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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三体II:黑暗森林》

  “有这么一种传说,据说您是以这套小说为自己的组织命名的?”

  老人把书轻轻地放下,微微一笑:“传说就让它永远是传说吧,你们有财富和技术,我们只有传说了。”

  泰勒拿起老人刚放下的那本书,像牧师拿《圣经》似的对着他:“我这次来,是想让您成为谢顿①。”

  ①美国科幻作家区萨克·阿西莫夫名作《基地》中的主人公。

  那种顽皮戏谑的光芒又在老人眼中出现:“哦?我该怎么做?”

  “让您的组织保存下来。”

  “保存到什么时候?’

  “保存四个世纪,保存到末日之战。”

  “您认为这可能么?”

  “如果它不断发展自己,是可能的,让它的精神和灵魂渗透到太空军中,您的组织最后也将成为太空军的一部分。”

  “是什么让您这么看重它?”老人话中的讽刺色彩越来越重了。

  “因为它是人类少有的能用生命作为武器打击敌人的武装力量。您知道,人类的基础科学已经被智子锁死,相应的,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的进步也是有限的,末日之战中,太空战机还得由人来操纵,球状闪电武器需要抵近攻击,这只有拥有那种敢死精神的军队才能做到!”

  “那您这次来,除了这几本书,还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泰勒兴奋地从床上站了起来:“那要看你们需要什么了,只要能使您的组织存在下去,我能提供你们需要的一切。”

  老人挥手示意泰勒再坐下:“我很同情您,这么多年了,您竟然不知道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您可以说说。”

  “武器?金钱?不不,那东西比这些都珍贵,组织之所以存在并不是因为有谢顿那样宏伟的目标,你没办法让一个理智正常的人相信那个并为之献身,组织的存在就是因为有了那东西,它是组织的空气和血液,没有它,组织将立刻消亡。”

  “那是什么?”

  “仇恨。”

  泰勒沉默了。

  “一方面,由于有了共同的敌人,我们对西方的仇恨消退了;另一方面,三体人要消灭的全人类也包括我们曾经仇恨过的西方,对于我们来说,同归于尽是一种快意,所以我们也不仇恨三体人。”老人摊开双手,“你看,仇恨,这比黄金和钻石都宝贵的财富,这世界上最犀利的武器,现在没有了,您也给不了我们,所以,组织和我一样。也活不了多久了。”

  泰勒仍然说不出话来。

  “至于谢顿,他的计划应该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泰勒长叹一声,坐回床沿上:“这么说,您看过后面的部分?”

  老人惊奇地一扬眉毛:“没有,我真的没有看过,只是这么想。怎么,书中的谢顿计划也失败了吗,要是那样,作者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原以为他会写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呢,愿真主保佑他。”

  “阿西莫夫死了好多年了。”

  “愿他上天堂。哪一个都行……唉,睿智的人都死得早。”

  在回程中,泰勒大部分时间没有被蒙上眼睛,使他有机会欣赏阿富汗贫瘠但险峻的群山,给他牵骡的年轻人甚至信任地把自己的自动步枪挂在鞍上,就靠在泰勒的手边。

  “你用这支枪杀过人吗?”泰勒问。

  那年轻人听不懂,旁边一名也骑骡但没带武器的年长者替他回答:“没有,好长时间没打仗了。”

  那年轻人仍抬头疑问地看着泰勒,他没有蓄须,一脸稚气,目光像西亚的蓝天一样清澈。

  “蚂妈,我将变成萤火虫。”

  罗辑和庄颜是在夜里十点钟走进卢浮宫大门的,坎特建议他们在晚上参观,这样在安全保卫方面好安排一些。

  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玻璃金字塔,U形的官殿屏蔽了夜巴黎的喧嚣,金字塔静静地立在如水的月光下,像是银子做的。

  “罗老师,你有没有觉得它是从天外飞来的?”庄颜指着金字塔问。

  “谁都有这种感觉,而且你看,它只有三个面。”罗辑说完最后那句就后悔了,他不愿在现在谈那个话题。

  “把它放在这儿,开始怎么看怎么别扭,可看多了,它倒成了这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这就是两个差异巨大的世界的融合,罗辑想,但没有说出来。

  这时,金字塔里的灯全亮了,它由月光下的银色变得金碧辉煌,与此同时,周围水池中的喷泉也启动了,高高的水柱在灯光和月光中升起,庄颜惊恐地看了罗辑一眼,对卢浮宫因他们的到来而苏醒感到很不安。就在一片水声中,他们走进了金字塔下面的大厅,然后进入了宫殿。

  他们首先走进的是卢浮宫最大的展厅,有二百米长,这里光线柔和,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罗辑很快发现只有他的脚步声,庄颜在轻轻地走路,猫一样无声,如同一个初人童话中神奇宫殿的孩子,怕吵醒这里沉睡的什么东西。罗辑放慢脚步,与庄颜拉开了一段距离,他对这里的艺术品没有兴趣,只是欣赏着艺术世界中的她。那些古典油画上体形丰美的希腊众神、天使和圣母,从四面八方与他一同看着这位美丽的东方少女,她就像庭院中那座晶莹的金字塔,很快融为这艺术圣境中的一部分,没有她,这里肯定少了什么。罗辑陶醉在这如梦如幻的意境中,任时间静静地流逝。

《三体II:黑暗森林》 作者:刘慈欣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16节

  不知过了多久,庄颜才想起罗辑的存在,回头对他笑了一下,罗辑的心随之一动,他感到这笑容仿佛是从画中的奥林匹斯山投向尘世的一束光芒。

  “听说,如果专业地欣赏,看完这里的所有东西要一年时间。”罗辑说。

  “我知道。”庄颜简单地回答,眼神仿佛在说:那我该怎么办呢,然后又转身凝神看画了,这么长时间,她只看到第五幅。

  “没关系的,颜颜,我可以陪你看一年,每天晚上。”罗辑情不自禁地说。

  听到这话庄颜又转身看着罗辑,显得很激动:“真的吗?”

  “真的。”

  “那……罗老师,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没有,不过三年前来巴黎时去过蓬皮杜艺术中心,我本来以为你对那里更感兴趣的。”

  庄颜摇摇头:“我不喜欢现代艺术。”

  “那这些,”罗辑看着周围众多的神、天使和圣母,“你不觉得太旧了吗?”

  “太旧的我不喜欢,只喜欢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儿。”

  “那也很旧的。”

  “可我感觉不旧,那时的画家们第一次发现了人的美,他们把神画成了很美的人,你看这些画儿,就能感觉到他们画的时候那种幸福,那感觉就像我那天早晨第一次看到湖和雪山一样。”

  “很好,不过文艺复兴的大师们开创的人文精神,现在成了一种碍事的东西。”

  “你是说在三体危机中?”

