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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年代平凡人物命运交响曲:大江东去

宋运辉写的是一个系列,上中下三篇,题目为《引进,只是开始》,他以独特的视角,讲述从金州设备引进之后,国际市场方面对产品需求的参数变化,产品在国际市场上面的价格体现出来的优势增减,分析国外产品为什么能在人工比中国贵的前提下还能保持价格优势,又分析目前风起云涌的自动化设备在减少运行成本和控制质量稳定方面所起的重大作用,由此提出他的论点:国外设备引进只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在引进设备的良好框架下继续革新技术改造,赶上国际技术领域和市场需求的风云变幻,保持设备永恒的先进性,才是设备引进的最终目的。

本来,宋运辉只写了一篇,就是系列中的上篇。但是他的文章视野开阔,角度新颖,观点独特,富有激情。文章登岀,立刻引起部领导上下的重视,视之为全系统设备引进的宝贵经验之谈。上面立刻打电话下来,询问金州总厂如何能大胆走出计划经济体系,从国际市场高度回头审视自己的产品。上面的领导要水书记盯住写这篇《引进,只是开始》的职工继续深入剖析引进工作的方方面面,深入分析设备引进与现有制度的衔接与碰撞,分析金州总厂如何以设备引进为契机,大步迈入国际市场的曲折里程。

水书记本来对于宋运辉这篇文章并不是太在意,原来还以为只不过是一篇阐述设备引进消化改造的技术性文章,他不懂技术,略略看一眼就审批通过。这会儿被上面电话提醒,再叫秘书问宋运辉拿原稿来看,看着看着,一朵微笑升上他一向尖锐的眼睛。他拍着扶手舒心而笑,没想到,去年因新设备亏损,因费厂长打压受部里一肚子的窝囊气,最后的出气口竟然着落在宋运辉的一篇文章上。

宋运辉正与技术员就一批出口产品的参数要求,现场调度指挥。水书记上午来电邀见时候他没法脱身,一直到快下班,才踩着下班铃声冲进水书记的办公室。水书记作为金州总厂多年领导,当然清楚现场如战场的道理,他伸手要宋运辉坐下,举起宋运辉写的手稿,笑问:“如果我要你续写第二篇,第三篇,你能不能写出来?准备怎么写?”

宋运辉还以为水书记是让他继续深化消化引进设备,考虑了一下,才沉稳地道:“起码得再给我一年时间,我可以从设备改造方面入手,不过写出来的东西不会比这篇有内容。”

“为什么?”

“这篇写的正好是我们处于一个拐角时期,走出拐角,前面豁然开朗,一下看到好多新事物,可以写的内容很多。可我估计未来一年之内,新车间基本上走在直路上,看到的新景物只会是细微变化,这种细微变化只可意会,写出来并不会太好看。”

水书记不由笑了,摆手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既然在拐角看到许多新事物,接触到许多新变化,有没有考虑分析一下激发我们走出拐角的因素是什么?引进来当时我们的考虑是什么?引进来走出去的时候,我们遇见多少新旧思想碰撞?我们当时是如何决策?”

宋运辉听了,大大地愣住,看着水书记好半天,才道:“这个题材……太大。”

“对,这是一个很大,而且很严肃的题材,按理说,应该交给专人深入研究之后才能提笔书写。但是,所有人之中,有谁,对这一拐角的感受能如同你我的深度?谁,又能正确描画我们面对冲击时候的矛盾心情?非你我莫属。当然,由你执笔。你尽管去写,大胆点,不用掩盖思想冲击和观念冲突,第一要求,求实,第二要求,还是求实。但是,双轨制就不必写了,别人也做得挺好,我们没优势。”

水书记虽然鼓动十足,宋运辉依然犹疑,因为他早在写第一篇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这些问题,他不敢写,怕太触动政策,言多必失。政策这东西是高压线,有事没事离远点,平时做做也就罢了,这等白纸黑字放到系统刊物上登载的东西,他还是谨慎再谨慎。“当初,对我触动最大的是新车间做多亏多,鸡蛋当土豆卖,但这其中涉及到计划经济的局限……”

“我理解你的顾虑。这方面你可以避重就轻,考虑如何在不批判计划经济体系的前提下,写出我们当时的矛盾。你回去好好考虑,先打个提纲给我。走吧,下班。”

宋运辉跟着起来,一直没说话。等秘书过来锁门,他跟着水书记一起下去,骑车到半路,才终于想明白,对身边的水书记道:“水书记,我有数了,避实就虚,就是避实就虚,就谈我们作为国营企业,面对既要顾全大局实现国家计划,又要改革思路提升企业经济效益,在这样的矛盾冲击中,我们如何把握好一个度,如何做到引进来,走出去。”

水书记闻言想了会儿,知道这个宋运辉终究是不敢写得太直,“你说的也是一个不错的角度,你先好好考虑个提纲,要抓紧,我们要争取把续篇登载到下月期刊上。”不过水书记略微失望,这么一来,他出气的力度就得打个折扣了。

宋运辉回家,程开颜已经做好饭菜等候,这几天她依然暑假,有的是时间慢慢伺候两菜一汤。

既然已经想到思路,也别什么提纲不提纲,宋运辉饭后就把自己关在只有一张桌子的书房,奋笔疾书。写着写着,觉得越来越解气,真是恨不得听水书记的话,第一求实,第二还是求实,把去年那个时候受的那些腌臜气都放出来,什么鸡蛋当作土豆卖,简直是打击,荒唐。他忽然想到他作为新车间的车间主任,心里那么解气,水书记作为金州的厂长兼书记,去年压力最大的是水书记,水书记又何尝不想找个出气口发泄去年被费厂长暗搞的恶气?难怪刚才谈话时候水书记说感受最深的是他们两个,其实,谁又能真正体会水书记去年那个时候的巨大压力。

回忆的闸门打开,宋运辉不由又想到,他去年那个时候,还为了脱离技术岗位,走向经营道路,而有意与一分厂厂长闹矛盾。现在想来,真险。如果水书记是个爆脾气的,去年看他如此乱上加乱,还不一刀轧了他。无论水书记是个怎样的人,毫无疑问,水书记对他是仁至义尽。写的时候,宋运辉不由得稍微走出保守,朝水书记的求实求实倾向了一些。

因为事事都是亲历,写起来毫无障碍,无非是组织语气词汇的工作。程开颜不甘寂寞,一会儿走进来要求亲一下,一会儿送来一根自制冰棍,一会儿又拿冰块偷偷刺激一下丈夫,但这些小动作都不会打断宋运辉的思路,搞得已经在家憋闷一天的程开颜非常没劲。她又知道丈夫的工作重要,宋运辉是以别人两倍的工作时间干事才有今天地位,她不敢强扯丈夫陪她说话,只有自己满心郁闷。

宋运辉一陷入工作就非常专心,很快就将水书记吩咐的文章写出。他写上劲了,面对翻过一页之后的空白信纸,忽然一笑,决定一鼓作气,索性再来一篇,继续换个角度剖析去年的拐角。这篇,他详细描述水书记的大胆用人策略。说水书记用人不拘一格,跳出金州化工原有的行政格局,全方位信任、提拔、培养、任用一批年轻有知识的干部,给予年轻干部广阔的用人空间。其中,当然有他这个特例,还有虞山卿。因为这也是他最深切的感受,写来依然是下笔如飞。写完,他都不要回头再看,马屁文章,绝对的马屁文章。虽然说的是真实,可有些真实的东西大肆宣扬出来,就成了马屁。宋运辉还不习惯于奉承马屁,因此有些羞于回头面对。掂着那几张写用人策略的信纸心说这怎么当面交给水书记,有心想撕毁算了,可犹豫再三,还是与前一篇叠在一起,放入公文包。他终于不再用旧书包,换了一只黑皮公文包。

再看时间,不得了,已经接近零点。过去卧室一看,却见程开颜半躺着看书。他站门口笑道:“又是琼瑶小说?这么晚睡,不怕明天身体难受。”

程开颜堵了一肚子闷气,道:“你这会儿有空理我了?你好不容易理我,我敢睡吗?”

宋运辉只得好声好气地道:“你别生气嘛,我还不是工作。快别看了,躺下睡觉。我洗个澡就来。”

程开颜还想说,却见宋运辉早就转身去卫生间,气得将书摔地上,关灯就睡。宋运辉洗澡回来,见屋里一团漆黑,早就了然,躺下笑道:“一个人关家里一天闷坏了吧?我本来还把设备调度工作安排在早晨进行,就是想着晚上可以准时回家陪我的小猫。没想到下班时候被水书记叫去吩咐工作。没办法啦,我明天回来好好陪你。”

“你总是工作工作工作,你工作最重要,工作起来眼睛都不看我一下。你心里还有我吗?”

“怎么会没有?你是我的小猫。快睡吧,我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乖。”

“不乖,宋运辉,我想跟你吵架,你就行行好跟我吵几句吧。我开灯啦,你别睡,你别总拿我的生气不当回事。”

宋运辉哭笑不得,拿程开颜的话当小猫叫,伸手抓住她想去开灯的手,抱进怀里,笑道:“乖,小猫,听话,睡觉。”说着说着就迷迷糊糊起来,困得一头扎进黑甜乡里。

程开颜听着宋运辉嘀嘀咕咕,略一仔细,就知道他已经睡着,真是气不打一出来,很想岀拳敲醒宋运辉,激怒于他,可想到他又不是贪玩,而是工作得那么累,拳头又砸不下去,只有自己心里憋闷。她觉得生活无趣之极。

水书记倒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看了宋运辉写他大胆用人的那篇文章,心里很是欢喜。即使知道这篇有马屁成分,可是相对于大多数马屁响而无用,宋运辉的马屁,水书记还专门派人送去部门杂志,略施小计,让这后续两篇文章依次分两期登载。于是,由宋运辉执笔的上中下三篇《引进,只是开始》,有因有果,步步揭示引进取得成就的最大原因在于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在于水书记的英明领导。

三个月连载下来,水书记在部里也彻底击败费厂长,风头一时无二。

宋运辉看着水书记如此热衷,心里不由想到成千上万地挣着钱的雷东宝与杨巡。相比雷东宝与杨巡光明正大地名利双收,宋运辉总觉得水书记这样一个拥有智慧和极高能力的人为那么点虚名和小利营营役役,很不值得。但回头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为点蝇头小利甚至溜须拍马?

虽然水书记对宋运辉照旧青眼有加,可宋运辉心里却越来越否认自己。

虽然是县长陈平原拍板,银行行长一力答应,可七手续八手续地办下来,还是耗费很多时日,都已看得到田间地头夏天的踪迹,那贷款才姗姗来迟。雷士根还以为雷东宝已经等得忘了这事,没想到他才办了手续回村,早见雷东宝在村办公室里探头探脑,没等他走近,雷东宝就高声而呼,“士根哥,今天办成没有?”

“哎唷,总算办成,好了,我先解决一批火烧屁股等钱用的项目。东宝你别走,我还等着你签字。”

雷东宝闻言欢快地道:“我签字,你立刻把钱全提出来,明天我带正明去把电缆设备搬来。”

雷士根正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保险箱的门,闻言将钥匙又掖进口袋,皱眉正色道:“东宝,二期那些水泥砖头预制板还欠着红伟那儿的钱,二期工程款才付了一半,大家还等着搬进去住,还有你答应陈县长扩充养猪场,一笔贷款到期要到银行转一下,到处都急等着钱,可你那套设备一占就是一大半,我哪里拿得出来。”

“红伟那里不短钱,欠着就欠着,明年还他。工程款你要付也行,没多少。这几天每天有猪出栏,猪场自己可以解决扩充资金,最多少扩一点,贷款你明天就去银行转出来。你还有什么难题?多大的屁事,值得你皱眉头?小家子气。开保险箱,照我说的做。”

士根依然不肯,“东宝,你别急,听我算帐给你听,这笔帐我早已经算了很多遍。你一套设备还是二手货,先得占去那么多钱。设备拆和运输先要钱,设备安装又要钱,设备车间也不能学电线厂只有一个棚,还有配电房要新造,更要钱。再往后机子开起来,要的铜比电线厂多几倍,吃钱跟喝水一样,我们还有钱供电缆厂吗?你起码得有三百万才够开电缆厂,我们现有的一百七十万远远不够。你可以说你以后还可以问银行贷,可你也要想到,你这回贷来的钱没听陈县长话把养猪场扩到一万头,你没了信誉,还让陈县长以后怎么帮你?再说问银行借钱又不是不要利息,我们借那么多钱,利息背不起啊。”

雷东宝这回没解答,而是抱臂稳坐,看着雷士根道:“你还有多少废话,都说,说完给我开现金支票。电缆我非上不可。”

雷士根无奈地道:“东宝,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知道你急着想上电缆,可你别忘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曾说徐书记也已经劝过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就不能再等一年?别还没出手,自己先被债务捆死。只要再一年。今年我们可以扩大养猪场,再上电线设备,把这两项稳下来,明年顺理成章上电缆。”

“明年就有钱了?明年你就找不出理由反对了?你这性格,我上什么新项目你都会反对。你把保险箱钥匙留下,你不肯开,我叫出纳开。”

“东宝,我不是存心反对你,你别那么想。要不,你让我考虑一天?明天这个时候我答复你?”

雷东宝起身道:“明天这个时候,你不开支票,我撤你职,多的是人抢着你位置给我开支票。电缆,我非上不可。你想清楚。”

雷士根闻言愣住,看着雷东宝背影,怔怔道:“东宝书记,你就那样打发我?”

雷东宝站住,但没回身,“你有话好说,有屁好放,但你不能拦我上电缆。你只要拿我当兄弟,你不能拦我。只有这件事上,我六亲不认。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拖一天想干什么,你想找小辉。告诉你,小辉来也没用。”

雷士根终于大声直言:“东宝书记,你以为我们上了电缆就能打倒市电线电缆厂?那不可能,他们有计划渠道,有计划收购,他们是铁打的饭碗。再说国家那么大,东边不亮西边亮,你靠一条电缆设备想逼死他们?你别想得太轻易,你会先逼死我们小雷家,我们小雷家全靠自己,经不起折腾。你作为村干部,不能不负责任。”

雷东宝仰天一笑:“哈,我不负责任?给你一天时间,你想清楚,我哪次折腾你没反对,我哪次折腾最终被证明是错误。”

雷士根看着雷东宝横行而去,嘴上没说,心里却想,对,每次雷东宝岀大举动,他都反对,从砖厂开始一直反对到养猪场,最终事实总是证明,雷东宝是先行一步,抢占先机。可是电缆厂,明摆着钱不够,与以前克服克服就能过去的情况不一样,他就是拖欠了全部应付款都克服不过去。上电缆厂,摆明了是错误决策。可是,他已经把自己的顾虑全部说给雷东宝,雷东宝却给他这么个答案。他相信,雷东宝今天就能出手把他废了,换成别人坐这个掌印把子的位置。雷东宝为了去世的爱妻,什么都做得出来。

雷士根心里生气,多年交情,雷东宝竟然会为一件事说废就废他,太没人性。雷士根很想撂摊子不干,让雷东宝想上啥就上啥,他眼不见为净,这两年的高收入够养活他。可是,想到雷东宝一天到晚的辛苦才支撑出小雷家的今天,想到雷东宝曾经单刀赴会把他从老书记家人手底解救出来,想到雷东宝这几年对他彻底信任交付大权,他虽然生气,可心里依然是感激。他不能袖手不管,看着雷东宝不理智,折腾得被小雷家众乡亲千夫所指。

雷士根唉声叹气,虽然已经被雷东宝戳穿他施缓兵之计,向宋运辉求援,可他还能做什么?解铃还需系铃人,上回雷东宝丧妻沉沦,是他找宋家父母劝说雷东宝。这回电缆厂的事,显然只有宋家弟弟才能本事化解。他知道宋运辉家里已经装上电话,他等到晚饭后才又回村办,对,就是堂而皇之地,不怕雷东宝看见地回村办联系宋运辉。

他在电话里告诉宋运辉,“东宝早两年就已经对市电线电缆厂刻骨仇恨,原因你也知道,他一心想报仇。可是我们的登峰电线厂只能挤压市厂一半的江山,搞得市厂产品积压,电线设备没法开工。可市厂电缆设备一直红火,东宝看着眼睛出血,一直动脑筋想开我们的电缆厂挤垮市厂。可是,我们现在资金缺口极大,我这儿有份资料,是我这几天计算出来的,我读给你听。”雷士根解说得很相信,他也相信宋运辉听得懂。

宋运辉边听边记录,等雷士根说完,他草草回看了一下,就道:“你还没算电缆设备的地面基础的土建费用,这笔费用不小。即使是村里其他四个实体未来产生利润一分不差地都用到电缆设备安装上,你们的钱缺口还是很大,对了,即使能让你们束紧腰带把设备安装好,你们调试的材料费估计都得岀问题。你们还有可能向银行贷款吗?”

雷士根把宋运辉说的要点也记录下来,“你问到点上了。我也是愁还能不能贷到下一笔,才坚决反对东宝上这条电缆线。我们现在拿到的这笔银行贷款,县里是指定我们要拿来扩展养猪场,扩展电线厂,还有改造村民居住环境,给县里挣脸的。如果被东宝挪用,你说,县长还能不恼?县长还等着我们粉刷整齐了给他长政绩呢,我们不做到,还想再申请到下一笔贷款吗?可是……你也知道东宝和你姐姐的感情,他今天说了,这事没商量,非上不可。我不答应,他就撤换我。小宋,我被撤换没关系,我凭着老关系还可以继续开兔毛收购店,可我不能眼看着你姐夫犯错啊。他这回太冒进,可我估计除了几个像我一样了解财务的人才会反对,其他人都会听他,大家听他听惯了,都相信他做得好。我不拦着,东宝明天就会带上一百六十万去把那条二手设备盘下来,他做得岀。小宋,你帮我劝劝他,不要让他犯错,拖全小雷家陷入困境。他可能只听得进你的话。”

宋运辉一时无法定论,看着那些数据,对雷士根抱歉地道:“士根哥,你给我一些时间好好分析一下,看究竟能不能操作,有没有其他窍门。大哥做事一向粗中有细,他的直觉,或者说眼光,往往很准,半个小时后再给我电话。”

宋运辉放下电话,抓来一枝HB铅笔开始计算,这是他这个技术人员的惯性,手头喜欢铅笔胜过其他。雷士根虽然料想宋运辉也不会听他一面之辞,答应得痛快,知道肯定要给宋运辉思考的时间,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影响小雷家的决定。但等待宋运辉给答复的半个小时还是漫长得让他差点发疯,一个人坐在村办,将报纸翻得惊天动地。

雷士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东宝是为谁报仇?就是为宋运辉的亲姐姐。看当年葬礼上面两人差点打起来,可见宋运辉也是一腔血性。如今他又是少年得志,他哪里咽得下姐姐惨死的那口气。按说,按照他的分析,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个项目不可能,可是,宋运辉没有即时否认,这是不是说明,宋运辉心里头也有蠢动?雷士根心想,光一个东宝书记就已经够强硬,如果又多一个撑腰煽风的,东宝还肯罢休?他刚刚这个电话,会不会反而是引狼入室?

雷士根无奈地叹一声气,索性起身前去找雷东宝。雷东宝见雷士根一脸无晴无雨就是有点闷,没多问,估计雷士根告状不顺,他有点高兴,当然答应半个小时后的电话由他来打。雷士根想赌气离开,反正这已经变成他们雷东宝一家子的家事,他还旁边凑什么热闹。但被雷东宝硬拉着去村办。

很准时地,雷东宝迫不及待地拨通宋运辉那儿的电话。但宋运辉显然是没想到来电的会是雷东宝,惊异地问:“大哥你怎么……”

雷东宝急道:“你别问我为什么,我问你能不能上。”

宋运辉没肯定也没否定,只说:“我不清楚你们电缆设备是怎么样的……”

“与电线的没差多少。”

“哪能这么比,电线的设备都不用做设备基础,你电缆设备光拉铜的和绞线的就得用基础。你们买的二手设备包括哪几样,明天给我一份传真。我明后天问我们供应科的同事找家电缆厂看看,彻底给你估算个用款计划表,如果你能吃得消,就上,吃不消,创造条件上,实在不行就拉到。星期六晚上我下班回家一趟,见面再商量。”

“你先说能不能上。”

“理论上,所有的设备都有可以上马的可能。但就看要不要上。上这条电缆线,真能保证挤垮市电线电缆厂吗?”

“不能挤垮,起码也让它不好过。小辉,你就不想报仇?”

宋运辉心说,想,当然想,他最想的还是揍雷东宝,根源是雷东宝的性格,而不是其他。但他嘴里只是说:“等我调查之后跟你说。”

雷东宝有些没劲,“你这人,非得万事具备才肯下结论。就不能估计一下吗。好吧,买好车票跟我说一声,我去车站接你。”

放下电话,回头看雷士根,有意给自己争气,“你看,小辉没反对。”

雷士根针锋相对,“他也没支持。”雷士根旁听,虽然不知道宋运辉在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但就宋运辉还要过来一趟,又在半小时合计后没当场下结论的态度来看,说明宋运辉并不像雷东宝那样的感情用事。他有些死马当活马医治地想,也好,只要是理智的,就能清楚究竟电缆设备能上不能上。只要到时宋运辉能拿出让人信服的理由来说明上电缆设备的可行性,他干吗非要反对。

雷东宝却不以为忤,大方地道:“士根哥,这方面你要向小辉学习,反对还是支持,都能拿出充足的理由。你这也担心那也担心,可从来你拿出来的理由大半不能说服我,你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雷士根怔怔看着雷东宝出门,心中忖度,看来他刚才对雷东宝有些小人之心。雷东宝并不是一味只想着报仇才否决他,而是因为他拿不出足以说服雷东宝的理由。

因此,周日清早宋运辉从夜行火车下来,被雷正明骑新买摩托车接上来到小雷家,雷士根一直拿出十二分的关注,看宋运辉如何对待电缆设备问题。红伟也蹭过来看着,雷东宝一看,索性把雷忠富也从猪场叫来。

宋运辉都已经主持过一次引进设备的大工程,小雷家的事情简直是小菜一碟。他风尘仆仆而来,去雷东宝家冲洗一下就全力以赴投入工作,雷东宝赞赏地拍拍他肩膀,很亲昵地夸他是累不死的超人。雷士根在一边儿看着心想,雷东宝自己又何尝不是个累不死的,但雷东宝好像对宋运辉青眼有加,什么都叫好。

宋运辉上来就给大家一个表格,这是他一贯工作作风,事事条理清楚。但是,上面大多数空格未填,基本是个空表。雷士根疑惑地看着宋运辉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就不信宋运辉能拿出比他的计算还详细的表格来。

但是,上来,宋运辉第一个问题就不在雷士根的考虑范围之内。“你们二手设备有没有配备图纸?据我经验,一般类似你们说的年份的设备图纸大多流失。”

雷正明主管此事,见问就道:“还真图纸不全,我看大多数图纸得找不到。”

宋运辉道:“如果这只是电线设备,没图纸就没图纸,现场安装时候适当调整一下就是。你们现在的电缆设备需要做设备基础,这水泥浇下去前得先找有资质的设计院来设计,根据设备情况预留水电路线和地脚螺丝孔。所以,你们的当务之急不是拿钱去把设备搬来,而是先找人去现场有的放矢地测绘设备。我把这项工作放在第一栏,这项工作大概你们这儿人手顶不上,得找两名专业工程师前去。费用一栏,你们看看需要多少。时间如果紧一些,加上来回路程,大约需要两周。”

雷东宝非常干脆,手起笔落,把一个数字填在第一栏的费用下面。

宋运辉道:“第二步,依然不是交钱。电缆与电线不同,根据你们买的二手设备型号,做出来的电缆需要吊装,靠人力不行。你们决定一下,用行车,还是用龙门吊。行车的话,还得专业设计院设计车间,那些架行车的牛腿梁不是几根水泥浇上去就行,还得根据行车设计强度。下面也要做基础,龙门吊就简单一些,但车间高度得增加。我建议你们还是用后者。”

雷东宝依然是干脆地道:“听你的。”

于是,宋运辉把第二项填上,嘴里并不闲着:“那你们现在就开始物色二手或者订购新龙门吊。等确定龙门吊可以安装的日期,再决定付钱拆设备。这儿的龙门吊大致费用我已经了解来,载重我也标一下,差不多这样就够。”

雷士根这才明白,他与宋运辉的区别在哪儿。区别就在,宋运辉懂行,即使不懂电线怎么做,可懂机械设备安装的总体框架。宋运辉这么一步一步地把项目分解开来,使得本来看似一下就不够用的钱忽然暂时有点宽裕。如此细节理性的分析,自然也牵着雷东宝点头配合,全无对他时候的断然否定。雷士根心想,这就是工作方法问题,他服。

于是,他也不非要持反对态度,配合着宋运辉一步一步地推进进度的说明,他就小雷家村四个实体的收入预期,在不同时段填入款项补充。但在场谁都看得出,随着安装层层推进,小雷家资金缺口越来越大。雷士根斜睨越来越沉默的雷东宝,果然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渐渐憋成猪肝色。

宋运辉并不发表否定或肯定的意见,只不偏不倚地给出没有倾向性的计算,把所有可以考虑节约的也都考虑进去,因为他来前也不清楚究竟这个设备可不可行,他需要小雷家众人拿出数字来配合着说话。但说到安装完毕,该下手调试时候,他还是摇头道:“看来,这下一步没必要再讨论了。把你们所有人的家底都翻出来,估计也不够。”

雷士根本来一直反对上电缆线,可如今被宋运辉如此抽丝剥茧将所有可能逼到绝路,得出绝无可能的结论,此时反而心里很堵,满不是滋味,仿佛刚才经历一场资金大战却最后大输一般的憋闷。可他还没回答,却忽然瞥见雷东宝中邪了似的,劈胸抓住宋运辉前胸,一把提了起来。在场其他四个慌了,都起身劝解,可见雷东宝目如铜铃,面如重枣,只差伸出蒲扇般大掌呼啸扇去。

雷东宝的思路原本被宋运辉牵着走向很具体的前景,心里满是冲锋陷阵的豪情。待得分析越来越深入,他的呼吸却越来越困难,他甚至都无力反驳,因为宋运辉的否决严谨周密,并无他可突围的地方。待得宋运辉说出没必要再讨论,他耳边忽如钟鼓铙钹齐鸣,一腔热血倏然冲顶,他急红了眼。“宋运辉,你还姓宋吗?你忘了你姐?你小子还有没有血气?……”

周围四人七手八脚拉扯,都是大力气,慌忙之下,只听“嘶啦”一声,宋运辉穿的短袖自胸裂开,他却总算得以脱厄。宋运辉惊魂甫定,看着雷士根他们抱住雷东宝,看着雷东宝依然冲动地冲他声嘶力竭地狂吼,不明白雷东宝怎么忽然发作,难道他讲的道理还不清楚?一时没法答应。

雷东宝心里极端失望,只想找什么发泄,猛然挣开众人,操起一把长凳狠狠朝桌子砸去。雷士根一见急了,忙大叫:“小宋,你快出去,快走。”

那边,雷东宝却大喝一声:“走什么,我又不吃人。”

众人看去,却见他已经扔下长凳,只是依然黑着一张原本就黑的脸。宋运辉这才道:“你搞什么,发疯啊。”

雷东宝依然气呼呼的,一屁股拎起一把东倒西歪的椅子,黑着脸道:“开会,商量一百七十万怎么用。”

宋运辉一点不客气地道:“商量什么啊,你干脆一言堂算了。哪有一言不合就开打。”

雷东宝这才抬眼看宋运辉一眼,却见他上身只剩一件汗背心,“怎么回事?嗯,等会儿去我那儿拿一件,嗯,对不住你,我闷坏了。你就不会一上来就跟我说不行?你搞七搞八吊我半天胃口才说不行,耍猴吗。”

宋运辉没好气,想说一句“就是你这臭脾气害死我姐”,看在场人多,不便任性。但还是道:“跟你说了几次,臭脾气不会改改吗?大家都是同事,你做人怎么能这么霸道,一言不合就动手。”

“别说啦,是我不对。”

其他四人看着黑脸的雷东宝被宋运辉数落,反而不忍,红伟忙旁边说一句:“东宝书记平时不是这样。”

宋运辉不语,闷声听小雷家五个人商量。听他们决定优先扩大养猪场,再上两套电线设备,其他钱用来改善村民居住环境,听着细节,他实在忍不住,终于还是插嘴,把他通过关系,与一家大电缆厂联络得出的结论告诉在场。他告诉他们,电缆不止电力电缆一种,其实分很多,现在估计会比较热门的有什么,设备价格比较能吃得住的又有什么,他与人家讨论综合评分最高的又是什么,要雷东宝别净盯着市电线电缆厂的那套低技术设备,要竞争,要压到别人,必须先武装自己,把自己的产品结构完善丰富起来,对方不攻自破。

雷东宝血性地想上电缆,不管通信电缆还是电力电缆,白猫黑猫,只要是猫就行。当下就又高兴起来,商量之下,决定先上过渡性质的额定电压比较小一点的电力电缆和分支电缆,起码,可以抢夺市电线电缆厂的一部分电缆市场。同时,又可以把从电线开始到电缆的品种按照民用低电压到工业用高电压的分布,一环扣一环地得到完善。这个结果,大家皆大欢喜。

宋运辉原以为平静下来的雷东宝起码会讪讪地不好意思,却见雷东宝一点都没啥变样,就在那儿支使雷正明开始去市面上了解设备,又要雷士根准备好钱,要雷士根紧着点在村屋改造上的花销。还是雷忠富建议,村屋改造二期别太大规模,应多留点活钱搞发展,不出一年,等电缆设备开启起来,村里钱多了,三期只有搞得更好。大家又不愁着这一年两年的。

雷正明说,问题是没地了,扩了养猪场就没电线厂的地,就等着二期搬出多一点的人腾地出来,这二期的钱不能不花。雷东宝肯定雷忠富的说法,说这地的事他从去年头痛到现在,越想越不能大活人让尿憋死。乡里不批,村里不会偷偷占用?等厂子造起来,乡里难道还有发动群众拆了厂子的道理?

