成经济作物,种上大姜,像男劳力一样穿上背心、短裤挥镐抡锹挖掘储存大姜的地窨子。大姜这种作物是高投入高产出,喜欢大肥大水,需要勤快人管理。可是,大姜的行情很不稳定,“将你军”的价格并不是年年高,也有可能是低的赔本。一旦染上“姜瘟病”,整块地的大姜迅速死光,根本无药可治,而且七、八年之内不能再种姜。所以,种大姜的风险也很高,并不能成为庄稼人收入的稳定支柱。 
  庄户人的日子在她起早贪黑、紧抓紧挠下依旧不温不火地不见成色,那简直是蹲着茅坑嗑瓜子——进项不如出项多,直到两个孩子都不上学了,境况才有所好转。 
  阿嫚没有让女儿毕业后随同学们去沿海企业挣大钱,她觉得女儿太小,沿海太远,外面的世界太花哨,怕小孩子禁不住诱惑,一时贪图享乐毁了一辈子前程。还是在自家附近找点活干,虽然钱少,但是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放心。儿子说自己不是上学的料,考大学根本没有希望,读高中简直是虚度光阴浪费钱。因为实在不忍心告诉母亲,高中里的同学不是请外校的老师一对一的辅导,就是参加周末的校外辅导班,假期里还要上自己老师私下偷偷办的科目补习班,上这些补习辅导费用都是按小时计算的,不能再给这个家雪上添霜。当然,不参加这些辅导班,成绩肯定是赶不上其他同学,因为很多知识点课堂上听不到。还不如干脆学个一技之长,将来是个混饭吃的手艺,说不定自己也能当老板,索性退学,报名学了厨师。 
  供孩子上学的压力虽然没有了,但是阿嫚并没有感到生活的轻松,反倒觉得精神压力更重了。 
  儿子退学以后,阿嫚意识到孩子逐渐长大了,马上就到了定亲的年龄。在农村,男孩子十七、八岁定亲的多得是,超过二十三、四岁就成老大难了。可是定亲就讲房子、车子、票子,尤其是近几年,农村时兴去城里买房子,好像是住进了城里的房子就改变了自己祖祖辈辈的农民身份,就能扬眉吐气光宗耀祖。一家攀比一家,约定俗成地成了女方定亲的首要条件,催生周边的城市房价一涨再涨,而老百姓的认知习惯则是越涨越抢着买,形成了一个不良循环。 
  对于一个刚缓过劲来的家庭,只是支出减少了,收入并没有多上来,想买一套几十万的房子,压力不是一般的大。但是,既然儿子指望考大学跳农门无望,就还是农民,是农民就要随上农村的大流,也得在城里买处房子。看到房价一涨再涨,晚买不如早买。好在娘家的几个姊妹不忘她这个当大姐的拉扯之恩,东凑西凑凑了个首付,余款靠商贷,每年还两万多的房贷,要还二十年。 
  偏瘫的丈夫在看到阿嫚拿回房产证的那一刻,双眼圆睁,显现出异样的光彩,攥着她的手紧了又紧,不听使唤的嘴张了半张,脖子一更就撒手而去,谁也不知道他临死时想说什么。 
  丈夫走了,阿嫚似乎并没感觉到中年丧夫的那种痛不欲生,十几年的端屎端尿、洗衣喂饭,觉得她这辈子不亏欠他。也许这就是老话说的“贫贱夫妻百事衰”,在她的生命里,他就是一个过客,不期而遇地走在了一起,水到渠成地生下两个孩子,又身不由己地舍她娘们儿逝去。从来就没有过大喜,自然也就没有大悲。看看身边的两个孩子,只有他们身上的印迹才能证明他和她曾经存在过夫妻关系。 
  庄稼人的日子还得照样过。丈夫带走了侍候他的麻烦,留给阿嫚的也并非是漫漫长夜的清闲——几十万的房贷是铁定要还,亲戚们的借款也不能拖的时间太长了,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别说谁家都有婚丧嫁娶、升学迁居花大钱的时候,就是存在银行人家还能坐吃利息。人家好心帮咱,咱心里也得有数,别到时候弄的亲戚不是亲戚脸不是脸的不好见人……将来女儿还好说,定亲出嫁花不着娘家的钱,可是儿子定亲、结婚都得需要不少的钱。钱从哪里来呢?家里三亩地的麦子,卖了三千多元,除去耕地、播种、农药、化肥、水电、收割,人工不算,已经用去了一半。现在的化肥、农药等农资价格飞涨,农作物的价格受到国家“保护”,一直稳定不前。种地的赚头越来越少,靠种地还账那得还到猴年马月啊? 
