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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林语堂

第二十九章 赏奇士莫愁嫁立夫 怀骨肉陈妈寻爱子
现在莫愁正由姐姐木兰帮助,细心计划自己的婚礼。她要在北京饭店举行结婚,但是还要旧式的婚礼,也要旧式家中的洞房。新娘穿白色结婚礼服,蒙新娘面纱,她要立夫穿西服,红玉德森和爱莲做伴娘,素同和阿非做伴郎,阿满做花女,丽莲担任弹《婚礼进行曲》。红玉紧张得跟新娘是自己一样。那一天,她在大庭广众之中,真是艳丽照人,引得好多人谈论她和阿非。婚礼之后,一对新人在北京饭店一个套房过夜。新娘不久就偕同丈夫赴日本,新郎立夫就在日本读书。

立夫原想到英国去,但是姚太太身体已经很坏。商量了好久,大姐二姐决定莫愁不应当走那么远。因为每次她说到外国,母亲就哭,说她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身体软弱得厉害,看来实在可怜,最后莫愁只好让步,不到英国去,到日本,较为近便。

莫愁未嫁之时,是她照顾母亲吃饭吃药,到了晚上,必得一个女仆睡在屋里陪着她母亲。事情是这样。有一次,姚太太听说有一个顶香的仙婆,能够招请亡魂,由亡魂附体说话。她坐着马车去看那位仙婆,没料到回家之后病情越发沉重,于是在银屏灵牌前烧香。那个仙婆,像平常顶香时一样,并不知道主顾的姓名家庭等情形,居然能称名道姓。姚太太原想招他儿子体仁的魂灵说话,结果来的是银屏,并且笑着叫了一声“太太”。姚太太想赶紧中止,但是仙婆已经有陰魂附体,不省人事,仍然继续说下去。她说话的样子和一嘴的杭州口音,简直完全像银屏,姚太太一惊非小。银屏命令她对她的儿子博雅妥善照顾,因为将来长大之后,会成为要人。姚太太恳求她说:“你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我起誓当初并不是想害你。我只是让我儿子跟你一起过得称心如意呀。”银屏的灵魂说:“不用担心。他现在和我在一块儿。因为我在陰间孤单寂寞,阎王爷可怜我让我变了一匹母马,把他带回来了。”

“你知道我还活多久哇?”

“太太,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见一个鬼说在你死前,这家里要先死一个人。随后才轮到你。”

“姚太太几乎昏了过去,回到家里,躺到床上,躺了几个礼拜。从那次之后,她的病情越发沉重。她请尼姑为她念经,自己上庙去烧香拜佛。虽然姚先生不相信这等事,他还是不加阻挠。姚太太现在很少想今生,而是想死后,结果她变得非常虔诚,非常慈善。虽然住在这座王府花园儿里,并不快乐。

立夫到日本留学所用的钱,是莫愁的嫁妆里拿出来的。事实上,结婚的费用是姚家出的。立夫的储蓄仅足供办一次节省的普通喜事,而且他不喜欢铺张,但是木兰和别人都认为这样铺张办,对她妹妹才算公道。

莫愁为人重实际。谈到嫁妆时,她说她用不着很多东西,宁可折成现金。她父亲当时手下现金并不多,但是说要给她壹万大洋,此外,婚礼也要用数千元。

木兰说:“爸爸,您怎么能这样儿呢?我当时有五万块钱的嫁妆。立夫哥和妹妹俩人还要出国念几年书呢。”她父亲回答说:“立夫没有什么问题。莫愁也比你节省。你妹妹花一千块钱,比你花两千块钱做的事还多。你那次婚礼我是拿钱花着玩儿的。”

木兰说:“那就不公平了!”

结果是,父亲给了莫愁一万五千现金,还有在杭州值五千块钱的一家茶庄,还有值几千块钱的嫁妆,婚礼的费用还在外,一共大概是三万大洋。莫愁是满意了。她用一分现款,胜似两分珠宝古玩的价值。

立夫和他母亲现在住着马大人胡同莫愁家的旧房子。新房是木兰姐妹童年时所住的。莫愁和立夫现在已经非常熟悉,所以她和木兰一同去布置新房。床是个老床,雕刻着花儿,上了漆,四角儿有立柱,床上有橱子怞屉。床头第三道栏杆有一点儿松动。木兰还记得她在小孩子时曾经多少次用手旋转着玩耍。她站在床前,徘徊在床头的怞屉前面,床头上彩漆着两只鸳鸯,当年童稚的想象中,两只鸳鸯引起何等的喜悦。她记得订婚那天晚上,莫愁在另一张床上睡得好甜,而她自己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觉得莫愁比她有福气。现在她的预言应验了。

傅增湘先生现在正住在北京,新近接任了监察委员职务,这是由天津的隐遁生活又出山担任了公职,在民国成立迄至最近,他一直家居整编古籍。在莫愁的婚礼前后,傅氏夫妇都极力忙着张罗筹备,而且傅先生在婚礼时充任证婚人。他答应了立夫的请求,送给新婚夫妇一副对联,挂在新房里,留做纪念。出乎傅先生的预料,莫愁说:“傅老伯,您写这副对联儿好不好:

‘乾坤谐好

鸾凤和鸣。’”

傅先生问:“干什么写这种陈俗老套儿呢?”

莫愁说:“我就要这样儿。虽然难免陈俗,但是文字也不坏呀。”

结婚之后,莫愁和立夫在新布置好的家中住了些日子,然后启程赴日本。前面说过,那房子是莫愁在里面长大的!而今所不同者,她现在是里面的女主人了。那房子的每一块砖,每一个台阶,每一个角落,她都熟悉。并且在这栋大房子里,她丈夫,婆婆,环儿,都住在一起,过小家庭的日子,简直是太理想了。冯舅爷,舅妈住在西南院儿,以前是姚先生的书斋。

自从红玉和莫愁在花园里长谈之后,红玉对莫愁的爱,完全成为成年人有思想的深厚的爱,她俩说的要韬光养晦,不要聪明外露,真是肺腑之言。有一天,红玉对莫愁说:“说到性急,我想立夫是跟我一样。他也是好胜。三姐,他有你能来教导他,他多么有福气呀!”立夫已经和红玉很熟识了。一天,立夫对莫愁说了一句怪话:“宇宙之中,应当有六行,不只是五行。红玉应属于玉。她由皮到骨都是玉的,纯洁,高傲,坚硬,脆弱易碎。”莫愁说:“身为玉质,有利也有弊。玉永远不受污染,并且硬而脆。但是最精美的玉应当发柔和之光。你看她硬是不肯讨我父母的欢心,是不是?”

立夫回答说:“她是绝对以真面目示人,可是,我还是佩服她这一方面。”诚然,在立夫和莫愁的影响之下,红玉已经学会了克制自己,较为成熟,渐渐懂得反省了。

冯舅妈非常喜爱立夫对她的态度,那么亲切自然。冯舅妈是在旧家庭气氛中长大,自己一言一行,非常谨慎。在和姚太太相处这些年,虽然双方关系那么近,那么熟,她从来没有一点儿越礼之处。

但是和立夫家住在一所宅子里,情形就完全不同了。那种情形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她自己也不懂。立夫显然是视一切传统规矩为无物,可是仍然和他们和谐相处,不管多么熟,绝无低贱下流之处。立夫的母亲常因为她儿子不守礼法,特别向冯太太道歉。风度好,和别的东西一样,全是属于精神方面的。虽然立夫蔑视一切礼法,但风度绝不下流。他只是以自然出之。所以这两家能和睦相处,彼此敬爱。

实际上,立夫颇受他岳丈影响,对于孔教,他是蔑弃那些繁文缛节的。姚先生叫他读《老子》《庄子》,《老子》书中最使他心折的是下一段: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在家度蜜月,莫愁很快乐,快乐得几乎都不愿离开家,而想永远定居下来,一直管理她心爱的家庭日常的事务。她没有去看看日本,或是看别的国家的欲望。在婚结后的头一个月,立夫发现了完全使他吃惊的事。他以前也是和女人一起生活,他母亲,他妹妹环儿,但是现在生平第一次看到女人的特点,为人妻者的特点,看到莫愁这个女性的身段儿。莫愁毫无疑问,自然认为这是她的家,只有她,没有别人来治理。她似乎,对吩咐厨子做什么菜,什么饭,注意洗衣裳,哪些是要预备洗的,哪些是已然洗好的,每天早晨在花瓶里插花儿,带着针笸箩,坐在自己屋里有阳光的墙角儿,做针线活——对这些事,她有不可以言喻的喜悦,这是天性,是深厚的女性的特点。这样的生活是宁静平和,是莫愁在尘俗生活里的美梦。这个美梦就是清洁整齐条理井然的家。这样的家,立夫不知不觉中得到了。

立夫改穿西服举行婚礼。然后穿着西服到国外留学,引起了很重大的后果。这样一来,他的衣裳橱子弄乱了。他过去一向自己管自己,自己的衣物自己留心。现在,他的衬衫,他的领带,扣子,手绢儿,袜子,都不知到哪儿去找了,自己觉得毫无办法。莫愁替他决定,替他决定衣裳应当放在何处。在装进箱子,打开箱子取出时,有时还要改变处所。立夫找一双袜子穿时,常会急躁,这时莫愁就微笑说:“慢来慢来。”自己去替他找出袜子来。袜子往往闻着有樟脑丸的味道。立夫以前从来没看见那种东西。樟脑丸是立夫这位年轻的妻子喜爱的东西,她喜欢多用。比如大箱子里,衣箱里,衣橱里。她把樟脑丸装在小口袋里,各处挂各处藏。

此外立夫的鞋,莫愁更注意。自从体仁买了外国皮鞋预备出国之后,莫愁知道外国鞋应当是什么样子。结婚以前,她和木兰一同和立夫去鞋店看,决定了鞋的式样儿和皮子的种类,才给立夫买的。现在婚后,莫愁觉得那几双鞋不满意,一天带着立夫到鞋店,花了一百二十五块钱惊人的高价,给立夫买了三双鞋。

立夫说:“你父亲说你花钱节省。我才不信。”在赴日本去的航海途中,莫愁,青春貌美,派头儿摩登,给立夫结交了许多朋友。若是立夫一个人旅行,他是无法办到的。有一次,立夫独自坐在甲板上的椅子里,心里想了下列几件事:

自己的衣裳无法管理了。

他已然知道女人的衣裳必须折叠在特别的包袱里,而且在翻箱子时,谁也不能去碰。

莫愁有好多素色的绸子包袱。

一切衣裳都有樟脑味道。

鞋成了男子人品的基础。

咬指甲是坏习惯。

上汽车时,男人先上算是失礼。

现代对女人的表示敬意,是男士厌烦的事。

最后,他深信,不管怎么说,这些事没有什么重要。他深信他爱莫愁,但是并不了解女人。

后来,立夫又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莫愁像一个水母,总是粘着他,包围着他,不肯放开他。像水母一样,她富有弹性,极其柔软,常改变其外形,以适应他的愿望,适应他的任性,这样之下,就保卫了他,免遭外界的伤害。莫愁那无限的耐性,百依百随,完全不顾自己,真是使他惊叹。莫愁一心所想,一身所行的,就是为了他的舒适,为了他的幸福。他觉得,莫愁这个女人,若算个赌注的话,这个赌注是完全投在他身上,完全投在他的前途上了。

立夫,本来会成为一个孤独的书呆子,本来会以与草木,鸟兽,农夫,樵叟相处为乐,而不喜居于城市的;并且会对富有之家有反感,但是如今却有一个富足美满的家,有一个稳健实际的妻子,精于规划善理家事。这些都硬是送上门来,不求而至。他始终不习惯于富有之家的生活,他觉得自己腐化了。他并没有真正仇视朱门富户的生活,因为他在过去生活上一直顺遂,但是他却一直对童年时他家所不属于的那个富有的阶级,保持鄙视的态度。这种态度最好的表现莫过于他藐视饭桌上的礼貌规矩,厌恶在宴席开始前的洗手梳头,他不肯改正当众咬指甲的习惯,还有别的粗野不够斯文的地方。

这些,他妻子一直极力想予以矫正,求其文雅。

莫愁常说:“不要把手放在裤子口袋里。”

他会反问:“为什么不要?”

