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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橄榄树》玖月晞

第62章 chapter 62
宋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用力睁眼,想看清什么, 可世界一丝光线都没有, 只有时不时传来的枪声, 有时候很近,有时候很远。
她四处摸索,想跑, 却跑不脱,也找不到方向——她的脚无法触到地面, 有人紧紧抱着她, 在黑暗中奔跑。
她知道那是阿瓒。
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粗沉, 急切,紧张,恐惧;她看不见他, 她想摸摸他,却也摸不到。
她慌极了,喊他, 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明明没有用力,却很累很累, 神思一晃, 就昏迷了过去。
等意识再回笼, 依旧是黑暗。这次, 她听见了哭声。阿瓒的哭声。
低低的, 带着无尽的心酸和苦楚,说:“冉冉,你带我走。”
她心都碎了,寻着声音去找他,想要抱住他,可她什么都抓不到。他的声音仿佛来自虚空,她碰不到他。
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她在这样的梦境反反复复,苦苦挣扎,最终仍是什么都握不住,最终仍是一次次在混沌中失去意识。
她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走了不知多久,直到有一天醒来,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但这次,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动了动手指,抓到了病床的床单。
下一秒,传来陌生的呼喊,是中国人,女性:“V3号房病人醒了!”
紧接着,一堆陌生的声音涌进来,全是中文。有医生给她检查身体,问她各个部位感觉如何,有护士拉着她的肢体贴金属片,她什么也看不见,又慌又惊:“阿瓒呢?”
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阿瓒是谁,他们抓着她给她检查,问她问题。她挣脱不动,被摁在床上,一个护士说:“你需要换眼角膜,但目前眼角捐献要排队,可能得等一个多月。你不要慌张。我们已经通知你妈妈了,她很快赶过来。”
正说着,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冉冉?”
是何山然。
宋冉一怔,知道自己回到帝城了。
医生跟何山然交流着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没过多久,病房安静下去,只剩了何山然。
他坐到床边,隔着袖子握了握她消瘦的手臂,安慰:“冉冉别怕,你回国了,很安全。眼睛不用担心,等眼角膜……”
“阿瓒呢?”她循声转头去看他,目光涣散,瞳孔漆黑,“李瓒呢?”
何山然微笑:“他还在东国。再过一个月才能回来。”
她怔了怔,问:“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昏迷了两三天。”
“怎么……好像过了很久?”
“昏迷的人都会有这种感受。”
“现在是二月?”
“对。二月十号。”
她喃喃:“二月怎么不冷?”
“你忘了,这是北方。屋子里有暖气啊。”
病房门推开,
“冉冉!”冉雨微的声音传来。
“妈妈……”宋冉鼻子骤然一酸,慌忙朝她伸手,下一秒就被冉雨微揽进怀里,紧紧搂着。
“你吓死我了。”冉雨微的声音里竟有一丝少见的颤抖和哽咽,“冉冉,你吓死妈妈了!”
何山然说,那枚子弹虽然打到她的喉咙,却也打偏了。子弹擦过下颌骨时,她活活痛晕了过去,因失血过多而休克。抢救过后,昏迷了两三天才醒来。
只有两三天吗?
宋冉觉得伤口一点儿都不疼。她试着伸手去摸,只摸到缠着的纱布。
隔着纱布,她摸不清楚,还摸着,冉雨微忽说:“今天早上阿瓒给你打电话了。”
她的手落了下去,眼眸抬起来,眸子里没有半点光亮:“你接到电话了?”
“你的手机一直是我拿着。他说要执行一个比较大的任务,后边一个月可能没法联系你。但等任务完成,就会回国了。”
“真的?”
“是啊。我怕他担心,跟他说你恢复得很好,眼角膜也快找到了。”
“哦。”
“所以你先休养,等养好了身体,换了眼睛。他刚好就回来了,好不好?”
宋冉轻轻落了口气,说:“好啊。你有没有跟他说注意安全?”