  “是的,你肯定也看到了最近发生的事。四个世纪后,灾难后的人类世界可能会退回到中世纪的状态,人性将再次处于极度的压抑之下。”

  “那艺术也就进入冬天和黑夜了,是吗?”

  看着庄颜那天真的目光,罗辑暗自苦笑了一下—傻孩子,还谈什么艺术,如果真能生存下来,人类即使退回到原始社会也是一个很小的代价。但他还是说:

  “到那时,也许会有第二次文艺复兴,你可以重新发现已经被遗忘的美,把她面出来。”

  庄颜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凄惨,她显然领会到了罗辑善意的安慰:“我只是在想,末日之后,这些画儿。这些艺术品会怎么样?”

  “你担心这个?”罗辑问,女孩儿轻轻地说出末日二字,他的心痛了一下,但如果说刚才的安慰是失败的,这一次他相信自己能成功,于是托起庄颜的手说,“走,我们到东方艺术馆去。”

  在修建金字塔人口前,卢浮宫是个大迷宫,在其中要到某个厅室可能要绕行很远,但现在可以从金字塔大厅直接去各个位置。罗辑和庄颜回到人口大厅后,按标识进入了东方艺术馆,与欧洲古典绘画展区相比,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罗辑指着那些来自亚洲和非洲的雕塑、绘画和古文卷说:“这就是一个先进文明从落后文明那里弄来的东西,有的是抢来的,有的是偷来或骗来的,但你看看,现在它们都保存得很好。即使在二战时期,这些东西也都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们在挂于密封玻璃柜中的敦煌壁画前站住了,“想想当年王道士把这些东西送给法国人以后,我们那块土地上又有过多少动荡和战乱,如果这壁画留在原处,你肯定它们能保存得这么好?”

  “可三体人会保存人类的文化遗产吗,他们根本不看重我们的文明。”庄颜说。

  “就因为他们说我们是虫子?不是这么回事,颜颜,你知道看重一个种族或文明的最高表现形式是什么?”

  “什么?”

  “斩尽杀绝,这是对一个文明最高的重视。”

  接下来,两人沉默着穿行于东方艺术馆的二十四个展厅间,走在遥远的过去中想象着灰暗的未来。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埃及艺术馆。

  “在这儿你知道我想到了谁?”罗辑站在那具放在玻璃柜中的法老木乃伊的黄金面具旁,想找到一个轻松些的话题,“苏菲,玛索。”

  “你是说那部《卢浮魅影》吧?玛索确实很美的,长得还很东方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罗辑感觉到她的话中有一丝嫉妒和委屈。

  “颜颜,她不如你美,真的。”罗辑还想说,她的美也许能从这些艺术品中找到,但你的美使这些东西都失色了,但还是不想让自己太酸了。他看到一丝羞涩的微笑像浮云般掠过女孩儿的脸庞,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

  “我们还是回去接着看油画吧。”庄颜小声说。

  他们再次回到金字塔大厅,但忘记了第一次的人口。罗辑看到,这里最醒目的标志是卢浮官的的『三件镇宫之宝:蒙娜丽莎、维纳斯和胜利女神。

  “我们去看蒙娜丽莎吧。”罗辑提议。

  在他们朝那个方向走的途中,庄颜说:“我们老师说,他到过卢浮宫后,对蒙娜丽莎和维纳斯都有些反感了。”

  “为什么?”

  “那些游客就冲着这两样东西来,对这里名气不那么大、却同样伟大的艺术品却不感兴趣。”

  “我就是这些俗人中的一员。”

  来到那神秘的微笑前时,罗辑感觉这幅画比想象中的要小很多,而且处于厚厚的防弹玻璃后面,庄颜对它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

  “看到她,我想起了你们。”庄颜指着画中人说。

  “我们?”

  “面壁者啊。”

  “她和面壁者有什么关系?”

  “嗯,我是这样想的——只是想想,你不要笑我啊——能不能找到一种交流方式,只有人类才能相互理解,智子永远理解不了,这样人类就能够摆脱智子的监视了。”

  罗辑看着庄颜思考了几秒钟,然后盯着荣娜丽莎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的微笑是智子和三体人永远理解不了的。”

  “是啊,人类的表情,特别是人类的目光,是最微妙最复杂的,一个注视,一个微笑,能传达好多信息呢!这信息只有人能够理解,只有人才有这种敏感。”

  “是,人工智能最大的难题之一就是识别人类的表情和眼神,甚至有专家说,对于眼神,计算机可能永远也识别不了。”

  “那能不能创造一种表情语言,用表情和目光说话?”

  罗辑很认真地想了想,笑着摇摇头,指着蒙娜丽莎说:“她的表情,我们自己也理解不了啊……我盯着她看时,那微笑的含义一秒钟变化一次,而且没有重复的。”

  庄颜高兴得像孩子那样跳了一下:“这不正说明表情能够传达很复杂的信息吗?”

  “那这个信息:飞船从地球出发,目的地木星。怎样用表情表达?”

  “原始人开始说话时,肯定也只能表达很简单的意思,说不定还不如鸟叫复杂呢,语言是以后才慢慢复杂起来的!”

  “那……我们先试着用表情表达一个简单的意思?”

  “嗯!”庄颜兴奋地点点头,“那这样,我们每人先想一个信息,然后互相表达?”

  罗辑停顿了一下说:“我想好了。”

  庄颜却想了更长的时间,然后也点点头,“那我们开始。”

  他们开始互相凝视,只坚持了不到半分钟,就几乎同时大笑起来。

  “我的信息是:今晚想请你去香榭里舍大街吃夜宵。”罗辑说。

  庄颜也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的信息:你……你该刮胡子了!”

  “关系到人类命运的大事,我们必须严肃起来。”罗辑忍住笑说。

  “这次谁也不许先笑!”庄颜说,像一个重新确定游戏规则的燕子那样郑重。

  他们背靠背站着,各自又想好了一个信息,然后转身再次相互凝视。罗辑在开始时又有了笑的冲动,他努力抑制着,但很快,这种抑制变得容易起来,因为庄颜清澈的目光再次拨动了他的心弦。

  面壁者和少女就这样相互凝视着,在深夜的卢浮宫,在蒙娜丽莎的微笑前。

  罗辑心灵的堤坝上渗出了涓涓细流,这细流冲刷着堤坝,微小的裂隙渐渐扩大,细流也在变得湍急,罗辑感到了恐惧,他努力弥合堤坝上的裂隙,但做不到,崩溃是不可避免的。

  此时,罗辑感到自己站在万仞悬崖之巅,少女的眼睛就是悬崖下广阔的深渊,深渊上覆盖着洁白的云海,但阳光从所有的方向撒下来,云海变成了绚丽的彩色,无边无际地涌动着。罗辑感到自己向下滑去,很慢很慢,但凭自己的力量不可制止。他慌乱地移动着四肢,想找到一个可以抓踏的地方,但身下只是光滑的冰面。