  经过一段时间的前思后想,阿嫚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在这土地上干靠了,把地租出去,进城打工。 
  阿嫚的想法首先得到女儿的支持。女儿看到从沿海打工回来的姐妹,个个都神气活现,拎着小坤包,拉着大皮箱,描眉画眼,穿金戴银,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甚至还有些返乡妹学人家说当地“咸涩”的方言,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从沿海回来的。在外边干什么工作不知道,但是跟家乡妹一比,就像是金凤凰见到土鸡,自觉得洋气无比。阿嫚的女儿看着不服气,缠着阿嫚非要随着哪些女孩去沿海打工。这次阿嫚没有阻拦女儿。 
  女儿去了沿海,阿嫚则来到自家所买房子的城里。 
  房子是毛胚房,暂时是没钱装修,儿子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再装修,一步到位当新房。阿嫚从旧货市场上买回一张八成新的席梦思床垫直接往地板上一铺,就算放心安心地住下了,既省了租房的费用,还不用为弄脏了房子揪心,她暗自庆幸自己买了这处房子。这可是自己花钱买的房子,尽管房产证上写的是儿子的名字。 
  可是,没住几天,阿嫚就改变了继续住下去的主意,悄悄地搬了出来。尽管她住不住那里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当她早上看到耳朵上插着耳机边吃早点边赶班车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一手拎着书包一手牵着孩子急冲冲赶往学校的中年人、提着鸟笼子遛鸟舞着健身剑锻炼悠然自得的退休老人,感觉自己与他们差距是那么的大,虽然自家也在这里买了房子,可是现实情况根本无力住进去,他们似乎才是这小区的真正主人。自己只是来这城市打工的,现在这小区的生活根本不属于自己。 
  阿嫚搬到了城郊的工地上。城里的工作并没有想象中好找,年逾不惑又没有文化 的阿嫚,为了在城里找份活干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撞来撞去,不是人家嫌她老,就是嫌她没文化,再不就是工资低的超出预料。她进城不是为了享受,活脏点儿累点儿不怕,钱不能少于在农村的收入。所以,当听到工地上给出的工资远高于市区时,阿嫚立马答应下来跟人出城。 
  工地是个大工地,正在建设大型社区,几家大建筑公司同时开工。雇佣阿嫚的工程队却不大,只有二十几个人,专业搞粉刷,只管给楼房的室内墙壁“刮皮子”,行话叫内粉,内粉包工头承接建筑队里的活。搞内粉的一般都是夫妻档,男的刮皮子是技术活,先给墙抹一遍水泥灰找平墙面,再往找平的墙面上挂白灰打底子,然后给墙面刮瓷。女的和灰、递灰,给男的打下手。粉涮的墙壁要通过建筑队验收合格,包工头跟建筑队结算,然后按平方给内粉工人开工资,工人们多劳多得。这样的专业队伍只在给楼房装修时上场,一般的建筑队不单独养,只是在楼房主体完工后,转包给搞内粉装饰的工程队。所以,内粉工程队与每个建筑队之间只是雇佣被雇佣,不存在隶属关系,生活上不受建筑队管理。阿嫚就是被内粉工程队招聘来做饭的,原先做饭的老头被工人们撵走了。 
  过了没几天,阿嫚便猜到了老头被撵走的原因。 
  工地上建筑队工人吃有工人食堂,住有简易施工房。内粉工程队不受建筑队管理,只能在工地边缘用篷布结篷布搭建起一个大的帐篷,所有人吃住在里面。其间放开十几张床之后,就没有多少活动空间。床与床,确切地说是家与家之间,用泡沫板或压合板甚至布帘隔开,基本没多少私密可言。当然,住在这里面的两口子也各自注意,大家伙儿都归篷睡觉时就各自搂着爱人只是睡觉,不去想干别的事儿;有想干别的事儿的年轻人,都凑工友上工后再回篷“加班”或者早上不起床吃饭等工友吃完走后再“干活”,而此时的阿嫚一般都是去了集贸市场,还会留意给不起床的人留下饭菜温在锅里,即便是有时回来赶上了那些难分难解如胶似漆的年轻人,她也会悄悄地退出去找闲人唠嗑消磨时间。原先做饭的老头,肯定是与阿嫚的做法不一样,引起了一帮工人的反感,所以被辞退。 
