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kuí]，字尧章，号白石道人。他生活在南宋中期，是难得的艺术全才，对诗词、散文、书法、音乐无不精善。但他一生没有获得一官半职，只能转徙江湖，靠卖字和亲朋接济为生。 姜夔是一位专业词人，又精通音律，留存的87首词中，有17首是自度曲。他的朋友都因敬重他的人品、爱惜他的才华，所以愿意帮助和接济他。 姜夔的词作数量不多，但在南宋一朝，却能跟留有600多首词的辛弃疾一较高下。这是因为他在”婉约”与”豪放”之外，开创了一种全新的词风，被后人形容为”清空”。

何为“清空”？

“清空”一词，是南宋末年词人张炎首先提出的，他在《词源》中推崇姜夔词风：”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可见，”清空”是相对于”质实”来说。张炎补充了”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这句话，对”清空”词风进行描述。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个画面——野云孤飞，是清幽拔俗的；去留无迹，是空灵超逸的。也就是说，姜夔词具有清幽、空灵的特点，这就是”清空”的审美境界。 那姜夔是用什么手段，让人产生”清空”的审美体验呢？

《暗香》《疏影》——“清空”的代表作

《暗香》和《疏影》是两首咏梅词，为姊妹篇，词名来源于北宋著名隐士林逋的《山园小梅》一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这两首词是姜夔的代表作，最能体现他”清空”的词风，其词曲都由姜夔自创。虽然词意来源于林逋的诗，但《暗香》和《疏影》的意境远在林诗之上。

先看《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这首词用梅花将现实与回忆串起，抒写今夕之变与盛衰之感。上片由”梅边吹笛”唤起对往昔美好的回忆，想到曾经有位佳人不顾清寒，与词人一起在树下攀折梅花。而如今词人年华已逝，诗情锐减，面对红梅再无当年的词笔了。可花木无知、多情依旧，将其冷香撒布室内。下片中，词人想折梅相寄，却怕路远山遥、风雪阻隔难以寄到；又想借酒浇愁，可拿起翠盏，酒未到、先成泪；最后词人想起曾与佳人携手游览西湖，那时千树红梅映在西湖的碧水之中，而此刻眼前的梅花却被片片吹尽，不知几时能再见当年的幽香？

再看《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这首词，自始至终把梅花当成有灵魂的人来写。词人先说梅花”无言自倚修竹”，这不就是杜甫《佳人》中”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高洁女子嘛；继而词人又把梅花拟作昭君的化身，说是因为昭君不习惯塞外生活，因此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接着，词人又想到一件”深宫旧事”，相传南朝宋武帝之女寿阳公主卧于含章殿时，忽有梅花落在她的额头，拂之不去，宫女争相效仿，名”梅花妆”；再然后，词人又想到汉武帝”金屋藏娇”的典故，说不能学春风无情，将梅花纷纷吹落，而是应该早早为它安排金屋；但最终还是白费心意，梅花依旧是片片飘落，不能不怨恨那笛声吹奏的”玉龙哀曲”。这”玉龙哀曲”又与《暗香》开头的”梅边吹笛”相呼应，可以看出两首词的关联性。

《暗香》以梅花串联现在与过去，重点写词人对往昔的追忆；而《疏影》中词人由梅花产生的所有联想，都与美人有关，所以《疏影》侧重描绘梅花幽独孤高的形象，寄托词人对美好事物的怜爱之情。 咏梅的诗词很多，但正如张炎所说：”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词源》）张炎所说的”新意”，就是指《暗香》《疏影》给读者带来了”清空”的审美感受——仿佛能嗅到梅花的幽香，但它又让你看不到、摸不着，好像只是从你面前飘然而过，来去无踪。

可以对比一下陆游的《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的这首词，也是咏梅的名篇，词人以傲然不屈的梅花，暗喻了自己坚贞不屈的品格。这里的梅花也是有灵魂的，但它却可知可感，因为词人的落笔都在梅花身上，说它开在断桥边，迎着风和雨；说它被群花嫉妒，最终零落成泥。

对比之下，更能直观地感受《暗香》《疏影》的”清空”；对比之下，也能发现姜夔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人有了”清空”之感—— 首先，要”清空”，就要有一种冲”冷”的胸怀，不让思想和情感热情地发展，因为热情容易形成痴迷的状态，就无法达到空灵超逸的境界。 比如柳永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即便是无语，但从泪眼相对里，也能看出情感的浓烈，因此它就不可能是空灵超逸的。又比如陆游说”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有情感鲜明的”寂寞”两字在里面，这梅花也不可能是空灵超逸的。 而姜夔在词中用冷笔处理，以冷色、冷香来展现”冷”的胸怀——在《暗香》里，“不管清寒与攀摘”，”清寒”二字已经铺就了清冷的环境氛围，他写的梅花就生长在这”清寒”的环境里，傲雪凌寒；然后，词人又用“香冷入瑶席”一句，明确传递了那种冷香，”入”字的使用，让冷香自主地散布开来，弥漫于整首词，弥漫于读者的内心。词人没有说那梅花是寂寞、还是孤傲，”香冷入瑶席“的情感是很淡的，淡得你几乎感觉不到，只能透过幽香感知它的存在。这冷色、冷香的氛围，是空灵超逸的基础条件。