  下滑在加速,最后在一阵狂乱的眩晕中,他开始了向深渊的下坠,坠落的幸福在瞬间达到了痛苦的极限。

  蒙娜丽莎在变形,墙壁也在变形,像消融的冰。卢浮宫崩塌了,砖石在下坠的途中化为红亮的岩浆,这岩浆穿过他们的身体,竞像清泉般清凉。他们也随着卢浮宫下坠,穿过熔化的欧洲大陆,向地心坠去,穿过地心时,地球在周围爆发开来,变成宇宙间绚烂的焰火;焰火熄灭,空间在瞬间如水晶般透明,星辰用晶莹的光芒织成银色的巨毡,群星振动着,奏出华美的音乐;星海在变密,像涌起的海潮,宇宙向他们聚集坍缩……最后,一切都湮没在爱情的创世之光中。

  “我们需要立刻观察三体世界!”斐兹罗将军对林格博士说,他们在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的控制室中,望远镜在一星期前最后装配完成。

  “将军,可能不行。”

  “我怀疑现在的观测是你们天文学家在偷着干私活儿。”

  “私活儿要能干我早干了,哈勃二号现在还在测试中。”

  “你们在为军方工作,只需执行命令。”

  “这里除您之外没有军人,我们只按NASA的测试计划执行。”

  “博士,你们不可以就用那个目标做测试吗?”将军的口气软了下来。

  “测试目标是经过严密选择的,有各种距离和亮度种类,测试计划是按照最经济的方式制定的,使得望远镜的指向只旋转一趟就可完成全部测试,而现在观察三体世界,就需要把指向转动近30度角再转回去。将军,转动那个大家伙是要耗费推进剂的,我们在为军方省钱。”

  “那就看看你们是怎么省的吧,这是我刚从你们的电脑上发现的。”斐兹罗说着,把背着的手拿到前面来,手中拿着一张上面已经打印出图像的纸,那图像是一张照片,是从上方俯拍的,有一群人在兴奋地向上仰望,很容易认出他们就是现在控制室中的这批人,林格站在正中间,还有三位搔首弄姿的外来女士,可能是他们中某三位的女朋友。照片中人们站的位置显然是控制室的楼顶,图像十分清晰,像是在十几米高处拍的,与普通照片不同的是,这幅照片中叠印着一大堆复杂的参数标注。“博士,你们站的是楼顶的最高处了,那里不会有一个那种拍电影的摇臂吧?如果说把哈勃二号转动30度要花钱。那你们转动360度要花多少?况且这一百多亿的投资好像不是用来从太空为你们和女朋友拍写真的,要不要我把这笔钱算到各位的账单上?”

  “将军,您的命令当然是必须执行的。”林格赶紧说,工程师们也立刻忙了起来。

  目标数据库中的坐标数据被很快调出,太空中,那个直径二十多米长上百米的圆柱体开始缓缓转动,控制室中的大屏幕上,星空的图像开始平移。

  “这就是望远镜看到的吗?”将军问。

  “不,这只是定位系统传回的图像,望远镜传回的是静态照片,需经处理后才能看到。”

  五分钟后,星空的平移停止了,控制系统报告定位已经完成。又过了五分钟,林格说:“好了,返回原测试位置吧。”。

  斐兹罗惊奇地问:“怎么,已经完成了?”

  “是的,现在观测图像正在传辅处理中。”

  “不能多拍几张吗?”

  “将军,已经在不同的焦距范围内拍摄了210张。”这时第一张观测图像处理完成,林格指着显示器说,“将军,看吧,这就是您渴望看到的敌人的世界。”

  斐兹罗只看到一片漆黑的背景上的三团光晕,很模糊,像雾夜中的街灯,这就是决定两个文明命运的那三颗恒星。

  “看来真的看不到行星了。”斐兹罗掩盖不住自己的失望。

  “当然看不到,即使将来直径百米的哈勃三号建成,也只有在三体行星运行到少数特定位置时才能观测到,而且能分辨的只是一个点,没有任何细节。”

  “但还真有些别的东西,博士,你看这是什么?”一名工程师指着图像上三团光晕的附近说。

  斐兹罗凑过去看,但什么也没看到,那团东西太暗了,只有专业人员才能觉察到。

  “它的直径比恒星还大。”工程师说。

  “说直径不确切,它的形状好像不规则。”林格说。

  那片区域被连续放大,直到那个东西占满了整个屏幕。

  “刷子!”将军惊叫道。

  外行往往更适合给专业对象命名,其实专家在进行这种命名时也总是从外行的视角进行的,“刷子”这个名称就这样固定下来,将军的描述很准确,那就是宇宙中的一把刷子,更准确地说只有刷毛,没刷柄。当然,也可以把它看做一排竖起的头发。

  “是贴面划痕!在可行性研究阶段我就提出,镜片的粘贴组装方式必然出问题。”林格摇摇头说。

  “所有贴面都经过严格检验,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划痕,也不可能是镜片的其他瑕疵产生的,在已经传回的几万张测试图像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镜片制造方蔡司公司的专家说。

  控制室陷入沉默中,人们都聚集过来盯着那幅图像看,由于人太挤,一些人到另外的终端上调出图像细看。斐兹罗明显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因漫长测试的疲劳而显得懒散的人们同时紧张起来,像中了魔咒似的僵在那里,只有他们的眼睛越来越亮。

  “天啊——”几个人几乎同时发出这个感叹。

  定格在那里的人们突然都兴奋地活动起来,他们下面的对话对于斐兹罗而言有些太专业了。

  “是目标周围的尘埃带位置吧,查一下……”

  “不用,我做过那个课题,观测它对旋臂运动背景的吸收,发现有二百毫米的吸收峰,可能是碳微粒,密度在F级。”

  “对于其中出现的高速冲击效应各位有什么看法?”

  “尾迹沿冲击轴线扩散是肯定的,但扩散范围……有数学模型吗?”

  “有的,等一下……这就是了,冲击速度?”

  “一百个第三速度吧。”

  “现在已经达到那么高了吗?”

  “这已经有些保守了……冲击截面就按……对对,这个就差不多,只是大概估计一下吧。”

  在学者们忙碌时,林格对站在一边的斐兹罗说:“将军,你能不能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数数刷子上有几根毛?”

  斐兹罗点点头,伏到一个终端屏幕前散了起来。

  每次计算都要进行四五分钟,其间还出了几次错,半小时后结果才出来。

  “尾迹的最后扩散直径约二十四万公里,是两个木星的直径了。”操纵数学模型运算的天文学家说。

  “那就对了。”林格抱起双臂抬头望着天花板,仿佛在透过它遥望星空,“一切都证实了!”他说这句话的声音有些颤抖,然后,像是对自己喃喃道,“证实了也好,有什么不好呢?”

