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渔,随笔作家。1973年出生于山东乡下。1990年入读北师大中文系。后在天津一家杂志社工作十年。2003年离开单位,其后十余年,一直独立写作。其间,曾为多家报刊写作专栏,参与网站的策划与主持,编过民刊。最近两年,做过出版策划与管理,个人出版工作室及诗歌公益。
活 过
我已活过济慈的年龄,二十六岁
写过几行诗,不得要领
我已活过雪莱的年龄,三十岁
半世安稳,在俗世的街巷
我活过了拜伦的年龄,三十六岁
血热着,开始学习变冷
我活过了帕斯卡尔的年龄,三十九岁
大师已入不朽,我仍茫然无措
我活过了马尔克斯写作《百年孤独》的年龄
我活过马雅科夫斯基写作《穿裤子的云》的年龄
如今,我就要活过加缪的年龄,四十七岁
我就要活过我爷爷的年龄,六十六岁
我是否还会活过我父亲的年龄,七十四岁
他还健在,我祝他老人家健康长寿
以便也祝自己健康长寿
我终将活过一个庸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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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 感
……他英年早逝,人们惊叹于
他曾拥有的一切:名声、才华、美貌、财富
这一切都随之而去,不再留下什么
那么,我又拥过有什么?如果我也
如此离去,我又能留下什么?
我曾赚取过什么?抵押过什么?
欠过什么债务?又免了谁的债?
我写在沙上的文字,我留在水上的签名
我与太阳的合照,我对一朵花的爱意
我爱过的,也被爱的,是否都成了一笔糊涂账?
如果我离开人间,是进入了一个更大的
宇宙,还是重新回到大地上漫游?
当小偷、坏蛋和刽子手一同到来
我是否还能拥有和生前一样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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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与贫乏
有一种贫乏,始终在我的诗里
虽然关于诗的诸多技艺,我已
熟稔,不再着意于此——
我表达喜悦,这喜悦不是诗
我表达愤怒,这愤怒不是诗
我表达什么,什么便失去诗意
诗,始终在我没有说出的地方
为此,我不得不沉默
我与诗,差了一个天使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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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丰饶,始终在我心里
它低调,活泼,枝繁叶茂
就像那个夜晚,我独自穿过
异乡的村镇,黑夜的经营者
已将所有的星光收归国有
在那个孕育着死亡的夜晚
你们都睡过了头,没有看到
那启悟我的异象——在一间
低矮的屋檐下,一位大地上的
流亡者,与我互致问候
进入彼此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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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假装热情地活着吧
时常想起墙皮剥落的小酒馆
朋友们欢聚,朋友们离去
朋友的一生多么短暂
有说有笑的一生多么短暂
我们肩并肩走过的路程多么短暂
如今都沉入苦涩的记忆
如何让哭泣变作幸福的哭泣
仿佛亲密的爱人久别重逢
让欢笑就是那真实的欢笑
其中并没有隐藏不可知的厄运
这世上,听得懂哭声的人不多了
伟大的悲剧总是和你笑脸相迎
还是让我们耐心等待吧
等待那来自天堂的邮差
为我们送来半生的账单
让我们假装热情地活着吧
夜深了,记得劝自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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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为生活奔忙的这段日子里
在我为生活奔忙的这段日子里
我活得越来越像一个人
却再也写不出一句诗
我写下的每一句都是属人的语言
庸俗,乏味,枯燥,无聊
而诗是喜悦,也是哀恸
是忏悔,也是交付
是怀疑,也是更新
是一种赞美的力量
亲切得就像某个人的微笑
像那些渺小、黯淡而又脆弱的事物
就那样平静地活着
不打扰任何人,也不被人打扰
你能感受到那种微弱的善意
就像太阳在冰面上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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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和风
马路边,一把被遗弃的旧椅子
迎着老夕阳,敞开空空的怀抱
现在,它终于变得无用了
回到一个物的位置,喑哑而自足
在它的静默里,仍有一种欲望
那是一种干净的、死亡的欲望
死亡很难吗?需要准备一辈子……
空巷上空,落叶纷飞
像一封封天堂来信
再没有比居无定所的风更贫穷的了
当然,也没有比它更自由的
椅子和风,自由而无用
像全世界的两个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