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晔,南京市人,空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隔河之吻》《七种表情》《白日灯》,长篇纪实文学《东方大审判》《英雄悲歌》《英雄万岁》《孤独的天空》,大型电视片《香港沧桑》(合作)等。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第六届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空军蓝天文艺金翼奖、首届《中华文学选刊》奖和《中篇小说选刊》奖等。
我曾迷失在故乡的山
故乡的山 永远是在清明的雨后
我曾多少次攀登 体温临风蓬开
经过栗树叶 涧水和鸟音
我曾多少次迷失 而后带着整座山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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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军帽中迷失 在飞鸟中迷失
红色风暴扫过长街 热烈 空洞
这就是我曾经的青春期
掩去我攀登的步履 两行金黄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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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 我重攀故乡的山
抚摸每根草茎 每块岩石 每寸空气
青春的余温缭绕这一面面镜子
映照出我的皱纹 体内僵硬的块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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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我能够选择 我想再度迷失
在繁华尘世快乐地出现
而一面面清晰的镜子 映照出我深处
昨天与今天紧密构筑 挡住甜蜜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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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歌还在我的雾中飘荡
田野里带来青草 一夜间把城市覆盖
强韧的母性 把街道带回老村
那时 父亲经受温柔的撕裂
疼痛像大雾 像陌生世纪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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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雾和早晨 比月亮清洁 浩阔
暗藏深入的话语 面孔 和魔术般的工具
这一切像暮色逼近 父亲向我退却
我向远方退却 带着他们做梦的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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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走动 越走越快 远景像大风流云
像飞快的季节 疯长的果实刺激肠胃
我厉声抽打自己 被拥挤驳杂的蹄足踩过
新伤踩痛旧伤 身体的颤悸超过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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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浊的雾 越来越响 远景像起落的鞭子
裹住狼和丰泽草原
加快的雾怎能廓清 亲切又冷酷
我半醉半醒 牧歌和喧嚣 轮番把我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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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有过清澈的生活
我又握住了这杯水 从我的生命中取出
我清澈的童年 在玻璃杯中波动
含住晨曦 如一颗硕大的钻石
释放纯净的雪花光辉 洗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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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含住的沙堡 和我故乡的城
如朴素的泥土 一种更深刻的水从中涌流
经过父辈们发白的蓝布衣角
清澈的品质 注满我透明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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糙米 蔬菜 高粱秸里取出的水
含住清脆的鸟鸣 石子小街 初夏雨后的梧桐
贫困中取出的一杯水 在肉体的低谷
而又在明亮的半空 带我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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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宁静邃远的幽蓝中上升 麻木和钝重
在清澈 阔大的水域渐渐溶释
我俯下头来 看见我在尘土中行走的身体
保持着一杯水 清澈的现实和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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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曾是我的屋顶
递给我一张车票 父亲粗暴地
把我推向人群 浮起 或跌落
我的空旷里只有一小块倾斜的陆地
穿过缓慢的尘土和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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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曾是我的屋顶 适度的气候
一季就是四季 在这仿造的天空下
我迷恋睡眠和幻想 又想毁弃它们
我渴望被硬器打击 需要肯定 疼痛或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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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 我握住一把雪亮的斧子
劈开冰层 看到父亲深处的河流
它真实的表情被父亲忍住
它的纯粹和忧伤 也已被我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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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很远的地方 我看白云很远
看父亲很近 而我不能再近 重温怀抱
预期的寒潮已在我的眉棱打上冰凌
我必须收紧自己 随跋涉的旅途进入浩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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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积攒起那么多雪
模仿茫茫四野 我曾积攒起那么多雪
用寒冷中坚持的童话 坚持住生命的高度
季节就是这样经过我们
覆盖住麦苗 热情和未来的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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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洁白飞翔 黑暗中的翼尖上阳光斑斓
依靠梦飞翔 河流 森林 人和兽
矿灯没有熄灭 犁铧没有锈蚀
孩子的眼睛里升起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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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的春天 我大声呐喊和歌唱
用锋利猛烈的雷雨迎接和葬送
呐喊 歌唱 季节就是这样经过我们
带走我全部的童话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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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的雪 而今有多少在绿叶上闪光
遍地尘埃哭泣 我的雪在尘埃中哭泣
我的恐惧与日俱增 我该怎样赎回啊
那洁白洁白的雪 当季节已丧失了足够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