  控制室再次陷入沉默,这次带着重重的压抑。斐兹罗想问,但看到人们垂首肃穆的样子,又不好开口。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阵轻轻的呜咽声,看到一个年轻人在掩面哭泣。

  “行了哈里斯,这里不只有你一个怀疑主义者,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有人说。

  叫哈里斯的年轻人抬起泪眼说:“我知道怀疑只是一种安慰而已,但我想在这安慰中过完这一生……上帝,我们连这点幸运都没有了。”

  然后又是沉默。

  林格终于注意到斐兹罗:“将军,我大概解释一下吧:那三颗恒星周围有一片星际尘埃,这之前,有一批高速运动的物体穿过了这片尘埃,它们的高速冲击在尘埃中留下了尾迹,这尾迹不断扩散,现在其断面直径已经扩散到两个木星大小,尾迹与周围的尘埃只有细微的差别,所以在近处是看不到的,只有在我们这四光年远的位置,它才能被观察到。”

  “我数了,约有一千根。”斐兹罗将军说。

  “当然,肯定是这个数,将军,我们看到了三体舰队。”

  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的发现最后证实了三体入侵的真实性,也熄灭了人类最后的幻想。

  在新一轮的绝望、恐慌和迷茫之后,人类真正进入了面对三体危机的生活。

  艰难时世开始了,历史的车轮经历了转向的颠簸之后,开始沿着新的轨道前进。

  在巨变的世界中,不变的只有时间流逝的速度,恍惚间,五年过去了。

《三体II:黑暗森林》 作者:刘慈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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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咒语

第1节

  危机纪年第8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4.20光年

  泰勒最近一直处于焦躁之中,他常常下到深达二百米的地下存贮库中,看着那些已收集到的宏原子核在禁锢磁场之中跳着永恒之舞。这些线形物的舞蹈有一种强烈的催眠效果,他常常几个小时地盯着它们,只有这时才感到心灵的宁静。

  太空电磁发射导轨也在建造中,且进度很快,但泰勒对这些没有太多关注,因为球状闪电和宏原子聚变的大规模实验只能在太空中进行,而现在进入太空的路仍然只有常规发射这条独木桥。太空电梯仍在技术研究阶段,巨大投资所需的国际合作也进展艰难,而且,建设太空电梯所需的常规发射能力现在还不具备。

  所以与此同时,人类还得继续改进航天石器时代的石斧和棍棒:化学推进火箭。

  泰勒只有等待,于是他回到了家中,在成为面壁者的五年来,第一次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与此同时,面壁者正在引起越来越多的社会关注,不管他们自己是否愿意,他们在公众心目中的救世主形象已经建立起来,顺理成章地出现了面壁者崇拜。

  尽管联合国和PDC一再解释,关于他们拥有超能力的神话还是不胫而走,并且越传越神。他们在科幻电影中被表现为超人英雄,在许多人心目中,他们是人类未来唯一的希望。由此,面壁者们也拥有了巨大的号召力和政治能量,这就保证了他们对巨量资源的调用可以更顺利地进行。

  罗辑是个例外,他一直在隐居中,从未露过面,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

  这一天,泰勒有一个访客。与其他面壁者一样,他的家是戒备森严的,来访者必须经过严格的安全检查。但在客厅中见到来人时,泰勒就明白他肯定能很顺利地进来,因为这人一看就是一个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威胁的人。他在大热天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还系着一条同样皱巴巴的领带,更让人不可忍受的是还戴着一顶现在已很少见的礼帽,显然是想让自己的来访显得正式些,而在这之前他大概没去过什么正式的场合。他面黄肌瘦,像营养不良似的,眼镜在瘦小苍白的脸上显得大而沉重,他那细小的脖子看上去支撑起脑袋和礼帽的重量都困难,那套起皱的西装更像是空荡荡地挂在一个衣架上。作为政治家的泰勒,一眼就看出这人属于社会上最可怜的那类人,他们的可怜之处不仅仅在于物质上,更多是精神上的卑微,就像果戈理笔下的那些小职员。虽然社会地位已经很低下,却仍然为保住这种地位而忧心忡忡,一辈子在毫无创造性的繁杂琐事中心力交瘁,成天小心谨慎,做每件事都怕出错,对每个人都怕惹得不高兴,更是不敢透过玻璃天花板向更高的社会阶层望上一眼。这是泰勒最看不起的一类小人物,他们是真正的可有可无之人,想想自己要拯救的世界中大部分都是这类人,他总是感到兴味索然。

  那人小心翼翼地迈进客厅门,不敢再朝前走了,显然怕自己的鞋底弄脏了客厅的地毡。他摘下礼帽,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用谦卑的目光看着主人,连连鞠躬。

  泰勒打定主意,在这人说出第一句话后就赶他走,也许他要说的事对他自己很重要,但对泰勒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卑微的可怜人用赢弱的声音说出了第一句话,泰勒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几乎因眩晕而跌坐在地,对于他,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雷霆万钧。“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我是您的破壁人。”

  “谁能想到,我们有一天要面对这样的作战地图。”常伟思面对着一比一千亿的太阳系空间图感慨道。显示空间图的超大屏幕。面积相当于一个电影宽银幕,但屏幕上几乎是一片漆黑,只在正中有一个小小的黄色亮斑,那是太阳。空间图的范围是以柯柏伊带中线为边界,全幅显示时,相当于从垂直于黄道面的五十个天文单位远方看太阳系。空间图精确地标示了各行星和行星的卫星的轨道,以及目前已经探明的小行星带的情况。对今后一千年内各个时间断面的太阳系天体运行位置都可精确显示。现在空间图关闭了天体位置的标示。显示的是真实亮度,如果仔细观察,也许可以找到木星,但只是一个似有似无的微小亮点,在这个距离上,其他七大行星均看不见。

  “是啊,我们所面临的变化太大了。”章北海说。军方对第一版空间图的鉴定会剐刚结束,现在,宽阔的作战室中只剩他和常伟思两人。

  “首长,不知你注意到同志们面对这幅图时的眼神没有?”章北海问。

  “当然注意到了,可以理解,他们在会前肯定把空间图想成科普画那样,几个台球大小的彩色行星围着太阳的大火球转动……见到按真实比例绘制的空间图,才感受到了太阳系的广阔。不管是空军还是海军,他们能够航行或飞行的最远距离在这张屏幕上连一个像素的大小都不到。”

  “我感觉,他们面对未来的战场,没有表现出一点信心和战斗的激情。”

  “我们又要谈到失败主义了。”

  “首长,我并不是想谈现实中的失败主义,这应该是正式工作会议上讨论的问题,我想谈的……怎么说呢?”章北海犹豫地笑了笑,这对于说话一贯直率果敢的他是很少见的。

  常伟思把目光从空间图上收回来,对着章北海笑笑:“看来你要说的事情很有些不寻常。”

  “是,至少没有先例。这是我的一个建议。”

  “说吧,最好直奔主题,对于你,不需要这样的鼓励吧。”

  “是,首长。这五年中,行星防御和宇宙航行的基础研究几乎没有进展,两项起步技术——可控核聚变和太空电梯,仍在原地踏步,让人看不到希望,连更大推力的传统化学火箭都困难重重,照这样下去,即使是低技术战略层次的太空舰队,怕也只能永远是科幻。”

  “对于科学研究的规律,北海同志,在你选择进入高技术战略研究室时,就应该已经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

  “我当然明白,科学研究是一个跳跃前进的过程,长时间的量变积累才能产生质变,理论和技术突破大都是集中突发的……但,首长,有多少人是像我们这样认识问题的呢?很有可能,十年二十年或五十年,甚至一个世纪后,各个学科和技术领域仍无重大突破,那时的失败主义思潮将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太空军将会陷人怎样一种思想状态和精神状态,首长,你是不是觉得我想得太远了?”