“说了。”
“那就好。”
她没讲多久,有些累了,说想睡觉。
何山然叮嘱她休息,先离开了;冉雨微也跟着出去询问宋冉的病情。
宋冉躺在床上,听见他们关门的声音,缓缓睁开眼。
面前一片漆黑。
她听到走廊里他们彻底走远了,她慢慢坐起来,摸索着下了床。她在黑暗中摸着墙壁,一点一点往前挪。沿着墙壁一路摸过沙发,柜子,墙角,终于摸到了窗台。
她微微屈膝,手指往下试探,摸到了冰凉的暖气片。
她心头一凉,慌忙扒拉住窗户,摸了一道,玻璃上分明透着暖意。她手指沿着窗棱迅速摸索,终于找到开关,猛地拉开窗。
热烈的风和阳光涌了进来。
她站在直射的阳光下,心口冰凉。这个天气,至少已经五月底。
她昏迷三四个月了,而李瓒他没有回来。
……
又过了一个月后,宋冉终于等来了眼角膜,做完了手术。
手术很成功,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何山然微笑的脸庞。
宋冉呆呆看着他,笑不出来。
冉雨微问:“冉冉,眼睛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宋冉看向她,说:“我能出院了吗?”
冉雨微一愣,看着女儿的眼神,突然就明白了。没能骗过她。
自她醒后这一个月,她仿佛对时间失去概念。她不愿出门,不愿讲话,每天都沉睡在黑暗里,也不问李瓒的事。其实她早就知道了。只不过她不愿意问,她要自己去求证。
何山然说:“先留院观察几天,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我给你开些药。”
“谢谢医生。”宋冉说。
她第一时间查了东国的战况。
时间已过去四五个月,仓迪终于收复了。
自此,政府军收回了全国83%的领土,国家已开始重建。反军苟延残喘,而恐怖组织也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和削弱,逼退回北部边境线上。
出院第一天,宋冉坐上了去往江城的飞机。
罗战见到她时,意外,惊喜,又掺杂着几不可察的紧张惭愧,问:“你身体好了?”
“没问题了。”宋冉微笑,“政委,我是来找阿瓒的。”
罗战虽有预料,可一时间竟也无法面对她:“你妈妈……没跟你讲?”
“讲了。”宋冉说,“我妈妈说阿瓒失踪了。”
罗战慢慢坐到椅子上,低下头,抓了下头发:“宋冉,有些具体的事情你不知道……”
“我知道。”她轻声打断他,“你要跟我说阿瓒违反规定跑出去当雇佣兵了吗?政委,我不信的。我知道阿瓒是去执行任务了。他没能回来,你们就算他任务失败了吗?你们就不要他了,不管他了是不是?就连找都不找了,让他自生自灭是不是?政委,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的。”
“宋冉,我们找过。可找不到他。”罗战痛心,“他从五个月前的那天起就消失了。”
“什么叫消失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消失了?”宋冉哽了一下,微吸一口气,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就是死了,你们也要把他的尸体还给我。”
罗战眼睛微湿,拿手遮掩着,撑住额头:“宋冉,阿瓒是我最喜欢器重的部下,可以说我是看着他成长的。我们名义上说不管,私下做了很多努力。你母亲应该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你。那天,你被恐怖分子带回据点。阿瓒一个人闯进去救你,杀了四五十个恐怖分子。但他没有出来。恐怖分子当晚抛弃了那个据点,走的时候把他们的死者和掳来的死者混在一起碎了烧了。视频公布后被封了,但我这里有,你现在想看吗?”
宋冉脸上没了一丝血色,却仍固执道:“没找到尸体,就不能证明阿瓒死了。”
“东国条件恶劣,没办法对那些毁掉的尸体做分析。假使里边没有阿瓒,他活着的可能性也不大。”
宋冉听完,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那政委,我先走了。”
“宋冉,阿瓒真的可能死了,而且死了很久。快半年了,很可能都变成了骨头。”
宋冉的背影单薄而消瘦。病床上躺了半年,她如今像个纸片儿人。
她没有回头,语气也很轻,说:“那我去把他的骨头捡回来。他不想留在东国的。他跟我说过,说他想回家了。”
宋冉买了次日的机票去伽玛。
十个小时的飞机,她太累了。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在那样短暂的梦里梦见了阿瓒。
她的眼睛分明好了,可梦里依然一片漆黑,看不到阿瓒的脸,也摸不到他的身体。只有他低低的哭声。
这样的梦是什么意思?
像是某种不好的预兆。
仿佛他真的去了一个黑暗而安静的地方。
是地下吗?
宋冉心痛欲裂,醒来的时候,面颊上泪水两行。
落地时间是七月一号的下午三点。伽玛气温已超过四十三度。
宋冉一出机场就被刺目的阳光晃花了眼。高温蒸腾,她一秒间就冒出了满身的热汗。连风都是从火炉里吹出来的。
机场外没了摩托车,换成了正规的出租车。
她乘车去酒店。车窗外,去年炸毁的楼宇大部分重建起来,就连损毁的亚历山大宫殿都在世界教科文组织的帮助下,由各国的文物修复专家在修缮。
街道上人来车往,商铺林立,竟透着一丝繁华。
她仍望着,司机热情地问:“女士,你应该不是第一次来伽玛吧?”