“不斯文,不高雅。”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高雅。”

他还是不服,又继续争论说:“你若不能举出令人心服的理由,你就不能改变我双手放在裤口袋里的习惯。你办不到。

你没理,我有理。”

话虽如此,因为是莫愁的意思,他又爱莫愁,他渐渐不把手插在裤兜儿里了。莫愁,眼睛雪亮,知道何时让步,但是永远有耐性等待,伺机进言。立夫脾气火爆,反抗性极强,贤慧的莫愁完全清楚,督促劝导他改正,用的力量适可而止,以不逼上梁山为度。因为莫愁有耐性,可以等待。每一次莫愁让步,立夫就知道他又被击败一次。莫愁越了解他,越相信只要不把他逼反,叫他干什么,最后他一定会照办,她渐渐使立夫变得切合自己的心意。

立夫现在花的是莫愁的嫁妆钱,他对钱完全不在意,而莫愁却节省金钱。可是在结婚后一年之中,莫愁没有一次使立夫感觉到他花的是莫愁的钱,因为俩人相信他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立夫终于感觉到娶个富家之女究竟不坏。有一次,他对莫愁说:“我若是经亚,我会立刻和素云离婚的。”他的意思是,莫愁和素云大不相同,他很赏识莫愁,真正爱她,不过他觉得这样分明对莫愁恭维,是根本不必要的。所以莫愁虽然拿钱帮助立夫,可从来没有得到他分明的赞赏,也没听他说过感谢的话。

因为莫愁高度的智慧使立夫日子过得那么舒适,立夫有时候儿觉得自己愚蠢,不过却愚蠢得很高明,很出色。莫愁成熟,偏偏立夫不成熟。所以立夫就越来越接受莫愁对事对人的看法,接受莫愁的忠告,不重视自己的推理,佩服莫愁的通晓人情世故。他对莫愁极其高看,极其珍爱,觉得莫愁永远坚强而可靠,犹如大地一样。

可是,在他心灵的深处,记得自己是穷人之子,颇以此为荣,颇以自己的独立自主的硬性为荣。他恨富人的态度,恨那些社交界名女人的以金钱地位论身价,就如同素云一样;也恨政客的奸诈邪恶而貌似正人君子,正如怀瑜那样。他的此等憎恶厌恨,是毕生难改的。

立夫和莫愁到了日本京都才一个半月,就接到木兰一封信,说母亲病危,已经不能说话。第二封信是珊瑚写的。莫愁打算立即回北京,当然她也不愿离开立夫。她必须回去,因为似乎是理所当然。再者过去几年之中,每逢母亲生病,总是由她伺候,她实在不能把照顾母亲这件事交给珊瑚、木兰,或是别人,是非她自己不可的。

这一回国,可就大大改变了她和立夫的计划,她也不知道何时再回到立夫身边。立夫说他能照顾自己,莫愁当然也相信,可是立夫这时才忽然体会出来平日是多么事事倚赖这位年轻的妻子。莫愁说她若不能离开家再赴日本团聚,立夫就在暑假回去。

分手之时,莫愁掉下了眼泪,因为她情不自禁。她最后说的话是:“自己多保重,要吃好,不要图省钱。若是用钱,随时写信告诉我。”

到了家,看见母亲确是病得很重。母亲用手指自己的嗓子,又指莫愁的胸膛,不能说话,看来真可怜。找素同看过,全身检查了一遍,但是他说不出是什么毛病。仆人们都认为她碰见了鬼。必然是银屏。体仁咒他母亲的话,现在应验了。现在姚太太不准银屏的儿子博雅接近她。虽然是她真正的孙子,她好像是怕他。这个小孩子听人说他母亲是鬼,他勃然大怒,不管谁那么说,他一定极力为他母亲辩护。他已经知道他是姚家的长孙,也是这花园巨第将来的主人。他打算将来做个伟人,给母亲争光,好把母亲的遗像摆在忠敏堂的正中祭祀。他恨他的祖母。这种想法,常使如此一个小孩子态度很严肃。

现在两个女儿已经出嫁,母亲又生病,大花园子也显得冷落凄凉。这所大宅子至少有十个院子,姚家还没有足够的人住一半房子。所以决定把马大人胡同的旧宅子租出去,冯舅爷家和立夫的母亲就搬到这王府来住。搬过来之后,莫愁的职责就分而为二,一边儿照顾母亲,一边儿伺候婆婆,但是她住的院子靠近母亲的住处,立夫的母亲和女儿环儿单住一个院子。姚先生和阿非住在自省堂。红玉住的院子在莫愁的院子的前面。两个院子中间有一道白墙,墙上有花格子窗子,俩人能隔着窗子说话,于是友谊日形深厚。

在立夫暑假回北京的初夏,莫愁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当时难产,二十个钟头才生下来。家里原先决定让莫愁在家生产,比到医院去方便,但是几乎送了命。临盆之前,木兰来家照顾,莫愁难产时,她正在家中。在紧张的时刻,她有几次觉得莫愁太费力气,所以一直在炉子上炖着高丽参,用以补莫愁的元气。后来生了下来,万幸母子均安,但是莫愁的脸像一张白纸,在床上躺了几个礼拜,体力才恢复,那一段日子,木兰一直照顾她。立夫到家时,她们姐妹正在他的屋里。莫愁当时正躺在床上,儿子躺在身旁,莫愁微笑,欢迎丈夫的归来。在木兰面前,立夫就俯身吻了妻子。

木兰说:“你不知妹妹受的罪。”

但是莫愁现在高兴了,把孩子给他看,她说:“他是你的儿子。我生他差点儿送了命。”她叫立夫坐在她的床上,手攥着立夫的手说:“我觉得身子好像上了刑。不过总算值得,没白吃苦。我觉得身心整个清洗了一次,由于受过这次苦难,我的罪也得到赦免了。”

木兰微笑问她:“你有什么罪吗?她说她还要再受一次呢。”

莫愁说:“是,我还要,再要个小立夫。”

她告诉丈夫她要叫儿子小夫。

立夫说:“这名子听来像个清道夫,又像个挑夫。”“我没觉得像。我从来没有那么想。我觉得小夫就是小夫,没什么。你想叫他什么呢?”

木兰说:“叫他‘孝夫’,孝字是入声,不要用个上声字。”

“孝夫这个名字有人用过。”

木兰又说:“不然叫小夫或是肖夫,取其有其父必有其子之意。”

莫愁说:“这还好。毕竟‘孝’就是‘肖’的意思。”立夫说:“‘孝’和‘肖’以前大概是有关系的两个字。”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仆进来说:“少爷,您回来了。您可不知道少奶奶受的罪呀。现在让少奶奶躺着,我伺候您吧。”陈妈离开屋子之后,莫愁说:“这个女人与众不同啊。风度好,心肠好,人品高尚。你用不着告诉她做什么事。自从她一来,这院子里什么事都井井有条。她跟我说话,就像对她的孩子一样。”

莫愁于是开始说陈妈的事。她说:“她的身世我听了之后,整夜都没法入睡,现在我才知道做母亲是怎么回事了。立夫,你认为你母亲了不起,现在这儿还有一个了不起的母亲。”莫愁继续说:“革命那几年,她儿子被抓兵的抓走了。她现在还不知道儿子是死是活。雇她的时候儿,什么事她都答应做,但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每个月她必须要请一天假。我问她:‘干什么?’她说:‘去找我儿子。’我答应给她一天假。她就来给咱们做事,现在有两、三个月了。事情她做得很好,拿这儿就像她的家一样。在晚上,她不停的缝衣裳,是给她那个至今消息杳然的儿子做衣裳,当然她不能给儿子寄去。她给我看她给儿子做的一大堆衣裳,她把节省下来的钱都花在她儿子的衣裳上。她说她儿子现在是二十岁,失踪时是在北京东北昌黎县,在他们自己的村子里,那时他儿子十六岁。被一群抓兵的硬拉去给军队挑行李。我看见她给十六岁的儿子做的厚棉袄,另一件还大,是应当十八岁穿的,再有一件更大,是应当十九岁穿的。她把这些衣裳收得好好儿的,经常拿出来晾一晾。她说她知道每一年她儿子是多么高,袖子应当多么长。现在她正给他做蓝布单衣裳,夏天穿的,以便找着他后,立刻有得穿,若是知道他的下落,也好立刻寄去。每月一次,她起身很早,到我屋里来,脸上流露着无限希望的神气,说那天是她的假日,她就要出去找儿子。到晚上,她垂头丧气而归,拖着两条疲劳的腿,一包袱衣裳还是夹在胳膊下。她到城里各处去,东城、西城、南城、北城,有时还到城外去。”

立夫问:“为什么她相信她儿子一定在北京呢?”“因为她不能到别处儿去找。她主要是到南城,因为南城有好多兵。她说:‘我一定认得他,即使是在几百几千个兵里,我也会认得他。’革命成功之后,她在村子里等了她儿子一年。后来,她把那庄稼房子脱了手,要到北京来找,因为好多兵都从北京过。她各处走,把年轻的兵拦住,端详人家的脸。人家大笑,问她要干什么。希望是太渺茫,可是我不敢这么告诉她。因为这么一说,她一定失去了指望,而她现在完全仗着这一线希望活着。她有生之年,找不着她儿子是不会死心的。”

木兰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立夫叹息说:“战争就是这样儿,弄得人夫妻离散,母子东西。”

木兰说:“你想想那个儿子!有这么个好母亲,而竟离散,不能见面。我但愿知道他长得是个什么样子。”

莫愁说:“她从来不说他儿子的事。她跟谁都不肯说。”立夫说:“也许他是个傻小子,不过在母亲眼里还是个宝贝儿啊。”

木兰说:“不会,我觉得他一定是个很英俊的男孩子。因为他母亲的脸看来高雅不俗,人的品格又耿介。”

立夫问:“她到庙里去求神烧香吗?”