  “北海,我最看重你的一点就是对工作有长远的思考,这在部队政工干部中是难能可贵的,说下去。”

  “其实我也只是从自己的工作范围来考虑:在上面的那种假设下,未来太空军中从事政治思想工作的同志将面临怎样的困难和压力?”

  “更严峻的是,那时部队中还能有多少思想上合格的政工干部呢,”常伟思接过话头,“遏制失败主义,首先自己要对胜利有坚定的信念,这在你所假设的未来肯定比现在更困难。”

  “这正是我担忧的,首长,那时,太空军的政工力量可能严重不足。”

  “你的建议?”

  “增援未来!”

  常伟思默默地看了章北海几秒钟,然后把目光移向大屏幕,同时移动光标,把太阳向前拉进,直到他们的肩章都反射出阳光为止。

  “首长,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常伟思抬起一只手说,同时又把太阳推远,一直推到空间图的全幅显示,使作战室重新笼罩在昏暗中,然后再把太阳拉近……将军在思考中反复这样做着,最后说:“你考虑过没有,现在的太空军政治思想工作已经任务繁重,困难重重,如果用冬眠技术,把优秀的现役政工军官送到未来,对目前的工作将是一个很大的削弱……”

  “我知道,首长,我只是提出自己的建议,全盘和整体的考虑当然要由上级来做。”

  常伟思站起身,把灯打开,使作战室中豁然明亮。“不,北海同志,这工作你现在就要做,从明天起,你先放下手头的事,以太空军政治部为主,也可以到其他军种做些调查,尽快起草一个上报军委的初步方案。”

  泰勒到达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一出车门,就看到了一幅天堂般的景象:

  一天中最柔美的阳光撒在雪山、湖泊和森林上,在湖边的草坪上,罗辑一家正在享受着这尘世之外的黄昏。泰勒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位美丽的母亲,她仍是少女的样子,倒像是那个一周岁的孩子的姐姐。距离远时看不清,随着他走近,注意力便转移到孩子身上。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可爱的小生命。

  这孩子像一个美丽的干细胞,是所有美的萌芽状态。母亲和孩子在一张大白纸上画画,罗辑则远远地站在一边入神地看着,就像在卢浮宫中,远远地看着他所爱的现在已成为母亲的少女一样。再走近些,泰勒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无边的幸福,那幸福就像这夕阳的光芒般弥漫于伊甸园的雪山和湖泊之间刚刚从严峻的外部世界走来,眼前的一切给泰勒一种不现实的感觉。以前,结过两次婚后来仍单身的他对这类天伦之乐的景象并不在意,他只追求一个男人的辉煌,但现在,泰勒第一次感到自己虚度了一生。

  直到泰勒走得很近了,一直陶醉地看着妻儿的罗辑才注意到他。出于由共同身份产生的心理障碍,到目前为止,四位面壁者之间没有任何私人联系。但因为事先已经通过电话,所以罗辑对泰勒的到来并不吃惊,井对他表现出了礼貌的热情。

  “请夫人原谅我的打扰。”泰勒对拉着孩子走过来的庄颜微微鞠躬说。

  “欢迎您泰勒先生,这里客人很少,您能来我们很高兴。”庄颜说,她说英语有些吃力,但她那仍带着稚气的柔美声音和清泉般的微笑,像一双天使的手抚摸着泰勒疲惫的心灵。他想抱抱孩子,但又怕自己感情失控,只是说:“能见到你们两个天使,我已经不虚此行了。”

  “你们谈吧,我去准备晚饭。”庄颜微笑着看了看两个男人说。

  “不不,不用了,我只想和罗辑博士谈一会儿,不会待很长时间的。”

  庄颜热情地坚持留泰勒吃晚饭,然后带着孩子离去了。

  罗辑示意泰勒在草坪上的一张白色椅子上坐下,泰勒一坐下,浑身就像抽去了筋一般软瘫下来,仿佛一个长途旅人终于到达了目标。

  “博士,这几年你好像对外界一无所知吧。”泰勒说。

  “是。”罗辑仍站着,挥手指了一下周围,“这就是我的全部。”

  “你真是个聪明人。甚至从某个角度看,也比我们更有责任心。”

  “后一句话怎讲?”罗辑不解地笑着问。

  “至少你没有浪费资源……那她也不看电视吗?我是说你的那位天使。”

  “她,我不知道,最近一直和孩子在一起,好像也不怎么看吧。”

  “那你确实不知道这几天外面发生的事了。”

  “什么事?你的脸色不好,很累吗?哦,喝点什么?”

  “随便……”泰勒迷茫地看着夕阳映在湖面上的最后的金波,“四天前,我的破壁人出现了。”

  罗辑正在向杯中倒葡萄酒,听得此言他立刻停了下来,沉默片刻说:“这么快?”

  泰勒沉重地点点头,“见到他时我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么说的。”

  “这么快?”泰勒对破壁人说,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从容,结果却显得很无力。

  “本来还可以更快的,但我想收集更充分的证据,所以晚了,对不起。”破壁人说,他像一个仆役般站在泰勒身后,说话很慢,带着仆役的谦卑,最后三个字甚至带着一种无微不至的体贴——一个老刽子手对行刑对象的那种体贴。

  然后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泰勒鼓起勇气抬头看破壁人时,后者才恭敬地问:“先生,我可以继续吗?”

  泰勒点点头,收回目光,在沙发上坐下,尽可能地使自己镇定下来。

  “是,先生。”破壁人再次鞠躬,礼帽一直端在手里,“我首先简述您对外界显示的战略:建立一支独立于地球主力舰队的太空力量。以球状闪电和宏原子核聚变作为主要武器装备。”

  “同你讨论这些没有意义。”泰勒说。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彻底中止这场对话,早在破壁人亮出身份之际,政治家和战略家的直觉就告诉他这人是胜利者,但直到现在,他仍心存侥幸,希望最终证明自己的思想没有被看透。

  “如果是这样,先生,我可以不再继续说下去,您接着可以逮捕我,但有一点您肯定已经想到:不管怎么样,您的真实战略以及推测出这个战略的所有证据,都将在明天甚至今晚全世界的新闻中出现。我是以自已的后半生为代价来与您见面的,希望您能珍惜我的牺牲。”

  “你说下去吧。”泰勒对自己的破壁人摆了一下手说。

  “谢谢,先生,我真的很荣幸,不会用太长时间的。”破壁人又鞠了一躬,他那种现代人中已经很少见的谦卑恭敬似乎已经渗透到了血液中,随时都表现出来,像一根软软的绞索在泰勒的脖子上慢慢套紧,“那么,先生,我刚才对您的战略的表述正确吗?”