小雷家的五个热火朝天地讨论怎么非法占用农地,怎么给被占农地的农民安排出路,宋运辉又没了事做,看着他们五个的热情发愣。他们都是自发自觉地干事,而他呢?却是越干越气馁,还得打起精神鼓动别人。他羡慕小雷家单纯的做事环境,小范围灵活的机制,合理的分配制度,还有一日千里的进步。

他相信,不用等明天,今天散会,下午开始,雷正明就会开始筹划电缆设备的工作,就是照着他刚刚给的进度表具体而微。而不用几天,定设备,平地,建厂房,安装,猪场和崭新的登峰电线电缆厂所有工作都会轰轰烈烈展开,完工指日可待。报纸上一直鼓吹的深圳速度,可能也不过如此吧。

他羡慕。可他也仅仅是羡慕。他羡慕的结果,是往后不厌其烦地被雷正明打扰,帮助确定设备,确定安装步骤,确定很多很多雷正明不懂或者没把握的大场面。他看到雷正明这个比他稍微年轻一点的小伙子迅速成长起来,虽然只是高中毕业,能力却比同龄的金州总厂大学生大大超越。所谓用进废退,把雷正明与金州那些大学生相比较,这个词汇是最好写照。

快年底时候,刘总工退休。到退休时候,刘总工虽然依然占着总工位置,可那位置形同虚设。他还占着研究所的位置,但研究所只在他手下造起一幢漂亮三层楼,其他研究人员、研究项目等都没到位,研究经费更不必说。刘总工的退休,如树枝上勉强支撑到这个季节的枯叶,在空中打了个小旋,无声无息地飘落,没有砸岀多少的响动,虽然大家都看得见。

宋运辉也看见,同样级别,另一个总厂副厂长也前脚后脚地退休,却是座谈会、茶话会、欢送会,大聚小聚,热闹非凡。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虞山卿,可绝大多数人的人情薄如纸,他这个狗崽子出身的人从小就体会深刻。宋运辉可以想象刘总工面对如此对比反差的心情会是如何,但他对两个退休的都是保持中庸的态度。

圣诞到来,虞山卿请几个年轻要好的在家搞了一个圣诞派对。虞山卿会来事,家里用拉花蜡纸装饰得纸醉金迷,桌上是随意取用的可口可乐、青岛听装啤酒和张裕红葡萄酒,香烟是红白相间的万宝路,还有上海带来的暖房西瓜,据说要九毛钱一斤。糖果饼干瓜子更是不用说,来者一人还分了一块DOVE巧克力。

这回,挺着大肚子的程开颜也跟着去了,见此情此景,大为倾倒,宋运辉把手里的巧克力也给了程开颜,让程开颜与也是大肚子的虞山卿妻子呆一起聊天。客厅里众人则是疯玩,最先还知道击鼓传花,抓倒霉的出来喝酒表演,后来都是带着酒意互相起哄,宋运辉被哄着唱了一首《今夜星光灿烂》,不三不四的花腔男高音。一直闹到很晚,宋运辉担心程开颜撑不住,没想到程开颜玩得高兴,还不想走,硬是一直玩到零点过后才散。

从热闹温暖的虞山卿家走出,经过冰冷的寒夜街道,回到自家装有科长楼不具备的暖气片的更温暖的家,两人看着空旷的客厅一时都是漠然,相比虞山卿的家,他们俩的家,大,却简陋,简陋得寒酸。程开颜拿牙齿细细地很不舍得地啃着DOVE的巧克力,感叹这巧克力真是比麦丽素香得多。

程开颜只是感慨,而宋运辉却是感慨万千。虽然他因为从事出口工作,见识过比虞山卿家更奢华的所在,可是,那些都那么遥远,即使奢华得跟天宫一样,他也不会太在意。只是,虞山卿近在咫尺,虞山卿家的奢华,让宋运辉汗颜,尤其是看着程开颜珍惜那块小小的巧克力,小孩子似的享受巧克力的美味,他更觉内疚,他没能力给予妻子更好的生活。他心里很乱,一夜辗转反侧。

处长楼有工厂余热利用的暖气片,程开颜到了冬天除非上班,其他时间都是窝在家里不肯出来,怕冷。外面的小院本来归程开颜打理,但现在都是宋运辉休息日在管。周日的早晨两人晚起,吃完早饭,宋运辉找把剪刀和铲子,出去院子收拾,程开颜捧着肚子在窗户里面看着。他刚搬进来时候做了一件缺德事,用四分小镀锌管从屋子里偷偷引出取暖热水铺在泥土下,还是晚上赶工的,免得太明目张胆。所以他家前院里的菜长得特别水灵,后院的花树都经冬不凋。程开颜强忍着不把这等好事告诉别人,每每站窗口看见自家院子绿衣盎然,她总是想笑,她想笑的是,宋运辉这么正经的人居然也会做滑头事。

宋运辉挑几棵菠菜拔了,敲窗交给里面的程开颜,见程开颜胖面孔红彤彤的像苹果,忍不住开个玩笑:“这回春节去我家,从我姐夫那儿拿包猪粪来吧,保准菜长得更好。”

“咦,不要,猪粪种出来的菜我不吃,想着就倒胃口。”

“要不埋桂花和栀子花下面?明年开岀来的花一定又大又美。”

“你才又大又臭,脏死了。不行,一定不要。”

宋运辉想了一下,道:“要不,今年让我爸妈过来吧,你不方便。小猫,关上窗,别冻着。”

程开颜笑得甜滋滋的,关上窗,把菠菜拿进去。宋运辉在外面修剪菊花。这阵子一直忙,没时间收拾,菊花开过后,枝干立刻就老黄了,而地下却有肥嫩的青苗钻出来。宋运辉将枯枝一一剪去,留下嫩苗。做着这些事,人仿佛心平气和起来,最近一直烦躁。

没想到有人声从后院那儿传来,是一男一女在议论他们家后院正盛开吐香的腊梅,又是诗又是词,非常风雅。宋运辉只觉得那声音熟悉得很,尤其是女声,熟悉到心扉的那种感觉。他忍不住放下手中劳作,耐心等那一男一女的声音慢慢靠近。程开颜看到有异,也一起注视。过会儿,却见刘总工与女儿刘启明一起从墙角转出,刘家父女看到宋运辉也是惊讶。宋运辉这才明白为什么女声这么熟悉,刘启明的声音一直像他姐姐的。

刘家父女都穿长呢大衣,还是刘总工先说话:“小宋,这是你家院子?后面开得多好的腊梅,我们经过公园看到的腊梅都还没开。还有这些个菜,这儿一带就数你的院子料理得最好,年轻人哪来那么大耐心?”

宋运辉忙笑道:“刘总这么冷天还出来?好像是快下雪的样子。没办法,我家那个现在嘴刁,她就是要吃天鹅,我也得晚上冒险扒动物园的墙。刘总里面坐坐?”

宋运辉只是客气客气,以为刘总工近日心情不好,又带着女儿,不会进他家坐,没想到刘总工却是欣然答应,跟着他进门。程开颜却见刘启明如见情敌,并不欢迎,但是既然丈夫迎他们进门,她也只得端茶倒水欢迎。

刘总工和刘启明各自坐在木椅子上,都是好奇地打量这简陋到都没有一张沙发的寒酸客厅。

宋运辉见此,微笑道:“家中简陋。刘总请喝茶,这茶叶是老家山上出的,还不错。”他端把竹椅子坐在一边,把另一张木椅子让给程开颜。

刘总工倒是一点不客气,指着空空荡荡的屋子问:“总厂上上下下,小伙子们没事都在家自己敲组合柜,你好歹也下过基层,这点动手能力总有吧?”

程开颜道:“他要么早出晚归,要么钻书房里看书,哪儿有空。好不容易礼拜天休息一天,才有时间整理整理院子。”

刘总工笑道:“都说你少年有为,有为,看来也是刻苦出来的,拿别人吃喝玩乐的时间做事。”

宋运辉微笑道:“在刘总面前,谁敢自夸刻苦。尤其是刘总还是在那么乱的年代里做出那么多事。”

刘总工长叹一声:“有什么用啊,做技术的最辛苦,最容易被淘汰,也最没花头。还是现在的年轻人聪明啊,你们这些人都是大学毕业,都是拿技术做跳板,这才对。对了,你有没听说一分厂人事调动?听说分厂长要去总厂做副厂长了。”

宋运辉只有比刘总工更早知道此事,从他岳父那里得知,但此时也只是笑笑道:“有听说。不知道新车间未来车间主任是哪位。”

“都说是你。”刘总工说话时候两只眼睛满是审视。

宋运辉又是一笑:“刘总哪儿听说。”

刘总工却是一笑,不再提起,闲闲又说了没几句话,就带上女儿告辞离开,前后不到十分钟。宋运辉将两人送出,回来与程开颜道:“你有没有看出,刘总似乎对我有敌意?”

“他现在看谁都来气。再加他宝贝小女儿到现在还没嫁出去,人家虞山卿又混得那么好,他更生气。别理他,说话太不客气,两只眼睛看着你直勾勾的。”程开颜即使为了刘启明也要诋毁刘总工,何况刘总工还真是不客气,笑起来皮笑肉不笑的。

“对了,就是眼睛直勾勾,皮笑肉不笑,你旁观者清。我感觉他就是纯粹为了看看我这个新贵的家才肯进我的门,他有点过敏了。”他忍不住,又多一句嘴,“刘启明的声音依然像我姐姐的。刚才还没见面时候,墙角听他们父女说话,惊讶得不得了。”

程开颜警惕:“你还想着她,你以前就听过她声音,是不是一直对她有好感?”

宋运辉连忙否认:“胡说八道,你怎么这么会联想?你别忘记,我好兄弟寻建祥就是被她和虞山卿告进牢里的。”

“可你现在不是和虞山卿混得很好?”

“心照不宣而已,虞山卿也心知肚明。走,去你妈家。”

程开颜想想有理,心里也知道宋运辉一直反感虞山卿,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原因在。但是,她对刘启明还是不放心。

晚饭时候,下雪了。呆在温暖的房间里看雪,感觉有些奢侈,因此宋运辉贪恋这份奢侈,在窗边看了好久,也想了好久。他刚才与岳父谈了一分厂厂长升官的事,程厂长也说,一分厂厂长年轻有为,升到副厂长后,眼看就是未来厂长。料想一分厂厂长升上后,会主管生产和技术两大块,很大可能成常务副厂长。宋运辉想到他曾经与一分厂厂长的矛盾,心中开始预计有些不妙。现在看着窗外的飞雪,心事重重。可当初与一分厂厂长作对,那也是不得已。不知现在有什么挽救措施。

到九点多,程开颜看完有个很帅男演员的《寻找回来的世界》,准备睡觉,电话铃响。电话虽然就在程开颜身边,但只要宋运辉在,她从来不接,怕接起是一声“Hello”,尤其是这种这么晚打来的。宋运辉拎起电话,也是自觉地一声“Hello”,就怕是天涯海角来的电话。程开颜粘在丈夫身边,听电话里不很清晰地传来一声女子的“Hello”,她便知难而退了,说明不是她爸妈的电话。

宋运辉却分明听到后面是清晰可辨的“Mr. Song”,他惊喜,脱口而出:“梁思申?好吗?”

程开颜闻言也是大惊,却不喜,停下脚步很是犯难,旁听,还是不听?

梁思申语速有点慢,好像是一字一拖音,听着有点怪,倒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我挺好,宋老师,圣诞快乐,新年快乐。但是,我不敢想象,宋老师的声音变化好多。”

“我也不敢想象,当年才小学的梁思申现在都上大学了。新年快乐,没出去玩?你们现在应该是放假吧?”

“现在是早上,我要赶功课。以前有两次打电话来,你都没在,没人接听,爸爸又说你就是这个电话。我想今天再试试运气,我今天果然好运气。可是,为什么我打通电话,反而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呢?对了,宋老师,你现在做什么?”

宋运辉听了觉得有趣,本来还以为梁思申穷人孩子早当家,变得犀利异常了,她写的信就很有思想,没想到说话却那么可爱。宋运辉考虑到国际长途昂贵,便简要说一下自己做什么。“我做产品出口,管着一个出口部门,同时做车间管理,手下四百多号人。你告诉我你新家电话,以后我去美国可以先知会你。”

“你管的人还不如爸爸多,可爸爸年纪比你大。我做临时工的也是一家进出口公司,可是我们做衣服,我每次上班就是给他们打数不清的单子,非常复杂,做错就麻烦了。你联系的是美国哪家公司呢?我现在水平很好,可以帮你调查公司资质。”说完,梁思申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宋运辉笑道:“好啊,你把电传号给我,我明天上班发给你。给你个锻炼机会。我们接触的都是较大规模的公司,合同订立后凭信用证发货,对方即使是一个皮包公司也无所谓。听得懂我的话吗?”

梁思申慢吞吞地问:“皮包公司是什么?”

“就是没有办公室,没有几个工作人员,只有一个人拎着皮包到处跑,皮包里面是钱、印章、发票、介绍信等全部公司家当。”

梁思申奇道:“这又怎么了?美国好多小公司是这样,有些就是在家里做买卖,只要资金实力好,信誉好,谁都不会歧视皮包公司,银行照样开信用证给他们。宋老师犯错误,不该歧视皮包公司。”

“我们这儿的皮包公司意义有点不同,这事说来话长,不浪费国际长途。这儿皮包公司打一枪换个地方,信誉不是很好。”

“噢,明白了。真希望宋老师在美国的客户都是皮包公司,那就太好玩了。宋老师请记我的电话和电传号码,我一定查出个皮包公司给宋老师做新年礼物。”

宋运辉拿来旁边的纸笔记下号码,完了忍不住问:“你以前说话很快,现在怎么说话像录音机变调一样慢?”

“没人跟我练中文,可我英语说得可快了。我真悲哀啊,听说这叫忘记根,忘记祖宗。”说着梁思申就用英语把前面的话复述一遍,果然叽叽呱呱就跟录音机快进似的,而且词汇量也大得多,宋运辉耳朵忙不过来。“我上次跟爸妈也是讲了好几天话才恢复过来。妈妈说,我现在只适合听儿歌。”

宋运辉听着哭笑不得。两人又说两句,梁思申说话费太贵,以后再打,就挂了。宋运辉心里很高兴,回过头,却见程开颜神色不愉地在一边发呆,心里立刻明白,不得不收起笑容,走过去若无其事地说了句“那么多年没见面,一时拿起电话没话可说了”,就把事情打发过去。不过心里挺不喜欢程开颜疑神疑鬼,早上刘总工来后程开颜是揪住刘启明的事追问,解释清楚了,晚饭还问,搬出他以前说刘启明气质好之类的话,要深挖宋运辉心底深处的根,宋运辉被搞得挺烦的,因为对刘启明他以前确实心中有鬼。可是,梁思申那么小,又碍着程开颜什么事了?宋运辉觉得不可思议。可程开颜还是追问都说了些啥,宋运辉忍不住给了她一句“你怎么这么庸俗”。程开颜委屈得哭,宋运辉也心烦得懒得去劝,本来挺好一个晚上,硬是被打破了。

外面,雪却是停了,地上都没积雪。

又是一个年底。

第一部 1987

元旦过后,宋运辉奔赴广州会见一位港商。港商住白天鹅宾馆,宋运辉住系统在广州的招待所。

闲暇出来逛街,广州的街道比金州繁华得多,宋运辉此时已多次来广州,光是广交会就来了两次,他此刻已能将广州闲闲逛来,而不是刚第一次来的时候对广州的乱惊得目瞪口呆。接近春节,好多商店火热地挂出大幅招牌,招引顾客,商业气氛浓厚。相比之下,金州所在的市区最多放出一块小黑板,上面写上草草几个字,路人一不小心就忽略。宋运辉货比三家,买了些礼物以便回家春节可以送人。因为程开颜身子不方便,他今年准备叫父母过来过春节。在金州的春节肯定与在农村家里的春节不一样,大约会有许多人上来串门,他也得去一些朋友领导那里拜年。没有拿得岀手的礼物不行。

可是,东西真贵!并不是宋运辉眼高手低,看得上眼的都是贵重东西,而是去年与今年比较,物价上涨太明显,而工资上涨太不明显。虽然去年年中时候,金州贯彻国家有关工资与职务挂钩的精神,进行了工资改革,宋运辉的工资提到副处级别,与其他副处再也不存在多少工龄工资差别,可是,钱到用时方恨少,他家只有程开颜陪嫁的一些家具,他需要花钱填满他空阔的家,他底子太薄,幸好程开颜从不埋怨,程开颜只要有他在就是天堂。看着广州街头琳琅满目的商品,宋运辉捏着手中紧巴巴的几张大团结,很是窘迫。不出金州,还不觉得钱的少,到了国外,反正是知道自己钱少,有心理准备,可出了金州,尤其是上广州上海这样的地方走一遭,才真正受到心灵的震荡。

宋运辉带来广州的旅行袋没装满,旅行袋瘪瘪、钱包也瘪瘪地回家了。乘火车回金州,毫不客气坐的是14级以上干部才能乘的软卧。经过上海时候跳上满嘴酒气的虞山卿。相比之下,虞山卿的旅行袋不仅漂亮洋气,而且充实。虞山卿分给宋运辉吃涂抹着奶油椰丝的面包,又拉开拎包送给宋运辉几盒音乐磁带,说是特意带给他的,还有一条沉甸甸的漂亮丝绸围巾和一包上海什锦糖。宋运辉送出的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瓶夏士莲。好在,这玩意儿还没北上到上海,虞山卿还没见过,看着满是英文的包装,虞山卿也不知真高兴还是礼节性表示高兴,看上去反正挺受用。

两人都是天南海北说了一通,甚至还讨论了厂卫生院那些妇产科医生哪个顶用,然后,不免都说到最近全厂上下都关心的总厂人事。

“小宋,你看闵那个拼命三郎去总厂,基本不会变了吧。”闵,就是一分厂厂长。

“我看应该不会变。我只愁新车间新来哪个车间主任。”

“哈,你愁什么不行,愁这个,一看就是跟我打马虎眼。有你在新车间一天,哪个车间主任来都是虚职。我才愁。我就是奇怪了,你跟闵明明是一号人,怎么就对不上眼。难道是同性相斥?”

“你愁什么,闵上来肯定不会管经营。我才愁,全厂人民都知道我跟他不对路,只有你说是一号人。”

“闵跟你最对路,都是抓效益的狂人。以后你我手中出去的条子,都得在他手里溜一弯,他还能不撸下一大批?走着瞧吧。”

宋运辉倒是一愣,没想到虞山卿看到这条。他沉吟会儿才道:“你还是不用愁。闵再怎么样,也不会驳水书记面子。不是说闵是水书记一手提拔的吗?”

“希望如此。怕只怕……翅膀硬了。”

宋运辉再愣,看住虞山卿,虞山卿没回避,也看着他。“很可能,我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还没意识到?”

宋运辉前思后想半天,才恍然:“你是说,闵的这回任命,将是从部里压下来?水书记也无能为力?”

“我没说,我又没看见任命。你丈人没跟你说?”

“我元旦后一直出差,你忘了?不过……水书记是什么人,他在金州,哪有摆不平的事。起码,他退休前两年里,你不用愁。我反正还是愁,以后新车间归闵管。”

“两年后,估计是闵的天下了吧。一般来说是,不,肯定是。我们还有两年存活期。”

宋运辉看住虞山卿,微笑道:“你别跟我绑一起,两年,那也只与我有关,跟你什么关系。你喝多了,来,喝口水。”心说虞山卿酒后真言,总算今天抓住机会可以压他一头。他只能不予计较。

“三个人,才半瓶茅台,怎么会多。”

“茅台?真的假的?”

虞山卿一笑起身,翻上他的床铺取来一只瓶子,扔给宋运辉,“还有半瓶,给你,应该是真的。你这人洋酒喝了不少,中国酒反而不认识。”

宋运辉打开瓶盖一闻,浓香扑鼻,笑道:“好酒。我要喝上一百毫升,回头你背我下火车。”说完把瓶子还是放回虞山卿面前。

虞山卿一声冷笑,将茅台酒瓶收回:“小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不起我?连要你收个礼也还得我求你。还有闵。可你们现在拿我没办法。等他两年后上位,第一个先把我这个马屁精铡了。然后才轮得到你。可他也不想想,他也是靠丈人发家,金州哪个领导屁股后面是干净的。”

宋运辉这才明白虞山卿的顾虑,虞山卿虽然从水书记那里批得条子,可生产的安排大半需要从一分厂厂长手里经过,闵这个人一向好名,看重一分厂的效益,又是个狠角色,不知虞山卿在他手里吃过多少排头。闵做了总厂副厂长,可上面依然有水书记,虞山卿只有反而好过,少了个直接经手的。但两年后水书记退休,那就难说了。宋运辉看着满嘴酒气,脸却不是很红的虞山卿道:“可闵还是有能力,他的今天,有偶然,更多的是必然。”

虞山卿冷笑一声:“算了吧,为你自辩吧。你现在当然可以这么说。但你想过没有,同样一件工作,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你凭什么?无论什么工作,上面给我的时候我都得千恩万谢感谢领导给我机会,即使再不愿做,也得接受,也得去做好,你用得着接受吗?你还可以挑三拣四,可我能挑拣吗?即使明知道给我的是火坑,我也得含着笑跳下去,还得替领导把火扇得旺盛,换你你愿意吗?你从进厂门起就比我们幸运,你有人推荐,你一来就住三楼,你不用劳动一天,你被水书记重点培养,可我呢?我就好像是个陪读,处处衬托你的光彩。有你这样同届进厂的人光辉地站在前面,为了不让自己太落魄,当有人扔来一个机会,无论机会是火是冰,我都得接着做好。你说哪来的公平?闵看我伺候水书记他看不起,闵自己回家伺候老婆怎么就不是低三下四……”

宋运辉心说这不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吗,不得不打断:“闵还不知道上位不上位呢,你急什么。即使上位,你也还有两年好日子。再说了,不行就去海南深圳嘛。连广州现在出差都不用太在乎全国粮票。”

“是啊,别鼠目寸光以为在金州做个土皇帝,大家都得听他的,天下大着呢,也不出门看看市面。”

宋运辉奇道:“你火气那么大干什么,闵这不还没上位嘛,谁知道他两年后又什么态度。坐到正位置上,说不定他主意也会变。”

虞山卿又是冷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眼看着两年后的势头是他姓闵的,眼看总厂副厂长的任命一定下来,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早已紧紧团结到闵厂长周围,拍马屁趁早?你当然还可以超然几天,你的产销都是被你自己捏着,我呢,多少人想捏死我向闵邀功,闵都不需出手。这是大势,即使水书记还在位,他也只能眼开眼闭了。但你的好日子也不会长,绝不可能让你安闲到两年后。”

宋运辉又悟,一时看着虞山卿无语。看来,虞山卿已经吃到闵周围新一代势力的苦头了。被虞山卿一说,宋运辉才明白其中利害,看来虞山卿说得有理。那么,既然水书记都已经要眼开眼闭,他岳父程厂长,自然就更无能为力。他的好日子,怕也等不到两年后。但是,虞山卿既然能依附水书记,难道就不能依附闵?依附谁还不是一样?