“没有。怪事就是她不信佛。她常说:‘诚在人心。’她的真诚你可以看得出来。像她这么干净的女人太少了。她的头发衣裳永远整整齐齐。她说:‘老天爷永远保佑善人。’有时候儿,我几乎相信,虽然已经过了四年,她也许还会找得到。”

立夫说:“咱们要厚待她,叫她觉得好像真正在家里一样。”

莫愁说:“你看吧,她对你会像待他儿子一样,像母亲一样照顾你,对我就好像对待她女儿。你要假装是她儿子,因为这种骨肉之情是不能借,不能买,不能顶替的。儿子就是儿子。”

肖夫开始哭了,莫愁过去喂他奶,觉得宁静平安,幸福快乐。这种时刻是如此之美,如此的自觉满足,那么富足无缺,她愿这种时光永不消逝。

这个夏天,过得十全十美。天刚黎明,立夫就从妻子香暖的身旁起来,走入花园里夏晨清爽的空气中,觉得要拥抱大地,畅快的享受人生。莫愁也起得早,要给婴儿吃奶,要过去看她父母。她父亲也起身早,老丈人和女婿,往往在早饭前在乔木之下漫步,长衫的下摆常被草上的露水弄湿。但是陶渊明的诗句是:“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木兰,荪亚,曼娘,还有丫鬟和孩子,常在早晨来,一直在花园儿里待一天。午饭往往是清淡的绿豆粥,里面加糖加枣儿,吃完之后,这一群人,里头有珊瑚、红玉、阿非、环儿,往往在洄水榭徜徉闲话,将一个下午消磨过去。莫愁有孩子占手,还有别的事情,晚一点儿才去,和他们一同喝茶。

午饭之后,姚先生照例回到自省堂去小睡片刻。木兰已经开始叫她女儿阿满认字写字,阿满认字很快。暗香对中国图画一般的字爱得着迷,也开始学认字。往往在大家说话时,她便把环儿拉到一旁,请她教她,居然学得很快。有时候儿,曾太太也来,桂姐也来,带着她两个女儿。桂姐在小产一病好久之后,现在有点儿发福。姚太太通常是卧病在床,睡也睡不稳。现在还是不能说话,总是在屋里的佛像前呆坐很久,烧香,心中默默祷告。家中曾请喇嘛来念陀罗尼经驱邪,但是没有用。她倒是能吃,咳嗽还如往常,只是不能发音说话。有时她的嘴唇会动,不过只是颤动,只是毫无意思的动作,没有声音。

木兰提说陈妈若去伺候姚太太,会很有好处。不过莫愁去了个好帮手。莫愁立刻照木兰的意思办,而她母亲在陈妈伺候之下,病情确是减轻,因为陈妈懂得姚太太的意思,等于能和她说话。在随后几年,陈妈成了姚太太片刻不能离的伴侣。只有陈妈出去寻找儿子的那一天,珊瑚和莫愁才去接班儿伺候。

那年夏末,立夫返回日本,继续求学,莫愁留在家里陪伴母亲。
第三十章 贪利追欢素云甘堕落 因情应势木兰议从商
丈夫走了之后,素云觉得和婆婆住在一起太寂寞,实在过不了,就尽量在天津多住。她已经安排好,把经亚每月的薪金连同生活津贴,一共一千一百元,六百元寄往北京家中。素云坚持这是她丈夫挣的钱,应当属于她。曾太太不声不响,等素云不在家时,使汇票落到她自己手中。有时素云回到北京,她总是到莺莺处住一、两夜,消遣得很快乐,往往到外面去赴约打牌。

曾先生很恨自己的儿媳妇和当过妓女名声狼藉的女人在一起混,他又听人传言她俩在天津时,有人常常看见她们在一处,他深悔当初结这门亲事。

桂姐说:“您为什么不管一管?”

曾先生说:“她在家惹的麻烦更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素云觉得督促丈夫在事业上向前发展,自己为他推展社会关系,这是对曾家立下大功。她对莺莺说:“咱们若是不提拔他,他现在还不仍然是户部里一个低级职员?”

莺莺说:“这不过是刚开个头儿,袁大总统的六姨太太对咱们还能帮大忙呢。”六姨太太是颇有名气的洪某人的亲戚,正是袁世凯最红的姨太太。

素云看见银行家,退休的官僚,坐着豪华的巨型汽车,住在值千万元的现代西式的别墅之中。她看见那些人的妻妾,女儿,穿着摩登的晚礼服,在戏园子里,在饭店的舞厅里,在夜总会里,她觉得那正是她自己应当出现的场所。自从莺莺控制住怀瑜的银行存款,她就由怀瑜一个姓金的好朋友代为买卖政府公债,买卖金条,做投机生意。关于许多公债的名称,利率,这种投机生意的种种活动,素云是听熟了。有一天,在电话上素云听说仅仅过了一夜,莺莺就净赚了九千元。莺莺说:“为什么你不来做呢?你也有钱哪。你若早听我话,恐怕已经赚了四、五千了。”

素云说:“我若赔了怎么办?”

“不会赔的。在交易所老金消息最灵通。他都给六姨太太买卖呢。”

“我自己只有差不多一万块钱。我不愿冒那个险。经亚一点儿积蓄也没有。你也知道,他在家又不能随便用钱。”莺莺微笑说:“哎呀,好笨。你从前说要搬出来单住。现在就是机会。我想起一个办法。你就运用那一万块钱,要是赚了,钱是你的。若是赔了,告诉经亚,叫他找他父亲去要钱。他若是反对,那更好。就提分家分产业。这样,你还有机会弄一笔钱。绝不冒什么风险。”

因此素云开始认真做起来。第一个月的月底,一算帐,她赚了一千五百块钱。

素云说:“哗!咱们赚钱了,跟男子汉大丈夫一样了。”

莺莺说:“你毕竟不愧是财神之女。”

那天晚上,她们在饭店中莺莺的房间里,大事庆祝。老金是自己苦干起来的,机警,善交际,大学念了一年就不念了。由于社会经验,他学得非常随和,遇到什么人都处得好。他能开玩笑,能跳舞,北京城什么地方都熟悉,女人求他,都是有求必应,烟怞得凶,身上不是带一盒烟,而是带五十支的一筒,说今天早晨才打开,现在已然去了一半。女人们都喜欢他,叫他“老金”。他的两条腿永远不累,精神永远好。他能安排宴席,打电话替人订房间,计划到郊外风景名胜地区去野餐。夫人太太傍晚无事可做,感觉到百无聊赖,就打电话叫老金。他接到电话,不管在夜里什么时候儿,他都立刻撂下自己的老婆,跑到那些夫人太太们的住处,进入她们的房间。

“喂!吴将军!您有什么吩咐?您要我立刻去吗?好。”莺莺打出电话去,对方都是称她为“吴将军”。

于是大家都兴致勃勃,那天晚上过得轻松愉快。

在老金面前,素云就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她的傲慢自尊,她的社会地位,她的矫柔造作,都一扫而空,仅仅是一个寻欢取乐的少妇而已,并且跟老金一齐鬼混,也确实寻求到了欢乐。老金的一个朋友,批评素云在公开场合的傲慢态度,老金说:“老兄,您说这话,可冤枉人家。她是个心肠直爽的女人,太好了。你不钻到这些名女人的裤子里,你怎么会知道她们的心?她们也是平平常常的人哪。有时看完戏我送她回家去,她累得要命。在我认识的女人之中,她是最寂寞的了。她想找点儿快乐,这你不能怪她。你应当在她的正面儿去看她。在正面儿就是在夜里。”

的确不错,在一同寻欢取乐的爱人面前,素云的心灵是完全赤裸裸毫无遮掩的。她又是时光倒流,童年再现,她和欢乐的朋友一齐玩耍,在重度早已失去的童年的快乐时,她又恢复了一部分童稚的甜蜜。所以追求快乐,也就使人恢复了人的本性。只有老金似乎还能了解素云。

莺莺既然让怀瑜答应不再另有别的女人,她意思并不是说她不再有别的男人。这并不是有失公道,因为怀瑜不假思索,率尔应允,就和他平日对别的事情一样,而且莺莺太了解他,而莺莺之让他答应,意思是说怀瑜和别的女人有来往,她若知道是不行的,如此而已。所以莺莺和素云这两个女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和老金常在舞厅、戏院、饭馆儿里出现,这种情形自然传到曾文璞的耳朵里。在戏院和舞厅里,她们也遇到过北京的官员,是在周末来天津消遣的,还有几位穿长衫的“将军”,还有几个怪里怪气秃头的满清遗老,戴着呢帽,拿着手杖,但是穿着中国衣裳,这些人在十几年前是满清显赫的官员,而今时过境迁,他们只能做先朝遗留的残迹了。莺莺在她耳边低声说那个怪老头子就是前清的吴御史,另一个是有名的福建总督,素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群形形色色老老少少的人。素云她知道,只要没有孩子,她是安全无虑的。

素云写信告诉丈夫她很快乐,说老金是个大好人,说她自己在交易所正在做生意赚钱。这封信把经亚吓坏了,他深怕出麻烦,抑郁不乐懊丧了一整天。他大舅子怀瑜也正在太原,经亚就和大舅子说:“我在这个蛮荒野地,为的是挣几个辛苦钱,人都快累死了,这里没有戏院,没有个讲究的旅馆,我太太却出去玩乐,拿着我的钱在交易所冒险赌输赢。”怀瑜安慰他说:“别急。她们这俩女人会自己小心的。老金是我的好朋友,是个正人君子。”

“不行。我应当写信去告诉她赶紧罢手。我相信人吉凶祸福凭运气。你在交易所做生意,那可以,因为你运气好。你命好。我可不是有福之人,我命不好。自从我一降生,我就觉得命运不济。从来没走过运。我说这话,并不是说你妹妹有什么不好。可是你看看我的婚姻。我得到了什么好处?你看我弟弟和木兰好享福。我命里一定有什么不对。我怕你妹妹若再接着做这种投机倒把的生意,我会垮台呀。”

他的预言真灵。两个月之后,他听说他太太赔进去了那一万块钱,又向她母亲借了一万,让他必须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父亲,还得想办法归还借的那一万。

经亚大怒,写信回去,说他不能让他父亲来赔这笔钱,并且说他不久回去和她算帐。

那年七月十七,祖母去世,经亚和素云都要回北京去。一天早晨,老祖母安然去世,没有一个人知道,当时她的头从光滑的皮枕头上滑落下来。

经亚回到北京,人很消瘦,脸色晒得黑,穿着西服上身,哔叽短裤,那是他和美国工程师一起工作时做的。他那消瘦的腿,穿着厚的羊毛长袜子,显得颇不好看。母亲看见他那么消瘦,比以前又变了不少,非常伤心。可是他说他身体很好,说他已经渐渐喜爱山西省的高山。说他那些冒险的事情,说在山路上掉下驴来,说他和工程师们的出差,住帐篷,他自己动手做饭,那是他生平头一次自己做饭吃。整个儿看起来,他的这种生活经验,对他有好处;接触大自然和朴实的农民,使他对人生有了新的看法。他说工作还在进行,不过根据工程师的判断,产油的希望并不大。

一年分别之后,一旦团聚,兄弟们非常亲热。在办丧事的前几天,那一万块钱赔掉的事,暂时搁置未提,但是素云已经跟丈夫提过。经亚不明白素云为什么非去做投机的生意不可。他见到了山地姑娘,她们挺直的身段儿,独立的精神,那种没有矫柔造作,没有故做娇羞,那种真纯自然,实在让他无法忘记。如今素云在困难中哭诉乞怜,只惹起他憎恶之感。

经亚说:“我告诉过你,不要做投机倒把的生意。”话说得比以前和她说话时,语气显得坚定沉稳。“好哇,你自己有钱,你赔了,你自己想办法弥补上。”

他说话的腔调儿,使素云大吃一惊。素云说:“噢,想得倒好!我是给你赚钱,我赔了,我得自己拿出来!你可黑了良心。”

“好吧。你对父亲去说。我和这件事可没关系。”

但是在随后几天,她算把经亚说服,使经亚相信此事若都推给素云一个人负责,实在是有失公道,并且她也把经亚说动,使他认为已经到了分家析产的时候,因为他老是全家唯一负责挣钱的男人,却没有挣钱人的一点儿特权,最好趁此机会,提出这个问题。所以经亚同意向他父亲提这件事。

祖母之死和丧葬的花费,自然而然构成曾先生盘算一下家中财务情形的时机。这些日子以来,他觉得浑身患有虚弱的病症。清朝的太医称糖尿病为“消渴症”。他觉得内部发烧,素常口渴,常觉得饥饿,但是没有胃口,皮肤日渐苍白。喝的水越多,尿也越频繁。白虎剂和人参汤也失去功效。两腿发软,时常躺在床上或是躺椅上。等发现他的尿上浮有一层东西时,医生告诉他患的是严重的“消渴症”,他的肾脏受了伤。曾先生读书多,知道这就是西汉文人司马相如患的那种病,康复的希望不过十分之一、二。医生告诉他不要吃油腻,不要与女人同床。他自然一直精神萎靡,垂头丧气。