  “正确。”泰勒说。

  “不正确。”破壁人说,“先生,请允许我说,不正确。”

  “为什么?”

  “我首先注意到,您用了很多的精力和时间巡游世界各地,考察各国的军队和其他武装力量,试图找到人类社会中残存的自我牺牲精神,井组建一支具有这种精神的太空军。这种对牺牲精神的关注似乎有些过分了,很不正常。当然,您有自己的解释:球状闪电和宏原子武器需要近距离攻击目标,相对于其他太空武器,有更高的伤亡率,因而需要参战者具有自我牺牲精神。”

  “这有什么不对吗?”泰勒从沙发上扬起头问。

  “没有什么不对,合情合理,但这种合理只是对您显示给外界的战略而言。”

  破壁人弯下腰,把嘴凑近了泰勒的耳朵,用更低的声音继续说,“但在您的真实战略中,情况稍有变化:如果这支太空神风特攻队或太空基地组织真的建立起来,那他们不会被部署到您的球状闪电舰队中,而是成为地球主力舰队的一部分,当然,您更希望能成为全部。”

  泰勒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已经知道后面将要发生的一切。并选择了沉默,此后,他真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但破壁人却一直说下去,他的嘴吹到泰勒耳根的风没有一点儿热度,像是从幽灵那里吹来的,带着一股坟墓的味道:“您的球状闪电舰队不需要那样的战士,因为这支舰队最终要攻击的根本就不是三体舰队。它的攻击目标是地球主力舰队。”

  泰勒继续沉默,面部像石像般坚硬,他在等着刽子手的屠刀。

  “在接近末日之战的某一时刻,当地球舰队严阵以待,准备出击时,将发生一次超级太空珍珠港事件,这次毁灭性的袭击将来自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向,来自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人。宏原子聚变的光芒将在太空军港中亮起,其聚变能量之高,看上去像无数个太阳,就在这些蓝色的太阳中,地球主力舰队灰飞烟灭,化作无数量子幻影消失在太空中。这时,您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支呈宏观量子态的地球舰队。用大众更容易明白的话说:你要消灭地球太空军,让他们的量子幽灵去抵抗三体舰队。您认为他们是不可战胜的,因为已被摧毁的舰队不可能再被摧毁,已经死去的人不可能再死一次。”

  屠刀落下,泰勒仍沉默着,但他在精神上已身首异处。

  “所以,您所寻求的自我牺牲精神,不是在与主的战争中发扬,而是保证那些太空军人在被自己的人类同胞杀死后,其量子鬼魂仍能忍辱负重,仍以拯救地球文明为己任,继续完成那些本应由活着的他们完成的使命。您最初并没有计划对主力舰队进行最后的突然袭击,您想让太空战士们自愿借助于宏原子,与他们的战舰一同化为量子态。但在周游世界后,您对现代人类的献身精神彻底失望了,于是产生了这个极端的战略计划。设想袭击之后,只要量子舰队的一部分能够作战,且其余部分不与人类为敌,胜利也是有希望的。不过我认为,这希望不大,您是在冒一个大险。但是,按照面壁计划的原则,在这场战争中,冒险才是最安全的。”

  破壁人直起身,离开了泰勒,踱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花园。他吹到泰勒耳根的地狱之风消失了,但那股寒气已经侵彻泰勒的全身。

  “坦率地说,泰勒先生,作为面壁者您是不合格的。在战略欺骗领域,诺曼底登陆是你们最后的辉煌,以后,美国强大的力量使它的领导者们失去了很多东西,包括战争谋略所需的诡秘和奸诈,因为你们不再需要这些。当面对力量比你们强大的敌人时,这种能力也无法恢复,您的战略缺少曲折和误导,也缺少欺骗的陷阱,过分直白,所以,您成为了第一个被破壁的面壁者。”

  泰勒想说什么,但喉结动了动,没有说出来。

  “但,泰勒先生,您并非一无是处,您有一点让我很吃惊:毅然决然地抛弃了现代社会的道德基石,而且在整个行动过程中坚定不移。这不容易,我表示钦佩,但同时也要提醒您:您这是在谋杀。”

  破壁人从窗前转过身来,他那刚才还苍白病态的脸上浮现出精神焕发的红晕,他对着泰勒张开双臂:“好了。我完成了,泰勒先生,叫人来吧。”

  泰勒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你走吧。”他说这话时嘴似乎没动,脸仍像一尊石像。

  破壁人弯下腰,挥动礼帽行了一个旧式礼:“谢谢您,先生,谢谢您给了我后半生,在余生里,我会不断回忆起今日的幸福,再见。”

  当破壁人拉开门时,泰勒又用僵硬的声音问:“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又怎么样?”

  破壁人回过头来,再次表现出那种刽子手的温柔体贴:“不会怎么样的,泰勒先生,不管地球舰队是坍缩态还是量子态,不管人类太空战士是活人还是量子幽灵,主都不在乎。”

  听完泰勒的叙述,罗辑久久无言以对。

  当一个普通人与他们交流时,总是时时想到:他是面壁者,他的任何一句话都不可信,这种暗示造成了一种交流障碍。而当两个面壁者空流时,这种暗示同时存在于双方的意识中,使得交流的障碍是前者的平方。事实上,在这种交流中,双方的任何一句话都没有意义,因而使得整个交流也失去了意义,这就是以前面壁者之间没有私人交往的原因。

  “您怎么评价破壁人的分析?”罗辑问,其实发问只是为了打破沉默,他立刻意识到这种问题没有意义。

  “他猜对了。”泰勒说。

《三体II:黑暗森林》 作者:刘慈欣
『乌拉科幻小说网』方舟计划存档,网址:www.wulali.info

第2节

  罗辑欲言又止,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他们都是面壁者。

  “这真的是我的战略。”泰勒接着说,他显然有强烈的倾述需求,并不在乎对方是否相信,“当然还处于很初步的阶段,仅从技术上说难度也很大,关于量子态的人如何与现实发生作用,以及他们如何通过自我观察实现在现实时空中的定点坍缩,都是未知。这些需要实验研究,但用人做的任何这类宴验都属于谋杀,所以不可能进行。”

  罗辑说:“在球状闪电研究的初期,曾有一些人变成量子态,你是否能设法与他们取得联系?”他心想:没意义也说吧,就当是在做语言体操。

  “我当然试过,没有成功,那些人已经多年没有任何消息了。当然有许多关于他们的传说,但每一个最后都被证明不真实,他们似乎永远消失了,这可能同物理学家所说的概率云发散有关。”

  “那是什么?”