宋运辉看看虞山卿财大气粗的装扮,心说,一个,可能已经插不进去,闵周围本来就有一帮亲信;另一个,可能虞山卿也不屑吧。天下,又不是只有金州头顶那么小小一块,虞山卿这一年下来,已够资本。但是他自己呢?如果闵上台后开始收拾他,不,可能还得牵累上他岳父,他到时该怎么做?

看来,他当初为了出口科的位置,做事还是欠了思量。

他真不知道,到金州那么几年都做了些啥,除了头上一顶处级干部帽子,可家徒四壁,位置岌岌可危,他连虞山卿都不如,虞山卿起码务实,他却马屁也拍了小心也赔了,到最后却只得来个虚名。他这几年,走错了吗?

虞山卿不动声色地看着宋运辉思考,心说这人虽然聪明,可终究是嫩了点,经验不足,竟然没考虑到他说的这些。不过,这话他今天不说,等宋运辉回到家里,程厂长也已经会考虑到,这种厂子弟的女婿,就这么占便宜。可有人就是这么幸运。

虞山卿等宋运辉考虑会儿,才敲敲桌子道:“有笔生意,参数比一车间的高些,比新车间的低些,只能新车间降格来做,我一直犹豫。可那价格不错,量又大,不接可惜。你看,你春节前能不能亲自上阵调整一下参数,帮我赶出这批货?你的辛苦费,我会提议买家支付。这个数……”

宋运辉看着虞山卿手指在桌面画下的数字,心中一拧,这都够他两年的工资,真是巨大诱惑。换作一天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但是今天,他看看衣光颈亮的虞山卿,一时没法吱声。

虞山卿料到宋运辉心中斗争的激烈,没步步紧逼,却状似无意地说了句:“快过年了啊,没办法,每年都有那么多婚礼要参加,这一个金州,你说哪来那么多结婚的。你更不得了,新车间工人结婚都个个邀请你,够把你撕成肉松。呵呵。礼金准备了吗?”

宋运辉摇摇头,已经无法忍耐小小车厢的窒息,起身急促道:“对不起,我上个洗手间。”

虞山卿微笑点头,掏出一只式样漂亮地打火机“叮”一声点燃一枝雪白健牌香烟,斜睨着夺门而出的宋运辉背影笑得意味深长。

然而,宋运辉在走廊吹了十分钟风后回来,给虞山卿的回答是拒绝。这个答案,多少也在虞山卿意料当中,一次引诱就能让这个年轻又前程大好的得意少年低头,那宋运辉也太不成材了点。不过,两年,随着闵上台动作,随着宋运辉开始吃苦头,他还有机会。

“算了,今天这话你当没听见,我当没说。早知道你不是个贪小的人。不过你也看开一些,有些事大势所趋,别死认刘总工的轨迹一条路走到死啦,时代已经不一样,老弟。记着,两年内,我总是在这儿的。”

宋运辉心里很矛盾,可依然坚持微笑道:“明白。”他虽然拒绝了,可心里并不轻松,于是就不把虞山卿这边的一条路塞死。

虞山卿吐出一口烟圈,将手中白净的烟盒递给宋运辉,却被宋运辉推回。虞山卿忍不住笑道:“你这个人,烟酒不沾,做人有个什么趣味,他人跟你交往又有什么趣味。”

宋运辉笑笑:“幸好只做外贸,看来也只能做外贸。”

虞山卿还是笑,忽然一拍脑袋道:“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我在上海看到有凤凰小毛毯卖,给刚出生小孩子用正好,也给你带了一条,差点忘记交给你。”

宋运辉看虞山卿果然从包里拉出两条漂亮毛毯,一条给他,忙笑道:“怎么好意思。”

虞山卿把毛毯往宋运辉怀里一塞,道:“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们两个,一起进厂就是缘分,旗鼓相当还是缘分,以后被闵一起发落,依然是缘分。呵呵,孩子也差不多时日出生,更是缘分。以前虽然为了争夺机会我们有明争暗斗,不过那些都是过去式啦。为了这几世修来的缘分,我买婴儿用品时候怎么能不想到你孩子?拿着,别客气,我这不是放长线钓大鱼。”

听虞山卿这么说,宋运辉当然不便再推辞。下一站有别人进来,两人就不便再肆无忌惮谈金州的事,一起聊些老外如何暴发户如何,一路时间就打发了过去。

春节很快来临,雷东宝亲自送宋季山夫妇来金州,还带来不少年货。雷东宝这回拿出来的年货不同以往,竟然有罕见的海参、干贝、蟹子、裙带菜。大家,包括雷东宝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吃。雷东宝说这是杨巡带来送他。因为登峰电线电缆厂眼下货色齐全,杨巡见了他不知道多亲。

雷东宝第二次来金州,他竭力要求宋运辉带着进去绕一圈。宋运辉依言,带上雷东宝将厂区转了个遍。冬日的夜晚来得格外的早,等两人一圈两个多小时走下来,厂区已是灯火通明。雷东宝站在二分厂大门,看向一分厂边沿新车间灯光璀璨,如同水晶宫一般的塔罐丛林,豪情满怀地跟宋运辉说,他以后也要把小雷家建成这样的壮美。

新车间刚建成时候,宋运辉最大的爱好就是带着程开颜,骑车到二分厂门口看新车间的灯火辉煌。可现在听着雷东宝的豪言壮语,他竟没有自豪,也没共鸣。

他出差回来,闵厂长已经新官上任。一分厂换上的新分厂长以前就是闵的亲信。程厂长的分析与虞山卿差不多,如今的金州上下,已经飘荡起绣着“闵”字的大旗。临近春节,闵厂长还未有任何动作,可是宋运辉已经感到黑云压境。此时此地,要他如何欢喜得起来。

杨巡今年早早结束生意,携戴娇凤踏着积雪,春风得意地回家。下火车,他就财大气粗地叫了一辆等客的破轿车,拉着他们俩先去杨家。可杨巡终究还是怕他严厉的妈,怕妈看到他的奢侈,车到山岭下,他就让停车付费,宁可大包小包扛着那么多行李走一段路翻过一个山头才辛苦回家,差点被戴娇凤笑话死。

他将千娇百媚的戴娇凤领回家让母亲瞧瞧,和放寒假的弟妹们一起吃个中饭,大家见面都是客客气气,杨巡这提了一年的心才总算放下。中饭后,杨母就提出戴娇凤也是离家一年,杨家不能自私地强留着她,杨家不能搞重男轻女的封建套路,她安排杨速跟着骑车驮戴娇凤的行李,而杨巡当然是驮着戴娇凤,客客气气送戴娇凤回家。

戴娇凤原本一直以为杨母很严厉,今天这一接触,也是跟着杨巡一起松口气,觉得杨母虽然说话权威,可笑容可掬,是个明理的长辈。而且,还送她一堆见面礼,很是周到。唯一美中不足,杨家新修好的二层楼新房,楼上三间卧室,杨母一间,杨逦一间,三兄弟共用一间,就是找不到她的落脚地。那她春节还要不要来杨家过?戴娇凤不知怎么处理,问了杨巡,杨巡含糊其词。戴娇凤看不出,杨巡这半天下来又怎会看不出母亲想什么,他能看不出母亲有意把他们兄弟三个塞一个大卧室是什么意思,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但当着戴娇凤的面,他只有敷衍再三,怕这未来婆媳关系闹僵。

送走戴娇凤,杨巡回家背着弟妹们与母亲商量,果然印证他的猜测,母亲不允许未领结婚证的戴娇凤春节来杨家过夜。杨巡据理力争,说这种规矩无稽,可母亲在家一言九鼎,咬紧牙关就是不许,搞得杨巡非常气闷,可也无奈。他与戴娇凤正一团火热,两天不见就非常想念。可春节回家,需要到处拜访朋友,感谢朋友们一年来的照顾,一起展望未来一年的好年景,大家见面总要喝几口酒,说几句话,他一时忙碌得有些脱不开身。

当然,他最需要拜访的是他的大户,小雷家村的登峰电线电缆厂。这个登峰电线厂变为登峰电线电缆厂,虽然厂名只变了两个字,影响却是不得了。反正高压线他也暂时做不了,现在手头只要拿足登峰厂的,那就是全系列,他虽然没跟登峰厂的人说,可在外面他打的就是登峰厂门市部的牌子。带着这块牌子,和全系列的登峰产品,再加他千方百计印来的名片,他走进那些国营大厂时候,腰杆子都挺拔粗壮了些。只可惜登峰厂的产品年底才真正形成系列,他的腰杆子才粗壮不到一个月就回了家。

因此,他送给小雷家相关人员的年货最是丰厚,大多数是本地采购,可有不少是他从北边带来的渤海湾特产,说起来还是山珍海味。可他要求小雷家给他一份许可证书,认可他做地区门市部或者批发部的请求被否决。因为雷东宝总觉得杨巡这小子滑头滑脑,不可信任,某些敲上大红印章的文件交给杨巡这种人,他不放心。

杨巡无奈,也不敢强求,因为以后还指着登峰厂及时安全保质保量地供货呢。杨巡第二个需要拜访的人物是老王。

老王大约是杨巡家周围最早一批走出农村,奔赴大江南北寻找生路的人,当年借蜂箱在铁路上几乎是免费运货,很是赚了一些狡猾钱,是出了名的倒爷。后来凭借着手中资本,很快就站稳脚跟,成了东北一个城市里同乡中的佼佼者,他拥有最大的仓库,当然也拥有最大的生意额。老王最初眼里看到小杨巡,还是因为杨巡第一年做生意时候主动要求春节不回家,替大伙儿看仓库,大家的货就是凑齐放在老王仓库里。等开春大伙儿转回,杨巡有条有理地发还大家的货物,小伙子的吃苦耐劳给老王留下很深印象。此后老王几乎是看着杨巡一步一步地成长,直至成为当地电线电缆批发零售行业的有名人物,直至老王自己有时也要问杨巡拿电线。因为是老乡,也因为都是领头羊,又因为同在一个城市做生意,需要守望相助,大家经常一起吃饭聊天,老王与杨巡的关系现在挺好。

老王生意做久了,开始产供销一体化,想将所有的利润一网打尽。于是在老家找一家小学,搞了个校办厂,先期投进去没多少钱,放几台胶木成型机,几台脚踏冲床,小作坊似的开业,校办厂做出零部件,交给四邻八乡的乡亲拿回家装配好,每个给几分钱几厘钱的组装费,做得很红火。此后老王卖的电器开关都用上他自己厂产的货色,这比从那些最小的街道小厂进的货色还便宜。又是市面上要什么,他家校办厂生产什么,老王家邻居族人就装配什么,调头非常灵活,于是利润越做越多,盘子越做越大,车间设备越来越多,冲床从脚踏变成机械的,给老王厂做加工的人也越来越多,从一个村弥漫到另一个村,老王成了当地有名的带动大家致富的能人,再也没人很不尊敬地喊他倒爷。

杨巡来到老王的校办厂,见虽然临近春节,可低矮昏暗的校办厂平房里面依然热火朝天,每台机器上的灯泡散放着昏黄的光芒,映照得工人冬天里汗浸的脸也泛着微光。杨巡看着好生羡慕,他知道这些工人正在赶制老王明年北上将要捎带的货色。他则是需要春节后才能从各处进货,特别是有些国营厂惰性十足,问他们买货就跟问他们取命一般,拖拖拉拉,每次进货都是个曲折漫长的攻关过程。唯有登峰厂才是钱货一手交易得爽快,有时打声招呼,说是车子等着,连夜都能替你赶出来。人都是趋利避害,几次下来,只要登峰厂做得岀的货色,杨巡当然只从登峰进,谁还去看国营厂那些大爷的臭脸。

老王办公室的地面摆满东西,简直难以驻足。老王儿子已经成人,才初中毕业一年,已经能替老王打理校办厂的生意,而老王的妻子老蚌怀珠,逃外面亲戚家做躲风头去了,不过,反正老王也没打算好生过春节,只想过一个劳模的春节,妻子在与不在一个样,整天与儿子一起泡在校办厂。

杨巡站到门口,热情地大喊一声:“王叔,春节还不歇着?”

老王抬头见是杨巡,伸脚踢开地上一些包装,替杨巡整岀一条羊肠小道,“你怎么会来?你媳妇没跟着?”

“小凤回娘家住着。”杨巡当然没脸说出具体原因,“王叔,这些都是春节后拿去的吗?要不要拼车?我估计还有半个车厢空位。”

“正好,给我。我正愁一辆车装不下。你要些什么,这儿挑几个?都在。”

杨巡没客气,蹲下身冬摸西摸,挑岀几样,写个数字给老王,“王叔,春节后一起走吧,我到那儿就去银行拿钱给你。”

“我元宵过了再走,你等得及?”

杨巡笑道:“等不及,我还是先走吧。反正货都托给你了。王叔,你这家厂,看着都让人眼红啊,才两年不到吧?都红火成这样了。”

老王心里美,脸上也美滋滋的,“要说,自己开家厂,别说是发货发得心里有数,做的东西也是最好销最合我脾胃啊。”

“更别说挣钱啦。”杨巡陪着笑,“王叔有福气,儿子都那么大能帮上忙了。我家弟弟妹妹还都读书,我如果想有家厂,看来还得与人合作,指望不上弟妹。”

“杨速不是挺能帮忙?他书读得怎么样?”

“我妈管着,我妈不让杨速出来干活。好歹他去年考上普通高中,我家杨连考进重点高中,两人刚考完大考,才歇两天,就被我妈抓着做寒假作业了,读书可真苦。王叔,你这几个货色……好像是给煤矿专用的?”杨巡两年生意做下来,已经熟能生巧。

老王神秘地笑,“只有你看出来。怎么样,你敢不敢做煤矿的生意?”

杨巡一听,眼睛发亮:“我有种电缆几种规格正好是煤矿专用的。听说煤矿电缆一拖就是几公里,只要联系上煤矿,那就是大买卖了啊。王叔,你有门路?”

老王呲着牙齿又笑:“刚联系上,好不容易拉上的关系。等我做铁了,拉你一起认识认识。”

杨巡有些好奇地伸长脖子问:“听说煤矿那边管得特别严?有没有这回事?”杨巡说的时候忍不住搬起一只减压启动器,瞟几眼就看出里面的芯子没用铜或者铝,而是包得很好的水泥管。都是这么在做,卖的人都懂那窍门。虽然问题问出去了,可杨巡早从这台减压启动器里摸清楚答案。就这种没法减压,只能当闸刀用的减压启动器也能卖到煤矿,那煤矿能管得严吗。

老王见杨巡翻看减压启动器,又见杨巡展眉一笑,知道杨巡已经清楚答案,他便不再回答,只笑道:“走,我们去喝几杯,厂子扔给我儿子。小杨,你看我做人爽快不?结婚早,儿子生得早,我还没爬上四十,儿子已经能替我管家,女儿已经长得林妹妹一样好看。嘿嘿,我老婆还能给我再生儿子。做人……啊”

杨巡放下减压启动器,心里也打算上做煤矿的生意,不过见老王不愿多说,他也不再说,他本就是个最会看人眼色的人。“不是说没拿准生证不让生吗?不怕罚款?”

“怕什么,我有钱,我有钱生得起,养得活,罚几个钱算什么?你也早点生,还等个啥?”

“我哪像你王叔,啥都安定了,想怎么生就怎么生。我现在今天跑这里明天跑那里,落脚点都没有,哪敢生。”杨巡心说他妈早说了,不能给弟妹带个坏榜样,他去年要抓住戴娇凤,不得不对妈阳奉阴违私奔了,可生孩子的事,老婆已经到手,缓几年没事。

到了酒馆子,两人立刻不说了,都知道计划生育抓得紧,万一被谁偷听泄露出去,警察都会出动抓大肚皮。两人说说行情,不知不觉就是一餐。

杨巡与老王喝了几口酒,胸口一团春意盎然。赶紧骑车大老远,绕去戴娇凤家看望。戴娇凤也想他,一直嘀咕着要跟着杨巡走,杨巡异常为难,只好照旧推说你戴娇凤也看见了他们兄弟仨睡一屋,实在没戴娇凤住的地方,等他这几天想办法解决了再来接她。而戴娇凤回家受父母兄弟教诲,已非东北时候随便杨巡瞒天过海,很敏感地问是不是他妈不让,才会房子造好那么多天,却没留出她的床?杨巡当然一口否认,可饶是他否认得坚决,戴娇凤还是神情不悦,敷衍杨巡的亲热。

岳家也敏感这个问题,生气于杨巡的母亲不认这个事实媳妇,不让戴娇凤春节去杨家过,说这明摆着是欺负人。戴家有意早早摆出晚饭,早早请杨巡吃完,早早要他回家上路,戴家的大义凛然地说,没领证的姑爷在女方家过夜不好,太晚离开也招人闲话。

杨巡感觉自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虽然是早早被赶出戴家,可一路月黑风高,行路难,行路难,大冷天骑得满头大汗,速度却快不上去。其实他今晚是想趁天黑赖在戴家的,可没想到人家不让,他走得极其没有面子。骑了也不知多久,天黑得连手表都看不清,终于到了进村的山坡。可今天杨巡心灰意懒,没劲冲坡,冲到一半就跳下来,改为推着到顶,才捏着刹车缓缓趟回家。

家里只有杨连看着书等他,其他人都睡了。他走过去翻着一看,是本《古文观止》。杨巡拿着杨连的书上床躺着看,初中毕业多年,这种书看着异常陌生。不过想当年他的语文也不是太好,他擅长的是数理化,不是有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吗?那真是应到了他的身上。起码,他算帐总是比人快一拍。

第二天早上,杨巡自以为晚起,没想到弟妹们都还睡着,睡得跟死猪一样。他悄悄下去,却见妈拎着一桶洗好的衣服从外面进来。杨巡忙上去接了桶,又帮妈从屋里背岀晾衣服的竹竿,支到外面石凳上。一边轻问他妈:“不是给你买了洗衣机吗?干吗不用?看你手都冻烂了。”

杨母紧着埋怨:“你这人不会买东西,这洗衣机是给通自来水人家用的,我们用得有一个人挑水,麻烦,还不如到溪坑里洗着方便。钱多也不是这么乱用的。还有电视机,这里隔着大山没信号,你买来电视机有什么用,还彩电,这不是花冤枉钱吗?以后再买大件来,你先写信跟我说一声,不能用就别乱买,浪费。我托人去问着,谁家要电视机洗衣机,我原价卖了,听说还开后门才卖得到呢。”

“不会让杨速杨连挑水?他们都是大小伙子了。”

“你这话才笨,老二老三除了暑假寒假休息日,其他时间都住宿,连杨逦都住在学校,谁能帮我。要我挑水,还不如拿去溪坑蹲着洗。”

“那叫他们礼拜天挑水,把水缸也挑满了,反正你家里也得用。他们礼拜天回家带衣服来洗吧?那么多衣服你一个人怎么洗得过来。”

“老大,你不要为用洗衣机而用洗衣机,你孝敬我我知道,我还是喜欢手洗衣服,你别跟我说了。快去洗脸,猫舔过一样,满脸油光光的。”

杨巡本来想趁着弟妹们都还没起床,跟妈好言相求戴娇凤的事,诉说一下他的为难。但见妈一如既往的强硬,连洗衣机这等小事都强硬,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折身进去厨房,往灶上大锅里倒一桶水,钻进柴窝开始烧水。一会儿杨母晾晒完衣服回屋,上灶前舀岀半开的水倒进热水瓶里,等三兄妹起床用。她又快手淘岀半箩米,倒进大锅煮粥。这才招呼杨巡出来洗脸,由她烧火。

杨巡刷着牙,想着戴娇凤,心里坚决地要把这事跟妈说明。他急着洗完脸,捞起大勺揭起锅盖搅了几下,才猫到妈面前,陪着笑道:“妈,让小凤来吧,虽然没领证,可那是迟早的事。”

“不行。你下面还有三个弟妹,都是尴尬年龄,他们要都学了你,高中就谈恋爱怎么办?大学不考了吗?你跟小戴在外面我们看不见随便你们,回家不行。我早说过了,你是大哥,你得带头做榜样。你现在做的榜样很好,连杨速不爱读书的现在也肯刻苦,你要是领着小戴来住上,你怎么介绍?叫弟妹们怎么学你?再说我是村妇女干部,我自己儿子都带头无证结婚,我以后还怎么管别人晚婚晚育?”杨母语气非常严厉

杨巡被妈的一顿道理打回,无奈地道:“妈,小凤是个好女孩,在东北帮我很多忙,什么苦的都干,她不是你说的风流女人。而且我们已经在一起,我春节不让她来我家过,我怎么对得起她。”

杨母沉着脸,道:“你这话不对,我没反对她来我家,前儿她来我看着也高兴。但春节她来后,晚上得回去,不能住这里。小戴要是吃得了这个苦,她每天都可以来,我欢迎。你要记住,你不仅没领证,也没摆酒席。名不正,则言不顺,这话你要记清了。”

“妈,你不觉得太对不起小凤了妈?她一个女孩子,你要她回家怎么做人?”

杨母道:“你以为……”忽然刹住,做个眼色,杨巡回头一看,见是杨速和杨连前脚后脚地下来,他只得也不说,上楼拖杨逦起床。他也不想跟妈为戴娇凤的事在弟妹们面前争执,他做大哥的不能带这个坏头。爸去世后,妈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他们四个拉扯大,他不能不体谅妈的辛苦。

等兄妹都吃完饭,杨巡带两个弟弟,自行车后面各挂两麻袋谷子,去村尾碾米。他从小帮着寡母做事,又是老大,练就灵活主动,比如碾米这等事,都不等他妈吩咐,他揭开米缸一看快要见底,就自觉想起要碾米了。杨逦也要跟着去,四兄妹一人一辆自行车,很是浩浩荡荡。都是因为杨巡赚了大钱,一家人如今走出去不知多少精神。

一路上,杨巡几次三番想跟弟妹们讲戴娇凤的事,可几次三番地噤声。作为大哥,他在家里一向是弟妹们眼里的第二权威,如今他能干赚钱,弟妹们看见他更是崇拜。他还真如妈所言,他怕说了与戴娇凤的真实情况,把眼前三个水灵单纯的弟妹给教坏了。他自己也知道未婚同居不是件好事。

他只能在心里唉声叹气地想,唯有春节后回东北再好好向戴娇凤赔罪了。只是不知道戴娇凤还会不会不管不顾跟他走,戴家这回会不会看紧她。

雷东宝在宋运辉有暖气片的家睡得温暖舒适,竟然睡过了头,误了火车,这才到了晚上天色墨黑才被四宝的拖拉机接回到小雷家。雷东宝路上早把宋母给他准备的中餐点心都吃光了,回到家里饥肠辘辘,马马虎虎叫一声“妈”,便下手翻灶台,看有没有吃的。他们家依然还住着祖传泥巴房子,村里统一造的新村还没轮到他,

等雷东宝的妈听到儿子呼唤,从邻居家远距离奔袭冲进厨房。雷东宝已经翻出一盘码得整整齐齐的饺子,他好奇问道:“妈,你会包饺子?谁送来的?”

雷母忙道:“士根媳妇送来的,士根媳妇真是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抓。我下给你吃。”

雷东宝疑惑,“士根媳妇又不会做饺子,前两天士根还提起。到底谁拿来的?”