一天晚上,在客厅里,曾先生躺在卧榻上,要和儿子们说话,于是家里人都来在他面前。他说:“经亚、荪亚,你们祖母已经去世,我和你妈也年老了。仗着祖先在天之灵的保佑,这些年来家里平安无事。我将来在地下见着先人,没有做什么难为情的事,也没有不能见人之处。虽然我没有多少东西留给你们,也足够你们过的,不会饿着的。在钱庄我们还有差不多十万块钱。是这些年来我省吃俭用积存的。家里由于你母亲善于躁持,我没有搜刮老百姓,拿的只是做官应得的。和前清时代别的做官的相比,我也许可以称为腐败,若和民国时代这些做官的相比,我自己应当说是清廉。”他对当时民国的官吏这样攻击,孩子们听见都微微一笑。他接着又说:“现在除去现款,咱们只有这一栋房子,一家值一万五千块钱的绸缎店,乡间的地没有什么收入,税太重。我要你们知道这些事情。花费很大,这次丧事,至少要用几千块钱。”

他还想再说,但是停下来喘了喘气儿。

素云看了看经亚,经亚犹疑了一下儿,然后鼓起勇气说:

“爸爸,我想告诉您点儿事情。您千万别生气。”

父亲以清朝大员的权威口气问他:“什么事?”“是这样儿。我不在的时候儿,您儿媳妇在天津股票交易所赔了点儿钱。”

这是木兰和她丈夫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他俩眼睛很快转向素云,素云的眼睛往地下看。

父亲喊说:“什么?”

“她买政府公债赔了钱。”

父亲喊道:“浑蛋!谁告诉你去玩儿那种东西——买空卖空!连那么点儿头脑都没有?”他的官腔像大官审案子,经亚觉得像犯人受审。当时气氛沉静而紧张。

父亲最后问:“多少?”

经亚说:“一万。她原以为能够平平安安给咱们赚一点儿钱呢。”

曾先生转向素云,在胡子里飞浅着唾沫说:“谁告诉你去做投机生意给咱们家赚钱来着?”

素云豁出来立即闹个决裂,因此才挺得起来说:“爸爸,这纯粹是运气坏;有交易所消息最灵通的人给我出主意,他还给袁世凯的六姨太太买卖呢。”

“他叫什么名字?”

“他姓金。”

曾先生坐起来,把长旱烟袋用力在地上敲打。“你这个小笨蛋!我早就跟你说来着。现在当着我儿子的面儿,你知道一下儿也好。你不要自欺欺人,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天津和莺莺还有那个姓金的做的事。为了这件丢脸的事,人家已经耻笑咱们了。你在北京有家,你却不愿在我们家住。你非要各处去跟年轻的男人乱来,丢我们家和你丈夫的脸。”素云的脸变得绯红,经亚都气呆了,他向父亲说:“爸爸,您说的是什么?”

“你顶好知道了吧。全北家城都谈论这件事情呢。你下一步怎么办?”

素云现在要自己辩论。她说:“爸爸,您听人家说闲话。我没有做什么错事。而今这个社会,跟着男人出去也算不了什么呀。”

公公大喝一声:“住口!你若是不知道什么是羞耻,我还知道。所有现代派头儿的女人都是王八!”

“王八”本义是忘了第八个重要美德,就着“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耻”字,但是习惯上和乌龟弄到一起了。这是大官常用来骂犯人的话。在暴怒的父亲面前,全家怕得鸦雀无声,父亲气得喘吁吁的。受了这么一顿毒骂,素云羞得掩面大哭。桂姐扶着患病的老人离开了卧榻,恼怒得噗噗的喘着气,走到里间去了。公公走后,素云突然停止了啼哭,也走出屋去。曾太太坐着生闷气。经亚狼狈不堪,心中怀恨,觉得今天在全家面前丢了脸。

曾太太怒喝一声,把所有的丫鬟都赶跑。她说:“儿子,这跟咱们家的名声有关。不管人传的话是真是假,你得想办法,不要再叫人讥笑。以前我若知道牛家的女儿是这样儿的人,我决不给你办这件亲事。你媳妇儿若是再不检点自爱,她非把你父亲气死不可。”

经亚忽然哭起来,像个孩子一样。他号啕大哭,好像他郁积在心里多年的痛苦,从来没有说出过,也从来不能说,而今在母亲面前随着涌泉般的热泪倾泻而出了。看见儿子如此,做母亲的也哭起来,一边儿哭一边儿抚慰经亚,就仿佛经亚是小孩子一样,她说:“先平静一下儿,我知道这够你受的。我告诉你父亲还这笔钱,弥补这项亏空。你若愿在家,就辞职不干。咱们家不需要你跑那么老远去挣钱。”

荪亚和木兰也过来用话安慰经亚。

荪亚说:“哥哥,我们向父亲央求给你还那笔钱。”木兰说:“哥哥,你现在去看看素云吧。告诉她先静下来,告诉她家里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不要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事情总算已经过去了。”

经亚问:“她在天津到底做的什么事?”

木兰说:“我们不知道。父亲一定是在外面听人家说的。

你现在还是去看看素云去吧。”

经亚这才走出屋去,心里思潮起伏,感情理智,矛盾冲突。进屋一看,素云正躺在床上哭。他好言安慰,素云一言不发。

经亚忽然一阵怒气上冲。他说:“你不用这么哭。我怎么办?你做的好事!你对得起我不?我被人耻笑,戴绿帽子!父亲骂你,骂得对。你自己丢人,你也让我丢人。看看你的妯娌。人家怎么能在家过?你就不安于室!”

憋着一肚子的委屈,经亚离开了妻子,出去和弟弟说话,谈论家里的财务情形。

他说:“我这个做哥哥的很蠢笨。今天的事情也不能说完全是你嫂子的错儿。你们都不理她,她才去找莺莺。”木兰说:“二哥,您别冤枉人。没人存心排挤她。您知道讨二嫂高兴是不容易的。”

经亚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要说的是,她在咱们家是永远不会快乐的。说实话,咱们应当分居另过了。现在办祖母的丧事,不久我还要到山西去做事。父母年老。你们若是同意,咱们就请父亲分家吧。我们搬出去,也减少磨擦。”荪亚看了看木兰,木兰说:“年轻夫妇谁不愿出去自己过?而是而今父母还在。父母在一天,谁也不愿分家。事情可不应当这么办。”

经亚又说:“可是现在有这一万块钱的亏空。若让你们也来分担,不能算对。可是,荪亚,你为什么不找个职业?现在我一年挣这么多钱。大家都是花公家钱。我若把我挣的钱放在公家钱里大家用,素云会不高兴。我若不这么办,你们会说我自私。”

荪亚说:“你那么办可以。你用不着太多心。这都是现代的新思想。咱们过去从来没有这些问题。那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是一家人。若是起,大家一齐起,若是落,大家一齐落。但是我知道二嫂子。至于木兰跟我,你放心,你挣的钱,你尽管自己留着。我们是在花父亲的钱。”

这次谈话没有结论。他们正在说话,小喜子跑了来,喊说:“二少爷!二少爷!您在哪儿呢?二少奶奶上吊了!”

他们跑去看,见素云躺在地上,全屋里乱七八糟的。原来素云在全家的女人面前饱受羞辱,丢尽了面子,她就站在凳子上,把脖子伸进一条系好的裤腰带里,再把腰带挂在一根高的床柱子上,然后用脚把凳子登开。可是裤腰带断了,她就摔在地上。冷香听到跌落的声音,冲进去一看,看见屋里的情形,跑出屋外喊着求救。一个女仆进去,发现素云碰昏过去,但是还在喘气。桂姐来了,曾太太和曼娘则躲着,怕得打哆嗦。等发现素云并没有死,她们才来看她。大家把她抬到床上,二十分钟之后,她才开始声吟,眼睛闭着,身旁如何,一概不理。

锦儿对木兰说:“那根裤腰带不是真断了的。我看见了。

系的扣儿自己松开的。”

木兰望望她说:“顶好什么也别说。倘若她刚才真自杀死了,她家或许要告咱们逼死了她呢。”

素云的自杀企图,不管是真是假,总算得到了部分的胜利。分家析产原则上是拟定了,只是先记在帐上。但素云并没遂了分居另过的心愿。家里三房,曼娘代表平亚,每一房名下只得到两万块钱和乡下的一部分田地;曼娘的儿子,算是家中的长孙,分得那家绸缎店,将来好做教育费;桂姐的女儿丽莲和爱莲分得五千块钱,将来做嫁妆费用。北京的住宅不分,只要父母在,就一直不分,将来卖出去的钱,只分给经亚和荪亚。其余的钱由父母自己留用。在曾太太的请求之下,曾先生由公款中给经亚付了那一万块钱的亏空,也就是说,这笔还债钱是由三房共同负担的。

每一房可以动用自己的钱,或是花用或是投资,但必须取得父母的同意,或是接受父母的指教。木兰倒很喜欢这种安排,她和荪亚开始认真思索怎样利用他们自己名下的那笔钱,心里暗中感谢素云。

经亚原是请了一个月的假,回来参加祖母的丧礼。但是因为他妻子的麻烦,在家待了五个礼拜。在第五个礼拜,他接到一封电报,电报上说美国在太原的代表问为什么祖母的丧事要办五个礼拜之久,所以他最好立即启程回任。

在离家的那一天,他对荪亚说:

“我现在把钱控制得很紧,她不会再去拿钱乱来。我每月给她四百块钱,足够她用的。为什么一个月一个女人要用三百块钱,甚至四百块钱,我真不懂。”

荪亚说:“为什么不懂?一夜打五十块钱的麻将,那算不了什么。她答应了么?”

经亚说:“不管她答应不答应,也只好如此了。你想我还要像奴隶一样那么拼死命供给她挥霍吗?我自己花一分钱,我都要盘算……这个道理你知道。我们俩不像你们俩……她恨我,我知道……哎,家就是个枷,是个枷!”

他从肚子的深处叹出了一口气。他摸了摸他的衣裳领子,仿佛他摸脖子上的锁索一样,木兰和荪亚很为他难过。忽然,他直接向木兰说:“我若有像你这样一个妻子,我辛劳做事,挣的钱都花个精光,也没关系。至少我也得到了点儿快乐呀。

但是现在我有什么快乐呢?”

木兰说:“二哥,现在你知道过去我为什么跟她和不来了吧。现在我们可以想办法让她在家过得舒服点儿,但是事情可不是一方面儿的,她得答应才行啊。当然现在她有点儿惭愧,过一阵子也就好了。至少过去的事我不会再提的。”经亚坐着听,可是听而不闻。他结结巴巴的说:“若是我……我……”

木兰问:“什么?”

他喊说:“我和她一刀两断。我和所有的富家之女都一刀两断。我若是,若是有机会再娶,你知道我应当娶什么样子的小姐吗?”他好像是自言自语说:“在山西,我看见了那么多可爱的乡下姑娘。我娶了谁,她都会感激我的。”

木兰说:“你说笑话吧?”