  “宏观量子态的概率云会随着时间在空间中扩散,变得稀薄,使得现实中任何一点的量子概率越来越小,最后概率云平均发散于整个宇宙,这样量子态的人在现实空间中任何一点出现的概率几乎为零……”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理论和技术问题,我都期望能在这四个世纪中逐渐解决,不过现在从敌人对这项计划的态度来看,这一切可能都无意义,不理睬是最大的轻蔑。但对我最大的打击并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罗辑感觉自己是一个无意义的对话机器。

  “破壁人出现后的第二天,网上就出现了对我的战略的全面分析,有上百万字的资料,其中有很大部分来自于智子的监测信息,引起了很大轰动。前天,PDC为此召开了听证会,会议做出的决议是这样的:面壁计划绝不能存在伤害人类生命的内容,如果我的这项计划真的存在,那计划的执行者就犯了反人类罪,必须得到制止,相应的面壁者也将受到法律的制裁。你听听,他们用了反人类这个词,这个词在这几年用得越来越多了。决议最后说,按照面壁计划的基本原则,目前外界出现的证据可能是面壁者战略欺骗的一部分,并不能证明该面壁者确实制定并在执行这样的计划,所以我不受指控。”

  “我也是这么想。”罗辑说。

  “但我在会议上声明,破壁人的分析是准确的,把地球舰队量子化确实是我的战略,我请求依照国际法和本国法律得到审判。”

  “我能想象到他们的反应。”

  “PDC轮值主席和所有常任理事国的代表都看着我,露出对面壁者的微笑,主席宣布会议结束。这群杂种!”

  “我知道那种感觉。”

  “我当时完全崩溃了,冲出会场,冲到外面的广场上大叫:我是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我的破壁人已经成功揭穿了我的战略!他是对的!我要用球状闪电消灭地球舰队!我要让他们变成量子幽灵去作战!我要杀人!我反人类!我是魔鬼!你们惩罚我。杀了我吧!”

  “泰勒先生,这么做无意义。”

  “广场上一大群人围着我看,在他们的眼神里,孩子露出幻想,中年人露出崇敬,老人露出关爱,他们的目光都在说:看啊,他是面壁者,他在工作,世界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啊,他做得多么好,他装得多么像啊,敌人怎么可能探知他的真实战略呢?而那个只有他知道的、将拯救世界的战略是多么多么的的伟大……啊呸!这群白痴!”

  罗辑终于决定保持沉默,他对泰勒无言地笑笑。

  泰勒盯着罗辑,一丝笑意在他那苍白的脸上荡漾开来,终于发展成歇斯底里的狂笑:“哈哈哈哈,你笑了,对面壁者的笑,一个面壁者时另一个面壁者的笑!

  你也认为我是在工作,你也认为我装得多么像,认为我在继续拯救世界!哈哈哈哈,我们怎么会被置于如此滑稽的境地?”

  “泰勒先生,这是一个我们永远无法从中脱身的怪圈。”罗辑轻轻叹息。

  泰勒突然止住了笑:“永远无法脱身?不,罗辑博士,有办法脱身,真的有办法,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办法的。”

  “你需要休息,在这里好好休息几天吧。”罗辑说。

  泰勒缓慢地点点头:“是的,我需要休息,博士,只有我们之间才能相互理解对方的痛苦,这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他抬头看看,太阳已经落下去一会儿了,伊甸园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这里真是天堂,我可以一个人到湖边走走吗?”

  “你在这里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好好放松一下吧,一会儿我叫你吃饭。”

  泰勒向湖边走去后,罗辑坐下来,陷入沉重的思绪。

  这五年来,他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特别是孩子的出生,使他忘却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对爱人和孩子的爱融汇在一起,使他的灵魂深深陶醉其中。在这与世隔绝的温柔之乡,他越来越深地陷入一种幻觉里:外部世界也许真的是一种类似于量子态的东西,他不观察就不存在。

  但现在,可憎的外部世界豁然出现在他的伊甸园中,令他感到恐惧和迷茫,在这方面他无法再想下去,就把思绪转移到泰勒身上。泰勒的最后几句话在他耳边回荡,面壁者真有从怪圈中脱身的可能吗,如何打破这铁一般的逻辑枷锁……

  罗辑突然猛醒过来,抬头望去,湖边暮色苍茫,泰勒巳不见踪影。

  罗辑猛跳起身,向湖边跑去,他想大声喊,但又怕惊动了庄颜和孩子,只能拼命快跑,宁静的暮色中,只能听到他的脚步踏在草坪上的噗噗声,但在这个节奏中,突然插进了轻轻的“嗒”的一声。

  那是来自湖边的一声枪响。

  罗辑深夜才回到家中,孩子已经睡熟,庄颜轻声问:“泰勒先生走了吗?”

  “是,他走了。”罗辑疲惫地说。

  “他好像比你难。”

  “是啊,那是因为有容易的路他不走……颜,你最近不看电视吗?”

  “不看,我……”庄颜欲言又止,罗辑知道她的思想:外面的世界一天天严峻起来,外部的生活与这里的差距越来越大,这种差异令她不安,“我们这样生活,真的是面壁计划的一部分吗?”她看着罗辑问,还是那个天真的样子。

  “当然,这有什么疑问吗?”

  “可如果全人类都不幸福,我们能幸福吗?”

  “亲爱的,你的责任就在于,在全人类都不幸福的时候,使自己幸福,还有孩子。你们幸福快乐多一分,面壁计划成功的希望就增加一点。”

  庄颜无言地看着罗辑,现在,她五年前在蒙娜丽莎前设想的表情语言在她和罗辑之间似乎部分实现了,罗辑越来越多地从她的眼睛中读出心里的话来,现在他读到的是:

  我怎么才能相信这个呢?