“来过很多次。”她说,“上次是去年十二月。”
“难怪你觉得惊讶。我们的城市在重建,我们的生活也在继续。商场、写字楼早就正常运转了。”司机很骄傲,“很多城市都是如此。我们已经收复了83%的国土。”
宋冉扭头看他,说:“祝贺你们。”
“这当然值得庆贺。虽然战争还没结束,但很多城市已经恢复和平。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和平是这世上最好不过的事了。”
宋冉无意一瞥,看到他半截假肢。
司机注意到她的目光,耸肩笑道:“献给了国家。”
宋冉目光柔和了些,问:“你当过兵?”
“对。仓迪保卫战打了一个月。这条腿就丢在了那里。”
宋冉心头微紧:“仓迪?什么时候?”
“从三月到四月。”
她一时没说话。
“你去过仓迪吗?”
宋冉点点头,问:“你见过库克兵吗?”
“当然见过。见过很多次,他们作战真厉害。”司机说起库克兵,滔滔不绝,大大的眼睛里光芒闪闪,“如果不是他们,恐怖分子不会这么早被打散。东国人民永远感谢他们。”
“你见过亚裔的库克兵吗?”
“没见过。”司机遗憾地抠抠脑勺,“亚裔的太少了,只有十来个,噢,都是中国的。但我一个也没见过。听说有个亚裔的爆破拆弹兵很厉害。他除掉的恐怖分子有好几千人。这等于拯救了上万的平民。可惜我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只知道是中国人。女士,你是中国人吗?”
“是。”宋冉蒙蒙地点了下头,“我和他一样。”
“我爱你们。”司机热烈道。
宋冉却不说话了,静静望向窗外。
她不愿再跟陌生人谈论起他了。
疼。
宋冉此番过来,最终还是得到了罗战的帮助。她一到酒店,就见到了东国战争事务委员会的哈维少校。
哈维少校三十多岁,高大而强壮,一身军装等在酒店大堂。
他一见到宋冉,就起身上前冲她敬了个军礼,又深深鞠了个躬,说:“宋女士,对于你的失去,我感到非常抱歉。”
宋冉却微微一笑:“我并不认为我失去了他。”
哈维少校一愣,看向她的眼神又敬重了些,说:“您在东国的行程将全程由我负责和陪伴,一路上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请尽管和我说。”
宋冉说:“我只有一个需求,就是找到他,带他回家。”
哈维少校告知了宋冉更多的细节。
五个月前的那夜,极端组织投入大量兵力进攻医院,意图将伤员和作战的库克兵一网打尽。但最终赶来救援的库克兵挡住了进攻。住院部2号楼被成功救了下来,只是当晚战况惨烈,库克兵也有伤亡。
而当时情况危急,李瓒只身追去仓迪寺时,队友无法支援。只有本杰明赶了过去,在仓迪寺后墙下接到了被绳索吊下来的宋冉。
“你身上的头盔和防弹衣都是李上尉的。”哈维少校说,“这说明他身上没有任何护具。你不是被扔下来的,是放下来的。他怕把你摔伤。本杰明接住你后,想等李瓒,但他砍断了绳子。”
宋冉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表情。
“本杰明以为你死了,半路却发现还有心跳。挟持者开枪时,李上尉的子弹打中了他的手臂,或许因为这层原因,他打偏了。
医院战役结束后,摩根他们赶去仓迪寺,但寺里没了活人。他们损失惨重,抛弃了仓迪寺据点。成堆的碎尸被烧掉。
有上百人,糊在一起,难以分辨。在那之后,再也没人见过李瓒。这几个月,我们试图从俘虏的恐怖分子嘴里撬出一些信息。但没人知道当初仓迪寺遗留的那拨人逃去了哪个据点,也一直没找到有用的线索。半年来,他们每次公开处理俘虏的视频我们都看了,私下处理的地点也都找了。但大部分尸体都没法辨认……”
宋冉停了许久,问:“阿瓒的战友们呢?”
“三月份的时候服役期满,就地解散回到各自的国家去了。只有……”哈维面露不忍。
“只有什么?”