雷母不敢看向儿子,尴尬地笑着道:“没谁,没谁,就那啥,那啥,宗梁伯外甥女过来包的。你只管吃,又没让你付钱。”

“她来干什么?”雷东宝知道这个宗梁伯外甥女,托关系进猪场干活,倒是个手脚利落的。

雷母“吭哧吭哧”半天才道:“宗梁伯带她来坐坐,人家小姑娘勤快,进门就帮着收拾。是个好姑娘呢。”

雷东宝不响,立刻明白宗梁伯来干什么了,打开窗子,就把几十只饺子连布带碗全摔了出去。关上窗,才对他妈正色道:“妈,你不许自作主张。你懂啥屁好姑娘?那么好的萍萍以前你还嫌,你懂啥?遇到个拍你马屁的你就说好?以后还不知怎么整你。早跟你说了,我们都对不起萍萍,你别插手我的事。”雷东宝翻出一大碗冷饭,拿开水一泡,拌上白糖开吃。

雷母被儿子训得哭出来,又想到抱孙子无望,越发悲恸,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你三十出头啦,人家士根儿子都已经上幼儿园,你好歹给我们家留个后啊,你就算随便娶个老婆给你死去爸留个后,我也没话说啦,你爸要是在,我早就多生几个,也不会稀罕你啦,嗬……哈……,我死了怎么向你爸交待啊,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省得看你一辈子光棍啦,省得被祖宗大人骂啦……”

雷东宝听得心烦,捧起饭碗去他自己屋子。雷母委屈哭了会儿没人响应,即使有人路过听到也没人敢进来管书记家的事,她哭会儿便生着气回她屋里,赌气不给儿子做晚餐。雷东宝坐自己床头,嘴里完成任务似的扒饭,两眼看着床尾的烙铁烫花樟木箱发愣。那樟木箱是他当年特意叫工程队的木匠精工细作的,里面放的都是只能放进他一只拳头的小衣服。樟木箱防蛀,里面的小毛衣小鞋子小袜子都还保存完好,可是做那些小衣服的人不再了,这些小衣服也没人来穿它们了。最后一口饭梗在雷东宝喉咙里,咽不下去,倒是眼泪,在他眼眶里缓缓打转,终于还是没有落下。可雷东宝嘴里含着那口饭,傻傻地坐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雷东宝去猪场,说什么都要雷忠富把宗梁伯外甥女开除了。雷忠富最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偷偷叫女孩子先回家过春节,准备等雷东宝气头过去后再婉转帮女孩子说说情。待得打听清楚原来宗梁伯曾领女孩子去东宝书记家,才知道宗梁伯触霉头了,却是没想到东宝书记还守着当年葬礼上的誓言,心里倒是佩服。回头给女孩一点钞票意思,打发了她。又跟宗梁伯通声气,虽然挨宗梁伯几声骂,可人还是开了。宗梁伯最多背后骂骂,对着雷东宝却什么话都没有,还被人笑话不看眼色想攀贵亲,很是气了几天。这以后,小雷家上下谁也不敢再提起给雷东宝做媒的事。

办完猪场的事,雷东宝就到村办,要士根帮着收拾礼物,再从小金库包岀两千块现钞,说他要送人。雷士根依言提出,记录下用途,以后找机会让雷东宝也签字确认,密封到信封里,收于保险箱。

雷东宝提着他千年不变的黑色人造革右下角印三潭映月风景的公文包来到陈平原书记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也曾是徐书记坐过的,不过,新的办公楼正在不远处建造,陈平原在这间办公室不会坐得太久。

雷东宝还在走廊时候已经被陈平原的秘书拉住,要他说话小心点,说里面正生气。雷东宝问生的什么气,秘书知道雷东宝与书记要好,就说书记本来有个很好的机会,可是半路杀岀程咬金,上面又下达一个必须大专文凭的硬杠子,陈书记硬是被这硬杠子打下马。雷东宝听着也生气,可转念一想,他推崇的老徐和宋运辉都是大学出身,果然都是本事了得的人,而现在雷忠富在县里推荐市里安排下去农大进修,雷正明带几个小年轻去高专进修机电专业,已经能画图纸能看图纸,一边进修一边岀成绩,可见读书还是有用的,也可见人家上面那大专硬杠子还是有道理的。

但陈平原也有他的道理,“我们那时候哪有考大学这种事,我们家庭成份差的哪里轮得到推荐上大学,当年不让上大学,现在又问我们要大学文凭,这不是捉弄人吗。”

雷东宝笑道:“我小学文凭,不也活得好好的?你还尽推荐我做省劳模。”

“我们不一样,你挣钱凭本事,我们这里除了本事还今天一条硬杠子明天一条软杠子,天天给杠子打得满头开花。你说我能力有没有?不说别的,现在全市各个县,我这儿经济工作做得好,年财政收入最高,遥遥领先。我这儿思想工作做得好,你给增补上市人大,还有其他几个先进分子。我这儿就是教育工作也是做得最好,今年夏天哪个高中升学率最高?还是我们,比市一中升学率还高。呀,这么多硬杠子我都超标,偏偏就不敌文凭这条硬杠子,你说做人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雷东宝将报纸裹缠的两千元钱放到陈平原面前,“高兴点,过年过节的。”

陈平原愣一下,却一改以往的稍微客气推辞,一把将报纸包揽入抽屉。完了却不吱声,低头闷吸一枝香烟,好久才道:“东宝,你看我几岁?”

“干吗?反正不年轻,别想再找对象。四十吧。”

陈平原写下一个数字,举起纸给雷东宝看,见到雷东宝吃惊的表情,他叹声气:“我这年龄,错过这次去市里发展的机会,等这一届做下来,该让我去县人大养老喽,我这人也该过期作废喽。”

听着这话,雷东宝不由想到宋运辉的烦恼,顿时对陈平原有了理解。“你们这些做官的,很多有本事的想做事,做不痛快,做多事了,遭人红眼,最没意思的是,我们只要傻大胆肯干,早干一步,就能挣大钱,你们只有死工资。你们除了个官衔,啥都没有。”

陈平原听了既有同感,又伤自尊,佯瞪一眼,道:“你别胡说,这种话也乱说,我们是人民公仆,为人民服务。”

陈平原本想拿套话压住雷东宝不得胡说,到底他是县委书记,雷东宝是他手下村支书,不能让雷东宝在他面前太放肆了。可雷东宝天不怕地不怕,满不在乎地道:“胡说啥啊,我小舅子做上处级干部了,本事比我好得多,我有事都要找他商量去,可他一个月工资还不如我一星期的,他看见我就心烦。你还不是一样。”

“别瞎猜。”陈平原干咳几声,整整喉咙,“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每年春节前后找我准没好事。直说吧。”

雷东宝道:“向你汇报,去年跟你说的万头养猪场,我们做到了。我们还做到猪场的猪种档次在全省领先。今年赚了不少,还了银行不少,总之是大丰收。大家都要我来感谢县委领导得好。”

陈平原不耐烦地笑道:“东宝,你说套话不在行,还是趁早别讲,跟我说实话,你又想干什么大计划。”

雷东宝“嘿嘿”一笑,道:“我不是跟你说套话。你别插话,你一插话我更说不清楚,我的意思是,现在不是过去,现在得拿技术说话了。像我们养猪,这养猪学问大,有些人喜欢吃五花肉,我们就养腰身特别长的猪,有些人现在不爱吃肥肉想吃瘦肉,我们就养腿特别壮的猪,我们现在一分场、二分场、三分场养的都是不一样的猪,不能串种。卖出去也是不一样的价,那种猪腿特别壮的,卖给做出口的,价钱特别好,花一样的饲养成本,特别挣钱。年底时候又开动两条电缆设备,现在虽然还没开始好好挣钱,可已经前途一片光明。陈书记,你帮个忙,跟银行说一声,我今年贷款还不出,都压在电缆设备上了。”

陈平原狠狠瞪雷东宝一眼:“好,你说完了?我问你,不经批准私自占用农田是怎么回事?去年跟你说的这贷款是给你什么用的?你又给我做了什么用?你那小雷家村现在一半新一半破跟剃阴阳头似的,比全破的还难看,你怎么给我长的脸。你这言而无信,还想让我帮你。上面都在问我怎么树的你这个典型。”

“没办法,钱不够啊。总不能房子造好农民饿着肚子住新房吧。那地你要么也给我补批了吧,又不是多难的事,人家村里现在也都在批。”雷东宝都没想承认错误,依旧好像还是他得理不饶人。

陈平原想了好一会儿,道:“地可以批给你,贷款我也可以给你说说,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们新村里面那么宽那么平的水泥路,你再给我延长点,伸到省道为止。你们村办企业不是很兴旺吗?有钱也不会把村子弄整齐点?怎么能让领导每次参观先走一段让你们拖拉机压坏的机耕路?”

“这得花多少钱,不行,我们现在先发展,再享受。要不你再批我点钱。”

“今年不能再给你钱,我全县的钱都放你兜里怎么行,我也给你算笔帐,你现在修路要五十万,这年头物价日涨夜涨,等明年同一时候你再想修,一百万都拿不下来。你想清楚。再说你小雷家富裕村的形象好,宣传做得出来,以后市里也会贷钱给你。”

雷东宝心说,看来不答应不行,只得道:“好吧,答应你,我再旁边种上树,搞得像杭州苏堤一样美,好不好?”

陈平原沉稳地道:“当然好,还有……”

“你不是说一个条件吗?不行,说好一个就一个。”

陈平原哭笑不得,从桌上翻出一只讲义夹,交给雷东宝:“我辛苦让人收集的资料,明年你把这些能拿的奖都给我拿了,什么养猪奖养牛奖,农村改革先进奖之类的,你小雷家发展不能光盯着经济效益,你还得盯住社会影响。你要明白一点,社会影响就是财富,你社会影响越大,办事越方便,贷款也方便。等你社会影响大了,哪天你还不屑来我这儿拜年,你都能拜到省长办公室去啦。给。”说完将讲义夹扔到雷东宝面前,“叫你们村长去做,你做不来。”

雷东宝看都没看,将那夹子哪儿来哪儿去。“拉倒吧,这种东西我再也不信了。以前你也是给我搞个什么人大代表,可才出了点什么事,撸起帽子来比变戏法还快,有啥用啊,还不如钱实在。”

“你这鼠目寸光,尽看着眼前。不是跟你说了吗,靠些奖状巴结上市长,比我这个县委书记有用。给你好处还往外推,木疙瘩脑袋。拿着,爱做不做,聪明人肯定做。”

雷东宝想不理,陈平原早褪下文件给他,留下讲义夹。雷东宝说声“小气”,陈平原终于爆一句粗口,“妈的,谁像你们农村破落户,没规矩。”骂出来后,陈平原憋了那么多天的一口气才终于顺畅了,可心里一直怀疑雷东宝不知怎么在笑他小气。雷东宝却若有所悟,大腿一拍,道:“对,我回去也把规矩做出来,否则电线厂每天只看见丢扳手榔头。书记,批张饭条,中午了。”

陈平原摸岀几张餐券交给雷东宝,正好走廊传来响亮的电铃声,下班了。陈平原仔细锁上抽屉,看着雷东宝把资料塞进黑人造革公文包,包身又恢复鼓胀,这才领雷东宝一起去机关食堂。

机关食堂里好多人都认识雷东宝,不过好多人都不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一则因为他们好歹是县机关,而雷东宝来自基层,上下有别。二则雷东宝这张臭脸,笑起来也是凶相,他跟你客气点,握手跟搓麻花,拍肩跟造房子打桩,细皮嫩肉的县机关人员没几个吃得消,看见他个个敬而远之。雷东宝不知就里,看到顺眼的就上去一熊掌,震得人心肝肺打秋千,巴不得他快快离开,他提什么事都是好说好说。

这个春节,杨家比去年过得更富庶,家门口屋檐下挂满鸡鸭鱼肉,可大家却反而不稀罕荤腥,一家人抢着吃素。初一时候杨巡飞奔去戴家,厚厚地发了一叠压岁钱,又送准岳父母一人两千块钱,才换来戴家的笑脸。他这才松了口气。

定下心来的杨巡才留意到,四周围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热情地吼着“一把火……一把火”,他问了戴娇凤才知道,原来昨晚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个台湾来特别帅的混血儿歌手费翔且歌且舞唱了首《冬天里的一把火》,特别好听。杨巡瞅着戴娇凤说费翔说得高兴,忙趁热打铁问戴娇凤今年跟不跟一起去东北。戴娇凤反问他明年春节让不让她去杨家。杨巡扯了半天两人的事与家里无关云云,可戴娇凤就是认定明年春节。杨巡就横下心肠问戴娇凤,是不是明年春节他还是没法让戴娇凤去他家,她就不跟他去东北。戴娇凤肯定,并说不明不白地跟了他一年,没想到他是个胆小鬼。杨巡初一一大早骑半天自行车过来戴家,又陪着笑脸做了半天孙子,见戴家收了他钱后转为笑脸,而戴娇凤还一直不冷不热,这回又说他是胆小鬼,他终于火了,说出不去就不去的话。他硬撑着笑脸与戴家众人告别,借口说有人在家等他,中饭也没吃就走了。

杨巡这一走,戴娇凤并不觉得怎样,只是生气而已,戴家人却慌了,急着要戴娇凤第二天亲自去杨家言和。戴娇凤不以为然,她在东北常与杨巡打打闹闹,床头吵架床尾和,吵几句嘴又没什么了不起。她就是不去。

杨巡非常郁闷地回来家里,杨母却说戴娇凤不跟去东北也好,大家都安分过日子,等结婚年龄达标那一天。杨巡指责他妈不近人情,说他一个人在东北多辛苦孤单,有戴娇凤说说话解解闷,还有戴娇凤照顾他,戴娇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妈怎么能只看到结婚年龄一点,不看到其他。可杨母坚持做人要行得正,站得直,原则性问题不能丢,绝不能钱挣多了做个被人戳后脊梁的浅薄无耻暴发户,说杨巡与戴娇凤交朋友她没意见,可人决不能在领证前带回来住。杨母又问杨巡早上口袋里鼓鼓囊囊一包钱去哪里了,杨巡回答说在戴家发了压岁钱。杨母嘴上不说,心里却鄙夷戴家,儿子挣的钱儿子怎么花是儿子的事,她不插手,可戴家太贪,女儿还没出嫁,就这么好意思拿她儿子那么多钱,戴家就能心安理得地拿得下手?杨母理所当然地认为,戴家家风不正,才会养岀个跟人私奔的女儿。杨母也不想想,私奔的另一个参与者是她严格家教下的儿子。杨母反正是怎么看戴娇凤怎么不对味。

杨巡没想到他敬爱的母亲大人还有那么不通融的一面,本来心里生戴娇凤的气,这下却两头生气。可两头又都是他爱的人,他没有其他办法,只有运内功把两头气自我消化。这一个年过得极其不快乐。他想他妈应该看出他的不快乐,他也一直劝妈妈松口,可他妈在他走之前还是没松口。他备足货物走之前又去戴家,戴家见他再来,都松口气,可戴娇凤还是要杨巡在明年春节她去杨家过年与她今年不跟杨巡去东北之间选择。杨巡要戴娇凤再忍一个春节,反正明年春节过了没多久他就到领证年龄,可戴娇凤娇纵地翘着嘴说,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戴娇凤说完就不理杨巡,拿着一本最时兴的台湾人琼瑶写的小说《心有千千结》看。杨巡说了半天好话,戴娇凤就是背对着杨巡不理。杨巡只得怏怏而走,自己一个人押上送货车去了东北。

对峙的双方,一个是他老娘,一个是他老婆,两个人都不肯退让,杨巡还能有什么办法。

可令杨巡没想到的是,他到了东北,在仓库卸完货,请司机吃顿炖菜,安排司机住下后,回到他去年新买的两室一厅家里,却见门缝透出灯光。他警觉地拔出钥匙伸长手臂开门,人远远站在楼梯口。没等他将钥匙旋到底,门却哗啦自己打开,站里面的是戴娇凤的二哥,戴二哥后面是拿眼睛白着他的戴娇凤。杨巡欣喜若狂,一扫一路独身一人的郁闷,冲进门抱起戴娇凤打转。搞得戴二哥看着不得不转开脸去。

杨巡虽然嘴上没将老娘老婆挂嘴里比较,戴娇凤娇嗔地逼问他谁对他更好的时候,他也都是嘻嘻哈哈打混过去,可心里却觉得,老婆比老娘讲理,老婆比较疼爱他。

可杨母接到杨巡来信,知道戴娇凤由二哥陪着又跟去东北的事后,轻蔑地在心里想,她儿子若是个穷小子,戴家还会殷勤将女儿往她儿子怀里塞?还不是看准她儿子的钱?可杨母自然是不愿将如果变为现实一下,来考验戴娇凤究竟心里想什么,她只有在信里叮嘱儿子,所有人都见钱眼开,包括最亲近的父母妻儿,钱只能抓在自己手上,天王老子都不能相信。杨母宁可陪上自己,也不愿儿子在戴娇凤那儿吃亏。

但杨巡与戴娇凤小别胜新婚,又是风雨过后见彩虹,哪里肯认同老娘如此刻薄的话,再说春节没让戴娇凤进杨家门,他总是内疚,在钱上面,他当然对戴娇凤有所松动。

小两口又和好如初了,可戴娇凤心里有了疙瘩,而且还有了危机感。去年不管不顾跟着杨巡一起来了东北,原以为与杨巡是一辈子的事。可今年被杨母这么搞一下,又听家里父母一分析,她不能不担心,杨母会让她进杨家门吗。如果进不了杨家门,她以后可怎么办。她总是问杨巡,万一他妈不签字认可不交出户口簿不让他们结婚,他们还能不能结婚,杨巡一口咬定他妈只是不让他没领证前不许带她进杨家,没说其他。可杨巡虽这么说着,自己心里也没底,他总感觉母亲对戴娇凤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排斥。他告诉戴娇凤,即使母亲反对,只要年龄一到,他也死活要与她结婚,谁也拦不住。

戴娇凤还是提心吊胆的。不过两人一如既往的好,钱多,人年轻,社会又开放了,玩的地方多,两人的日子过得不知多风流潇洒。两人没事时候经常去舞厅,最先两人不敢跳,渐渐放开了跟着别人学。有时放快节奏音乐时候有人在场子中央跳霹雳舞,杨巡跟着也学,别人能把动作做得跟机器人一样,杨巡做出来的动作总像娄阿鼠岀洞,贼头贼脑。不过无所谓,自己开心就好。

宋运辉的这个春节,却是有生以来过得最热闹的春节,热闹得他都觉得忙死。

宋季山夫妇在儿子家住得挺好,他们虽然来自农村,可知书达理,做事胆小而愿做无限牺牲,正好程开颜性格娇憨,个性随意,不计较小家庭里有别人进入,有人替她打理家务她来不及地欢迎,乐得不动脑筋。宋运辉忙,顾不上家,也正好扔给父母。于是家里的事都是宋季山夫妇与程开颜三个人商量,大家还都不是拿主意的主儿,总是谦让来谦让去的。人家两代住一起总龃龉,他们两代住一起挺和美。

程家夫妇本来担心女儿吃亏,几天下来见女儿吃好睡好,脸蛋更是红润,这才放心。春节时候程开颜哥哥有了女朋友,也是厂子弟,不过女方父母乃是布衣。程厂长摆出一张大圆桌,初一那天把儿女亲家都请来,好好吃了一顿。掌勺的是程母与宋运辉。宋季山夫妇看见程厂长这么个大官非常拘束,尤其是宋季山坐在亲家旁边,以他一向听领导话跟领导走,领导叫干啥就干啥的个性,这一顿饭他吃得极其辛苦,程厂长夹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奋力完成任务。好在程厂长还得照顾儿子的准亲家,否则宋季山得吃撑死。

其实程厂长儿子的准亲家更拘束,本来就是一个厂的,以前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儿女又还没结婚,说话非常尴尬。反而宋季山夫妇的拘束比较不显。

宋运辉初二早上去给水书记拜年,与岳父一起去的,进去看到一屋子人,开总厂干部会议似的,有头有脸的都在。不由大乐,那么多人在,他倒是不尴尬了。可近中午时候,大家都散去,个个奔赴婚宴,有些又得再次遇见。初二以后又是初四,一天中、晚两场,参加不尽的婚宴,送不完的贺礼,送得宋运辉荷包空空,心里吐血。贺礼雪片样地飞出去的时候,宋运辉总是心不由己地想起那天火车上虞山卿跟他说的那些话,和那些真金白银的诱惑。可想归想,要他真正伸手去捞,他做不出来。

因此他只有不得不问父母借点钱应急。他是领导,送礼当然得送大点,可是他与其他领导不一样,人家是家底厚实多年积累的老财主,他却正是没有家底正需要花钱时候,他送完存折上的钱,无奈之下要问父母伸手借的时候,心里真是很不是滋味。偏偏一月份的工资又是为了照顾春节,提前发了,宋运辉上班后到了二月十日,习惯性地想到工资,兜里却只有问妈借的几块钱。没钱的时候再想到来自虞山卿的诱惑,再看着虞山卿每天潇洒地从他办公室门前走过,心里一窝子的不快。

在总厂,当他完成一件又一件重要工作,攻克一个个的堡垒,正如雷东宝看着水晶宫似的新车间为他自豪时候一样,他心中充满自豪感。可是再多的自豪感也无法让人屡屡饿着肚子唱山歌。饿着肚子唱一次两次,还算是革命豪情,可一再地唱,不免令人英雄气短。后面一个月的日子该怎么过?

春节后上班,最令人高兴的事,是在出口科桌面上一大堆来自四面八方的来信中淘岀一份来自梁思申的快件。梁思申果然守信,说要给Mr.宋一个新年礼物,她果然将礼物送来。她把宋运辉给她的美国客户名单做了详细了解,给出一份略现稚嫩,却颇有章法的评价报告。她说,这是她在打工的公司评估生意对象时候常用的办法,她照搬照抄。其中,她用红笔圈岀两家公司,在一片英文字母的海洋中特意用中文注明“皮包公司,嘻嘻嘻”。宋运辉看了大笑,梁思申这是嘲笑他呢。可也惊讶,这红笔圈岀的两家去年一年的生意额不小,可以说是金州总厂的大客户,从来都是讲究信用,信用证来货往,一点没有所谓皮包公司的低级倒爷样。难道国外的皮包公司与国内的不同?梁思申在信的最后要Mr.宋猜猜她读什么系,宋运辉心说,会不会是现在国内最热门的经济管理,或者计算机?

他看看时间合适,就越洋电话打给梁思申。梁思申正在家里,接到电话,大约是非常意外,一句“Mr.宋”足足拖了十秒钟,从低音差点吊到High C。宋运辉哈哈笑道:“新年快乐。年夜饭怎么吃?春节怎么过?”

梁思申简单说了一下,就调皮地问:“猜到我读什么了吗?猜到有奖,猜不到罚请我吃顿饭。”

宋运辉道:“经济管理,计算机,或者跟我一样学化工?你女孩子不会读文科类吧?”

“No,全错。我学数学。接触数论后我喜欢上数学,很多人说我是疯子,上回通电话没跟Mr.宋说,非常遗憾,没突然打击到你。其实很多掩盖在表象下的现实总能吓人一跳,比如皮包公司,Mr.宋你能想到我圈岀的两家公司,他们的办公地址就是他们的住宅吗?所以我这样的女孩学数学也没什么大不了,即使我数学毕业后去华尔街做金融,甚至我也开一家皮包公司跟Mr.宋做进出口生意,都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是我自己想做,做着心里愉快就行。”

“是不是你父母反对你选择学数学?”

“咦,你怎么总能猜到我想什么?对,我爸妈反对,这真是一件令人气馁的事,我原以为他们应该支持我的爱好,可他们说数学不实用,未来不容易找工作。可我天高皇帝远,我坚持自己的选择,半年下来我感觉很好。我本来也担心女孩子会不会不适合学纯数学,可都已经反了爸妈了,我只能硬着头皮一定要争口气学好,现在看来一点没问题,我学得很轻松。Mr.宋,你当年为什么学化工?”

“我考大学时候其实只有你们的高一这么大,我当时觉得化学反应很神奇,化学的世界很有趣,就那么稀里糊涂报考了化工系……”

“对对对,我也是,我也是,我跟你的想法大同小异,所以我说爸妈不理解我们年轻人,我们跟他们有那个什么……对,代沟。”

被梁思申说成是“我们年轻人”,宋运辉不得不憋住自己想狂笑的冲动,他只能硬忍着一本正经地道:“你们不仅有代沟,还有因为所处大环境不同产生的思想距离。比如我厌恶皮包公司,没想到我有两家信用很好的客户却正是你给我圈岀的皮包公司,而且看来还是个体户,这就是两个世界不同地理人文环境造成的客观差异。你喜欢数学,你就坚持,大不了以后找不到工作也开家皮包公司,我提供最优惠的货色给你。”

这话,宋运辉年前已经在考虑。他原先以为根据梁思申爸爸的说法,梁思申的经济条件应该不会差,得来的遗产可以买房子买车子,还可以接父母去美国看一趟。可年前梁思申来的这个电话言简意赅,没说多久就挂怕太多电话费,宋运辉就有点意识到梁思申那儿的经济条件并不如他所想象。再看今天他打电话过去,梁思申说话简直没个完,连代沟都挖掘出来了,因此更印证他的猜测。他很想帮帮这个独在异乡的坚强女孩,他如今太能理解一分钱憋死英雄的味道,料想梁思申也差不多,他很直接地解释道:“很简单,现在就可以做起来,那些公司的联络方式你已经都有。我可以做到的操作方式是,比如,我给他们的货定价一百美元一吨,给你的是九十五美元一吨。你可以用这个差价照着我给你的客户名单与他们联系。明白我的意思吗?”

梁思申惊道:“那不是太简单了吗?会不会是作弊呢?你这样做好吗?”

梁思申那来自大洋彼岸单纯而缓慢的声音却如冲击波正正地打在宋运辉的心上,他一愣之下,连忙道:“没关系,我们的出口价格都有一个可以上下调整的幅度。我上面说的差价只是比方,你觉得多少数字可行?啊,不过你可能先得筹集一部分资金,用来开信用证给我,或者你可以找一家公司合作,由他们帮你开信用证,你拿佣金。你看什么办法比较合适?”宋运辉有些语无伦次地转开话题。

梁思申果然笑道:“真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开家皮包公司,我有资金,可以把我的房子抵押出去,也有储蓄,而且我现在已经懂怎么做进口。”

宋运辉这才吁一口气,问道:“再有一个问题,你有时间吗?会不会影响你的学习?”

梁思申却加快了她原本慢如蜗牛的语速。笑嘻嘻道:“我不仅有时间,而且有精力。Mr.宋请相信我,立刻给我一份英语资料和报价。”

宋运辉也笑嘻嘻地道:“行,为了你伟大的皮包公司,我这两天整理一份专门给你这个门外汉的资料,尽快寄给你。你如果有为难,千万不要勉强,这不是游戏,是需要投入资金的,万一卖不出去,你完了。我给你的只是建议,你一定要审时度势看可不可行。”

“Mr.宋,不行也得行啊。因为我计算了一下,等我读完大学,我还想读硕士博士,兼读MBA,这样下来我的钱可能会不够,我不能最终走出校园的时候变成穷光蛋,那很糟糕,我现在就已经紧着点在花。所以你提供给我这么好的机会我一定要抓住。我现在的工作很受好评,Mr.宋,相信我会做好。谢谢你给我的这个机会,太棒了,我一定做好,我感谢你。”

宋运辉建议的时候是冲口而出,而完了却是将信将疑,总觉得梁思申一个才大学一年级的孩子怎么可能做跨国生意。可想归想,他却一点不放松地抓紧时间就给梁思申组织资料了。小家伙既然如此积极地自力更生,活得如此有理想有想法,他当然大力支持,而且是毫无保留的支持。组织资料虽然麻烦,可宋运辉毫无怨言,而且心态好得简直像是在做游戏,与梁思申玩一个跨国大游戏。即使以后梁思申临阵退缩,那也就算作给她一个锻炼机会吧,如果不给予小孩子机会,小孩子永远不会长大。

好在他回家做的家庭作业都是英语,程开颜肃静回避。

夜深人静时候,宋运辉回头扪心自问,他清楚地知道,他为什么送上门去赶着要帮梁思申,除了对梁思申缺钱生活的感同身受,他更是一种发泄吧。他就是缺钱,就是举债,他也不肯跟虞山卿同流合污。而他又不是不能手段灵活,他可以肥了梁思申。再说,等闵开始动作之后,他还有好日子过吗?他对事业,对金州,已经产生怀疑和倦怠。

不久,梁思申来电说,经过调查与核对成本,这生意可以做,不过因为她在校,很多事需要委托代理公司办理,所以利润会被分摊得比较薄。宋运辉没任何犹豫,直接就在电话里告诉梁思申,给她每吨降下五美元。梁思申大喜,可又再次结结巴巴问Mr.宋这么做会不会犯错误,宋运辉告诉梁思申,这在他权限范围之内,要她别担心。不过他自己心里清楚,给梁思申的价,是绝对优惠价,那是给大户和常户结合体的最优惠价。可是,为什么不给梁思申赚?