“你不相信?三百块钱一个月的薪水,甚至于一百,甚至于五十,都会使一个乡下姑娘乐得要死啊!她会把我照顾得满好,并且忠心耿耿,心满意足,会整天做事。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天天吵嘴。”

木兰沉不住气了,她问:“你不是想和她离婚吧?”“离婚?随时。她说哪天就哪天。有什么关系?不过现在先别让她知道……你知道我要娶的是哪种女孩子吗?”由他的声音听来,经亚似乎已经自由而快乐了。“我要娶一个以前受过苦的。一个歉年逃荒的,比方说吧——小孩子时被人卖过的,做过奴婢的,挨过饿的,再卖给人做妾的,受过大太太打骂的。然后,第三……”经亚停下来。

木兰替接下去:“第三,她跑到尼姑庵,跑到五台山上出家当过尼姑的,对这个人世间的繁华享受死了心的,然后碰见一个和美国工程师一同旅行的青年,两人一见钟情,于是决定再度结婚。是不是?”

经亚大喜:“正对!正对!那样的女人该是个多么好的太太呀!我就像公主一般待她!”

经亚走时,他最后的话是:“这次我真高兴走。也许五台山上一个尼姑正等着我呢。谁敢说不会?”

暗香带着阿满一直在一旁站着听,经亚并没有注意到她。他走了之后,木兰看暗香看了很久,似乎一时心智不灵,不能一时把零散的过去的记忆串连起来。

最后,她微笑说:“暗香,你到不到五台山去?”

暗香低下头,用筷子喂阿满吃东西。

木兰对于荪亚和她自己那一笔钱应当怎么运用,煞费心思。她想用了那笔钱,荪亚应当也因此找到一个职业。她向荪亚说:

“咱们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哪。妙想夫人。”

“你喜欢干什么?”

“直截了当来说,我受的教育是为了做官,现在我不肯做官了,所以别的都不能做。”

木兰说:“荪亚,这一次,说正经话。咱们若是把钱放在钱庄,七厘的利钱,一年一千四,若是连付房阻,根本活不了。说真格的,你得找一个职业。现在我是商人的女儿,我有一套不足登大雅之堂的普通老百姓的打算,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听。”

“我是要做个平民百姓。不问政治,不求闻达,只求做个商人的妻子——丰衣足食,无忧无虑。这儿开一个茶馆儿,那儿开一家布店,再开一家小饭馆儿,咱们担保食有美味。等老人家百年之后,咱们搬到一栋朴质的房子,带一个小花园儿,无人来欺压,得空到水上泛舟为乐。你知道我从来还没游过杭州。杭州现在仍然在我心里还是一个梦境——只听母亲和红玉说过。杭州的沙锅鲤鱼头是很有名的。咱们在西湖边儿上买栋房子。我再学画画儿。住在那儿,孩子们也在那儿长大,我自己教他们。这对人生不算是什么奢望,你说怎么样?”

“妙想家,这已经是奢望了。你想咱们有那份儿福气吗?”“说实在的,我所求于你者并不多。愿上苍保佑,咱们也不求什么功名富贵。我可以做普通生意人的妻子,你也许觉得意外。我能给你做很好吃的素菜啊!”

荪亚问:“那么开什么商店?”

“我父亲有好多商店。咱们可以向他老人家买一家茶庄,或是一家药铺。什么店都可以。即便是扇子店,杭州的出名的刀剪店,都可以。什么都可以,但是当铺除外。我能过那种日子。”

“你若继承下一家当铺,你怎么办?”

“我把一切人家典当的东西全都退还,关门大吉!可是我喜爱别的生意,大家做生意都似乎那么忙。”

“妙想家,这都是你的想象。你是富家之女,你只觉得开家小商店也是诗情画意的。”

“你现在能不能经营一家商店?能不能?”

“当然我能,但是什么商店?”

“咱们跟我爸爸去说。”

木兰和荪亚去看姚先生,姚先生思索了一下儿,然后说:“你们若是愿意,杭州的商店我可以给你们一家。可是如今公婆父母健在,你们不能到南方去。为什么不把华太太的古玩铺的股份接过来呢?现在生意很好。去年赚了五千块钱。”

木兰说:“好主意!可是那股份是舅舅的。”

“这个可以商量。”

“您想舅舅会让出他的股份吗?”

父亲十分有把握的说:“为了我的女儿女婿,他会。”

“华太太也卖旧书吗?”

“大部分古玩店也卖旧书,华太太不卖。”

木兰越想那古玩铺,越觉得着迷。古玩铺是个悠闲的生意,顾客不多,而到古玩店的客人,也大都像古玩一样,他们会徘徊玩赏,一闲谈就一个下午。在古玩店可以遇到画家,遇到学者,若是再加上珍本书籍部,可以遇到更多的学者,也可以结交成朋友。

这个想法就立刻办到了。冯舅爷答应只保留他那全部股份的四分之一。因为那家古玩店几年来一直赚钱,他以一万五的价钱,卖给荪亚四分之三的股份,因为大家是一家人,荪亚把这个办法说明时,曾先生立刻同意。所以冯舅爷带着他夫妇去看华太太,她听说姚家的小姐要到她的古玩铺做股东,她觉得万分的光彩。

巧得很,荪亚和木兰第一天在古玩铺时,正好遇见老画家齐白石。齐先生正坐在藤椅上打盹,鼾声大作,大腹便便,时起时伏,在肚子上的胡子也随之上下。木兰以为是个老用人,以为也许是华太太的亲戚,轻轻问华太太:“那是谁呀?”

“是画家齐白石先生。”

但是齐先生并没有真睡着,因为他眼睛也没睁,用低沉的声音说了话:“不要卖了我。我不是这儿的货。不过,可以卖一个晚上,只要两斤酒,一碟子酱羊肉就行了。”木兰以低而富有音乐美的声音大笑出来。她说:“齐先生,早就想认识您了。”

老画家还是闭着眼睛,他说:“声音好妙!声音好妙!我真想画下来。”

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一看见木兰,他坐起来,赶紧找他的拖鞋。

他问:“你是谁?”还没等木兰自己介绍,他又接下去说:“对不起!不要见怪!我早就想画一个像你这样声音的仕女呀!”

木兰大喜,她说:“是吗?今天晚上您可以出卖了吧?我们愿用两斤酒来买尊驾呢。您说上哪儿,咱们就上哪儿。正阳楼?还是致美斋?”

对这位伟大画家,这样不拘俗礼,在她邀请了餐叙之后,木兰才觉得太唐突,心里才害怕,但是这却正投合这位老画家的脾味。所以木兰和他在古玩铺闲谈了一下午,那天晚上庆祝新股东加入合伙,连同华太太,齐白石先生,大开盛宴。

那是第一天荪亚做生意。
第三十一章 老多病遗臣却聘归隐 少年游才俊临水登山
曾家老祖母丧礼期间,曾文璞之痛哭,并不只是于礼当然,也是出自内心。由于对丧母的悲伤,由于自己的疾病缠身,由于关于素云的丑闻蜚语,他的确非常难过。另外,国家多难,自己亲见清朝灭亡,更加深了心中的悲痛。

素同有时来看他,不久之前断言他患的是糖尿病,在西药里有一种胰岛素用来治疗,极为有效。直到现在,曾先生,除去金鸡纳霜因为在中国很普通,用来治疗疟疾,都知道甚为灵验之外,他后来不服西药。女人较为实际,没有什么不可动摇的思想非卫道不可,因为曾太太和桂姐都说试服胰岛素看看。他听说劝他试服西药,而西医又说这种病人尿中有糖,他不禁大笑。后来,木兰查中国医书,拿书给他看,中国医书上也说此种病患者的尿是甜的。于是他说:“当然,咱们中国过去也知道这个。”虽然中国医书也提出多种治法,却没有什么特效。素同提出忠言,并非是以西医行医的地位,而是以家中朋友的关系。因为他说得斩钉截铁,曾先生终于屈服,答应一试。

但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他的自尊心已经渐渐的萎缩,受到好多事物的破坏。他被迫放弃了清朝皇室遗臣的一副尊容,一统的安全世已然落了个丧家之犬的模样。他不得不屈服于妻子的压力,让自己的女儿进教会学校学英文,关于这种文字,他是一无所知,而且漠不关心,视如无物的。他怪现在官立学校教育之失败,是由于传统轮理道德的沦亡。他把现代称之为“无君无父无师的时代”——君,父,师,就是人类生活中权威秩序的三个象征。他不会查考女儿在地理,科学,历史学科方面的进步,可是他知道她们的国文确是已经不受重视。孩子们永远不用毛笔,只是用自来水笔写怪里怪气摇摇晃晃的中国字。现在素同告诉他中国医学不能治他的病,而西洋医学能够治!素同身穿西服,说的中国话毫不斯文典雅,甚至他若不用外国化学名词,他还不容易解释他的病的性质。他遇到有难说明白的时候儿,常说“中文里头没有这个名词”。但是曾先生不由得对他怀有敬意,因为他头脑清晰,态度沉稳,除去文章经典之外,什么题目都能言之成理,有条不紊。

现在中国又受到外族征服的威胁了。

袁世凯在图谋恢复帝制之时,曾经问曾文璞是否有意参加他新创建的袁记王朝。当时筹安会已经成立,力图恢复帝制。但是曾先生看到民国思想的力量,深知当时的危机,以疾病缠身为理由,避免和袁世凯接近。袁大总统以茶会相邀之时,他应约前往,好让袁世凯看看他是真实有病,不致他疑。这次,木兰随同公婆前往。她得有机会一见袁世凯的庐山真面。她深感到吃惊的是,袁世凯竟生得像她父亲,身材短小而壮实,眼睛下面有皱纹,表现在脸上的精神的从容镇定,克己自持的态度,都像她父亲。袁世凯这时真看见曾先生面色苍白而憔悴,于是才算把他放过了,曾先生的心里也一块石头落了地。

由于当时日本加诸于中国政府的耻辱,是史无前例的,使袁世凯的政权受尽国人的唾骂。袁世凯一则受日本政府的压力,一则惑于日本对于其称帝的野心,曾表示予以支持的狡猾暗示,竟接受了毒狠的“二十一条”,根据“二十一条”的内容,日本不但掠夺了中国的铁路和矿权,并且允许日本控制中国一部分领土,并且在中国的内政,军事,警政,财政,教育等等机构派遣“顾问”。中国因此必须被奴役,而变成了日本的保护国。当时日本已经有“共同亚洲文化”的论调儿,意思是亚洲商人有一个共同市场,一个庞大的亚洲大陆,要在日本的刺刀胁迫之下,由日本的财阀,工业家,及其他追求钱财的人,共同来控制。中国以挣工资为生的人就成了外国拜金主义者经济上的奴隶了。这群拜金主义吸血鬼的国家,新近抛弃了亚洲文化的精华,染上了现代世界的两大罪恶——经商贪财,穷兵黩武。

曾先生对这方面了解不到这么透彻。但是他了解外国征服的威胁和中国人会沦为亡国奴的危险。至少民国四年时的情形他看得很明白。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利用欧洲的混乱,从德国手里攫夺青岛,然后凭武力占领胶济铁路,把力量伸入山东的心脏地区。“在二十一条”之中,山东已然分明标出,是日本在最短期间内要吞噬下去最大的一块肉。

曾先生是山东人,对这个非常愤恨。他看见母亲入殓之时,依照风俗,身上是清朝大员的夫人应穿的官服褂子裙子,那自然是一身荣耀。他觉得他那旧日的世界也随着母亲的棺材长埋地下了。他哭得极其伤心,竟至数度昏厥,桂姐和仆人把他扶起来,送进卧室,抬到床上,他声吟不已,一卧数日。

他守制三个月,在前数周,他甚至拒绝服药,桂姐和曾太太轮流伺候,曼娘和木兰不许进入他的卧室,只是帮着烹茶煮汤,坐在门帘外侍奉,打听病况。没人叫素云去一齐伺候,她也不自行前去。