  找人唠嗑时间长了,阿嫚就跟建筑队食堂里的阿霞熟略开来。阿霞的丈夫原先在这家建筑队做工,三年前在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把阿霞和两个正读初中的儿子撇给了年迈的父母。阿霞等丈夫入土为安守完五期以后,发誓不再让孩子走他爸的老路,用丈夫拿命换来的钱在城里买了处房子,把孩子转到房子辖区中学读书,把公公婆婆接到城里带两个学生,自己则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找到了建筑队,要求建筑队给她们孤儿寡母安排条生路,于是就被安置进食堂跟随建筑队转战工地。 
  阿霞与阿嫚同岁,由于长期在食堂里面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显得细皮嫩肉,皮肤白里透红,摘掉卫生帽垂下满头波浪卷,换上休闲装更显丰乳肥臀、活色生香,别人很难猜出她的职业。 
  阿霞与阿嫚成了无话不啦的姐妹,对阿嫚的身世遭遇也深感同情,每逢她坐食堂管理员的面包车赶集帮食堂买菜,总不忘捎上阿嫚。起初阿嫚看到肥头大耳的食堂管理员在车上对阿霞动手动脚,还感觉自己浑身不得劲儿,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只是自己装聋做傻远远地坐在后边,装作不解风情的路人甲。 阿霞告诉过阿嫚,食堂管理员都是当爷爷的人了,常年在工地,老婆在家看孙子,正常男人年纪再大也有生理需求,何况他才五十出头,难免憋得难受。自己也不能深得罪他,他在经理面前对食堂的员工还是有话语权的,就算是短命鬼丈夫地下有知,知道自己不改嫁就是为了养他的爹妈和儿子,不心存感激也绝不会乱放屁。再说自己都这把年龄了,身上又不会少了什么,这就叫各取所需。 
  阿霞有阿霞的难处,丈夫的死亡赔偿金买过房子以后,所剩无几,公婆年龄大不能挣钱,儿子们正在读书,一家人全靠她一人供养。食堂里管吃管住,只是工资不高,起初的那点工资拿回家还不够一家人四处粘糊的。看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的二老,想到大的花销会接踵而至的孩子,阿霞曾经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想过好日子,光靠节省是过不好的,节流也得开源,可是就凭一个没学历没技术没资金没背景的中年妇女,除了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开发的呢? 
  阿嫚与阿霞赶集要路过一处城郊依河而建的公园,公园没有名气,没有多少游乐设施,但也是假山真水绿树成荫。由于地势偏僻,日程紧凑繁忙的年轻人和好玩好动好热闹的孩子们不会到这里来,公园里缺少了应有的朝气和尘世的喧嚣,增添了幽暗的静寂,笼罩了一层令人压抑的神秘。偶有一些年龄偏大的老头,提篮摇扇,悠闲地来悠闲地走;还有一些衣着近似商贩、农民工的青壮年,或骑车或步行,急火火地来急冲冲地走。阿霞用眼神示意阿嫚向那树丛绿荫里看,见那里竟有不少人时隐时现,或坐或躺,一对对分散但也相隔不远,像一对对恋人,有的脸对着脸有的肩并着肩。再看那些来公园的人,果然大都是目标明确地向丛林里走。 
  阿霞说:“那些人是来公园找人按摩的,大多是赶集买、卖的郊区光棍儿汉或是退休在家混吃等死的市区老骚货,再不就是钱少胆儿小的小商贩和农民工,来这里按摩就是为了花钱不多图个乐呵。那些女的大都跟咱年龄差不多,有市区下岗工人赋闲在家的;有外来务工赶上没活干的;有在市区给人家当保姆凑空跑出来的;也有几个年轻点的穿着白大褂长年在这里做专业按摩,不过她们专业按摩收费要比普通按摩收费高出二、三十元钱呢。按摩手法能有什么区别,就那么大个物件儿,无非就是年龄长相的差别呗,跟你说也说不清楚,哪天你随我一起来,一看就明白了,保你一学就会。” 
  后来,阿嫚夜里就经常做恶梦 ——梦到瘫痪在床的丈夫瞪着两眼用颤抖的手指点着自己,半张的嘴吐着含混不清的话语……梦到儿子娶了个漂亮的媳妇,可是媳妇就是不让自己进家,儿子也说不认识自己……梦到自家房子所在小区大门的密码门锁怎么也打不开,进进出出的人都不理自己,看自己的眼神不是嘲笑就是鄙视……梦到女儿在大海边的礁石后面,被一群手拿钞票的人围着,随着一声声“快脱、快脱”粗野的叫喊慢慢地掀起上衣……梦到自己和阿霞还有女儿都被警察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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