其次，要”清空”，还要避实就虚、取神遗貌，就是不对景物的外貌进行刻画，不”质实”，而是用其神韵，用虚写。 比如林逋的《山园小梅》说：”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尽写梅花的体态，这是写实。 而看《暗香》和《疏影》，虽然都咏梅花，但又若即若离。因为词人避开了梅花的体态，用的都是虚笔——在《疏影》里，它一会儿是昭君的化身，是昭君的魂魄月夜归来，化作了这朵梅花；一会儿它又趁寿阳公主睡梦之际，飞上她的额头，印下五出花瓣；一会儿词人又想象着用金屋把它藏起来，呵护它，不使它凋落。总之，它是无形的，是虚无缥缈的，是空灵超逸的。

在《暗香》和《疏影》的词前小序中，姜夔说道：”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石湖，指范成大，姜夔写这两首词，是应范成大之邀，当时姜夔正在范成大家乡作客，两个人也许曾一起赏梅。范成大非常喜欢这两首词，”把玩不已”，还交给家中的歌妓演唱，”音节谐婉”。那一次，范成大留姜夔在家中居住月余，临别时把歌妓小红赠予姜夔。当姜夔携小红一起返家时，在途中作《过垂虹》七绝：“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新词”指的就是《暗香》和《疏影》。 《暗香》和《疏影》是应范成大之邀所作，但关于它们的题旨，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有感于徽、钦二帝被金人所掳，感慨南宋偏安：“此盖伤心二帝蒙尘，诸后妃相从北辕，沦落胡地，故以昭君托验，发言哀断。”（清·郑文焯校《白石道人歌曲》）；有人说就是为范成大所作：“时石湖盖有隐遁之志，故作此二词以沮之。”（清·张惠言《词选》）也有人说是为怀念旧爱：“予谓此词亦与合肥别情有关。”（夏承焘 《姜白石词编年笺校》） 之所以众说纷纭，也与这两首词的”清空”词风有关，因为姜夔以冷笔写就，又避实就虚，因此才生出多种韵外之旨、言外之意。

“清空”，不只是《暗香》《疏影》

姜夔词并不限于咏物，各类词中也都有体现”清空”的作品。 感慨世事的《扬州慢》：

（序）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上片的”清角吹寒”，下片的”波心荡、冷月无声”，都是冷笔，为全篇晕染了清冷的氛围和色调。 这首词写扬州，词序中却说有”黍离之悲”，也就是国破家亡之痛。这种痛，词人也没有实写，除了渲染扬州城过去”春风十里”的繁华、如今”清角吹寒”的萧索，还以”废池乔木”之口，说出”犹厌言兵”的感受，以二十四桥虽得幸存、却只剩波心冷月，传递出无声的悲叹。

自伤身世的《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虽没有直接的”冷”字出现，但“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依然是用冷笔。这里的”燕”指代北方，”燕雁无心”就是说北方的大雁毫无心机地随云南飞，而题目中已经交代是冬日所作，想象这画面，一片素淡开阔、清冷高远。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又是典型的取神遗貌。“清苦”二字本是形容人的贫寒，词人却用它来描绘山峰，那么被冬寒剥去翠绿的颓峰，其清寒之状便可想象了。词人还用”商略”二字赋予”数峰”灵魂，”商略”就是商量、商议，这些山峰在互通消息，商量着如何应对伴随黄昏而来的寒风冷雨。

写恋情的《踏莎行》：

（序）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词序中交代，这首词是“感梦而作”，所以不管是佳人”燕燕轻盈，莺莺娇软”的体态，还是她”逐郎远行”的离魂，都是虚笔，词人落笔轻盈，佳人的形象空灵。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是说淮南的千山在月光映射下，清冷无比，佳人的魂魄就在这片清冷中独自归去，无人照应。热烈的情爱，姜夔仍是以冷笔写就。

“清空”词风影响深远

由以上所举例子可以看出，”清空”词风有这样几个优点： 首先，在感伤时事、感慨家国兴亡的词作里，”清空”词风以清冷的色调，赋予全词忧思感伤的情绪，那种冷峻的时代感符合南宋的时代特色； 其次，某种程度上来说，词品即是人品，所以在那些自伤身世和咏物的词作里，”清空”也衬托了词人超逸拔俗的气质； 再次，在恋情词中，清冷的色调、空灵超逸的景物和形象，中和了恋情的”热度”，使作品中有了一股”清刚”之气，不流俗、不软媚。

张炎说，姜夔词”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词源》）“清空”是指词的艺术风格，”骚雅”则是针对词的内容来说。“骚雅”借指由《离骚》和《诗经》所奠定的古诗优秀风格和传统，也就是说内容雅正、抒发词人的主观志趣、并且有所寄托。 姜夔的词，是“清空”和”骚雅”的结合。因为有”骚雅”的内容，才能使”清空”的风格落地；因为有”清空”的风格，不雅正的内容也变得雅正，比如他的恋情词。这种结合，使作品在深层次上贴近现实，由此既能矫正豪放词的粗犷，也能矫正婉约词的软媚。 所以，现代”词学宗师”夏承焘说：”白石在婉约和豪放两派之外，另树’清刚’一帜，以江西诗的瘦硬之笔救周邦彦一派的软媚，又以晚唐诗的绵邈风神救苏、辛粗犷的流弊。”（《论姜白石的词风》）对姜夔词风的评价，是相当高的。

姜夔的”清空”词风，经过宋、元之交的张炎、周密、王沂孙等人继承和发展，形成了巨大的创作声势。不仅如此，到了清代，以朱彝尊为代表的”浙西词派”也推崇姜夔词风，整理与刊行姜夔词集成为当时推尊词体的重要内容。 “（姜夔词）为两宋词坛增添了一抹灿烂辉煌的斜阳晚照，为祖国诗歌的艺术宝库增添了丰收的硕果。这晚照的辉光与丰收的硕果为清代词学的复起中兴，照亮了前途，增加了无穷的力量。” ——《南宋词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