躺在床上,身体精神,两皆萎顿,最后只好屈服,经常按时服用胰岛素。素同去看他,他感到非常欣慰,他的胃口渐开,体力渐复,后来居然畅谈这种西药的神妙,竟能使他康复,于是对西洋的仇视逐渐减弱。

数月之后,他可以下床行动了。在春天,他决定将母亲的灵榇移至山东祖茔埋葬,坟墓在母亲在时已经准备好了。

他急于离开北京,因为袁世凯的称帝陰谋已经公开,各处叛离也已发动。蔡锷将军,装做沉醉在青楼歌妓灯红酒绿的生活中,已经逃出袁世凯的警戒监视,民国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云南宣布起义。袁世凯一崩溃,“二十一条”也随之失效。秘密起义之举,各地多有,即近在京畿,亦所不免,因此曾先生才急于暂时躲避。在次年夏天,袁世凯终被击败,陰谋成空,幻想破灭,旋即丧命。

曾先生自山东返回北京不久,因为在素同的手下,可以说是起死回生,心中非常感激。一天,他又拿起他那由来已久大官的严肃态度,对素同说:“我要招你做我的女婿。你救我一条命,我把我女儿嫁给你。”

他没有说是哪一个女儿,素同也不敢问。

素同说:“曾老伯,得和您府上结亲,真是在下的光彩。”

素同心里以为必是爱莲,因为他曾经见过爱莲,也跟她说过话,觉得是个好配偶,幸而正是爱莲。

曾先生欢喜之至,素同在婚前把他女儿带出去玩儿,他毫不反对,他接受了现代的自由生活方式,绝不责难。他决定爱莲一毕业,就举行婚礼,在民国六年夏天。

木兰趁爱莲在民国六年婚礼之便,和丈夫往南方游历,以偿夙愿。素同的母亲住在上海,因为有病在身,不能北上,所以决定婚礼在上海举行。因为曾先生怕不胜旅途和婚礼的劳顿,由桂姐陪同爱莲南下。荪亚请求代表父亲前去,木兰遂抓住机会一游上海杭州之胜。

阿非一听说姐姐要到南方去,他说也想去。这是红玉出的主意,因为她想倘若他俩能去,那该十分有趣。这表兄妹两个人关在王府的家中久了,天天见面,春来则满园春色,二人也满心春意,使二人陶醉,青春相爱,已至意乱情迷。阿非的母亲一心在想死后灵魂得救,又大部分时间卧病在床,何曾留意这小儿女间情事。因为病喑不能言语,所求者多是身体的需要而已。奇怪的是,她怞水烟则一如往常,水烟袋的呼噜呼噜声,吹通烟管的声音,这种近似清楚的语言的声音,是她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因为她不能写字,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事。姚先生虽然认为红玉不是他儿子最好的配偶,但是因为红玉美而慧,对她也颇为疼爱。而且,他也知道,若给阿非另择配偶,一定会使身体娇弱性格冲动的红玉伤心而死,无异是雹碎春红,霜凋夏绿。红玉的父母自然是极力促成这件婚事,因为阿非是姚家财产的继承人。所以这一对小情人无人约束,大可以放任自由。

在上年秋天,红玉疾病缠身,辗转床榻约两个月之久,这样使阿非对她越发疼爱,自从那时起,红玉就辍学了。她的病,颇使人怀疑是肺病。这种病使她特别敏感不安,她越发急切于抓住人生不放,似乎是要把人生的甜蜜幸福挤到最后的一滴而后已。这病使她多么羡慕人家的健康,也使她多愁善感,见一叶飘零,随风入室,便愁绪满怀,无以自解。她叫阿非到外面拾取最美丽的秋叶,压在书中,放在床侧的桌子上。她养成了一种对自己,对她住的屋子,特别精细好挑毛病的习惯,无论如何,难以取悦。她还显出对虫子特别的恐惧,有时花瓶子里插花儿,是难免会带进个小虫子来的。她要伺候她的女仆必须穿新衣裳,她母亲也就放纵她,还有其他方面,无不尽量随其心意。今年春天,身体比往年好得多,颇思返回童年的故里一行。到杭州一游,与阿非泛舟西子湖上,以实现梦中的甜蜜。

因为阿非的暑假也正好此时开始,父母就答应他和姐姐,红玉同去。素同先一个礼拜出发,好准备婚礼。他妹妹素珍,因为学校放假前不能离开,就和姚家姐妹一同去,因为她们也是同学。莫愁懒得旅行,说她的孩子太小,不胜途中的炎热,并且立夫不久即将返回,所以没有同去。

这群无忧无虑的现代青年,是在六月底离开的北京。丽莲,还有另外每个人,都认为红玉和阿非的定婚,已经为期不远,所以自然就不去亲近他俩。一路之上,红玉一直活泼愉快。木兰对红玉负起监护的责任,和她睡一个房间。红玉不肯吃快车上的西餐,阿非则跑出跑进给她叫特别炒饭。她甚至叫阿非为她打开衣箱,给她拿衣裳,阿非也以这些亲密的伺候服侍为乐。

木兰说:“你伺候四妹伺候得多好。你真是个小姐的闺中良伴,简直跟大哥体仁一样,只是他的多情用错了地方儿。今天早晨你已经把窗台擦了三、四次。我看你不久要找把笤帚给她扫地了。”

阿非微笑招认说:“我已经扫过了。”

红玉啐了他一下儿。

木兰这个少女监护人并不高明,因为阿非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红玉的房间里。红玉开始显示出成年女人的一些不坦白的特点。在木兰的面前,红玉和阿非说话,竟而旁若无人,阿非的领带松了或歪了,就替他系好,满脸微笑望着他;在领带系好之后,她那雪白如藕的玉臂还在阿非的胸膛上停留一会儿。

木兰问他们:“你们还吵架不?”

阿非说:“我每次都听她的话,怎么还会吵架?”红玉说:“好没羞!”然后向木兰说:“每次吵嘴我若不让着他,他会更凶。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阿非说:“天哪!每次争吵她都占上风,还说让着人家!”

红玉说:“我跟你说过什么难听的话没有?”

阿非承认说:“妹妹,你没说过。”

木兰说:“好了,我但愿你们永远在一块儿幸福快乐,那就好了。”

所以那天晚上红玉和木兰住在一间屋里,红玉向木兰吐露了心事,讨论了她和阿非情爱的事。她原先怕木兰要和她父亲一同促成阿非和丽莲的结合,现在才知道木兰是乐意帮助她。

红玉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因为她已经十八岁,阿非十九岁,但是姚先生姚太太方面还没谈起订婚的事。在这种情形之下,红玉自然不能相信姚家会忘记,就难免启人疑窦。

但是姚家从来连暗示也没有,终属有点儿蹊跷。

红玉如今沉醉在恋爱之中,其甜融之情,为人间所不可多得。阿非现在长成了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家虽富有,但无骄纵恶习,对她则用情至专,俩人相居,近在咫尺。在一个少女需要爱一个男人同时又需要男人的爱的年岁,能够得到像红玉现在的生活环境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可是为什么姚氏夫妇从来没有过两家结亲的意思呢?他俩是不是爱她?还仅仅是宽容她呢?因为红玉是个天赋很高,因此也是个很任性的少女。她把真纯的爱完全倾注在阿非身上,因为她富有才气与娇美,不屑于为了别有动机去取悦于人。她年轻,自傲,任性,不屑于去用陰谋狡诈。不论在阿非父亲的面前,或是在阿非母亲的面前,她还是出之真纯自然,不稍虚饰。她不能做的事,就是不喜欢谁就不能装做喜欢,而她就不喜欢阿非的母亲。她虽然喜欢阿非的父亲,却偏偏流露出她的任性自是,只是因为,若不如此,怕被人疑做故意讨好未来的公公。爱情,她认为是纯粹自然真诚无伪的东西,不是年岁大的人渗入了利害陰谋之后的东西。爱阿非,她就爱得彻头彻尾,有时在年长者面前会显得太露骨。在求取阿非父母的欢心这件事上,她连一半儿都没做到。结果,没有正式提到两家缔结婚姻这件事,却招致了她几分心神不安。

红玉现在对木兰说句良心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怕失去了他。”

木兰说:“这就是你爱得太深了。爱是永远不能封口儿的创伤。女人爱别人的时候儿,一定会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是她心灵的一部分,她于是各处去寻找失去的那部分灵魂,因为她知道,若不去找到,自己便残缺不全,便不能宁静下来。只有和自己的意中人在一起时,才又完整如初;但是自己的意中人一旦离开,自己又失去意中人携走的那一部分,那就直到重新和意中人团聚时,才又得到安宁。”

木兰说得那么认真,红玉觉得她所阐述的不仅仅是爱情的真义。木兰停下来,在那沉默的片刻,红玉躺的是上铺,她极想看看木兰脸上的表情。

红玉最后又问:“人若遇不到爱情上的知己,或是他若一旦死亡,那该怎么办呢?”

木兰回答说:“谁知道这种精神方面的事情呢?也许自己失去的那一部分永远一去不归,也变成灵魂了。阳界和陰界似乎是不相交往的。不过还活在阳间的人若是再婚配,陰阳的和谐就又重新恢复了,那本不可治疗的创伤,由于有人来填补,就又可以痊愈。虽然痊愈,但究竟和原来不相同。”

莫愁向来没有把这种爱的经验告诉过红玉,也许是她不能说。红玉也没从别个女孩子口里听说过这种话。

木兰接着说起素丹。素丹已经离婚,现在住在北京,以那笔离婚赡养费维持生活。她拒绝去参加哥哥的婚礼,大部分生活是自己一个人过,离群索居,深居简出。

红玉说:“他们结婚之前,还不是相爱很深吗?”

木兰说得语气很重:“不是,那不是相爱!”

这话使红玉感到意外,她想到自己和表姐,心绪烦乱,不知不觉睡着了。

婚礼举行之后,一对新人离去。木兰买了几双丝袜,就同荪亚、阿非、红玉、丽莲,和丽莲的母亲桂姐往杭州去了,坐火车四个钟头就到。他们在湖滨的旧家度过了五天美妙的时光。那栋房子靠近岳王庙,一面是一条大道,一面正对西湖,所以房子是建筑在湖边幽静的角落里,而将一片湖水围入,作为池塘。

杭州城的美,使木兰非常迷恋。没有北京的壮丽,但是秀雅宜人。一片湖城,高山环绕,古塔寺院,散在山巅。游完北京,再游杭州,犹如饱餍甘脂之后,再喝一杯龙井。北京美景之中,木兰最爱西直门外的高亮桥和北海以北的什刹海,因为此两处具有田园之美,使人想起了江南。现在眼前的正是杭州,正是江南,也正富有江南的秀丽。颐和园的昆明湖,是慈禧太后在虚荣奢侈之下由人工挖掘而成的,其构想只不过模仿西湖而已,而现在摆在目前的,才是真正的西湖。颐和园的昆明湖虽然美,比起真正西湖来,只似影子与实物,只似玩偶娃娃与活美人。西湖,常比做古代美人西子,常被人看做一个娇嫩风流的江南美女,风和日丽时,她面露微笑。烟雨迷-时,她紧锁眉头;也像西施一样,她紧皱锁眉头时,更令人神荡魂销。杨柳掩映下的岛屿,似乎是飘浮在银灰的雾霭之上,究竟山峦飞腾而上接云雾呢?还是云雾下降而环抱山恋呢?实在令人煞费疑猜。

木兰现在知道了人多活一岁多聪明一分。除去西湖的自然之美以外,西湖过去是,而且现在也是诗人美人向往的圣地。西湖的传统比北京更悠久,在蒙古的大都还没建筑之前,杭州便是南宋的国都了。杭州的历史传统与文学艺术关系之深,实超越政治而上之。西湖的两道长堤叫白堤苏堤,就是唐朝白居易和宋朝苏东坡所构筑的。过去一千年之间,诗人,名妓曾经居住于此地,寻乐宴游于此地,死后且葬埋于此地。其住所,其坟墓,历历可见。木兰打定主意,将来父母百年之后,自己独立自由时,便举家迁来此地居住。那时节,她那宁静朴质的家庭生活的美梦就实现了。

木兰对她父亲那些商店甚感兴趣,有几天上午和商店的经理畅谈,那些经理自然对他们热诚招待。其余的时间便在自然景色中悠闲懒散消磨了。在夜间,湖面为轻纱似的白雾所笼罩,他们乘小舟徜徉于湖面,享受湖面轻柔的微风,听远处船上青年男女的歌唱。

一天下午,他们游月下老人祠,并且怞了签,签上的文字既含混不明,措词又陈腐不堪。桂姐戏为丽莲怞了一签,上面写着:

枝头花开笑迎春

梅花争盛与芳邻

看他蜜蜂忙终日

甜为何人苦自身

荪亚说:“没人信这些东西。和尚赚钱而已。”但是红玉又戏怞了一签,上面文句如下:

点画蛾眉闺阁中

牡丹阶上乐融融

莫将真幻来相混

芬芳香过总成空

红玉双眉紧皱着将签文撕做碎片儿,对阿非说:“你怞一个。”

阿非回答说:“干甚么?花钱给和尚,看两句胡言乱语?”