中午下班时候,宋运辉被虞山卿叫住,虞山卿脸色不太好,像是有心事。即使骑自行车上,也是悬悬地探过身来,轻轻地问:“听说没,下午总厂主要领导会议,要讨论到我们运销处。给透露点消息啊。”

宋运辉点头,看看旁边没太近的人,才道:“运销处其他科室有什么可以讨论的,还不是你的内销科和我的出口科。”

虞山卿笑道:“你也别等文件出来,晚上直接去你岳父家吧。回头有跟我有关的,千万先通个气,让我有点准备。”

宋运辉笑道:“你倒是急什么啊,今天的会议,能具体到我们两个身上吗?最多是调整一下运销处任务和框架,我们两个,等往后温火慢熬吧。”

虞山卿长长叹一口气:“你有根基的人,才有资格等温火慢熬,我没根基的,恐怕会议结束调令就来喽。”

若是换作以前,宋运辉还会对这种话嗤之以鼻,而今在闵厂长的压力下,他已深有感触,对虞山卿已能理解,“没那么快的,起码水书记还主持会议呢。”

“但愿吧。哎,有消息千万吱一声,我们好歹同年进厂,别让我被人打个措手不及啊。”

宋运辉看看虞山卿焦躁的神色,再次理解,毕竟,水书记之与虞山卿,当然是不同于程厂长之与他,关键时刻,是不是一家人,就大不一样了。

家里,父母已经回老家,程开颜的幼儿园还没开学。宋运辉回到家,看到桌上已经有一盘炒好的菠菜,就放下包转到厨房,把正在水槽前忙碌的程开颜拖开,“自来水水冷,告诉你了,菜等我回来洗。洗菠菜得在水里泡多长时间啊,你。”

程开颜甩甩手上水珠,笑嘻嘻让开,可还是贴着宋运辉,“我把水早早放出来热着,一个小时后就不凉了。我还拖了一把地。”

“跟你说了这种危险工作别做,万一在刚拖的水痕上滑一下怎么办?还是等我回来做。嗯,后天开学了吧。”

“对啊,又可以见到那些小宝贝们了。可是,我也有点担心呀,小朋友撞来撞去没准头,万一撞到我肚子上……我想让我妈去医院打个病假条,这就休息起来行不行?会不会太特殊化呢?”

“不会,你情况特殊。”宋运辉脱口而出,却又忍不住笑了,小猫有什么特殊情况,哪个孕妇还不都是一样?不过他还是道:“让你妈去打假条吧,再说你一个寒假暖屋子蹲下来,开学每天去冻着会不适应。”

程开颜放心了,贴着宋运辉从水槽转战到灶台,她本来就是个被养娇的,可看着丈夫做事这么认真拼命,她都不好意思跟丈夫开口要特殊化,怕被宋运辉驳斥。如今见丈夫这么体谅,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到,她心里不知多高兴。

宋运辉却忽然想到一个大问题,大事不好,程开颜请病假减少收入,他们目前又是存折见底,而孩子又眼看着出生,正是急等钱用。他还没还了问他妈借的钱呢。眼看着三月份孩子出生,到时手头只有他一个月的工资和程开颜一个月的病假工资,这日子……

宋运辉心中的摇摆幅度越来越大。

程开颜午睡后找她妈聊天要假条,晚上顺便赖娘家吃饭,她妈还巴不得,立刻打电话给宋运辉让晚上过来。但程厂长很晚了才结束会议回来,见女儿女婿在,还以为宋运辉急着打探会议消息,脱下大衣就道:“今天讨论倒是有不少涉及你的工作。奇怪,闵这回有耐心,没大动作。”

“反常才麻烦。爸,给开颜请了一个月病假,等产假后再请几天,准备一直休到暑假结束,正跟妈商量呢。”

程厂长忙道:“好,这样好,最好你们还是搬来这里住,多点照应。她妈也退休了,正好两人作伴。”

宋运辉回头问妻子:“好不好?”

“不好,等我不能自理了才过来。”程开颜大力反对,因为在妈妈家里她就不能总粘着丈夫。

程妈妈立马从厨房持着锅铲跑出来扔下一句话:“你一个人呆家里我不放心,明天就搬过来。小辉,这任务交给你。”说完又立刻冲回去。

宋运辉看着程开颜笑道:“听妈的,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妈退休了也闷,你正好陪妈说说话。”

程开颜做了好多鬼脸才答应。程厂长才放心,又有点气闷女儿嫁出去了不肯再听他的,只听她丈夫。他喝了口宋运辉递来的水,道:“今天闵提出来,说运销处在编人员越来越多,尤其是你们出口科和内贸科,每个科室才一个二十平房的办公室,里面一塞就是十几个人,人均占用面积比坐牢的还不如,他提出未来运销处的对外联络工作越来越多,总是让外来人员进出总厂大门对我们这种企业的安全不利,不如运销处搬出总厂大门,另外造一幢新的。”

宋运辉有些惊奇:“太客气了吧,尤其是对我来说。”

程厂长摇头道:“不见得,我认为他是打一个拉一个。”说到这儿,程开颜早听得不耐烦,跑去小厅看电视剧去了,程开颜的哥哥也赶紧溜走,不爱听这个。程厂长以往从来在家无用武之地,总算现在女婿可以商量。“闵说到闲杂人员进进出出时候,特别提出你们两个科,他还说虞山卿带了个坏头,从没见虞山卿穿工作服,倒是表扬你坚守厂规,进出都穿工作服来着。你做人比较内敛,他一上来不便抓你,虞山卿正好撞他枪口上。”

“他那不是让水书记难堪吗?”

“虞山卿一个小卒子而已,搬迁运销处,随后扩大出口科和内贸科,才是重中之重。”

难怪虞山卿这几天一直焦燥,看来他早有预料。宋运辉心说,虞山卿社会经验还是比他足了不少,谁知道闵和水究竟合演哪一岀呢,或者是水想借闵的手撤下虞山卿都难说。“他们不怕虞山卿造反?”

程厂长哼了一声,“虞山卿反得起来吗。再说,扩充内贸,他也是有好处的,让批评一句着装又怎么了。虞山卿没你那么骄,你挨不得批评。”

宋运辉这才又想到,人只有自嘲才是最大的幽默,因为不会伤害别人。而在一个权力关系复杂的环境下,大约只有批评自己人才可以确保无患。他一时也搞不清了,闵和水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虞山卿的焦燥却是那么的真实。

程厂长总结似的道:“走着瞧吧,不过从年龄看,这金州的天下总有一天会是闵的。小辉,你以前得罪过闵,以后还是收敛着点。我也是很快就要退休的。”

宋运辉有些无奈地道:“我还是先照顾眼前,别的什么都管不着,等开颜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心里却说,他看来得主动做些什么了。

闵厂长果然上台抓生产,抓技改,动作幅度很大。闵厂长年轻,有技术之外又有精力,一分厂和二分厂的两处技改一起上,一时论证会议开得轰轰烈烈。宋运辉时常参与一分厂的技改会议,倒是深刻感受到闵厂长带来的全新蓬勃活力,这是他喜欢的活力。他当然是喜欢这种活力,他就事论事,不肯旁观,从自己的许多想法中筛选岀两条也递交上去,一条是有关新车间的工控系统改造,一条是一分厂产品流程改造。他其实有很多有关一车间的技改想法,但以前可以提,现在他作为新车间主任却不能提了,那是捞过界不给人家一车间主任面子。这就跟以前闵厂长是一分厂厂长时候并不见他雷厉风行,直到升上总厂,才大力出手一样,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位置不同了。

宋运辉也是忙,把程开颜放在她娘家,他放心不少,出差就多了点。出差,也是为了拿多点的补贴,他得千方百计地挣钱。一趟东南亚两国回来金州,原想已经接近下班,就不去厂里了,给一个电话到出口科打声招呼。没想到出口科同事传话,让他只要一回来就到闵厂长那儿报到。宋运辉不知道闵厂长找他做什么,小心起见,先打电话问问岳父,知道没岀什么大事,才打电话给闵厂长。闵厂长建议他索性一起吃晚饭。

总厂厂长级别的没几个人,闵厂长家就在程厂长家一个楼。宋运辉直接就穿着毛衣带上两包算是国外货色的芒果干过去敲门。闵厂长爱人出来开门,闵厂长则是在厨房忙碌。宋运辉不由心里好笑,看来厂子弟的不会做家务是一脉相承,闵厂长的爱人也是不烧菜。

闵厂长爱人一见宋运辉,就爽朗大笑道:“终于让我看到你,呵呵。小宋,里面请。穿这么少不冷吗?”

“从丈人家过来,很近。一些芒果干,刚出差带来的小特产。”宋运辉把东西交给闵厂长爱人,对走出厨房的闵厂长道:“闵厂长,不好意思,让你辛苦。”

“有急事,不能让你休息,不过你是水书记御封的累不死,我可以少点内疚。你的整改报告怎么只有两项?”

“目前新车间需要做的是改进工艺,完善产品系列,设备改造方面暂时还不需要。只有工控方面国外发展太快,我们的设备虽然才上马两年,却已经稍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了。”

“哦,你一直在跟进国外的技术发展?”

“我出口与技术一起管,跟外商接触时候就经常会向他们了解一下。有些人懂行,说起来头头是道。”

“哦。这样,我们把新车间的问题先搁搁,看来还不是最要紧。听说你对一车间的改造很有想法,我以前也是一车间出来,你跟我详细说说。”

宋运辉有些惊讶,他飞速回想一下,他有关一车间设备改造的思路只与刘总工说起,闵厂长怎么会知道?

难道是闵与刘深有接触?他有点保守地道:“从八四年开始做新设备,后来没回一车间,对一车间的情况已经生疏。估计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闵厂长搬出最后一盘菜,“来,请坐,喝酒吗?”

“不喝,一喝酒就倒下。”

闵厂长爱人笑道:“全厂好像都知道小宋不喝酒不吸烟家务活什么都做,是个五好丈夫。”

宋运辉笑笑,坐到饭桌边。闵厂长倒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客气地笑道:“我每天晚上喝一杯,你不喝就不勉强你了。我儿子在市一中住宿,平时只有我们夫妻两个吃饭。希望我儿子以后也能跟你一样考上大学,不过要像你一样初中就考大学是不可能了。”

“我虽然考进大学,不过大学不如虞山卿。”

“大学好当然要紧,但脑袋好最要紧,脑袋好之外还得有恒心有毅力。你一进金州,一年多点时间就把一车间所有资料全部整理出来,应知应会和岗位责任制也是你一手下来,对一车间的了解,这个总厂没几个人可以赶上你。所以,别人说对一车间情况已经生疏,我信,你说,我不信。

宋运辉微笑,“总体还是记得的,但是没法像以前那样传感器在哪儿阀门是什么型号都一清二楚。可我记得当时对一车间的那些改造设想都不是很宏观……”

“小宋,不要跟我打马虎眼,有什么想法,你肯定都有记录。你是怕一车间上下不满吧,不用想那么多,你尽管跟我说。除了新车间,一车间是总厂的重中之重。我对一车间整改的要求你出差前已经了解了吧?”

“我现在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脑袋里比较没有头绪,回头我整理一份资料给闵厂长吧。其实新车间工控设备的改造也很有必要,对提高产品质量和控制废品率非常有效。我把新车间与发达国家的同类设备废品率比较了一下,我们处在中下游,很有提高余地。”

“新车间我们放一放,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一车间,一车间的产品现在在国内都叫不响,我们必须做出改进了。我们已经讨论岀一些方案,但是据说你有更全面系统的。你尽管做,不要有顾虑,一车间主任亲口推荐你。”

闵厂长如此紧催,宋运辉也只能答应,“我尽快拿出我的建议吧,不过我的建议只是零敲碎打,需要总厂生技处统筹。”

“你不用谦虚,你看得多,不仅在国内看,还看出国,又有新车间的一手资料。技改工作很需要你来统筹。你推三阻四,不会是对我个人有想法吧?我知道你这人是很坚持自己意见的人,你既然有好的想法,不拿出来你自己心里乐意?还是你现在锋芒磨钝了?”

宋运辉被闵厂长咄咄逼人的问题问得都不好回答,只得道:“感谢闵厂长赏识,我会尽力而为。”

“这就好嘛。以前我们因为工作有过冲突,但个人生活方面没有过结,我们就事论事,大家都不要有太多思想包袱,一起把金州的产品质量和生产效益提上去。现在社会物资极大丰富,可物价也跟着涨个不停,我们做领导干部的不能不看到职工手里的钱慢慢缩水,我们得从技改中要效益,从效益中提取奖金,你说对不对?”

宋运辉没想到闵厂长说出这么实在话,这又是与水书记不同的风格。他闻言点头。

“比如说你新车间,目前你那里的出口占了几乎所有新车间产量,你知道你们的利润在总厂全部利润中占多大比例吗?”见宋运辉点头表示知道,闵厂长才继续说下去,“这就是技术的力量。现在的市场不再是两年前,货好货坏一个价,你说的是鸡蛋当土豆卖。当时你大力抵制降低品质的决定,还跟我闹不愉快。你当时说什么?人不能如此堕落。对了,堂堂一车间也不能如此堕落,现在的产品在全国排末尾。我们都是从一车间出来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你说是不是。”

宋运辉有点不清楚闵厂长究竟是什么态度,“对一车间的改造,是我早已有之的愿望。我也希望能为一车间的整体提升岀一臂之力。”

“不能只是一臂之力,必须是全力。我希望你来做这个技改小组负责人,水书记也同意由你挂帅。”

宋运辉惊异,但一力推辞,“如果是新车间的改造,我当仁不让,不会有人比我更熟悉新车间。但是一车间又不同,我最多只能提出一些浮在表面的问题,我接触一车间的时间毕竟不长,很多设备都没爬进去看一下,我没资格作为技改小组负责。”

闵厂长倒是爽快,“我不勉强你,但我要给你时间表,你不能说个尽力,就给我拖上一个月,一车间不同其他,不能拖。”

“其实刘总工心里的一本帐最清楚。如果刘总工出马,我拎包都不够。”

“我会与水书记商量。你吃饭,别光顾着说话。”闵厂长自己倒是把一杯酒喝完了,他爱人给他盛来一碗饭,“一车间的产品如果做出口,可以卖多少价?”

“基本上卖不出去,没法说出确切价格。”

“哦……总有个大概吧。”

“没比计划收购价高多少。”宋运辉立刻想到虞山卿,又想到闵对效益的追求,显然,虞山卿现在的所作所为与闵的追求效益相违。

闵厂长显然不是很相信,但也没追问到底。“外贸难度大不大?”

“外贸难度其实就在于我们能不能随时跟进世界范围的技术潮流,随时调整产品系列。如果墨守成规的话,恐怕产品会越来越难外销。”宋运辉沉吟一下,终于道歉:“闵厂长,我以前年轻气盛,说话做事有些少年得志,请你别放在心上。”

“你现在多少年纪?”

“26。”

“什么?”闵厂长与爱人一起吃惊,“这么年轻,让我们这些老的怎么活。你就是现在年轻气盛少年得志都没人说你,何况以前。呃,我们二十四五的时候在做什么?”

“我们那时候唱样板戏开批斗会,也忙着呢,哈哈。”

闵厂长道:“过去的问题解决就解决了,谁还记着那些,都是对事不对人。小宋,以后你也别放心上,你这是记性太好,这种垃圾信息也记。我炒的菜怎么样?都说一流。”

闵厂长爱人笑道:“难得下厨呢,说是你小宋来,要好好招待你。”

宋运辉忙笑道:“倒是与我们家一样,平时我早出晚归,都是我家小程烧菜,偶尔来客人,也是我烧菜。说起来厨师做得好的是男人,裁缝做得好的还是男人,呵呵,闵厂长的菜果然一流,这肉丝刀工好,火候也恰到好处。”

一顿饭吃得高高兴兴地结束,闵厂长说宋运辉才岀远门回来,就不再留,亲自送出门去,帮开着楼道灯,等宋运辉进了程家门才关灯关门。弄得宋运辉满心都是疑问。闵厂长需要这么客气吗?

回家与岳父程厂长说起,程厂长说,闵刚上台,总得团结一帮有用的人,找到他宋运辉是合理不过的事。但是等闵上台坐稳之后会怎么做,就不清楚了,那得看闵为人是不是包容。说这话的时候,宋运辉感觉到程开颜靠在他背上的分量一下加重,意识到程开颜听得发闷睡着了,只得悄悄与岳父说声抱歉,扶程开颜回屋睡觉。程厂长看着挺无奈,他还有一肚子的话呢。

宋运辉出差回来上班后,除了看到技改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而且行之有效之外,其余看不到有什么变化。他照旧上班,并应闵的要求翻出笔记查找当年对一车间的有关改造思路。几年新车间实际操作下来,又是一年多对外贸易眼界开阔下来,他对一车间的技改又有新的想法。但因时间和精力有限,他不可能如过去一样静下心来,专心研究,将想法化为思路,将思路落实到具体。他干脆将技改思路写成两份,一份注明是小改小闹,但影响有限;另一份注明是大改,需要进一步组织班子进行论证,效果较好。

写出后,他找到总厂办,在管理严格的文印人员指导下,呆恒温、铺防静电地板的文印室里等候文印人员复印出来三份,他一份交给水书记,一份交给分管生产技术的闵副厂长,一份交给负责技改的生技处。他本人都没去,让新车间的办事员循规矩呈交各自的秘书。他现在老成持重,不再做那越级的勾当。

但是,把方案交到生技处后,他还是亲自打电话给生技处处长,说明一下文案的来由,以免人家生技处长以为他趁新领导上位争抢饭碗,想岔了。在这么个人口众多,关系盘根错节的总厂做事,做大事小事尽可能得照顾到方方面面。宋运辉以前厌恶,现在熟能生巧。

原以为闵厂长会很快来电,没想到水书记更快来电。水书记一个电话就把宋运辉叫去办公室。

水书记看上去有些激动,看见宋运辉进门,就摇着手中的方案复印件问:“有关一车间的改造思路应该是过去行成的吧,为什么过去不提,现在才提?”

宋运辉只实事求是地说明:“我不清楚是谁将我过去的技改思路反映上去的,当初我只跟刘总工演示过一次,后来因为新车间上马就没再提起,我也没就改造再作考虑。这次既然被闵厂长要求翻旧帐,水书记知道我,我要么不做,要做就不愿乱做一气,就有了两份方案。”

水书记笑道:“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你抽回技术部门,可把你放在出口科看来又是很开阔你的思路。”

宋运辉也是忍不住笑:“可不是,眼界打开后促进思考,最关键是思考的方向有了准头。水书记替我安排的上进轨迹真是一步一个脚印。”

“呵呵,说得我都不忍心抽你回生技处。不过小宋,我还是认为你不可替代的专长在技术方面,今天看了你的方案,我更确信……现在出口科业务已经大致稳定,你应该考虑抽调精力回来生产技术方面。小虞,你探头探脑做什么?进来一起说话。”

宋运辉去给虞山卿开门,心里反复琢磨水书记的话,等寒暄后坐下,才道:“水书记,我明白。前一段时间确实没把握好侧重点。不过如果缺少与外界的接触,缺乏国际市场先进里面的引导,我怕单纯的技术工作会迷失方向。”

水书记点头:“你在上次那个《引进,只是开始》系列里总结的你以出口市场导向促进新车间产品管理,我与部领导、和几个兄弟单位领导都交换过意见,认为这是一个可行的经验,不过考虑到人的精力有限,一个人不能旁骛太多,所以这个经验不值得推广。还是说你,你反正累不死,你就给我继续累着。不过,下一步你应该侧重培养你在金州技术领域的权威。小虞,你别不服气,技术方面,你没法学小宋脚踏实地。”

宋运辉还没说话,就被虞山卿抢了去,“我要是进厂就跟着小宋一起下基层就好了,白蹉跎那么一年。水书记……”

宋运辉看出虞山卿给他做的眼色,起身告辞出来。回想与水书记的谈话,感觉水书记对他,那是真的够用心。他前不久才刚在考虑自己该如何平衡出口贸易与生产技术之间的侧重,也咨询过岳父的意见,没想到今天水书记就对他提出他水书记的考虑。水书记的考虑,让正处于十字路口的宋运辉明确方向。他心中感激不尽。再比较虞山卿,若不是他当初在水书记指导下迈出走到基层的第一步,他的今天会是如何呢?一个人的发展,真是充满变数。

宋运辉原以为闵很快就会找他,没想到方案交给闵三天,才被通知去总厂办公室。他不是闵的亲信,闵肯定不可能像水书记一样直接就把他叫去办公室解释,闵怕在他面前丢份。但是为什么以闵亲自出马,甚至家宴款待的待遇才要去的方案,到三天后才给回音呢?按说,他的方案上去,以闵也是一车间的出身,应该知道分量,应该加快叫手下亲信技术班子吃透,尽快给他回复,或否定或肯定,早早应给答案,为什么整整用了三天?

宋运辉不免想到,他只把一车间技改的设想告诉过刘总工,他当初就曾怀疑闵与刘总工接触得到这一消息。因为水书记的有意排斥,闵做一分厂厂长时就刻意与刘总工保持距离,当然,现在刘总工虽然退休,水书记却依然在位,闵依然不便大张旗鼓地请出刘总工发挥余热,他们的接触在总厂谁都认识谁的前提下,可能得有些克制。这是不是他的方案整整用了三天才有回音的原因?他想,如果真是这样,闵这又何必,跟水书记明说一下不就行了?

他拿上自己的手稿去闵厂长办公室,路过岳父办公室,看到分管基建和后勤的岳父办公室里一大帮人,心说基建和后勤总是最繁琐。

闵厂长见面,平常总是严苛的一张脸难得挂着笑容:“小宋,果然肚里有货,没想到你拿出更让人惊喜的第二方案。以你个人而言,选择哪种方案?”

宋运辉笑道:“我好大喜功,又不需要考虑经营层面的问题,当然选择第二方案。不过最终还是要根据总厂全局而定吧,我对全盘不熟悉。”

“我们确定第二方案,一车间的设备光小打小闹看来已是不够,我们必须走快几步,稍微超前。技改嘛,总是要投入资金的,有投入才有产出。当年上新车间,水书记还不是顶着巨大资金压力?现在看来,大投入大产出啊。”闵厂长取出一张纸,“你有没有信心做第二方案评估,然后设计的召集人?”

宋运辉早有考虑,“我没资格。”

“可以把你调到生技处或者一分厂。”

“我更喜欢目前的工作。一车间技改随时可以召唤我,我会分精力出来。”

闵厂长神色中显露不快,“小宋,你依旧固执。”

“对不起,闵厂长知道我这人一向理想主义。”宋运辉没多回答,要他怎么说?他能把亲手打岀的天下拱手交人吗?而且离开新车间和出口科,他跟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有什么差别?谁知道这是不是闵的调虎离山之计。

“还是年轻。这事搁搁再说,你回头考虑一下第二方案的实施框架,要具体一些的。”

宋运辉答应了出来,就跟岳父就此事打了个招呼。程厂长也觉得此事挺难处理,因为召集人不同于其他岗位,是个临时位置,没有编制。如果总厂一个出尔反尔不实施技改了,那么那个一车间技改召集人将何去何从?可是闵打着赏识的旗号,如果真赏识倒也罢了,可从程厂长到宋运辉,都不觉得闵会真正赏识宋运辉。程厂长知道这个闵一向是个强硬的人,得不到宋运辉的自愿,可能会直接问水书记要人。程厂长不敢怠慢,亲自过去水书记那儿阻止。没想到闵已经在水书记办公室要人。

让程厂长没有想到的是,水书记一开始就不同意宋运辉全职去主持一车间的改造工作,说这种事既然方案拿出来,全厂那么多工程师,难道都是吃干饭的?不能所有机会都给一个宋运辉,也要培养其他技术人员,一花独放不是春。闵厂长说到有不少设备可能需要引进,而一车间的改造又是一场抓时间抓成果环环相扣的战役,不能如新车间上马时候有足够时间摸索求进,必须抓紧在隔年一次的大修期间完成所有前期准备,在明年春天大修期间打一个漂亮的安装攻坚战。这场战役,需要一个有设备引进、设备安装经验,又充分彻底了解一车间设备的人来指挥,如今一车间机修工段有些事委决不下还找宋运辉,可见宋运辉对一车间设备的熟悉。这个指挥人选,全金州舍宋运辉其谁?而对于宋运辉来说,当然是偏袒,又是只给他机会,可是,偏袒那也得看能不能偏袒岀个成果来。闵厂长直接就问程厂长,答不答应放女婿出山。

程厂长见闵厂长要人要得咄咄逼人,也不知闵究竟是怎么想,但怀疑水书记可能会点头答应。只得立马更改策略,将计就计,说宋运辉上一次新车间设备的引进安装工作都只是辅助,与主持差得远,再加年轻不稳重,做事随心所欲,这个指挥的位置,即使宋运辉敢坐,别人也不服。如果闵厂长看好他,那最好帮个忙,来个设坛拜将,开会明确一车间整改工程,设立工程指挥,让宋运辉的工作可以名正言顺。当然请保留出口科职位,既方便部分设备零件的引进工作,又让宋运辉这个精力过剩的有地方发挥作用。

对于手下人想干什么,水书记当然看得清楚。闵想拉小宋也罢,想打小宋也罢,他都不允许,这总厂还是他的天下,他同意程厂长的意见,不过他提出小宋慢一步介入,等改造项目在部里立项之后再说。程厂长很是感激水书记对他女婿的庇护,而闵厂长自然是怏怏的,回头先抓项目论证和项目立项。

宋运辉不明白,闵为什么在被水书记行使拖延政策后依然盯住他,难道真是对他情有独钟?他有那么出色?他当然出色,但还不至于让闵如此牵肠挂肚。他总觉得,闵一心想抓他入闵的势力范围,然后,究竟是重用,还是其他?他无法推测,只有求助于程厂长。程厂长说,一切皆有可能,只有打阵地战似的,为自己每一步都设置保障。

方案论证与立项,都很快捷,闵自己已经通过的方案,所谓论证工作就是替闵找理由,立项,就是拿这些理由去说服部里。这回,水书记都没参与,放手让闵去做。闵是他一早认定并培养起来的接班人,虽然知道闵一心想尽快掌权,这是人之常情,但他当然是不会立即放手交权,做一个被架空的太上,他只会适当地放,诱导闵去做事。而宋,又何尝不是刺激闵的大好饵料?