“乔治和本杰明死了。”
宋冉一怔,如此炎热的天气,她浑身打了个寒噤:“怎么会?”
“医院那晚,有两名库克兵死亡,一个是乔治,另一个你不认识。”
“那本杰明呢?”
“役满解散后,他没有回国,继续加入了其他小分队。有次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擅自行动,被俘了。”哈维说到此处,停了一下,“被折磨死了。”
“视频被公布在网上,因为太过血腥,已被删禁。”
“自那之后,队伍中其他队友也都断了联络。前段时间,战事委员会试图联系他们,商量战争胜利后授予国家奖章的事,可谁都联系不上。唯一找到了凯文,回复邮件的是他的家人,说他身心留下了严重的创伤后遗症,精神状况很糟糕,甚至数度自杀过。他不肯再来东国,还通过他的家人转告,希望我们永远都不要再联系他。”哈维说完,默然许久,感伤道,“他们是所有库克兵分队里最优秀的一支队伍,清掉了无数个恐怖组织的分据点。”
宋冉长久地没有说话,目光涣散,望着虚空。她看见酒店外,一辆公交车停靠站边,抱着课本的大学生有说有笑地下了车。阳光很刺眼,她忽然看见山涧的小溪里,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大男孩们脱得只剩裤衩,在水里打闹、抓鱼。
“等你休息好了,我会陪你去仓迪,看看能不能找到关于他的线索。”哈维低下眼眸,不敢直视她,“李上尉是我们的英雄。找不到他的下落,我们也很惭愧。”
“我明天就可以出发。”宋冉说,“不过,我现在可能需要休息一下。”
她的食宿问题已安排好。哈维跟她约好第二天的出发时间,又宽慰了她一会儿才离开。
宋冉回到房间,人感到虚脱,浑身无力。
她躺倒在床上,缓慢地呼吸,出气。她很累了,但时间还早,她睡不着。也不想闭上眼睛,陷入黑暗。
她望着天花板发呆。其实并不敢深想这趟过来结果会如何。她甚至不敢问自己的心,不敢问自己阿瓒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
她不愿也不肯去想。她只想去找他,哪怕把东国走遍。
事到如今,仿佛只有这一件事是对她有意义的。
她甚至无法从东国好转的局势中体验到半分喜悦。
太讽刺了。
这是不是说明,或许大爱只是一种幻象?而人终究是自私的,只有个体自身的痛苦才是最为锥心深刻的?
宋冉走上阳台,眺望阳光下的伽玛城。
一半重建,一半创伤。
她看到,隔着一条街,对面竟是伽玛理工大学。
校园里树木茂盛,年轻的学生来来往往,一片生机。
宋冉忽然想到萨辛,她想去见他。萨辛见过李瓒。在东国,他是仅存的一个和她有着关于李瓒共同记忆的人。
如今战争进入尾声,他应该早就回来读书了。
宋冉一边下楼一边给萨辛发信息,不知他能否及时看到推特。没关系,她记得萨辛的姓氏,去校园里打听一下就可以。
走进理工大学校园,迎面一群身着白衬衫的年轻大学生经过,男男女女抱着课本,激烈地讨论着学习问题。
宋冉只听懂了xy和αβ。
远处被炸毁的教学楼已修补起来,林荫道两旁树木茂盛,大树间夹杂着几株新种的小树,想是原来的树在战火中损毁了些。
鸟儿在树梢鸣叫,宋冉忽然想起了小鸟和大树的故事。
那时,李瓒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故事的最后,小鸟找到了大树呢。
宋冉望着树稍,轻吸一口气,目光落下,发现主道右侧新建了一个小广场。中央躺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长方石碑。石碑不高,但又宽又长。
石碑四周的边缘摆满了鲜花。空地上燃着一束火,火苗跳跃。
宋冉走过去,只见黑色石碑的顶面上刻着一行金色的东国字符,她看不懂,但她瞬间猜出了那行字符的意思——致战争中为国捐躯的理工大学学子。因为石碑的四个侧面上印满了年轻人的黑白头像,每个头像下刻着他们的生卒年。
宋冉走到石碑前,目光顺着一个个年轻而鲜活的笑脸往下找,一直找到第三行第十一个,她骤然停住,心像被刀子狠狠剜开——
萨辛黑白色的笑脸定格在石墙上。
那许是他刚入学时的照片,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笑容青涩而腼腆,大大的眼睛里闪着星星般的光芒。
照片底下刻着生卒年,死时20岁零9个月又13天。
宋冉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黑色大理石坚硬而冰凉,视界一瞬间模糊在水光中。那黑白色的照片里,他的笑脸像经过阳光暴晒一般,模糊不清了。
她手指摁在他的脸上,撑着大理石壁,缓慢而深深地弯下腰去。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直起身再看他一眼,突然就跪倒在地,趴在石碑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第63章 chapter 63