他不肯怞。

但是木兰却不由得对签文纳闷儿,上面的“芳香”二字使她想起暗香来。

那天夜里在湖上,红玉不高兴,但是阿非和荪亚依然兴致甚佳。丽莲和她母亲都没拿签上的文意当一回事。红玉说她曾看见湖上远处有一小舟,上面有一个青年男子和一个姑娘,二人在船上闲谈,忽然消失在雾气之中,连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据传说,明朝末年有一对情人,曾一同跳西湖自杀,后来在月明之夜,游人有时看见一只鬼船,载着那一对情人,出现在水面,共同玩赏。那一对情人永远那么年轻,还是穿着明代的服装。男的身穿灰蓝色长袍,头戴文人的黑帽,女人的头发梳在头顶,身上老是穿着紫衣裳。女的总是吹箫,据传说,她过去是青楼歌妓。

不过,那天晚上,除去红玉,谁也没有看见。

大家在杭州之时,接到立夫一封电报,说他已经从日本回来,那时正在上海。荪亚打回电报去,要立夫和他们在杭州相聚,但是回来的电报说,他须急速回家。所以大家叫他在上海等候,五号他们回上海。

立夫到上海火车站去接他们。立夫显得瘦了一点儿,但满健壮。那天晚上,大家在饭馆儿为他设宴洗尘。

木兰说:“你在日本研究的哪一科,跟我们说一说。”立夫说:“是关于细胞,关于细胞怎么生长,还研究了关于昆虫的学问。”立夫并没有说他的主科是生物学,因为他不像别的大学生,他是不肯谈论他主修的学科的。他向大家问:

“辫子遗老张勋的复辟是怎么回事?”

荪亚说:“我们也不知道。也只是看了看报。北京城一定闹得很热闹,听说南河沿儿都烧光了。”

“今天早晨报上说一切已经都过去,基督将军冯玉祥的兵现在正占着天坛呢。”

事实上证明,关于北京新近的局势,立夫比他们还都清楚。辫子将军张勋确曾发动了一次政变,又把儿童皇帝宣统拥上宝座,中间经过正好十天。立夫知道,袁世凯死后,真正的权力是握在段祺瑞手里,击败了复辟政变,那就是为人人所深恨的亲日派安福系即将大权在握了。他谈论政治之坚决热情,远非他对生物学的热诚可比。

坐火车在七月天回北京,是够热的。他们决定在曾家故乡山东泰安稍停,乘机会一游东岳泰山。立夫,阿非,红玉都没游过泰山。木兰打算登泰山看日出,于是决定在山顶过夜。他们早晨十点到了泰安。轿夫去催他们午饭后立即动身时,他们已经休息了两个钟头。

在中国,若论登山的路径宽广,铺砌得好,石级磴道构筑得好,爬上去感觉到舒服,只有东岳泰山。

在过去,登泰山的路的保养维护,一则来自政府的经费,一则由私人捐献,才使宽广的石头路一直完好整齐。过去两千年来,皇帝屡屡举行封山大典,以示对泰山的尊崇;多少世纪来的诗人,好多作出诗歌,赞美泰山,刻在岩石之上,一直留至今日。历史渐久,古物渐多,民俗传闻亦渐富,香客的故事口耳相传,越使圣山生色。从“孔子登山处”的“第一天门”,经过半途中的“第二天门”,一直到山顶的“南天门”,一路上都有极其方便的休息处所和里程碑石。

木兰这一批人共乘用了七顶轿,另外还有两个挑夫挑着他们过夜要用的铺盖。天是灰陰多云,所以大家都感觉凉爽舒适,尤以对轿夫为然。巨大的圆石,由多年溪流的冲激,已经光滑圆润,错落躺在路旁的沟渠之中,半露在外面,半浸在水中,看来像是水牛,又像河马。

木兰登泰山,从来没有像这一次在青年群中这么轻松愉快。这泰山,正是她在童年时和荪亚辩论的那个泰山。立夫的泰山之游,还是生平第一次,木兰可以看得出他脸上的兴奋。

自寺院再往上行,风景越险怪,越雄壮,路旁翠柏夹道,远处山峰上怪岩奇石如野兽蹲伏,姿势各异。过了水帘洞,见一飞瀑,高在顶端,水势下落,恍若银屏,水星飞溅,人衣尽湿。在歇马崖,轿夫停轿,暂息片刻,荪亚、立夫、木兰就在附近漫步,回顾远处来时蜿蜒的山路。路旁溪沟的水清澈可喜,阿非就脱下鞋袜,涉水而行,别的男人也涉水相随,木兰、丽莲、红玉、桂姐则在岸上徘徊。

阿非向她们喊说:“下来。”

红玉从来没想到要到溪流里去,可是丽莲看了看她妈,问她可否下水。

木兰因为自己想下去,就对丽莲说:“下去。”

丽莲说:“你若敢下去,我就下去。”

荪亚说:“下来吧,妙想家。好凉快。”

木兰坐在大圆石头上,大笑一声,脱下了鞋袜,露出了雪白的脚,那两只脚一向很少露在外面,现在轻轻泡入水中。

桂姐微笑说:“木兰,你疯了。”

木兰说:“好舒服,好痛快。你若不是裹脚,我也就把你拉下来。”

丽莲也脱了鞋袜,把脚泡进水去。荪亚过来,拉着木兰,进入了小溪中的浅水之处,木兰摇摇摆摆的走,几乎要摔倒,幸亏由荪亚拉住。轿夫觉得很有趣,笑了又笑。立夫坐在中流的石头上,裤腿儿向上卷起来,做壁上观。他觉得那确是非常之举,因为那时离现在少女在海滩上洗浴,还早好多年。一个轿夫喊说:“洗个澡吧,洗个澡吧,小姐!只有你们城里的小姐才怕水呀。”

木兰向立夫说:“你应当打电报给莫愁,叫她也来,大家可以在这儿过一个礼拜。”立夫只是微笑。

现在轿夫告诉他们说,若打算日落之前到山顶,可应该出发了。荪亚觉得木兰上来擦干脚,费时太久。立夫上了岸,看见了木兰雪白的脚腕子,又光润,又细小,木兰根本就没想掩藏。反而抬头看了看,向立夫低声说:“拉我起来!”不胜大姨子的撒娇与美丽的魔力,立夫就把她拉起来。木兰的真纯自然,竟使尴尬的场面,一变而为天真美丽。立夫觉得木兰真是异于凡俗,也与自己的信念不谋而合。

红玉一边站在那儿看他们,一边想起木兰论爱情的一席话。

一个轿夫问立夫:“您太太多大年岁?她看来好年轻啊。”

立夫回答说:“她不是我太太,是我的亲戚。”

木兰听见说,不由得有点儿羞愧。

大家坐上轿,又继续向前走。不久过了“杉木洞”,那是一个大杉木林,枝叶茂密得犹如屋顶,上不见天,据说嘉庆皇帝在此植杉木两万两千株,造成了这座树林。木兰希望在此地盘桓一番,但是已经耽误了时间。

过了“第二天门”,他们到了“快活三里”。他们问轿夫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轿夫说,爬过了三里陡坡,这儿是一段平路,有三里长,爬山的人到此自然很快活,所以叫“快活三里”。由此地再往前,风景越发雄伟,高峻的山坡上的松树林,在山风中摇动,松声如海涛吼啸,自远而至。过了“十八盘”,“南天门”在望,在几乎垂直的悬崖之上,如危楼耸立。中间凿劈为门,有石级可登。轿夫现在将轿子斜着抬进,这样,前面的轿夫就在右边走,后面的轿夫就在左边走,因为石级太陡了。

到了南天门,他们下了轿,顺着“天门街”走向“玉皇阁”,那是山上最高之处,就预备在此处过夜。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小道士,出来迎接他们,荪亚叫了七个人的饭。这时大家都立在石头铺地的庭院中的阳台上,庭院是围着一块拔地而起的巨大岩石而建,那块岩石据说是全山最高的岩石,叫泰山绝顶石。他们进了正厅,等着吃饭的时候儿,立夫问荪亚:“你累不累?咱们还要去看秦始皇的‘无字碑’呢。”

荪亚回答说:“现在我只想一件事,就是吃饭。”

立夫说:“去吧,就是几步的道儿。”

木兰也催他说:“去吧!过天门街的时候儿,我回头看,见身后的落照好辉煌灿烂哪。”

但是荪亚,因为身子胖,走得喘,说他要坐着轻松一下儿,桂姐忙着指挥仆人铺床,丽莲、红玉也正帮着她,所以立夫和木兰、阿非三个人走去。

现在他们是在云层之上。木兰站在那高出没字碑以上的台子上,一只手扶着阿非的肩膀儿,头发随着山风向后飘扬,看着犹如一个山上的精灵。她向远处望,远处那一块块灰的是山,一片片紫而深绿的是山谷。一带随时变色的霞彩神奇的光波,在大地上飘过。往西,只见红云似海,闪耀着金线银丝,好像斜阳照耀在老人头上一样。立夫已经走下石阶,正立在下面黑暗的石碑旁边。石碑有二十多尺高,历时已有两千年,上面罩着棕黄的干枯苔藓。立夫往上看,看见木兰秀丽的侧影,背后衬托着彩色调和富丽绚烂的晚霞。

木兰说:“立夫,你看见那个没有?”一边手指着西方的云彩。

立夫回答说:“我看见了。”

木兰也走下到石碑旁边来。这块石碑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来封泰山时建立的。至于石碑上为什么没有雕刻上字,则不得而知。有人说当时他突然生病而死,石碑也就立而未刻。另一个说法,较为近似真实,就是刻碑的人不愿将此暴君之名永垂后世,故意将碑文刻得浅,所以不能经久,早就不耐风雨,剥蚀不见了。

木兰走近石碑,那时立夫还在近前站着,仔细看那苔藓封蔽的石头,不觉看得出神。她伸手把一些苔藓揭下来,立夫说:“不要!”