宋运辉得以在大战前的相对空闲时间里,几乎是手把手地教梁思申做成第一笔生意。不过梁思申也争气,居然能说服客户接受来自她的订单,在产品装运前,她已经在美国确认买家,签订合同。有第一笔就有第二笔,等货物到港交付,接踵而来就是第二笔的时候,梁思申就有了熟门熟路的味道,而且提货数量也是大增。宋运辉都不知道梁思申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做到又找到下家,又说服银行扩大信用证规模,问梁思申,梁思申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实说,原来差价决定业务,业务取信银行,就是那么简单。宋运辉心里嘀咕,美国的生意真容易做,哪像这儿,还有平价议价、平改议、议改平、价格双轨、计划收购、关系户等等无数规矩,倒是与小雷家的有些做法差不多,可是小雷家又是哪能那么容易获得银行取信。

随后,闵厂长果然依言开会确认项目,确认项目指挥,甚至确认项目指挥的权限。宋运辉不得不开始忙碌,根据心中既定腹稿开始筹备工作,而且还得推翻原先那种敷衍认证重新开始精确计算。其实宋运辉忙碌得心情愉快,他本来就喜欢技术革新,喜欢开拓新的领域,再说闵厂长非常配合,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使得宋运辉工作非常顺手。后来,闵厂长索性把一分厂所有技改工作全都交给他,让他系统指挥,闵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须抢在明年大修前完成所有筹备,力争大修期间争分夺秒完成设备技改。

宋运辉是个越忙碌越兴奋,越兴奋就越能岀成果的人,再加闵的倾力配合,他成功指挥起一分厂,甚至总厂的相关人员一起忙碌地围着技改工作转,就像当年新车间建设时期。而一分厂技改金额虽然没新车间建设时期大,可细碎工作一点不少,一分厂的技改不仅占据所有一分厂全体的精力,也牵动着总厂上下许多人。宋运辉依然不能确认闵对待他的思路,可随着工作的开展,他都没时间再想其他。而程厂长主管基建,也是因此投入忙碌工作。

期间,程开颜生了,生了个女儿。程开颜推进产房时候,宋运辉和他告病退的爸,以及原本就退休的妈都因宋运萍的事而在外面急得如热锅上蚂蚁,连程厂长夫妇都没他们急。直到程开颜折腾了半天被推出来,宋运辉提了九个月的心才终于放下来,程开颜痛得哭,他就坐床边抱着安抚,还得他妈抱着孩子过来他才有时间看上女儿一眼。他跟程厂长说,他要学岳父对待程开颜一样地对待女儿。可说实话,看着红皮老鼠一样的女儿,他心里怪怪的,什么感觉都有,就是没强烈地感觉自己也是个爸爸。

宋程两家人都围着程开颜和小囡囡转,程开颜觉得自己真幸福。出院回家后,妈与婆婆继续围着她俩转,程开颜都不用自己动手。三个月产假过后又是暑假,她真心觉得宋运辉为她换的工作真是好。

五月时候,很多五月新娘。程开颜的哥哥结婚了。宋运辉家外面前后小院的花草开得姹紫嫣红,他却没时间信守诺言,抱小囡囡赏看鲜花,小囡囡几乎都不认识这个不着家的爸爸。

梁思申却带来令宋运辉感慨的消息,小姑娘告诉他说,美元对马克与日圆等主要货币大幅下跌,她拿出一半钱去炒日元,因为她来自亚洲,而她中学同学有炒马克的,炒英镑的,大家常电话来去地切磋,倒是大学同学少有那闲钱出手,不过研究理论,站旁边七嘴八舌的多,而且大学同学个个好推理。操作下来,她发现自己瞎猫撞着死老鼠,竟然是日圆相对美元升值最多,她赚了。宋运辉心说他是掌管着出口才知道一些外币汇率之类的情况,好奇梁思申只跟他做单一中美贸易,怎么会知道这些情况,梁思申说她中学时候就和同学一起模拟股市操作了,现在既然手里有了钱,怎么可以眼看着坐吃山空,当然得让钱生钱,实现增值。梁思申又说了他们几个中学同学的交流沟通情况,听得宋运辉眼界大开,才真正明白自己这做出口赚的美元是怎么回事。他积极要求梁思申给本有关汇率的入门书,梁思申寄来两本,却附加了条件,要他将翻译好的交给她爸看,说她爸也是做银行的,应该看看。不过宋运辉暂时没时间。

这一回的国外设备订购,宋运辉因为已经有外贸经验,做得游刃有余,确定合同时候,他还咨询了一下炒汇的梁思申,确定合适币种。当时一家日本公司可以提供相对价廉物美的产品,而且还附加后续服务,唯一要求是日圆付款。水书记和闵厂长一致看好那家贸易代表态度可亲的日本公司,但被宋运辉否定了,他以广场协议与最近日圆相对美元的升值曲线来说明付款时候实际支出货币肯定比购买其他国家设备的实际指出多。水书记和闵厂长都被他煽得一愣一愣的,同意他的意见。而宋运辉感觉收获最大的,还是他与那些设备供应商建立的关系,与第一次新设备购买时候不同,这一次,有些设备供应商在中国已经设立办事处,有了固定工作地址,从与设备供应商的交流中,他进一步获取最新行业咨询。

反而是在国内订购设备千难万难,要求确定一个供货日期,有时简直要求爷爷告奶奶。

小雷家村春节过后就遇到一件大麻烦。

春节大量肉猪岀栏,猪场将猪舍冲洗干净,准备开春小猪长大后进栏。春节时候天冷,连刮几天西北风,冲出去的脏水冰在阴沟里。春节时候大伙儿又欢度节日,没人盯着清理结冰而不臭的猪粪用拖拉机运走,春节哪个富裕的农民还干这臭事。没想到春节后天气放暖,脏冰融化,又是下一场大雨,粪水合着新岀的猪尿一起排进河里,下游村庄养的大鱼小鱼全部肚子翻白,白花花浮了整个河面。

小雷家下游的村庄邵家村因为地处下游,自打周围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后,他们门前流过的河水几乎没几天清澈过,总是一会儿黄一会儿绿一会儿红,染坊一样热闹,可河里养的那些鱼却跟得道成仙了似的,百毒不侵,依然活得自在。往常小雷家流下来的臭水虽然气味不对劲,可风向一变就闻不到,再说又不会熏死人,小雷家人自己不也熏着吗,所以大家虽然总要骂上几句,可也没法太在意,人家可是天天一车一车地拿拖拉机载走猪粪,不就是放点猪水下河吗?总不能关了人家的猪场吧。可这一回死得满河飘的鱼却是真金白银,心疼得跟乡里签下承包河流养鱼合同的村民对着满河白花花的鱼肚皮哭天喊地。

邵家村村长气得找上小雷家,要求小雷家出钱赔偿。既然对方来的是村长,这边就由小雷家村村长雷士根接待。雷士根虽然知道猪屎猪尿放到河里去确实脏,可不承认邵家村的鱼是被小雷家的猪尿毒死。他也有理,猪场的臭水都往河里放了两三年了,怎么会今年才死鱼?肯定是上游别的哪家企业放毒。邵家村的村长就问为什么小雷家和小雷家以上的河流都没死鱼,就只死了小雷家下游邵家的鱼,这说明即使不是小雷家的猪尿,也是小雷家放的其他毒水。雷士根说小雷家门前的河压根没养鱼,死什么鱼。要追究也得再往上游追究。

一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个村长都不让步,邵家村村长转个身又告到乡里。小雷家村工作搞得好,乡里比较疼爱小雷家,雷士根在乡里一向直进直岀。邵家村长在乡里说话还有点顾忌,雷士根却还是一样的说话,于是争论局势变成好像是邵家村犯红眼病告黑状,小雷家人盼青天。乡里要邵家村别逮谁是谁,看到小雷家农村经济搞得好就抓小雷家要钱,邵家村长冤得什么似的,非要拉乡长去邵家看死鱼。正拉扯间,中午下班电铃响了,乡里工作人员都积极踊跃地下班回家,撇下邵家村和小雷家村的两个村长。

邵家村的村长受托而来,见事情没办成,无法回去向村民交待,就拉住雷士根要一起回去跟村民说,雷士根不肯,骑上新买摩托车自己走了,邵家村村长的自行车怎么也追不上,心里又羞又气。

雷士根回村与雷东宝说起这事,雷东宝说小时候还见猪粪扔进河去,大鱼小鱼追着吃的,哪里还会毒死鱼,跟雷士根一起议论邵家村的不是东西,自己把鱼养死,想敲诈小雷家村淘本。两人都觉得是这么回事,雷士根本来还想争论岀不是小雷家的事情后稍微给邵家村一点赔偿,因为好歹是把人河水弄脏的,可想到邵家村不上路,摆明着诈钱,他也不干了。

当晚,猪场的一堵墙就给人扒了。正好扒的是小猪哺养场,半夜三更,寒流入侵,扒开的墙洞周围好几窝小猪冻得“嗷嗷”叫,扒墙声猪叫声惊醒夜班管理员,大家操家伙冲出去抓了两个,其他跑了。农民对待对手一向下手无情,夜班的有些去堵墙赶猪,有些就把被抓的两个人扒了大衣绑在猪场门口两根电线柱上,等待第二天领导们来了处理。被绑的两个也冻得“嗷嗷”叫,猪场的披着大衣指着他们笑骂。

逃回去的邵家村人见少了两个人,少的都是谁家侄子谁家外甥亲连着亲的,这与乌合之众不同,不能不回去找。可再回去猪场,却见狼狗出场,灯光雪亮,小雷家人严阵以待,邵家村人都不知道该不该露面。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小雷家人的骠悍,连市里欠小雷家钱他们都敢打上去要,可面对着被绑电线杆上的亲属,他们又无法不救,于是,派了几个人回去邵家村叫人。

小雷家的狼狗闻到人味儿,跃跃欲试,小雷家人感觉不好,也打开猪场自用的大喇叭叫人求援。冬日的村庄本来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声音,灰色脚盆般大的高音大喇叭一喊,小雷家村的人也都起来驰援。这时天渐渐亮了,连着小雷家与邵家村的路两头,黑压压的两军对垒,高过人头的是锄头柄钉耙柄。

雷忠富一听猪场出事,是第一个“哧溜”岀被窝的,去猪场了解后,连忙找上雷东宝和雷士根咬耳说了最近天气返暖,原来冻结的猪尿大量排放入水,又一场雨,把春节几天休息没清的猪粪冲下河里,这么多猪尿猪粪下水肯定可以害死一河的鱼,雷忠富本来就是养鱼改养猪的,懂行。

雷东宝与雷士根知道这下骑虎难下了,如果这时答应赔偿,对方还以为是枪杆子底下岀赔偿,以后邵家村的气焰将大增,小雷家的以后还怎么做人。可既然毒死他们的鱼,不赔又说不过去。正好乡书记带着派出所民警过来劝架,雷东宝顺势作大方,便要小雷家的收队回家,把晚上抓住的两个邵家村人交给派出所处理。邵家村的人不肯撤,村长仗着人多势众,一定要拉乡领导去看死鱼的河。乡领导们去看了,看到一条宽阔的臭水沟。这种臭水沟里还能不死鱼?

雷东宝乘雷士根摩托车后面,主动赶到乡政府,等乡领导们回来处理。路上他与雷士根商量,这事怎么办,承认还是不承认,若是承认了,以后邵家村的人不是有理由堵他们排水沟了吗?如果不承认,又用什么借口赔钱。猪场不能不办,猪尿不能不排,承认,无异是断猪场后路。

乡领导们回来,不能下断论说是小雷家村的猪尿害死邵家村的鱼,还得先把河水取样交给市里去化验。可乡里还是批评了小雷家村把一条河搞得跟臭水沟一样,于是邵家村的村长支书跟着一起指责,要猪场停办。雷东宝原本一直听着,听雷士根与大伙儿争论,听来听去听不出合理解决办法,索性一声大喝止住大家的吵闹,告诉乡长,万头养猪场是县里要办的,也是县里树了一年多的典型,给县里不知挣了多少光。猪场一定要办下去,猪粪猪尿一定要排,领导看着该怎么办吧。

乡领导当然也知道小雷家养猪场的牛气,自然不肯停办这个县里树立的典型、乡里财政的大户,可问题就是雷东宝问的那么简单,怎么办。他们不能做决定,向县里汇报,要求县里解决。

没想到县里的答复很简单,县里说小雷家经济是全县农村经济的典范,邵家村有什么问题自己克服解决,还要邵家村向小雷家学习,大干快上,搞活全村经济。邵家村的村长支书不敢找去县里,只好蹲乡里拖住乡长书记要求解决。雷士根根据邵家村村长的赔偿要求,主动放下五千元现金支票走了,雷东宝走以前还问乡长,猪场一直要办下去,这问题怎么解决,总不能老问小雷家要钱。邵家村的也问乡里这问题怎么解决,邵家村的河不能不养鱼。乡里头都大了也拿不出办法。

既然谁都没办法,再说邵家村又把钱拿了,这事儿就不了了之。小雷家养猪场汲取教训,再也不敢不清当天猪粪,但臭水照排,邵家村的河流继续做阴沟,邵家村的人再往上反映都没用,县里一心只支持小雷家。邵家村的人只有怨声载道,却无可奈何。

雷东宝起先还挺关心猪场猪粪猪尿的问题,要雷忠富想办法解决,他自己也想着要么修长沟把脏水排到邵家村更下游的地方,可后来既然上级不提出整改,邵家村拿了赔偿后没再有大动静,他也就将此事搁下。

而小雷家上下见出了这么大事,上级还是包庇着小雷家,一个个身体壮胆气豪,自然是更不会用心去解决猪场的问题,而且更是理直气壮地为了壮大农村经济而排污。于是,不仅邵家村,邵家村的下游也怨声载道,可大家的怨气又能传达到哪儿呢?渐渐的,大家都说雷东宝这个人霸道,不仅在他自家村子里一言堂,周围村子也在他面前说不上话。小雷家的猪屎一臭一条河,雷东宝的臭名也顺着河流往下传。偏雷东宝是个拧着来的人,既然大家这么骂他,他索性把以前的内疚也丢了。

而因为登峰电线电缆厂两条电缆设备的开工,需要动用大量铜材。早有机灵的个体户闻风而来,在附近村庄找地块做起废铜回收生意,准备将废铜整了卖给耗铜大户小雷家电缆厂。邵家村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村里开起好几家废铜回收场,邵家村好多人进废铜场就业,天天几根烟囱冒出充满燃烧聚氯乙稀的臭气黑烟,而邵家村废铜回收排出的酸处理废水和卤素废水继续往下游跑,一站接着一站,下游还有下游。

年底猪场再次丰收大赚,可猪场再丰收也比不过电线电缆厂的赚头。可电缆厂的开工引导得周围村庄大上废铜收购加工场,终于天下乌鸦一般黑,小雷家的臭水臭气不再一支独秀,从此邵家村的人不再埋怨小雷家。

不过,周围村庄也不得不通上了自来水。因为河水不能用了,被酸水卤水污染的地下水也不能用了,大家只有被迫赶超城里人,用上自来水。

这一年,杨巡私自打着登峰电线电缆厂的牌子在东北搞他的电线电缆批发,久而久之,人们也认可他是登峰电线电缆厂的门市部,生意越做越大,资金越滚越雄厚。杨巡在登峰的进货量越来越大,于是在雷东宝面前越来越说得上话。不过雷东宝依然不很喜欢杨巡,常当面指责杨巡小子越来越狂,狂得没边儿。不就是做个倒爷吗,有什么可狂的。杨巡也就在雷东宝面前没法还嘴。

第一部 1988

元旦凌晨天还墨黑,雷东宝就坐上借来的一辆深蓝桑塔纳去火车站接人。他心说这车子真好,别说村里的那些拖拉机,那都不是车,就说他常揩油的陈平原的北京吉普,坐着哪有这车子的稳,车椅子又软,车里开起暖气来,一点不漏风,棉袄都穿不住。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脚撑不开,雷东宝现在胖了,他人本来就高大,一胖,走路就更掷地有声,只是坐车就麻烦了。

雷东宝心里谋划着要么也买一辆用用,但心里把村财政去年一年挣的钱一算,不舍。去年一年大丰收,不仅村里存钱多,全村有近三十个人烧包地买了摩托车,雷东宝也买了一辆雅马哈的。可用钱的地方也多,村里搞一个三期,把全村旧房全部换成新房,现在村里看去齐唰唰都是新房。又照着陈平原的嘱咐,把村路一直通到省道,这是最烧钱的,简直跟用一张一张十元票铺出来差不多,县里批给的一点点补助杯水车薪。村里还得还那么多银行贷款,至今还没还完。雷东宝也没想好好还,他两只杀气腾腾的环眼一直瞄着被他的登峰电线电缆厂挤压得只能靠生产10kv以上电缆维持生计的市电线电缆厂,他等着市电线电缆厂难以维持,然后他说什么都得出钱把市电线电缆厂吞并。可他真郁闷,这种国营厂即使几周不生产,依然能维持一口气吊着不关门。若换作他们小雷家,三天不开门,他就得愁全村农民吃饭问题。这真他妈不公平。

雷东宝买月台票进去火车站里面等,这时天已放亮,西北风呼呼的,站台上没遮没挡,冻得工作人员直哆嗦。雷东宝刚在车上捂得满脸通红,这会儿硬是给西北风刮得嘴唇青紫。好不容易火车呼啸着进站,雷东宝立马找到软卧车厢跑去等候,不出所料,他等的人正是坐软卧来。他上前就跟拦路抢劫似的抢了来人的行李包。

来人是雷东宝最崇拜的老徐。老徐穿一件驼色羽绒服,别说这种羽绒服罕见,这种颜色在冬天里也是罕见。这儿放眼看出去,满眼大多红绿篮三色滑雪衫。老徐一个人来,看见雷东宝就大笑,一点客气寒暄都没有,“东宝,小宋信里说你现在是你们猪场最佳代言人,你还真胖了许多啊。”

雷东宝也是大笑,看到老徐他就喜欢,“小辉他说我什么?敢背后出卖我?这个叛徒。老徐,你一点没变啊,啊对,我没通知陈平原,你说的。你就住我家吧,我刚搬新家,大得说话有回音,给你留着两间房,随便你睡。”

老徐笑道:“让我吃什么?你们自己开着养猪场,猪肉得随便我吃。”

“那还不容易,你进猪场随便拿手指哪头,我立马叫人放倒了煮给你吃,现在光大猪就有整整七千头呢,一年岀栏一万多头。陈平原给我布置任务一年岀栏一万,我哪是个乖乖听话的。老徐,这边。”

老徐一看,居然是辆崭新小轿车,他进里面坐下,坐的是后面,雷东宝当然也跟到后面坐。老徐好奇地道:“小宋说你买了辆摩托车,你这又买了汽车了?”

“没,问市物资局借的,哪能让你坐摩托车吃西北风。物资局现在钱多,办的贸易公司光卖批文就能挣钱,国家给的平价铜给他们手里一转就成议价了,这一转手二转手,一年挣了我们电线电缆厂不知多少钱,够买好几辆车。”

司机听了在前面笑:“你们一家还是中号的,他们进钢材的才埋怨大呢,可又离不了我们物资局,自古华山一条道儿。”

“那是他们懒,我好几年前就已经直接从钢厂进钢筋。我一半的铜也没从你们那儿进。”

“雷书记,你那钢筋是小厂产的,当然能从小钢厂直接进,你那一半的铜用的是废铜回收铜,我们也都知道,可他们要用钢板钢卷铜板铜卷的还就非从我们物资局走不可,大厂谁理你们啊。你说是不?不怕告诉你,就只我们这一条道儿。”

雷东宝回头看向老徐:“你看你看,我还真没办法。我等明天火大了也办家炼铜厂,等我有钱就办。”

老徐一直微笑听着,这时才道:“我一直想看看你们下面怎么操作,没想到一来就接触。东宝,说说你电线电缆厂的进货岀货。”前面的司机一听这话,立马玩了个高难度动作,汽车继续飞驰,他回头好好看了老徐几眼,感觉来人不寻常,有点不敢多嘴了。

雷东宝却是老实不客气地一口拒绝:“我说不清,士根心里有帐,回头我让他汇报。我只管几项大的,像电线厂的塑料粒子进货,是小辉帮我联系的他同学的厂,便宜;铜进货,一半是周围小铜厂进,可他们给的不够我用,只好问物资局要;还有预制品场的水泥钢筋进货;猪场的我更不管,都是问粮管所进的,能坏到哪儿去。小的我全不管,让厂里自己进货,大队监督。”

老徐笑道:“好样的,你这抓大放小的魄力,我还得跟你学。你们从小个体厂和物资局进货差价多少?”

“还差价,差价个头,能拿到已经谢天谢地。就是年三十半夜火车装到,我们也得立即冲出去抢,迟一刻就没了,得从物资局不知道谁办的贸易公司拿,价格没个准。”雷东宝这话说出,前面司机呵呵地笑。

老徐听了微笑,“你卖电线时候,该轮到你翘尾巴了吧?”

雷东宝立刻兴奋,目露凶光,“老徐,你一说就中。我们现在手头有钱,有钱,就能心狠手辣,做出来的东西不一定你来买我就卖,烫手一样。我现在做出来的东西就捂着,价高的才卖,一点不怕没钱买料发工资,我比你买电线的钱多,看谁急得过谁,你急不过我你就得岀高价,嘿嘿。”

老徐连连点头,“没有特权的话,就看谁有手段谁钱多。嗯,这倒是跟赌钱一样,谁手中筹码多,谁下注时候胆气壮一些,敢用的招术多一些。”

雷东宝听着觉得有理,可忍不住问一句:“老徐你这样的人也会赌博?”

“打个比方,呵呵。”老徐有些不好意思破坏自己在雷东宝心目中的好印象,“说说你的猪场,还是我给你岀的主意。别总说电线厂。”

雷东宝胖了后说话声听上去更不客气,再加日积月累的在村里做老大,口气中不知不觉地带着霸道,不过老徐早已知道这个人,即使多年不见,也不会不适应雷东宝的凶神恶煞样。两人一路说了好多小雷家村的经营,老徐说很受启发。

车到小雷家村村路,老徐看着眼前已经完全陌生的村庄大惊:“这是你们小雷家?”

“那当然,十个人来,十个人不信。连我以前都想不到。”

“小宋给我描绘过,但我的想象还是有局限,跟不上你们发展的速度。真想不到。”

“他忙,一年多没来了,来了也一定不认识路,这条路他还没见过。”

桑塔纳简直是一马平川地直接开到雷东宝的新屋,那是全村最大的五幢房子之一,其他四幢分属雷士根,雷正明,雷忠富,和史红伟等四大员。雷东宝说,五人贡献最大,住大房子一点都不用不好意思。反而是其他四个还嘀咕一下,拿那么高收入还住村里分配的最大房子,会不会挨村民骂,结果,这回没人骂,大家似乎已经习惯这等不公平的分配。

四大员一齐等在雷东宝家欢迎老徐,老徐对这种阵仗见多不怪,很是亲切地与大家握手寒暄,不过要求先上屋顶看看村子全貌。雷东宝带老徐上去,老徐进村就闻到浓烈的混合臭味,在雷家依然如故。因此上了屋顶平台就问:“猪臭,之外还有什么臭?”

“电线厂的塑料加热也臭,没办法。你看电线厂屋顶密密麻麻的烟囱。小辉一来就摇头,他洋派。”

老徐倒是不以为怪,他这次是私访,想通过私人关系了解农村经济发展的第一手资料。在因公出差时候,他见过好多地方也是这样的污染,虽然人们在他到来时候做过手脚,可他本人就是一手一脚从基层倒班出来,那些手脚他还能看不出来?经济开始复苏的地方大多这样。“电线必须用这种含氯的塑料?”

“不用也行,可原料价格太高了,我做了得亏本。”

老徐点头,这是实话,需求决定生产,对于小雷家村办企业来说只能做到这地步。“车间看来还真不要有墙的好,可以尽可能把气排出去。这种塑料有毒,你们尽量不要让孕妇进车间。唉,目前还是只能上初级低端产品,像小宋那边新设备的高端产品,大部分还得靠出口来消化。猪场怎么也这么臭?冬天都这么臭,夏天还了得?”