重回仓迪, 物是人非。
仓迪城的战争在今年五月初才彻底结束。如今过去两个月,城市尚未从废墟中恢复元气,路边到处搭着脚手架,堆着建筑材料。铲土车、起重机轰隆鸣响。整座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工地。
唯独那座白色的仓迪寺, 寂静地伫立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毫无损毁;连大理石穹顶的轮廓看着都那么柔和, 映在蓝天下, 美轮美奂。
“我能去看看吗?”她趴在车窗边, 忽然问道。
哈维少校顺着她目光看过去, 明白了:“当然没问题。”
恐怖分子撤走之后, 仓迪寺里里外外清洗干净,如今已恢复原样。不少当地人过来参拜祈祷, 外国面孔混杂在人群中,不知是记者还是游客。
宋冉顺着长长的引道走去, 仓迪寺恢弘大气, 寺体雪白。天然大理石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荧光,像一只安放在蓝天下的精致宝盒。
她脱了鞋, 踩着沁凉的大理石地走进寺内, 空气阴凉下去, 光线也有些暗淡。
五彩斑斓的光束从天井投射而下,如流瀑。
她抬头, 五六十米高的穹顶之上绘着仓迪王与他的后, 各路神灵围绕四周。阳光照在巨大的圆形彩色玻璃上, 缤纷耀眼。
不少平民跪在穹顶之下诵经。
宋冉顺着石阶走上四层, 找到寺宇背后那处眺望台。
那是一个很小的隔间,大理石壁表层的血迹已清理干净,但天然石头表面有吸收纹。暗黑的血迹大块大块,沉默而不可撤销地渗入地板、墙壁、甚至天花板的纹路里,泼墨一般。
风从窗口涌进来,吹得她心头一阵冰凉。
她到窗边朝下张望,很高,她有些晕眩,努力要回想什么。可那夜被击中后,她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身后,哈维少校问:“你觉得不舒服吗?”
“没事。”宋冉回头,“我们走吧。”
宋冉很快在仓迪安置下来,但搜找工作并不顺利。
她走遍了仓迪市内的难民营,一家一家地找;她看过无数难民和伤残士兵的脸,却始终没有李瓒的身影,连见过他的人都没有。
她觉得有些荒谬,他为这座城市付出那么多,竟没一个人知道或记得他的容貌。
她以仓迪为中心,辐射至四周城池,继续寻找。
时间一晃,从七月初走到了七月尾。依然没有李瓒的半点消息。
七月三十号那天,仓迪北部80公里的国家边境线上爆发了一次政府军对恐怖分子据点的围剿行动。宋冉闻讯赶去。
据点被毁,政府军救出了一部分俘虏。
那些战俘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神志不清。宋冉端详他们的脸庞,一个个地找,一个个地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亚裔男人?”
没有人能回答她。
当最后一个战俘被带出来时,宋冉的心一落千丈。
出来的政府军士兵对哈维说,里边还有很多战俘的尸体,是部分恐怖分子逃走时刚杀掉的。
宋冉跟着哈维进去,走过一间间牢房、黑屋、水牢。她忍着毛骨悚然的寒意,在满是血迹和刑具的地上搜寻,翻动一个个死者的身体。
没有,依然是没有。
罗战说他消失了。
他真的就像消失了一般,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驱车回仓迪的路上,宋冉累得闭了会儿眼,可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她梦见阴暗的牢房,斑驳的血迹,黑暗中传来他低低的哭声。
她立刻睁开眼,满头冷汗。
一路回去,静默无言。
汽车驶进仓迪城,她忽说:“上校,谢谢你这一个月的帮忙,但之后你不用再陪着我了。”
哈维一愣:“你不找了吗?”
“我还会继续找,可或许,这不是一天两天能有结果的。你去做你的工作吧,不用在我这儿耽误时间。”
哈维迟疑半刻,终于说:“我等周一离开。之后你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请一定要联系我。”
“我会的。”
隔了一日,八月一号那天,宋冉听说仓迪西郊新增了一家收容所,收留了许多近期从北方战场上流浪而来的人。
她立刻赶去。
收容所里臭气熏天,义工们来不及给每个人清理,士兵们平民们衣不蔽体满身泥垢地倒在地上大睡。
天气炎热,苍蝇翻飞。
她找了一圈,没找到李瓒,又一个个地去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亚裔男人?”