木兰说:“这个石碑好大。”这时一阵子寂静。

木兰又说:“还这么老!”又是一阵子寂静。

木兰也寂静下来。木兰、立夫和阿非三个人,坐在附近一块石板上,也寂静得和那个石碑一样,他们好像也变成了没有字的碑文。

最后,立夫开言,才打破一阵子沉寂。他说:“这个没字的碑文,已经说出了无限的话。”

木兰看见立夫眼睛上那副梦想的表情。在这块无字的石碑上,他读到了兴建万里长城的暴君的显赫荣耀,帝国的瞬即瓦解,历史的进展演变,十几个王朝的消逝——仿佛是若干世纪的历史大事一览表。而这个默默无言的黑暗的岩石,在高山日落的时候,横压在立夫和木兰的心头,那块巨大的石碑,是向人类文化历史坚强无比的挑战者。

立夫说:“你也得秦始皇怕死,派五百童男童女到东海求长生不死之药吗?而今物在人亡。”

木兰说出谜一般的话:“因为石头无情。”

这时暮霭四合,黑暗迅速降临,刚才还是一片金黄的云海,现在已成为一片灰褐,遮盖着大地。游云片片,奔忙一日,而今倦于飘泊,归栖于山谷之间,以度黑夜,只剩下高峰如灰色小岛,于夜之大海独抱沉寂。大自然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是宇宙间的和平秩序,但是这和平秩序中却含有深沉的恐怖,令人凛然畏惧。

五分钟以前,木兰的心还激动不已,现在她心情平静下来,不胜凄凉,为前未曾有,外在的激动不安,已降至肝肠深处,纵然辘辘而鸣,她的心智,几乎已不能察觉。她一边儿拖着疲乏的腿,迈上石头台阶,心里却在想生,想死,想人的热情的生命,想毫无热情的岩石的生命。她知道这只是无穷的时间中的一刹那,纵然如此,对她来说,却是值得记忆的一刹那——十全十美的至理,过去,现在,将来,融汇而为一体的完整的幻象,既有我,又无我。这个幻象,无语言文字可以表明。滔滔雄辩的哲学家对此一刹那的意义,会觉得茫然,也会觉得穷于言词,无以名之,姑名之曰经验。夜,对人也并不永远是平静安谧,正如对草木岩石一样,对不会做梦的鸟兽昆虫一样。民国六年七月十六的晚上,在泰山顶上,对木兰来说,是特别使人心神不安的一夜。他们的晚餐有四个菜:炒蛋、芜菁汤、藕片、香菇烧豆腐,小米玉蜀黍粥,馍馍。旅途劳顿,山中空气新鲜,大家都非常饥饿,几盘子菜都吃得精光。虽然食物并不精美,远寺的钟声却使他们觉得此次晚餐风味迥异。饭后,又喝了极其清冽山泉茶。荪亚与立夫闲谈,谈论的是关于在日本的生活经验,然后就寝。

荪亚一觉酣眠,鼾声大作,木兰瞌睡了一下儿,但又醒来,然后又打瞌睡。因为茶的力量大为不同,一直使她的头脑清醒,不过腿和身子却睡得很甜,自己也不知道是清醒,还是在睡梦之中。她觉得,仿佛是半在梦境,一直在费力解一个巨大的云雾般的结,那是一个谜,而那个谜是创造万物至上的主宰。她正在费力想解开那个谜,一阵山风吹过,撼动卧室的窗子响,她又醒来。但是荪亚还在继续打鼾浓睡。

木兰被声音惊醒时,仿佛始终未曾入睡,睁眼只见灰白的晨光,正从窗板缝中自外射入。她推荪亚说:“天有点儿亮了!不能误了看日出呀。”

荪亚说:“管他日出不日出!”转过身子去,又睡着了。

但是木兰不能再睡。她听见厨房的声音,听见火炉里柴火劈劈拍拍的响,水杓儿在水缸上磕碰的声音。她起来,用脚尖儿轻轻走到邻近屋里去,看见桂姐还和孩子一起睡,她把她们叫醒。再回到自己屋里,点亮了油灯,自己梳头。一看表,原来才两点五十。

她穿好了衣裳,一直等到又困倦起来,这时厨房的用人来敲门。在门外说:

“老爷,太太,起来吧!不然就赶不上看日出了。”

木兰把荪亚叫醒,打开门。一阵子凉气冲进。鼻子闻起来,和别处的空气完全不同。她看见立夫已然穿好衣裳,正在院子里站着,往厨房里看。

木兰说:“你起得这么早?”

“我起来一个钟头了。天冷,我睡不踏实。他们起来了吗?

咱们得赶快呀。”

木兰进屋去,又穿上一件毛衣。荪亚刚下床。

荪亚好不耐烦,他说:“哎呀,日出!日出!”

妻子说:“咱们就是为看日出而来的呀!”

早饭转眼摆好。仆人说:“大夜晚到外面去,要先吃点儿东西暖一暖。”木兰要了点儿热酒,她和荪亚喝了,但是立夫一滴未饮。大家热粥下肚,身上暖了,出去到“日观峰”。红玉又咳嗽,阿非带了一个毯子,给她围着。那时东海中的天边儿,只有一片白光而已。然后有一片淡红,渐渐爬进那一片白光,附近的山顶已经开始露出头来。在北方有迂回曲折的白色带子,人家告诉他们,那是流入大海的一条河。云中静悄悄,丝毫无动静。在那片桃红变深而成金色时,云彩,好像听了什么命令,开始自夜中的睡眠醒来,在伸懒腰,在打呵欠。云彩的上层开始移动,移动之时,底层染上了起伏波动半透明的紫色。所有的云彩一齐向东飘去。云层上下堆积,成为天上金碧辉煌的宫阙。下面的山顶越发清楚,纤细可见,没被云层遮盖的大地,还在黑暗中静止不动。再过了一刻钟,一条纤细闪亮的金线,勾出了地平线的轮廓;再过几分钟,两道霞光射入天空,预报太阳行将出现,使云彩金光耀目,也照亮远处的海面。山风渐强。忽然间,一片赤红由地平线上升起,大家异口同声惊呼道:“太阳出来了!”一齐欢迎华严雄伟荣光显耀的来临。

“现在升上一半了!”

“看波光闪动的海面!”

“现在全升起来了!”

太阳巨大无比的圆盘,好像一跳而起,自地平线上升入了空中,观看日出的人,脸上都照上了日光。木兰看了看她的手表。才四点半。

红玉说:“看!那云彩!”

因为黎明的手指已经点触到依恋着群峰的云,那云,仿佛遵奉太阳的指挥,又悄然接受了山间微风的感应。堆堆片片,开始动起来,刚一移动,就沿着山谷飘去,犹如庞大的玉甲银龙,舞蹈前进,山谷间的风光就越来越广阔。大地觉醒了。

他们在清晨的空气之中,立了半个钟头。

丽莲说:“我觉得冷。”

红玉说:“我现在好了。”说着把毛毯从身上拿下来给丽莲,阿非帮着把毛毯围在丽莲的脖子和肩膀儿上。

木兰兴高采烈的说:“这次我们可看见大地怎么入睡怎么醒来了。值得看,你们说是不是?”

荪亚说:“不错,值得。可是现在我想去睡觉。我的腿都站僵了。”

他们这一批人漫步而归之时,另一批人走来看日出,才知道已经误过,大为失望。黎明之时,似乎特别安静,除去足音,晨风吹动衣裙的声音之外,可说是万籁无声。

木兰说:“好安静!鸟儿叫的声音都听不见。”立夫说:“咱们在高处。鸟儿在下面山谷里睡呢,可惜莫愁没有来。她若来了,也会深得其乐的。”

他们去看唐代的巨大的摩崖碑,然后回到屋里去。轿夫在南天门待了一夜,现在已经来到。催他们早点儿回去,希望能赶得及当天再抬人上山来。

一个钟头的吃早饭和休息之后,大家开始下山。只用了一个半钟头就到了山麓。荪亚因为胖,自己坐了一顶轿,红玉和桂姐也各坐一轿,别人大都愿走下去。每个人都拄着一根手杖。诚如立夫所说,他们往下去,才听见山谷中禽鸟的婉转歌唱。

木兰和立夫自然而然的在一起步行,而且一直一路交谈。并不是因为立夫刚刚回来,而是他俩确是有好多话说,而且俩人身体都轻,迈步也轻快,所以常须要停下来等着别人。到了“快活三里”,荪亚下了轿,和他们走了一段,木兰则从“第二天门”坐轿直到“下马隘”。由那儿又下了轿,和立夫走得很快,转眼把别人撂在大后头。现在只剩他们俩人了。木兰过去从来没有像这次在如此美好的天气和立夫走下山来,心情如此之愉快了。因为她对妹妹莫愁有深爱,又对立夫有信心,所以自觉十分安全,不敢有何意外的发展,何况又喜爱与立夫独自在一起这种无可比拟的感受,所以两个人谁也没有说减慢脚步,好等待别人。他们到了杉木洞,觉得杉木清凉的树荫,实在诱人,于是走到树荫中休息,等候后面的人下来。

立夫移动过来一个树桩子,木兰在树根上铺了一块手绢儿坐下。木兰太快乐了,乱找些话来说。最后她说:“这比到圆明园的废址去好多了,你说是不是?”

立夫说:“是啊,我们说定要一起去游一次呢。”

木兰微笑说:“你还记得!”

立夫回答说:“我还记得。”

木兰手托着脸一边沉思一边说:“人生很怪,是不是?”

这问题无法回答。立夫问她:“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木兰说:“是吗,就是怪呀……我以前从没想到咱们会有这么一次快乐的游山,你看现在咱们在这儿……这些树。”她向上看,向四周围打量。又说:“我不知道,太阳一出来,使人间才有人性的温暖——把人内在的抑郁黑暗,清洗净尽,使人发善心,对所有我们地球上的人类怀有善念……还有你的回来。一切都那么出乎预料。”

立夫站在那儿,注视着木兰对他说话,也可以说是自言自语,在杉木之下,声音柔和,态度从容,人又高雅美丽,低的音调,和杉木的微风细语相混和。微风吹过,她的头发便横散在前额上,她就用手指掠开,但微风又再度吹来,送来杉木的香味,在空气中浮动。

立夫说:“你不会说日出也是出乎预料吧?每天照例如此的。”

木兰说:“我说也是……日出也是出乎预料的,和你的自国外归来是一样的……你知道,我三度在山上遇到你……第一次那时咱们还都是孩子……现在我们姐妹都做了母亲,你成了父亲,我母亲成了哑巴。”

立夫开始问她母亲,她妹妹,还有那个婴儿。木兰把她母亲的怪病告诉他。

不久,红玉的轿子自他们的上面出现,阿非和别人徒步走近,木兰站起来,心中难免有一半恨意,恨这段如此美好的时光竟会如此之短暂,不过虽然嫌其过短,倒觉得美好达于极点。来的人都到杉树林中休息,一小会儿之后,荪亚和桂姐也都来到。再度出发之后,不到半点钟,就回到登山的原处。这次游泰山十分愉快,不知不觉中回到了山麓。

当夜,坐夜车返回北京。

这次旅行留给木兰一个永久无法消除的影响。她深深体会到,只要和立夫在一起,她就会永远幸福,永远满足。他们一同看见泰山的日落日出。同是日落日出,不知为什么,在平地上看见就大为不同。立夫缄默无言,站在秦始皇没字碑前的黑影,黎明以前的那段散步,在杉木洞中几分钟的谈话,都富有精神上的深义。木兰不太了解那深义为何,也不能以言词表达出来,但是她知道由于那些得之不易的刹那,又那么天造地设的机会,她把人生看得更透彻,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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