  罗辑深思许久说:“颜,什么都有结束的那一天,太阳和宇宙都有死的那一天,为什么独有人类认为自己应该永生不灭呢?我告诉你,这世界目前正处于偏执中,愚不可及地进行着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对于三体危机,完全可以换一个思考方式。抛弃一切烦恼,不仅是与危机有关的,还有危机之前的所有烦恼,用剩下的时光尽情享受生活。四百多年,哦,如果放弃末日之战的话就有近五百年,这时间不短了,用这么长的时间人类从文艺复兴发展到了信息时代,也可以用同样长的时间创造从未有过的无忧无虑的惬意生活,五个不用为长远未来担忧的田园世纪,唯一的责任就是享受生活,多么美妙……”

  说到这儿罗辑自觉失言。声称她和孩子的幸福是计划的一部分,是庄颜生活的一层保护罩,使她把自己的幸福看做一种责任,这是使她面对严酷的外部世界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方法,可现在他居然说了真话。庄颜那永远清纯的目光是他无法抗拒的,每次她问这问题时他都不敢与她对视,现在,还加上了泰勒的因素,他才不由自主地说了这些。

  “那……你这么说的时候,是面壁者吗?”庄颜问,“是,当然是。”罗辑想做出一些补救。但庄颜的眼睛在说:你好像真是那么想的呀。

  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第八十九次面壁计划听证会。

  会议开始后,轮值主席讲话,敦促面壁者罗辑必须参加下一次听证会,拒绝参加听证会不应属于面壁计划的一部分,因为行星防御理事会对面壁计划的监督权是超越面壁者战略计划之上的。这一提议得到了所有常任理事周代表的一致通过,联系到第一个破壁人的出现和面壁者泰勒自杀事件,与会的两名面壁者也听出了主席讲话的弦外之音。

  希恩斯首先发言。他说自己的基于脑科学研究的战略计划还处于起步阶段,他描述了一种设想中的设备,作为进一步展开研究的基础,他把这种设备称为解析摄像机。这种设备以CT断层扫描技术和核磁共振技术为基础,但在运行时对检测对象的所有断面同时扫描,每个断面之间的间隔精度需达到脑细胞和神经元内部结构的尺度。这样,对一个人类大脑同时扫描的断层数将达到几百万个,可以在计算机中合成一个大脑的数字模型。更高的技术要求在于,这种扫描要以每秒24帧的速度动态进行,所以合成的模型也是动态的,相当于把活动中的大脑以神经元的分辨率整体拍摄到计算机中,这样就可以对大脑的思维活动进行精确的观察,甚至可以在计算机中整体地重放思维过程中所有神经元的话动情况。

  接着雷迪亚兹介绍了自己的战略计划的进展情况:经过五年的研究,超大当量核弹的恒星型数学模型已经接近完成,正在进行整体调试。

  接着,PDC科学顾问团就两位面壁者计划进一步实施的可行性研究做了汇报。

  关于希恩斯的解析摄像机,顾问团认为在理论上没有障碍,但其技术上的难度远远超出当代水平。现代断层扫描与解析摄像机的技术差距,相当于手动黑白腔片照相机与现代高分辨率数字摄像机的差距,解析摄像机最大的技术障碍是数据处理,对人脑大小的物体以神经元精度扫描并建模,所需要的计算能力是目前的计算机技术不具备的。

  关于雷迪亚兹的恒星型核弹模型。所遇到的障碍与希恩斯的计划相同:目前的计算能力达不到。顾问团相应的专业小组在对模型已经完成的部分考察后认为,按照模型的运算量,用现有的最高计算能力模拟百分之一秒的聚变过程,就需大约二十年时间。而研究过程中的模拟需要反复进行,这使得模型的实际应用成为不可能。

  科学顾问团计算机技术首席科学家说:“计算机技术发展到今天,传统的集成电路和冯·诺伊曼体系的计算机已经接近发展的极限,摩尔定律①即将失效。

  当然,我们还可以从传统电子和计算机技术这两颗柠檬中挤出最后几滴水,我们认为,即使在目前巨型计算机性能发展不断减速的情况下。这两个计划所需的计算机能力也是有可能达到的,但需要时间,乐观地估计也需要二十至三十年。如果达到预期目标,就是人类计算机技术的顶峰,再向前就难了,在前沿物理学已经被智于锁死的情况下,曾经最有希望的新一代计算机——量子计算机已经不太可能实现。”

  ①指集成电路芯片上所集成的电路的数目,每隔18个月就翻一翻“我们已经触到了智子在人类科学之路上竖起的这堵墙。”主席说。

  “那我们在这二十年间就无事可做了。”希恩斯说。

  “二十年只是一个乐观的估计,作为科学家,您当然知道这种尖端研究是怎么回事。”

  “我们只能冬眠,等待着能胜任的计算机出现。”雷迪亚兹说。

  “我也决定冬眠。”希恩斯说。

  “如果是这样,请二位向二十年后我的继任致意。”主席笑着说。

  会场的气氛轻松起来,两位面壁者决定进入冬眠,使与会者都松了一口气。

  第一个破壁人的出现以及相应面壁者的自杀,对面壁计划是一个沉重打击。尤其是泰勒的自杀,更是愚不可及,只要他活着,量子舰队计划的真伪就永远是个谜,他的死等于最后证实了这个可怕计划的存在。他以生命为代价,确实使自己跳出了面壁者怪圈,但国际社会对面壁计划的质疑声也因此高涨,舆论要求对面壁者的权力加以进一步的限制。可是从面壁计划的实质而言,过多的权力限制必然使面壁者的战略欺骗难以进行,整个计划也就失去了意义。面壁计划是人类社会从未经历过的一种全新的领导体制,只能逐步调整和适应它,两位面壁者的冬眠,无疑为这种调整和适应提供了缓冲期。

  几天后,在一个绝密的地下建筑中,雷迪亚兹和希恩斯进入冬眠。

  罗辑进入了一个不祥的梦境,他在梦中穿行于卢浮官无穷无尽的厅堂中,他从未梦到过这里,因为这五年中一直身处幸福之中,不需要再回梦以前的幸福。

  而在这个梦境中,他是孤身一人,感到了已经消失了五年的孤独,他的每一次脚步声都在宫中回荡多次,每一次回荡都像是什么东西远去了,以至于他最后不敢再迈步。前面就是蒙娜丽莎,她不再微笑,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带着怜悯。脚步声一停下,外面喷泉的声音就渗了进来,这声音渐渐增强,罗辑醒了过来,那水声跟着他来到了现实中,外面下起了雨。他翻身想抓住爱人的手,但再次发现梦境变成了现实。

  庄颜不在了。

  罗辑翻身下床,走进育儿室,那里亮着柔和的灯光,但孩子也不在了,在那张已经收拾整齐的小床上,放着一张画。那是庄颜画的他们两人都最喜欢的一张画,画幅上几乎全是空白,远看就是一张白纸,近看会发现左下角有几枝细小的芦苇,右上角有一只几乎要消失的飞雁,空白的中央,有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儿,但现在,空白中还有一行娟秀的字:

  亲爱的,我们在末日等你。

  迟早会有这一天的,这种像梦的生活怎么可能永远延续,迟早会有这一天,不怕,你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罗辑这样对自己说,但还是感到一阵眩晕,他拿起画,向客厅走去,两腿虚软,仿佛在飘行。

  客厅中空无一人,壁炉中的余烬发出模糊的红光,使得厅中的一切像是正在融化中的冰。外面的雨声依旧,五年前的那个傍晚,也是在这样的雨声中,她从梦中走来,现在,她又回梦中去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孩子。

  罗辑拿起电话,想拨坎特的号码,却听到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虽像女性的脚步,但他肯定不是庄颜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扔下电话冲出门去。

  门廊上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虽然只是夜雨背景上的一个剪影,罗辑还是立刻认出了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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