“猪场一直这么臭的,没办法,我们每天都用一辆大拖拉机专门拉猪粪了,猪场嘛,不臭哪算猪场,每天臭水都够气味。你看,周围满山种的果树毛竹也都是猪粪养的,春天满山都是花,哈哈,都是臭猪粪养岀来的。老徐,你看山上种满果树,这都是你帮我们想的主意。大多数果树才开始长果子,可惜没人愿意承包山头,果子不好卖,放没几天就烂。去年秋天果子第一次结那么多,我发动全村吃桔子吃梨,他们说桔子上火梨清火,正好调和。”

老徐听了笑,“放心,随着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吃水果的人会越来越多,不过你得选个能人专门负责提高果树品质,种岀最甜最大的果子。找找农科院。下去吧。”老徐自己先下,雷东宝后面跟上,“东宝,你房子外面那么漂亮,里面怎么不好好搞一下?起码也拉车家具回来放着。”

“我搬进新家时候小辉就跟我说,要我等他回来才做家具,他给我画怎么摆。可他哪有时间啊,他女儿半岁了还不认得他,我指望不上他。老徐,你本事比小辉好,你帮我。”

“哦,对,他信里跟我说了,他那边改造工作其实比新建一个车间还罗嗦,他起码得今年秋天才有时间帮你。你们家小辉大有前途,脑子好,又肯干,更是遇到好时代,我想着他做的那些事都忍不住手痒,总是要他多多写信告诉我详情,看来不应该啊,他那么忙我还霸占他时间。”

“他这人累不死,不累他他才蔫蔫地死样活气。老徐,今晚你住这间,全是新的。”

老徐在雷东宝面前毫不拘束,闻言就探头过去看,见大大的空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两张木椅子,不过倒是有一张独脚金鸡桌上放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用一只亮闪闪粉红的罩子套着,床上的两条被子当然也是亮闪闪的锦缎面子,盘龙绣凤,一床大红一床鲜绿,床头的枕头是橙红色。总体很是俗艳。老徐心说难怪经常出国的宋运辉要说他来替雷东宝布置,若是雷东宝那个文雅的妻子在的话,这个家可能会是彻底不同的一种格调。不过老徐相信雷东宝已经把最好的给他了。他微笑道:“不错,不错,我晚上就宿这里。你呢?你哪间?看看。”

雷东宝也高兴老徐这么不见外,带老徐去他房间。老徐进门就看到也是这么孤零零一张床,一只旧三门大橱,和一只旧五斗橱,看来是以前结婚用的,倒是床尾放的一只樟木箱与众不同。老徐走过去一看,道:“你的保险柜吗?这个箱子做得不错。”

雷东宝没回答,出手打开给老徐看。老徐一看了然,没再说话,也没像宋运辉那样有所劝慰,只拍拍雷东宝的肩膀,扯他下楼。

雷母早在听说有这么个北京来的大官要来,就计划着出逃了,今早一早就躲到隔壁。在邻居家隔窗看着下车的老徐如此气宇轩昂,一副大领导派头,更是说什么都不敢回家。楼下茶水饭菜都是隔壁士根家和正明家的媳妇过来料理。老徐时间紧,上来就抛出一个个的问题详细询问在座的小雷家四大员。包括小雷家的管理架构,他也了解了个清楚。老徐看得多,有时提出某个模范村是怎么在做,与在座讨论其合理性。

雷士根类似大总管,被问得最多,他渐渐发觉老徐除了问岀一个现象外,还非要深挖痛掘,刨岀事情的成因,还与大家议论目前的合理性,和未来可能的变数。老徐站得高看得远,那些远见性的东西自然不是小雷家五个能赶得上的,令在座五人受益匪浅。不过雷东宝这人虽然崇敬老徐,却不盲从,他认为未来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直接就反对,弄得四大员都有点替他捏一把汗,雷士根与雷东宝坐一起,不时踢脚提醒雷东宝不要那么冲。老徐反而喜欢雷东宝的自信,雷东宝有道理他就接受,雷东宝没道理他就岀话一把拍死,也没给雷东宝留情面。

四大员终于看出,老徐与雷东宝交情匪浅。都是心说,还真是人夹人缘,这样差别巨大的两个人竟然也能成朋友。

第二天,老徐才坐着雷东宝的摩托车全县看看,那都曾是他的辖区。回来在村里巡走,经过一座小桥,忍不住问这桥下是不是他们曾经钓鱼的那条清水河,雷东宝答应是。老徐看着桥底满是白沫的污浊河水感慨万分,而且是一路感慨。他给雷东宝讲了去英国考察后了解到的英国发展-污染-再治污这么一段历史,不管雷东宝听不听得懂,他全说了,可是他也知道没用,大环境如此,这是发展必须经历的阶段,他不可能阻止沿河无数企业停工。他离去上火车前,要雷东宝回家做一件事,就是把所有排污的明沟都做成暗沟,排污口都通到河流的水平面下,起码能消除部分臭气。他说他回去找找其他地方的经验,看能不能把容易解决的污染问题尽可能解决,而又不太影响小雷家的经济效益。

老徐走的时候且喜且叹,这片令人欣喜、充满蓬勃希望的田野上,许多事情似乎正被突如其来的经济利益裹挟、扭曲,而刚刚获得财富的人们还来不及意识到发展带来的衍生物——污染。

故地重游,前后天差地别的对比,给老徐极大震撼。

元旦,宋运辉难得放自己一整天假,一觉睡到中午,还是被他妈叫醒。他的忙碌一家人有目共睹,谁都不舍得叫醒难得好睡的宋运辉。他起来就发觉家里不合常理的静,一查,果然是小猫程开颜带着小小猫宋引出去玩了,宋母说小程去了小虞家。宋运辉看看正是吃饭时间,拿起电话本来想打到虞山卿家要小猫回家,可想了想,决定还是自己过去一趟。他要爸妈自己吃饭,不用等他们。

女儿出生,宋运辉即使再忙,也没忘记要给女儿找个好名字,没想到父母与妻子都中意宋颖这个名字,宋运辉不喜欢这种一看就是太多小女儿味的名字,硬是要改,不过拗不过一家其他三口的坚决反对,只改字不改音。南边人说话不分前鼻音后鼻音,大家也就凑合同意。倒是虞山卿见了这名字大力叫好。虞山卿的妻子与程开颜差不多时间进产房,孩子生下来后,两家交往因孩子而密切,大人小孩经常一起走动。宋运辉知道小猫这个钟点还没回家,定是与虞山卿妻子难分难舍。

他套上大衣从楼梯下推自行车出门,屋后的腊梅又大好多,大冬天里开得又香又美。他知道宋引虽小,却已知道臭美,最爱头上戴几朵娇黄腊梅,对着镜子面前左顾右盼。没想到出门就遇见手上捧着十来包方便面的刘总工。刘总工退休一年下来,人看上去反而年轻了一些,可见少了心事。宋运辉主动跟低头走路的刘总工打招呼。

“刘总,好久不见。”

刘总工一愣抬头,就笑眯眯道:“你也是难得白天在家属区出现啊。怎么样,一分厂技改到什么进度了?”问了又呵呵一笑,“你看,我都退休了,还问这些事干啥。”

宋运辉忙道:“我们做技术的,说起一辈子伺候的设备,多的是感情哪。刘总,很想请你做顾问,可惜闵厂长一直不允许。”

刘总工又是呵呵一笑,“老了,还是小闵体恤我,让我安心养老。再说我也帮不上忙,有你在,差不多了。你好样的,亏你拿出那样的第二方案,太冒险你知不知道?”

宋运辉心头一亮,小心地道:“谢谢刘总考虑三天后还是批准通过。”

刘总工叹一声气:“谢什么。看了你的方案,我才知道我真该退了,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路。唉,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可惜我们那时没那么好机会,一生蹉跎。你去哪儿?”

“中饭了,找女儿回家吃饭。”

“噢,我刚才经过,见你爱人在小虞家里,听说你跟小虞走得近?”

“是啊,真巧,我们一起进厂,连孩子都是差不多时间出生,孩子妈常带孩子一起玩。”

刘总工有些神情古怪地看看宋运辉,忽然提醒一句:“你好好一个年轻有为的……唉,别同流合污。”

“是,谢谢刘总提醒。”

刘总工又看看宋运辉,“老水去美国,是你安排的?”

宋运辉万分小心地回答:“水书记带队去美国现场检验待装船设备。”

刘总工仰天“哈”地一声,“他去?他什么用?小宋,再劝你一句,你大好青年,少助纣为虐。”

宋运辉没有应声。刘总工走出一段路,看到自家在望,才对宋运辉道:“谢谢你陪我老头子走一段,不过我还是多嘴,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人总得有点坚持。小伙子,你勤奋好学,又何必自甘堕落。”

宋运辉听着只觉得脸上发热,看刘总工上楼,才转身上自行车去虞山卿家。他不得不在心里感慨,刘总工现在说这些很有气节的话,当年呢?人在江湖,谁能由己?可刘总工的话还是敲打了他的心扉。

虞山卿今年明显收敛,没再呼朋唤友办极其奢华的圣诞晚会。不过,家中物质之丰富,依然如故。宋运辉上门就被满眼先进家用吸引,尤其是那套看上去低调华贵的木质音响。

虞山卿关上家门,就低声道:“扣留你孩子,就知道能引你上门。嘿嘿,你难得休息啊,我们今天喝一杯?”

宋运辉大步跨过去,先眉开眼笑摸摸女儿的胖脸,才跟虞山卿道:“你好像有事?”

“对,我们书房说话。”虞山卿拖宋运辉进去书房,关上门,才严肃地道:“老干部处帮刘总工等五个老干部买了明天进京的火车票,奇怪的是,他们没要老干部处预定部招待所的床位,看来不是游山玩水。”

宋运辉不由想到刚刚见到的刘总工手中捧的方便面,还有刘总工一再的告诫。愣了会儿,才道:“你说……你会不会是风声鹤唳?你去年一直担忧到现在。”

“不。我了解消息后才侧面打听一下,知道有人关注我内贸科和你的出口科。还有,我爱人说,一年来。有两个老头曾借口关心上来家东张西望几次。然后,你难道不觉得现在是他们最佳进京告状时机吗?”

宋运辉闻言沉默良久,才道:“去年初,刘总工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地进我家考察一圈。不过我家一楼,不进门也可一目了然。你的意思是,他们趁水书记出国,准备在部里搅岀一些响动?”

“对。这几天水书记肯定会联络你,但不一定联络我。如果水书记有电话来,你跟水书记说一声。我看他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小宋,无论如何,水书记待你如同亲生,这种事,你必须第一时间通知水书记。”

宋运辉虽然有些吃惊老头子们真会动手,可没太吃惊,他从去年虞山卿焦燥时日起,已经感觉总有人会看不下去拍案而起。他定定看了虞山卿好一会儿,才道:“我晚上联系水书记,我知道他现在哪里。我也奉劝你,最近别太招摇,穿工作服上班,别给水书记惹麻烦。”

虞山卿点头,“我知道你对水书记是有良心的。这回水书记出国,究竟是你大力促成,还是闵大力促成?”

宋运辉再度惊异,看了虞山卿好久才答:“我最近一直忙于工作,竟没留意。是闵提议的,闵建议水书记退休前到处走走看看,我顺水推舟。难道是……”他没说出来,可立刻想到闵与刘总工早已暗通款曲,可见闵策划已久。

“闵连一年都不能等。此人做人也太刻薄。我还听说他暗中查账,如果不是财务处朋友经我逼问跟我说岀疑点,我一点不会怀疑到闵。我很怀疑,闵想通过这么一手,彻底清除水书记退休后在总厂的影响,方便他自己以后在总厂一手遮天。小宋,你是最能威胁闵地位的人,如果水书记不保,你得留点脑袋考虑后路了,闵这人不能容人。”

宋运辉点头,这点,他早就与岳父预见,可有时身不由己。他一点不客气地问:“你自己考虑后路了吗?有没有想过怎么不影响水书记?”

虞山卿冷静地道:“我想与水书记商量后定。小宋,你打电话时候这么告诉水书记。”

两人开门出去,看到各自儿女,却又换上笑脸。宋引只要妈妈抱,不要爸爸抱,依然令宋运辉心烦。

送妻女回家,宋运辉便拐去岳父那里,将虞山卿的密语说与岳父。程厂长听完反问一句:“你相信虞山卿?”

宋运辉摇头,“不信,他无非是想搞大事端把我也拉进去一起焦急,然后最好与他一起对抗闵。可我个人没啥可焦急的,唯独如果牵涉到水书记,我得为此做点事。”

程厂长异常自信地道:“闵不可能出手对付老水,这是虞山卿误导你多想。我们总厂以前书记厂长打得不可开交,这都没事,人之常情,现在闵对你藏着手段,这也正常,唯独闵不能反水。你想,坐高位的最怕什么?最怕下面背叛。闵敢反提携他上进的老水一次,以后他在系统内的名声就做臭了,谁都知道他脑后有反骨,谁还敢提携他?闵还年轻,还要找机会上去,即使在金州,他也还没坐稳一把手位置,他哪敢对老水明目张胆。他花力气安抚好老水统共加起来也不足一年了,急什么急。老刘他们想趁现在还有力气,上京告状才有可能。”

宋运辉听了大受教益,人与人的关系,真是千变万化,万花筒一般,稍转一个角度,又是一副绚烂图案。“那么,闵查虞山卿的帐目,是不是表明闵还是想在内贸这事上有所作为?会牵累到我的外贸吗?”

“你啊,怎么能被虞山卿转移注意力呢?早跟你说了,虞山卿不值一提,水书记没把虞山卿当人用,闵更不会把虞山卿当人对付。闵要留意的是你。反正你小心做事吧,别做多错多,被闵抓住把柄往死里整。现在要你向闵臣服也不行了,你这人做不出这种低三下四事,闵也不愿意养你这条冻僵的蛇。你还是管好你自己,跟虞山卿撇清关系,晚上找时间与老水通个电话通报他一声让他有所准备,其他你都别参与。”

宋运辉听了这些不由笑了,“爸,虞山卿那些事,拿到爸面前真是不值一提,我明白了。刘总工他们会威胁到水书记吗?”

程厂长摇头:“不知道。老水不上路,没让我们参一脚,谁知道他平时怎么做的,老刘他们总是抓到一些风声的吧。与你无关,你那外贸能做出什么手脚。不过如果老水真出事,闵不知多快活,他可以早日出头。但你就麻烦了。”

宋运辉有些无奈地道:“没想到上进太快也是坏事,会搞得闵睡不着觉。福兮,祸之所伏。”

“是啊,谁让你一上来就锋芒毕露。我再替你看看你去哪里更好,估计金州……除非你肯忍气吞声。看样子,这事我得抓紧了。”

“爸,给你添烦。”

“烦什么啊,说不定柳暗花明,人这几十年,起起伏伏多了。你就安心做你的项目,千万不能岀大纰漏。”

宋运辉从岳父家出来,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岳父总是认为他不肯忍气吞声。他已经辩解过几次,岳父依然不认可,难道他现在看上去就这么张狂?按说不啊,他对出头露面的事一向推而又推。

回到家里,本想陪快不认识他的女儿睡觉,不料一进家门,他爸就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十来个来电需覆。他没劲地看看那些总厂分机号,一时懒得回复,就找以前读大学那城市的电话打过去,这个号码有些眼熟,心说难道是同学找他?他一边拨号一边又想到梁思申家电话,难说,他让去美国检验设备的同事带去美国托客户邮寄的包裹这么快到梁思申手上了?没想到,对方接起电话的声音,竟然是如今很是熟悉的梁思申的。

宋运辉大惊:“你怎么回国?没听你说起。”

“本来不回的,可家里出了点事,我后天就得去北京上回去的飞机。老宋你有时间吗?如果有时间,我明天就去北京,我们北京见个面。”梁思申现在称宋运辉老宋,最先有些戏谑,后来就叫顺了嘴。

宋运辉想想火烧眉毛一般的日程安排,只得很是遗憾地道:“分身乏术,一天都不能离开。希望你暑假能回来,那时候我这儿的项目告一段落。对不起。家里没要紧吧?”

“太遗憾了,我好想看看老宋现在有多威风八面,可是我查了从我这儿到你们那儿的行程,无论如何我都来不及赶上回美国的飞机,太遗憾了,你没空。我家差点岀大事,可被我治好了,现在没事了。”

宋运辉忍不住笑:“你念数学,又不念医学。”

“话虽这么说。”梁思申笑嘻嘻地耍顽皮,“我爷爷这个老革命退休了还想革,以前的关联单位请求他帮忙参股一家股份公司,他老人家积极踊跃地把当年的补发工资和现在的储蓄倾囊而出买了几百张股票,买了后自知理亏,不敢跟奶奶讲。才刚不久前奶奶要准备送礼的钱,才知道爷爷把所有积蓄买了几百张废纸,奶奶急了,住进高干病房昏迷不醒。爸爸让我趁假期回来看奶奶一眼,说可能是最后一眼,我火烧屁股般来了,在奶奶病床前一口答应买下那几万块股票,又不到一万美元,算是给奶奶买个安心上路。没想到奶奶一听就睁开眼睛活过来了。我后来扬眉吐气地跟奶奶说,怎么样,孙女比孙子好吧,奶奶听着生闷气,我就被爸爸叉岀病房。他们真是过河拆桥,呵呵。”

宋运辉知道梁思申现在恶补中文,最喜说话带四个字成语,今天这么一大段难得没说坏,有时说得就不三不四了。想到她一出手就是一万美元,真够大方。“难怪,看来还是孙女好,你看我就是生女儿。你别担心,国家对股份制国营企业不会放任不管,你的股票不一定会变废纸。不过你别太大手大脚,还有MBA学费等着你。”

“老宋,你不能学我妈的婆婆妈妈,你知道我在炒汇,在跟你做生意,我在积极地挣钱不很积极地花钱,进多岀少,我不就有剩余了吗?”

宋运辉沉吟一下,道:“我半年后可能转行,不做出口。虽然总厂肯定还是希望与我移交下去的外商做生意的,不过你得开始有思想准备,万一你以后拿不到那么优惠的价格了呢?”

梁思申想了想,道:“老宋,我明白了,你叫我有备无患呢。爸爸也是这么跟我说。不过我还是深信我买下爷爷的股票是一举两得。因为首先可以救奶奶的命;其次,股票虽然是风险,但是你们既然都说了国家不会不管,为什么又担心股票变为废纸呢?万一股票可以交易了,我手中的这几张票子不就升值了吗?当然,它们也可能变成废纸;最后呢,我手中的钱需要分散投资,而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只篮子里,掉了一起碎。我把一万美元投资到中国的股票市场,其他投资到别处,我总有一处赚得欢欣鼓舞,把损失的部分全赚回来,对吧?我这叫分散风险。”

宋运辉听了差点闷掉。他这儿每天还在愁工资不够用,如何维持温饱生计,又不能要来他这儿住的父母帮岀饭菜钱,人家梁思申却拿着大把钞票考虑如何投资分散手中一大把钱的持有风险,他只能老实承认:“以我们国内现在的温饱环境,果然是没法对你那儿的金钱运作感同身受。不过,我看出你很有想法,你肯定能做得很好,我真为你的出色高兴。”

“对,对,老宋,你什么时候跟我爸妈说说,我爸爸自以为金融专家,其实一窍不通,我被他俩聒噪得发疯。他们为什么只看住自己眼前一米,不能看看世界通例呢?还是老宋最好,跟你说什么你都能理解。

“不能说一窍不通,没规没矩,你爸爸懂的你就不懂。我请人带到美国给你寄的东西,你不在没关系吧?”

“没关系。我也有东西带来给老宋,不过行色匆匆,没好好准备。爸爸说等有人出差去你那儿捎上。他会安排,跟我保证春节前一定送到。老宋,家里好多好吃的,我真不想回美国,我现在每天都要吃一团烤红薯,我把酱肉塞烤红薯里,味道怪里怪气的香,还有香瓜子,小核桃,蜜饯,吃都吃不过来。可是呢,我做梦还是想披萨想色拉了,最想的是亮堂的洗手间。还有还有……”

宋运辉听着直笑,这个小家伙,每天过的都是美国物资丰富的好日子,还怎么能适应中国家中的环境呢?虽说,她家的环境,那还是在国内算好的。有时他出国回来,也得有一两天不能适应家里环境呢,幸好现在有点权,家里给通了暖气片,否则可能更受不了,尤其是沐浴,那个卫生间里的一切。他估计,梁思申是不会回来中国定居了,她在美国混得如鱼得水,与本地人没什么不同,回来,干什么?做外商办事处工作人员吗?不过,这些考虑,对于才读大学的梁思申来说,还早呢。

宋运辉笑眯眯地放下电话,却见程开颜怪怪地盯着他,满脸生气。不由惊道:“怎么了?小引……”

“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开心,也不怕吵醒小引。”程开颜一摔手转回房间。

宋母过来轻轻对儿子道:“开颜好像对你的电话不高兴。”

宋运辉看看房间门,心说程开颜生了小孩后怎么这么怪,凡是别人打来非工作电话,他说得高兴点,时间说长点的她都要生气,都不知有什么可生气的,大多数还是男的来电呢。他看看手中其他没打的电话,放下,先去房间看妻女。程开颜看见他就转过身去不理,宋运辉怕吵醒女儿,不敢说话,张开手臂把坐着的小猫抱进怀里,一声不响抱了会儿,才感觉程开颜原本充满抵制的硬骨头变软。他又抱了会儿,才贴着妻子耳朵轻声道:“还有好几个分机电话,估计都是工作,我去处理一下?”

程开颜翘着嘴,好久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她也知道丈夫忙,可丈夫知道她多想他说说话吗?每天忙得连人影都不见,她高兴了委屈了累了想他了,这些都跟谁说?当然可以跟爸爸妈妈公公婆婆说,可她更想跟丈夫说啊。她看着宋运辉走出去的背影,忍不住眼圈一红掉下眼泪。他能花那么多时间跟别人说电话,怎么就不能跟她多说会儿话呢?总是轻视她。

程开颜郁闷的是,她的烦心事跟自己妈妈说,还被妈妈批评,说她不能体谅做丈夫的辛苦,又说她不知足,要换个没上进心的嫁了,她出门哪有这么风光,住的房子哪有现在这么大。妈还说,女人就该做贤内助,妈要她知足,小辉那样的好丈夫全总厂女人都喜欢,都很不得踢掉她程开颜趁虚而入帮小辉做饭洗衣养孩子。被妈妈一说,程开颜也一直觉得自己埋怨丈夫早出晚归没道理,她也自我批评没做好宋运辉的好妻子,可她就是难受啊,她要求不高,只要有人疼她跟她说说话就行呢。

可是,她拉不住丈夫,这不,丈夫才走到卧室门口,外面客厅的电话又响了。这只电话,比爸爸家的还忙。她听丈夫在电话里大声小声的吩咐工作,说个没完,她流了会儿眼泪,看女儿醒来,只好收回心思对付女儿。没想到小小女儿会聪明地拿手抹她的脸,女儿是在给她擦眼泪吧。程开颜又心酸了,对着女儿,心里发誓一定要对女儿非常非常好。她这一刻觉得,其他都不重要了,就女儿最重要。难怪幼儿园时候看到那些母亲对儿女像对命根子一样,她自己做了妈妈,也走上这条路。

宋运辉打完全部自己辖下的电话,才打给似乎是厂招待所的一只分机。接通,那边就说哎呀宋处我们等了你半天,你家电话都打不通。那边说有兄弟厂家厂长率队过来取经,取的就是一分厂技改的经,闵厂长正在招待所接待,要宋运辉立刻过去见面说话。

宋运辉听着晕菜,又来了。自从金州总厂开始旧设备大规模改造后,因为改造思路之独特,他在系统杂志上发表的方案文章获得很大反响,兄弟单位接二连三地派人过来考察,连部里都有人下来,他最先还亲自接待一下,后来忙不过来,就让手下出面。可这回人家是厂长过来,闵厂长都出面,他又怎能不去。无奈,与父母说一声可能晚上不回来吃饭。进去房间跟程开颜说,却见妻子红了的眼圈,可他又要出门了。他只能很抱歉地连说对不起,却只能忍心地套上大衣出去。程开颜没措施,只觉得宋运辉跟着老外学谢谢对不起说得越来越顺溜,可越来越没诚意。

宋运辉到厂招待所会见室一看,来宾个个看上去比闵厂长年长,他进去简直是雪里红,雪白头发堆里的一个年轻红颜。双方一介绍,宋运辉才知道,对方厂名中原,来的有厂长总工分厂长以及各级技术人员。对方只有一套一分厂的设备,生产规模还比一分厂的小,再加一个机修分厂,成员倒是比金州简单。相对金州是小厂,相对其他企业,那也是巨无霸。看着那些都有五六十岁的技术员,宋运辉心说,那些人能管事吗,即使跟刘总工一样能接受技改思路,可也不会自我发挥,找出具体技改步骤。比如他现在手下用得好的都是年轻人,年纪大的人,接受起国外资料来,简直是要他们的命。

但宋运辉还是一视同仁地向来客侃侃介绍金州的技改思路。一分厂的设备几乎是全国大同,与来客的工厂设备具体而微,宋运辉说起设备不足来,来客都是深有体会,或者一点就通。但来客都是时不时爆出这样也行吗的疑问。宋运辉可以理解,他主导的技改组成员也经常向他如此发问,他鼓励类似的发问,而且鼓励他们自己通过计算和小规模试验获取答案。他的知识,又何尝不是看着新车间设备,和此后更多对外界接触,对照一车间设备之后的思索?来客的问题,他有问必答。

那个白发苍苍的厂长对宋运辉异常欣赏,坐在旁边总是一下一下地拍宋运辉的肩膀,一句“年轻有为”不知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闵厂长一直微笑着没离开,一直旁听,宋运辉心想闵不知是什么心情,可他也没招,他没法把客人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到闵那儿,他说了多少遍这技改方案是闵推动主持都没用。都是内行人,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话大家都会说,又都能识破其本质,宋运辉相比这些官场打滚几十年的老油子,资格着实还嫩了点。

宋运辉本来是想今天休息一天陪陪家人,没想被叫来陪中原来的客人吃完饭,又被中原的厂长叫住说了好一会儿话,结果比上班时候还晚回家,回家时候只有爸还等着他,其他人都睡了。他到自己房间,见程开颜倚在床背上外衣都没脱就睡着了,估计想等他,可没等到,自己先忍不住睡着。他帮程开颜躺下,她都没醒。他不由笑着摇头,还孩子妈了呢,她自己都还是大孩子。

可是,他还不能睡,他还需联络远在美国的水书记。他找到帆布工具袋,妈来后,这个工具袋给洗得非常干净。找出笔记本根据水书记行程推断他在哪个方位,他才打电话出去。

等好久,才等到水书记被找到,又打电话过来。水书记显然兴致勃勃,哑着疲累的嗓子,大声开心地问:“小宋,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急着找我?”

宋运辉道:“中原总厂厂长率队过来取经技改……”

“你和闵副厂长接待一下,还有呢?”