连精神出了问题口齿不清的人她也去问。
可没有。
谁都没有见过一个亚裔男人。
谁都没有见过她的阿瓒。
回酒店的路上,宋冉做了决定,她打算收拾行李去更北的地方。在那里,一定有更多这样的收容所。
进到酒店,哈维在大厅里等她。
宋冉:“你是来和我告别的吗?”
“不是。”哈维说,“有个人找你很久了。”他指了指她身后。
宋冉一怔,回过头去,却是摩根。
四目相对,宋冉眼中漫起泪雾,快步朝他走去。
摩根给了她一个拥抱,身高过一米九的黑人硬汉在这一刻红了眼,低下头,哽咽说:“Ruan,我非常抱歉。”
“没事。你过得还好吗,摩根?”
“不好。”摩根湿着眼睛,微笑,“Ruan,我必须亲自向你道歉。”
“你别这么说……”
“我们都有罪,Ruan。”摩根笔直注视着她,坚持道,“那一晚,Lee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救我们、救下那栋楼的时候,你被挟持,我们身为他的战友,却没有一个人能帮他。他剪断那根线的时候,我不敢想象那一刻他心里撕裂的痛。可后来他独自去救你时,我们仍然没有一个人能帮他。后来他失踪了,我们也无计可施。可B去了,他……”摩根的嘴唇压瘪下去,心碎而痛苦地直摇头,“他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可他的战友们,还是没有一个人能救他。我们有罪,Ruan,我们有罪。”
宋冉含泪:“摩根,这不是你们的错。你的心里也受了伤,你需要医生的帮助。”
“我知道。我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太好。”摩根低下头,大大的手掌用力抹了下眼睛,“我试图自杀过。因为我的状况,女友也分手了。我总是在想,G死了,B死了,L也……为什么我却还活着。为什么?”他大大的黑眼睛噙满泪水,“或许,K,S,他们也这么想,所以我们都不联系了。太痛苦了。”
“摩根。”宋冉用力握住他的手,“你听我说。”
摩根抬眸,这个在战场一往无前的强大男人,此刻的眼里全是悔恨和苦楚。
“你活着是命运的恩赐,摩根。活着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而不是罪。你知道我见到你时的心情吗?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活着就好,活着真好啊,摩根,看见你平安,看见你还活着,你不知道我多开心。”
真的。
这一刻,她多开心。
摩根泪水滑落:“谢谢你,Ruan,你无法想象你的话对我有多重要。”
摩根说,他这次来是因为看到了她的推特。一周前,宋冉去苏睿城,发了张街道照片,那是她和李瓒初遇的地方。摩根一直关注着她,知道她回东国,立刻联系哈维找了过来。
“Lee有私人物品留在队里,以前B拿着,我回国时他交给了我。L遗留的物品,按规矩要转交亲人。我给你发过很多次消息,但联系不上。”摩根拿出一小块军绿色的布包,“我原本不想再回东国,但他的东西必须亲自交给你。”
宋冉拆开那个小布包,里头一把口琴,一支笔,一个黑色笔记本。正是当年在维和部队军营里,她去他宿舍借梳子时在他抽屉里看到的那几样物件。
口琴有些掉漆了,笔记本的外皮也褪了些颜色。她轻轻摩挲着,心头浮起一丝安慰,说:“谢谢你把它们送过来,这些对我很重要。”
……
宋冉回到房间,坐到桌前,拧开台灯。
她心里意外的平静,轻轻翻开笔记本。李瓒俊逸的字迹出现眼前。
第一页的日期是前年的9月份,正是她和他在营地重逢,找他借梳子的那天。
只有短短两行字:
“开始维和任务。
见到宋记者了,好巧。”
之后每天都是短短几行,简要记录着当天的行程和任务。时不时,有几页里掺杂着她的身影。
“排雷的时候逗了宋记者一下。”
“宋记者跟她外表看着不太一样。”
“宋记者做事很认真。”
“宋记者喜欢脸红。”
……
“宋记者有点儿可爱。”
宋冉努力回想了一下,记不太清了,不知是不是她丢他泥巴的那天。
她翻看着他平淡无奇的记录,翻到从加罗去哈颇的那天:
“今天看到白色橄榄树了,和宋记者一起。
