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作苦,广西陆川人。1984年习诗,诗文见于《十月》《作品》《滇池》《飞天》《诗刊》《汉诗》等,入围海子诗歌奖,获中国当代诗歌奖、井秋锋短诗奖,上榜2013中国好诗榜,入选多种选本,第四届鲁院西南班学员,受邀参加第16届国际诗人笔会。
晶莹
初夏的荷叶上,大海化身泪珠
演绎最纯洁的投靠
–
一滴透明的语言,是一个动词
在流淌,是词从内到外发出亮光
–
可能还有其他动词在荡漾,吹弹即破
荷叶的边缘,类似世界的边界
–
或者是另一个世界的美好开端
当我陷入沉思,满塘荷香开始晃动
–
水底,有莲藕窃窃私语
有淤泥统治广阔的黑暗
–
我看见风,逐一粉碎
我所钟爱的晶莹,美是短暂的
–
消逝的美会回到池塘、天空
但它回不到自己前半生的倒影
–
我爱那些危险、脆弱的事物
如同爱她昙花一现的悲凉人生
–
–
青翠帖
万物有灵,荷花晶莹剔透的水珠
不会是悲伤的细雨
–
既然春天来了,百草必然欣喜蓬勃
它们是我贪玩的孩子,沿着溪涧,跑上山顶
–
它们要打开天眼,从浑浊的人间
蹚出一条青翠的道路。中午阳光静谧
像一位稳重的中年人。嫩绿的芽蕊
领走自己的口粮,那是它应得的一份
–
葡萄叶在风中起舞,摇碎
多少宽阔的光影,那些无法保留的美景
让人终生难忘,我无数次流连于此
像不像荷花表面、无法释怀的珍珠?
–
其实,我身体里也有一座青翠的山岭
十里春风不住,婉转的百灵昼夜不休
–
–
虎有其难
我们忧虑的事情,他从不放在心上
但虎有其难,是不争的事实
一只虎过河,驼不动万千波浪
他的透明,远胜一张白纸
–
略重于,百里之外的鹅毛大雪
又或者,虎隐其形,识人心世道
蹲如山岳,摊开则,乱柳纷飞
他在河边洗濯,虎形消融
–
到哪里去找回这样一只老虎
找回他的前世今生:七孔桥披散的瀑布
最艰难莫过往回走,往上走
一只老虎溢出自身时,山色已改
–
–
隔山之虎
隔山之虎,映像模糊
以气味取胜,是前世兄弟
或今生之仇敌?绵延的山脉
亦是隔代的长河
–
他小口啜饮,无边秋色
这似曾相识的味道、流年
一棵木棉树烧红天空
青草让路,夕阳扶起迷途的野兔
–
轰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
用另一只老虎唤他,用
生锈的铁铲挖他,古往今来
白云挖走的老虎,不计其数
–
–
陈年虎,不堪提
江河日下,夕光渗漏
年迈的老虎,接管
热闹非凡的街道,接管
川流不息或空无一人
–
接管:病牙、鲜花或车祸
接管:半夜失眠多梦或
长驱过境的午夜空列,是这列车
瓜分了他一半国土
–
酒醒身处何方?住过的每个城市
都是异乡,会有春风轻轻抚慰
做一只飘飘然的老虎,坐北朝南
接纳春风。走过
万籁俱寂的街巷,此刻,已繁星满天
–
–
虎如渊,云如梦
数到第九十九只老虎时,他在花丛中
眨了眨眼,轮回就此开始,脚下
泥土松驰,抖落潮湿的暗号
鹭鸶飞过河,领回自己的陈旧与悲伤
–
今晚,鹭鸶优美,月亮大如盘
今晚,老虎奔走千里,冲入月光的城池
老虎是美的,碎的,他力图重返的完整山河
不过是镜中月,墙头草……
–
更多兵马在枝头,堕入异乡
残花急促,月光清澈,请把老虎打包
带回昨日城墙。月色奔流翻卷
老虎自此入蜀、入粤,入湘,不辨东西
–
–
老虎都去了何处
山风压低果实,一拔拔溪水
翻山越岭,我所熟知的老虎
在云雾深处,炸裂石榴
山体湿滑如镜,镜中,老虎屡次试图扑出
–
云雾消散时,我心爱的老虎
也消失了,啸声如落叶
撒满林荫,一只透明的麋鹿
粉饰太平,繁花上路,繁花不对他胃口
–
我所熟知的尘世,从水面
捞起浣纱,铁轨没入溪底
山路收藏虎牙,一座山摇摇晃晃走远
清空蝉鸣的大山,不比一座四大皆空的寺庙
–
–
重阳有虎
重阳有虎,他吞噬
十里八乡,夕阳晚照,吞噬
九十九座青山,独留一座
供我凭吊、祭拜、倾泪如雨
–
父亲,您恨我入骨
那就放我归山吧。让我赤膊摩掌
与虎搏、与天斗,舍生忘死
您且移步晃荡的枝头,乐一乐,把江山压低
–
再低一些,您就够着我了
托我一个离奇的梦,折叠我、灌注我、让我
遨游九霄之外,做一回恶鬼
让我反复斩杀一只猛虎,并找回真身
–
–
剥虎记
剥掉一只虎的光环,剥掉他的力气
剥掉缠绕他身体的云雾,他显得如此清秀
弱小,像沉默寡言的山石,像下雨前
我来不及收下的衣裳
–
他已经随风飘起,山川褪色
一只剥掉影子的老虎,回到多年以前
的墙壁,看望硝烟中的战神:换上了
秋后新霜
–
他慢慢走来,取破败的山河喂食我
一勺又一勺春风,富含江面的潮湿
一勺,又一勺,他掏空自己狭长的山路
剥掉山腰的庙宇,空了又满,永远无法清零
–
–
流逝之虎
老虎处于山林中间,或边缘
他收集树梢颤抖的波浪,填补
身体里逝去的部分,多让人怀念呀
最先到来的又率先离去
–
我就是那只无可奈何的老虎
在晴朗的天气里来来往往
三十年河东,阳光炽热且奔放
我又重返烂熟于胸的土地
–
很快,我也将埋葬于此
我的骨头将成为出土文物
沸腾的热血会凝固下来,该歇歇了
忘掉春秋,忘掉星辰和孤寂
–
–
虎越湘江
虎越湘江,顿感清爽、麻辣
但他不识《湘江评论》。舀一勺湘江水
浇他,摘橘子洲头的树叶,令其
身体翠绿
–
十几条湘江,虎一一尝遍
湘江改道,又叫漓江,但虎嫌其远
不愿往,名满天下又如何
虎有自己山峰、沟壑,自成一统
–
叫岳麓山过来,叫爱晚亭过来,余皆退下
虎这样考虑,天下皆浮云,又何必
把每一座山峰,都叠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