很特别。
现在在东郊军营,
感觉,不太妙,担心她的安全。。。”
后边跟了三个不太安稳的句号。
“今天又见到宋记者了,她说要送我一根红绳。她的手很细。”
“她终于来酒吧了。”
他的笔记很简单,从头到尾没记下任何内心情感,最是平淡。
而926之后留了页空白,翻过一页,时间一跨,便是次年的2月份了。
“在机场遇到她了。她看上去挺好。
那就好。”
紧接着那段日子,“她”频繁出现,
“下雪了,又遇到她了。她打了一把黑色的大伞。”
“不知不觉走去了梁城电视台。”
“在街中心遇到她了。”
“跳楼案,有点儿担心。”
“今天去她家烤火了。”
“今天她来家里做饭了。”
“今天表白了,有点紧张。”
在那之后又是很长很长的空白,时间再次跨越,下一篇笔记便是去年九月,他乘飞机来伽玛加入库克武装的那天,也是她给他发短信的那天。
笔记上只有两个字,
“想死。”
之后便是漫长的库克兵记录。哪天库克兵的同伴惨死;哪天又听到多少人战死;哪天在训练;哪天制造了哪些爆炸装置;哪天炸毁了哪个据点。
一直到十二月份,
“冉冉来阿勒了,发了推特。”
阿勒那段时间许是匆忙,没有多的笔记。到仓迪后又回归日常记录,偶尔掺杂她的出现:
“想回家了,跟她一起。”
“今天的小宋同学像个小媳妇。”
最后一次提到:
“新年愿望,跟她结婚。
别的都不要,只要这一样,应该能实现。”
除夕那天早上写的,之后才出发去她家。
再翻页,没有了;
笔记本剩下大片的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因为在那之后他进了医院,再没回过营。
宋冉没有哭,花一个晚上的时间,缓慢而认真看完他的记录。
其实那本笔记里,绝大多数都是军队任务相关,提到她的是只言片语。但不妨碍这本笔记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她如同捧着珍宝,要上床睡觉了,还开着台灯侧卧在枕上,翻看他的笔迹,直到不知不觉模糊睡去。
八月二号上午,宋冉启程去更北的城池。
哈维少校送她最后一路,摩根也随她踏上行程。他不放心宋冉一人,坚持陪她一起。他说,如果宋冉出了意外,他无法面对李瓒,更无法原谅自己。
离开时,宋冉隔着老远看见仓迪寺的穹顶,说:“能绕路去那边吗?我想送一束花。”
宋冉买了束红玫瑰,小心抱在怀里,去了仓迪寺。
她走进寺庙,上到四楼,将红玫瑰放在眺望寺的小隔间里,站了一会儿。
白色的大理石窗外,橄榄树林绵延无边际。风声呜咽,她想起无数次在梦里,他低低的哭声。
阿瓒,能不能给我一点感应?
然而,阳光灿烂,热风吹拂,庙宇内安安静静,只有一楼底下传来轻轻的诵经。
宋冉下了楼,出了寺,走过长长的引道,走向停靠路边的越野车。
刚下台阶,身后一阵骚动。
宋冉回头,一群落魄邋遢的流浪者围在引道旁的祭坛边争抢食物。那是当地人供奉上天的。
“那些都是‘孤鬼’。”哈维说,“是战争中失去亲人,遭遇创伤的流浪者。现在东国有几十万这样的人。平时靠捡垃圾、在寺庙附近抢供品为生。收容所根本不够用。”
战争看似结束,留下的伤痕却远远没有愈合。
宋冉应了声,仍看着。那些人从头发丝到光脚丫都是脏兮兮的,背脊佝偻,身形消瘦,有些甚至分不清是男是女。
他们看着不像是人,更像是兽,疯狂无序地抢夺着祭台上的饼干和糕点。
只有一个人,双手捧着一块米糕,弓着肩,低着头颅,埋首在一旁默默啃咬。
她还看着,哈维说:“宋,出发吧。”
“……好。”宋冉走到车门前,又回头看了眼。不知为何,她忽然很难受。
这时,一队巡逻的政府军路过。士兵对着那群人吼了一声,轰他们走。那群流浪者瑟缩着抱着食物移开。
那个孤鬼被人影遮挡,看不见了。
摩根落下车窗,问:“Ruan,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宋冉说,“我在想车上有没有食物给他们,他们都是可怜的人。”
正说着,一个亚裔女孩跑过来跟路边的士兵们问路,说要去大巴扎。士兵指着前边的公交车站说去那儿坐车。
女孩挥挥手跑去,正好一辆公交车进站。
“就是那辆!”士兵喊道,“快跑!”(Run!)
就在这一瞬间,祭坛旁那个孤鬼突然风一般冲过来。他左脚不便,跑姿怪异,但速度极快地冲下台阶,捂住那亚裔女孩的嘴,箍住她脖子就往路中央跑。
所有人当场惊呆,来不及反应。
摩根立刻下车护住宋冉。
士兵们刹那间拔枪,瞄准那孤鬼,吼道:“放开她!”
“放开她!”
那孤鬼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的泥污。他左脚似乎有伤,一瘸一拐。沾满泥灰的长发遮住了面目,看不清表情,但他整个人都在极度的惊恐和戒备中,紧箍着那个女孩奋力逃跑。他一面惊惧回望士兵,一面跛着脚拖着那女孩往前逃,仿佛身后这些士兵要索他的命。
女孩呜呜叫着,挣扎着;可他低下头不断拿脸颊蹭那女孩,竟像是在安抚。
“放开她!不然我们开枪了!”士兵们追上去,吼叫着,朝水泥地上开枪。
“砰!”的一声,子弹击碎他脚边的水泥。
那孤鬼愈发惊恐慌张,一下子将女孩护去身后。可他挡住了女孩,却让自己彻底暴露。
“砰!”
一枪打中他小腿。
他骤然摔倒在地,却慌忙将女孩压在身下,拿身体遮挡住她,不让士兵的子弹“瞄准”她。
他两条腿都有伤,走不动了,却抱紧那女孩,挣扎着,手脚并用着,拼命往前爬。
“放开她!”士兵们大声警告,“不然我们开枪了!”
“这次不会错过你的脑袋!”
“我倒数五下!”
“5!”
宋冉的心狠狠揪起,冲上去对士兵道:“你们不能开枪!他根本没有武器!”
“4!”
“他有力量勒死那位女士。”士兵瞄准了,吼,“放开她!”
“3!”
可那个人不肯停下,他抱着那个女孩拼命往前爬,他的腿汩汩冒血,拖出长长一条骇人的血迹。他在地上挣扎,蠕动,狼狈落魄得像一条狗。
宋冉:“你们不能这样!不能开枪!”
哈维冲下车:“宋,这件事我们管不了。”
“2!”
就在那一瞬,那孤鬼许是料到厄运将至,他手肘撑在地上,竭力拖动着他那具消瘦而无力的身体,腿脚膝盖拼命蹬着,一寸寸往前挪。可他爬不远了,他还不肯松手,又悲又戚,仰头望天,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嘶鸣:“啊!!”
“1——”
一瞬间,宋冉的心仿佛被那声凄喊撕裂。她目露惊愕,骤然掀开哈维的手,疯了般朝他冲过去。
瞄准的士兵来不及反应,已扣动扳机,追上来的摩根抓住手枪往上一抬。
“砰”的一声,子弹打向天空。
宋冉冲去他身边,就见他低头抱着那个亚裔女孩,捂着她的脖子,他肩膀抖动,身子剧烈起伏,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仿佛怀中的女孩在刚才的枪响中死去了。
那女孩被他捂着嘴,惊恐万分。
宋冉呆呆看着他的右手,手腕和手掌消瘦得可怕,指头被切断了两截。她已分辨不出了。
宋冉目光缓缓上移,死死盯着他,脏发遮住了他的脸。他痛哭无声。
她伸手去,想拨开他的头发。手指碰到他额头的一瞬,他整个人猛地颤抖一下,像是要躲,却又瞬间定住,没有躲开。
他突然静止,一动不动了,双臂缓缓松开。
那亚裔女孩哭叫着,终于挣脱束缚,连滚带爬逃离出去。
空旷的街心只剩了他和她。
宋冉浑身颤抖起来,连呼吸都在打颤,她压抑着,克制着,终于缓缓拨开遮在他面前的脏发。
一瞬间,前所未有的剧痛劈头而来,仿佛带着生命无法承受的重量。她的心瞬间被撕成千万张碎片,痛得她几乎要生生死掉。
“啊!!!”
她发出一丝似兽般凄厉的哭喊,扑上去将他紧紧抱进怀里,放声嚎哭,
“阿瓒,我是冉冉。我是冉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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