宋运辉用尽量平稳的口吻道:“小虞虞山卿让我千万转告水书记,刘总工等一批老干部明天准备去北京,行踪可疑。小虞请水书记尽可能快与他联系。”

水书记那边好一阵沉默,好久才道:“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了。其他人都好。”

但是水书记没说再见,而是沉吟好一会儿才道:“给我闵副厂长电话。”

宋运辉立刻找出来念给水书记。放下电话后,他不知道水书记将如何处理这件事。后面的电话,水书记会先打给虞山卿呢,还是闵?宋运辉不得而知。

他第二天上班就给内贸科一个电话,告诉虞山卿他昨晚已通知水书记。虞山卿道谢,但听上去情绪有些低落。宋运辉忍不住问他水书记去电没有,虞山卿说了个一言难尽,说找时间详谈,就结束通话。宋运辉有些好奇,可好奇终于被忙碌冲。从水书记直接找闵说话,宋运辉就感觉到水书记可能有办法处理此事。既然如此,他还操心个啥。

但是,总厂的一切依旧有条不紊,不知有几个人知道桌面下的暗涌已经上演。

宋运辉如今中午都不回家吃饭,有爸妈在家料理,他不需分心照顾家中杂事。接近下午下班时候回办公室,却见虞山卿坐他位置上等他。运销处现在已经部分搬到厂区大门外,而宋运辉的技改组在原先总厂办公楼的运销处占了几个办公室,虞山卿如今出现在总厂办公楼,肯定是专门来等他。

宋运辉进去看看其他两个同事,知道那两个一时半会儿没法下班,只得过去自己桌子,跟虞山卿道:“你等等,我收拾一下一起走。忙吗?”

虞山卿起身让开,呵呵一笑:“当然忙,不过不会有你那么忙。不好意思,让你早退。”

宋运辉笑笑,将东西收拾进工具袋,这时下班铃响,大伙儿一窝蜂冲岀门去,宋运辉与虞山卿都是有意识地延后几分钟,等大部队浩浩荡荡开走,才慢慢下去。骑车到空旷处,虞山卿就迫不及待地道:“小宋,水书记今早刚给我电话,说机票没法改签,没法提早回来。你有没有办法让你美国客户帮忙一下?”

宋运辉昨晚早想过这点,据说最近因为美国假期,飞机航班都满得很,再加每周来往中美的飞机又不多。“我问问,不过基本上没希望。水书记起码得两周后回来吧。”

虞山卿叹息:“你知道两周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水书记不能亲自出面到部里说明,而是需要有强有力的人代表他出面。你说水书记会找谁?然后水书记需要许诺释放什么条件给那人,让那人给他出力?”

“闵!”宋运辉想都不要想,谁还比闵更有资格?闵或许还能规劝刘总工们半路折返,之前许以好处,答应他们告状的诉求。那么,刘总工们希望看到事情得到怎么样的处理?闵又希望从水书记那儿捞得什么样的好处?前者,可能虞山卿会成为替死鬼,代替水书记牺牲。后者,他宋运辉的前途会不会被水书记当作筹码换取闵的行动?谁知道他们的暗箱里面怎么操作呢?

虞山卿毫不客气地道:“对,只有他有资格。我是刘总工他们这帮失去权力满心失落的人欲除之而后快的,而你,你掌控着出口科,手中权力也不小,你虽然看上去两袖清风,可谁能相信你一尘不染?你也在名单之内。然后,全总厂都知道你是闵屁股底下最活跃的一座火山,闵即使不提出他的条件,水书记又怎会不知道你是一个重镑砝码?你我目前都水深火热,但你只有比我更深陷一层。你别侥幸,有办法的话,你还是想点办法出来吧。”

宋运辉心说虞山卿与他想的一样,两人现在还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虽然他的出口科绝对没事,但他绝对是闵的眼中钉。他想了半天,才道:“我没办法,他们两个人的交易如果是把我拿去做砝码,我岳父出面都没用。但小虞,刀子会先砍向你,你绝无幸免之理。我吗,等技改结束,也是决定我去留的日期。”

“你为什么认为我一定会被砍?说说你的理由。”

“小虞,你就别侥幸向我求证了,你自己还会不知道?体面一些,你自己走,帮水书记一个忙,不体面一些,你鱼死网破。以你的性格,你只有这两条路。”

虞山卿焦燥地拼命按铃,把那只转铃按得异常刺耳,可好久都不说话。到那片科长楼区,他才忽然问一句:“你的意思是,让我走?”

宋运辉沉静地道:“外面海阔天空,金州对于你又不是什么宝地。你何苦死心眼。”

虞山卿跳下车,拦着宋运辉也跳下,又不敢大声,压低了的声音却有些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走?你完全可以凭技改工程要挟。你现在如果说走,技改还不得前功尽弃?”

宋运辉当然是知道虞山卿巴不得拉住他一起以走相威胁,因为虞山卿手头的砝码最多只能威胁一个水书记,而他手头的砝码却是可以威胁金州总厂。两者如果相加,当然,宋运辉知道,他可以凭此提出要挟了。可是,他大好一个人,怎能与虞山卿同流合污。他有他的清高。他定定看住虞山卿,冷静地道:“我热爱我手头的工作,反而是他们可以拿不许我技改来要挟我。而且我起码还有一段缓刑期,小虞,你还是尽快拿出选择吧。”

虞山卿听了瞠目结舌,定定看住宋运辉好久,才极其憋闷地道:“你……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傻瓜,你这是给人买了还替人数钱。”

宋运辉一声讪笑,“可不,人各有命门。小虞,好合好散,留几分情面,以后如果跟金州的人见面,还能继续合作。”

虞山卿摇头:“小宋,事到如今,我倒是要问你,你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情面这东西你还真信?离开金州的话,我对金州还算个屁?我手中再有一手资料又还能说明什么问题?”

宋运辉冷冷地道:“可是,你以为你有其他选择?你鱼死网破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会鱼死网破别人就不会?你想坐牢几天吗?我身后还有老婆孩子岳父岳母妻舅一大家子,我能为所欲为吗?你好好回家冷静想想,你别无选择。”

宋运辉拿开虞山卿扳在他自行车上的手,转开车头骑车离开,留下虞山卿一张脸铁青,站寒风里发呆。其实,宋运辉心里才不管虞山卿结局如何,可虞山卿如果真鱼死网破,那破坏力,只有强过刘总工们,遭殃的是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宋运辉心里很复杂,水书记对他此生的影响,他岂能熟视无睹。虽然他并不认可水书记在内贸科可能有的猫腻,可水书记出事,他当仁不让,想伸一把援手。不过,他也很无奈地想到,很可能,昨晚水书记与闵厂长通话的时候,他已经被扔到交易台上,作为筹码了。他只能凭良心做事吧。

他相信,水书记也会找虞山卿说话,许以条件,请虞山卿走人。虞山卿这个主事的离开,闵再着一把力,这件上访的事,几乎可以不了了之。宋运辉看不出刘总工他们还有什么上访的动力。他们又不会不知道,水书记盘桓金州那么多年,岂是他们容易告倒的。再说,价格双轨制,本来就是国家允许的政策,大方向没错。只要等虞山卿一走,水书记将所有污水往虞山卿身上一推了之,刘总工他们还玩什么。

但是,宋运辉清楚地知道,反正无论如何,他的未来,如虞山卿所言,等技改结束,也是他被宣判之时。谁知道闵会如何“重用”他。虞山卿都说,全金州都知道,他是闵宝座下最大的一座活火山,他想否认都不行。

宋运辉想着就异常沮丧。明知山有虎,他是洗干抹净自己走近山林送入虎口。连岳父都没办法,岳父的位置,来自水书记,对上面的关系,由于水书记的压抑而空白,水书记如果放弃他宋运辉,他只有任凭闵厂长处置。岳父说,水书记没把虞山卿当人用,其实,谁在水、闵眼里是人了?都是棋子。

宋运辉觉得自己又看穿了不少。不,他不心灰意冷,他才不会气馁,他只是冷心。也觉得现在做得累死累活,实在是如转盘上的小白鼠,无意义得很。甚至,有些滑稽。

他在实现他的理想,高位者却在利用他的幼稚。

如果说人生还有“幻灭”这么一种状态,他现在就差不多已经进入。

但他回到家里,还得以一家之长的责任心,摆出若无其事的面孔。爸妈带着宋引已经累了一天,程开颜需要养足精神对付晚上的宋引,他得担负喂女儿吃饭的责任。可才进家门,程开颜就交给他一个电话号码,说厂办的要他千万别忘记去招待所一起吃饭。宋运辉想了想,把纸条压到电话机下,对妻子微笑说,他又不是卖给金州了,他想在家好好吃顿安生饭。他接了妻子手中的女儿,看到妻子眼里流露岀的欢欣。

他父母看到他能准时回家吃饭,也是非常高兴,全家围坐到饭桌边的时候,都是喜气洋洋。宋运辉看着心说,他真傻,以前怎么能如此忽略他的家人。他本来还以为自己需要强颜欢笑,但没多久他的心情就被温暖的饭菜和温暖的亲情融化。

看程开颜放着自己的饭碗,先专心喂女儿吃奶糕,他抢过小勺子,“你也累了一天,喘口气吧,晚饭我来喂。”

程开颜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工作狂呀,你加班我也得加班吗?小引我来喂。”

宋季山一边儿笑道:“小辉上班上傻了。”

宋运辉看着一桌子都笑他,才想起这个元旦可以休息两天,他也忍不住笑,将小勺子塞回给程开颜,“那我专心吃饭成吗?你们白天有没有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有啦,怎么会没有。我和妈逛了好半天呢。”

“买些什么?别又是光给小引买衣服。”

宋母笑道:“有啊,有啊,我们开颜买了一条健美裤,很时髦的。开颜还给我们买了阳离子布做衬衫,花了不少钱。”

程开颜眼睛亮亮地道:“妈前几天给我织了一件棒针衫,配这健美裤特别好,我们幼儿园阿姨都这么穿呢。”

宋运辉以前闲的时候还关心流行,最近忙得吃饭时间都没有,不知道健美裤阳离子是什么,“这回总算总厂开良心,奖金给我发得多,你们是该添点衣服。”他这个学化工的对阳离子最百思不得其解,“阳离子能做布料?什么样儿的?”

程开颜捂着嘴大笑:“我就知道你会问阳离子呢,妈,给我说中了吧。小辉是个书呆子。”说着起身把小勺子交给宋运辉,“我拿给你看,省得你一顿饭都想着阳离子。”

宋运辉笑道:“我彻底搞不懂现在的东西了,什么朱丽纹,牛肚布,乔其纱,还是以前的石磨篮、宝石篮容易理解一些。我怎么跟个老古董一样。”

宋季山道:“我也不懂,我们男人懂这些干什么。”

宋引看到大人们说话,她就不老实,宋运辉只好专心对付,七骗八拐才唯下一口奶糕,抬头,却见程开颜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看着程开颜身上麻袋般宽大的蓝一块白一块的棒针衫,还有下面一条把大腿包得紧紧的黑色弹性裤子,真是哭笑不得,程开颜生了孩子后一直胖,穿着这样的弹性裤子,两条腿就跟大象腿一般的肥硕,偏偏上面的棒针衫也是肥大。他忍不住道:“别人没穿时候你先穿,别人都穿时候你不穿,这才对。不好看。”

宋母忙问:“棒针衫不好看还是健美裤不好看?健美裤要十二块多一条呢。”

宋运辉摇头:“棒针衫也就罢了,下面的健美裤真是太俗。”但一眼看到程开颜涨红了脸,忙道:“开颜你气质温柔,穿这种健美裤埋没你,我们不穿这种低级衣服。”

程开颜并不很领情,骨朵起嘴对宋母道:“妈,小辉老是出国,岀得眼高手低,回来也没见他穿多好,净穿着工作服而已。他还嫌我们穿不好呢。”

宋母忙息事宁人:“什么低级高级,我看开颜穿得挺好,小辉你就是花头透,你倒是给开颜找好看的来?”

“就是,就是眼高手低。”程开颜抢回女儿的小勺子,还冲宋运辉得意地一声“哼”。不过她虽得意,心里却是动摇,想着回头可以把这健美裤折价给谁,她非常重视宋运辉的脸色。

电话铃却是不客气地响了。宋运辉拿起一听,果然是招待说那边催他吃饭,他没敷衍,直接说吃完饭才过去。那边很为难地做他思想工作,宋运辉并不动摇,放下电话就说,“拿我当奴隶使唤啊。”

宋季山道:“别这样嘛,工作重要,领导要你去,你怎么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就回绝呢。”

“我都已经每天不着家了,连顿饭都不让在家吃吗?我又没卖给他领导。”宋运辉见女儿看着他强硬说话有些怕,忙放缓声音,“小引,张嘴让爸爸看看咽下去没有,啊……”

“就是,又没卖给他们。我们小辉大小也是个副处级干部,哪能随便他们呼来喝去的。小辉,回头早点回家,半夜风大,我昨天晚上起来给小引喂奶时候听你鼻息很重,好像给冻着了。”

宋运辉照着寻常吃饭速度吃完饭,又洗好碗,才裹上工作棉袄出门。外面还真是冷,风吹脸上跟带着毛刺似的,微疼。闵陪着中原厂的领导们已经吃完,大家又去房间聊天吸烟。这一回,他们看了新设备后,满是对新设备的问题。宋运辉把这些都记下,心说原来他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别人却是不知。他回头就又写了一篇文章交给系统内杂志。那杂志编辑跟他已经熟悉,对他寄去的稿子非常欢迎。还让宋运辉有时间就每个月交一篇,他给留着位置。

第二天,虞山卿大约经过一夜思索,知道自己胜算不大,也可能已经与水书记在电话里达成什么协议,宋运辉上班时候接到虞山卿一个电话,说是趁大家都上班,叫辆车来悄悄搬家了。虞山卿在电话里说,他既然走,妻子也不打算留在金州任人欺负,等他落脚后再给宋运辉电话,以后大家都关照。

宋运辉这才略微放心,将因由告诉岳父程厂长,程厂长也说虞山卿还是走的好,不走,只有便宜闵,让闵更得势。闵越得势,宋运辉的日子只有越难。宋运辉说,他现在的日子还能难到哪儿去,前途一片灰暗,做人一点都没意思。程厂长说,他准备跟水书记好好谈谈,要水帮忙,水总是欠他们一个人情。宋运辉心说,那些人有人情吗。

但他须有始有终,无论闵想把他怎么样,水又不想帮他怎么样,他先得把事情做好,不想心有旁骛。他也不能心有旁骛,否则如果技改那么多罗嗦事岀个纰漏,他更被人抓住把柄。他木然地积极着。

春节前夕,梁思申父亲果然托人捎带一行李箱的东西特意转道金州交给宋运辉。宋运辉没想到梁思申送他那么多东西,送他的有四件白衬衫,一件V领毛衣,一条牛仔一条西裤,一套轻薄软挺一看就是高级的西装,还有四条领带两条皮带,以及领带夹袖扣等东西,甚至还有一枝漂亮钢笔和墨水,一块简单大方的手表,和一副漂亮的金丝边眼镜架。指明送给程开颜的是一条看上去很漂亮的不知什么材质的项链,也有一块手表,还有看上去非常奢侈的香水、丝巾、胸针、耳环各一。宋引有两只小巧绒布玩具,会叫会笑,几本漂亮的书,两套漂亮的衣服,以及竟然有十包之多的奶粉。宋季山夫妇是一人一件毛衣,和一对金戒指。其他都是巧克力。

宋运辉是在家打开行李箱的,看这么多东西他便心知肚明,梁思申这孩子人小鬼大,对“人情”两个字记挂深着呢,梁思申知道他的帮忙。但这孩子太过世故,竟然懂得这样子地来感谢他。梁思申来得匆忙,就算是她们美国商店什么都有,可要办足一箱这样的礼物,还是需要时间,再说,又是千里迢迢运来,可见梁思申的用心。对着这一箱价值没法计算的礼物,宋运辉一阵一阵地心虚。可他自然是无法退回去了,这么一箱子,除非他自己拎去梁家,怎么邮寄。

程开颜对着送给她的一堆物品喜欢得不得了,即算是知道那是梁思申送的,那个梁思申就是以前那张让她知难而退的照片里的美丽女孩,她都有些顾不上了。她不知道这条透明璀璨的项链是不是水晶制就,怎么能那么美丽。对着流光溢彩的丝巾,再想起那条十二块多的健美裤,心说,健美裤还真是低级。难怪宋运辉出国看多这种东西后眼高手低。不过,一家人还是都追着宋运辉问梁思申为什么要送他们这么多东西,宋运辉没说理由,只说人家小姑娘在美国继承遗产钱多,随便花。但他要求家人别带金的出去,以免被人误会。家人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格,他知道,他难保也有其他人也看得出。他感觉自己有些做贼心虚。

而水书记与刘总工等一干老干部几乎是前脚后脚地回厂,回来后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风平浪静。唯有虞山卿和妻子一起辞职了,开金州总厂人事有史以来最令人惊奇的记录,竟然有人丢掉铁饭碗搞什么下海勾当,海,是那么容易下的吗?大伙儿都预测虞山卿会被海水呛死。而运销处内贸科的人当然是换了,换上的是闵以前分厂时候的办公室主任。

杨巡的妈还是拒绝戴娇凤春节住到杨家,在与戴娇凤的电话里,杨母说都已经两年了,又不急着这最后几个月。戴娇凤含冤带怒,可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没有那一张大红证明。

小两口子两年相处下来,感情更好,可没了当年如胶似漆的热乎劲,杨巡先送戴娇凤回娘家,戴娇凤见杨巡走的时候没偷偷拉她到一边捏一把搂一搂,心里慌慌的,很怕杨巡已经淡了对她的心,这一回家被他妈一教唆,就给改了心思。她只好叮嘱杨巡三天就来看她一次,杨巡对已经住一起两年的戴娇凤不油嘴滑舌,实事求是说有困难,他这几天回家要拜访好多人喝很多酒,不会有太多时间。戴娇凤送走杨巡后,于是益发提心吊胆,天天如热锅上蚂蚁。

戴家父母看在眼里,纷纷替她出谋划策。

为了行路方便,杨巡叫家里买了摩托车,让杨速暑假学会摩托车,平时载着杨连杨逦上下学,又可以多多回家看老娘。等他回家,就他自己骑着摩托车到处找人拜年送年货。他这次东北的事情结束得晚,回来已经是阴历十二月二十八,他这一年做的大多是登峰电缆电线的产品,当来回来第一个要拜访的人就是雷东宝。

杨母是个识大体的,知道摩托车对于大儿子来说是工具,虽然要一万多块钱,她不知多心疼,可还是咬咬牙托关系帮大儿子买好,平日并不怎么让杨速他们用,怕用损了。只有天气不好时候,最娇的杨逦上学去不方便,她才肯网开一面让用一下。放在家里,她没事就擦拭上油,一辆摩托车半年下来还跟新的一样。杨巡骑岀去,她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儿子万万不可喝酒。

到小雷家那儿,臭,是难免的,奇怪的是到处热火朝天地在挖沟,老人小孩都忙。杨巡先到电线厂对帐,完了到村办找到雷士根说话,好一会儿才见雷东宝大冷天满头是汗的回来,原来也去挖沟。老徐来一趟,要求雷东宝把明沟变成暗沟,他记心上,也照做了。

雷东宝进门就问杨巡:“都说你有老婆了?我记得你才二十出头吧。”

杨巡忙笑道:“我二十二了,雷书记你亲自挖沟?”

“亲自你个屁,我又不是国家领导,挖沟能少我块皮?马屁没这种拍法。你才二十二……士根哥你看,这小赤佬做啥事都抢人前面。杨巡,听说酒席也办了?怎么不叫我们去?”

“酒席还没办,我这不还没到结婚年龄吗?就在东北请朋友们吃两桌,算是见个面。这边没摆。”

“这边怎么不摆?这边大哥你不认吗?我今天想喝酒,你把老婆叫岀来一起喝。”

“那还不是雷书记一句话。我们去哪家饭店?我这就去接她过来。”杨巡看看手表,“不过可能要多会儿工夫,得花一个多小时吧。”这么冷天,杨巡着实不愿顶着寒风骑一个小时的摩托车来回,就多说了一些时间。

雷东宝好奇了,“来回你家要那么多时间?杨巡你不想请我们喝酒就直说。”

杨巡索性把皮夹掏出来交给雷东宝,“雷书记想喝酒,我请都请不来。这不我老婆住娘家吗,离这儿远。”

雷东宝笑着打开杨巡皮夹,料到皮夹里有鬼,果然,打开就看到透明塑料里面夹着一张明眸皓齿的女孩照片,他仔细看了下,摸岀自己皮夹交给杨巡看,“你看,我老婆什么都不用打扮就比你老婆漂亮。”

杨巡早听说过雷东宝的家事,闻言连忙抢过皮夹,唯恐雷东宝中途变卦。一看,一个比普通人漂亮一点的女人而已,最多不过是很文气,一看就是读书人。比他的戴娇凤稍微差点。他很不服气道:“你的当然好看,比我的还是不够,我的……雷书记,我带你一起去看看。我老婆,那跟大城市的没什么两样。”

雷士根连连跟杨巡使眼色,杨巡这个一按尾巴全身动的这次竟然没看到。果然雷东宝一听杨巡说他老婆不如杨巡的,急得跳起来扯起杨巡领子往外拉,“不吃饭,先去看你老婆。我就不信。”

杨巡吓一跳,心说这是怎么回事,回头向雷士根求救,雷士根说你自求多福,杨巡一肚子激情给逼出来了,大声说:“去就去,我老婆放哪儿人都说是美人。”

雷士根在办公室偷笑,实在好奇不过,也抓起桌上钥匙跟出去,他很想看看这个老鼠般机灵的杨巡找到的漂亮老婆究竟能美到哪儿去。一行三人三辆人高马大的鲜红摩托车,齐唰唰飞驰出去,杀奔戴娇凤家。都是一穷二白走出来的人,都是现在手头有大票子的人,买摩托车时候不约而同都是买的最好的。

雷东宝看到从饭桌边迎过来的戴娇凤,立马没了声音。戴娇凤确实漂亮,雪白皮子,会笑会说话的大眼睛,樱桃小嘴,洋美人一般,着实是这小村飞出的金凤凰,放北京天安门也能挣一把子脸回来。雷士根看着也是惊奇,心说杨巡还真是个千伶百俐的,做什么都能钻营到最好的。

杨巡一看雷东宝的神色,便知雷东宝认输。但他看人说话,换作别人他立马要讨还公道,但对雷东宝,他还不敢。戴娇凤也是个伶俐的主儿,见杨巡这样子,就知道雷东宝是个说话有份的,她正愁进不了杨家门,见此就抓紧机会抢着道:“我们在东北常说起雷书记,今天见到雷书记真是太好了。雷书记请坐,我进去再做几个菜。我们要好好向雷书记敬几杯酒感谢雷书记对杨巡的照顾呢。”

雷东宝道:“你们结婚都不敬酒,现在还敬个屁,不喝。我们外面吃去,不稀罕你们敬酒。”雷东宝挺郁闷的,不愿看到这个比宋运萍漂亮的女人。

戴娇凤不明就里,但抓住机会忙道:“唉,我不知多想,可人家妈妈不让呢,说不到年龄没法领证就不算结婚,春节都不让过去,更别说在这儿摆酒敬雷书记了。哪天我能进门了,雷书记说要我敬你几杯就几杯。”

雷东宝诧异,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隐情,他指着戴娇凤问杨巡:“大伙儿不是说她跟了你两年吗?”

杨巡一张老脸竟然泛红,“当然,我们……我们一起两年。”

雷东宝奇道:“你东北摆两桌说她是你老婆,回家就不算了?你这算什么道理,对得起人家小姑娘吗?哎,小戴你拿杯茶来,这小子噎住了没法说话,给他润润。”

杨巡无奈,看着一屋子姓戴的,只能拉住雷东宝:“雷书记,我叫你大爷,你出来我跟你说。”

雷东宝嘀咕,“有什么话不能明说。”但还是跟来出去,听杨巡解释。杨巡原以为雷东宝会理解,没想到雷东宝听完鄙夷地看着他,道:“亏你还是个男人,白长那么大个儿,又想吃又不敢认,什么玩意儿。”说完扯开嗓子叫:“士根哥,我们回去,不跟杨巡吃饭。”

连戴娇凤都跟着跑出来,看势头感觉事情可能闹僵,一脸紧张,唯恐闯祸。雷士根忙笑道:“东宝你这是干什么,过年过节的,杨巡难得回来一趟。走,小戴你带我们找家近一点的饭店吃饭,过年大家都忙,我们不打扰你爸妈。杨巡,载上你老婆。”

杨巡怏怏的,可又不能不听,雷东宝是他的祖宗,他现在对外都打着登峰的名号,得罪雷东宝,立刻信誉玩完。可也不能怨戴娇凤,这事本来就是他妈不上路,可他能怎么办?他是夹在风箱里的老鼠。戴娇凤坐在杨巡后面心里忐忑,可别给杨巡惹祸,可又在心里带着期待,希望雷东宝能压迫杨巡向他妈反抗。她可太需要身份了,否则怎么跟姐妹们解释她跟着一个男人失踪一整年,春节回家还在家里单个儿过。她都没脸见人,还不如在东北自个儿过春节快活。

戴娇凤带大伙儿去的是一家悦来饭店,门楣上贴一张鲜红条幅,上书“客如云来”,下面门窗玻璃上贴满“活鸡活鸭”,“山珍海味”之类的话。走进里面,果然有客有云,几乎是人手一枝香烟,人人头顶都是一朵白云。

雷东宝坐下便摸岀两张五十块的拍桌上,“士根哥你点菜,我请客。”

杨巡忙陪笑:“雷书记,说好我请客的,我赔罪还不行吗?”戴娇凤也在一边拿大眼睛央求雷东宝,但不敢说话,雷东宝没事时候就已经一脸凶相,心中不满时候更是不能看。

雷东宝拿环眼盯着杨巡,盯得杨巡胆战心惊,一直等雷士根点好菜,付好钱,雷东宝才道:“杨巡,你这人,我打一开始就不喜欢你,原先还以为我讨厌你滑头滑脑,今天总算明白,你这人心里没准星。”

杨巡连忙解释:“雷书记,我这么做其实也是为小凤好,你想,我妈是个厉害角色,小凤这时上我家门,以后有得苦头吃……”

“你这话好没准头,要是厉害的是小戴,你是不是要把你妈赶出门,让小戴当家?你不明摆着欺软怕硬嘛。老娘老婆摆不平,要你男人什么用,我看你谁也别怨,全是你自己的事。你心里就是没有准星,谁强你偏谁,谁没好处你踩谁。滑头。”

戴娇凤旁边坐着一听,一个身子不由自主就偏离了杨巡,可不就是,明摆着就是看她好欺负,杨巡就偏着他妈,跟了他两年,一点都不为她出力,由得她在人前没面子。原来平日里的甜言蜜语都是虚的。

杨巡一向油嘴滑舌,应答便给,遇到雷东宝一针见血的大白话,反而应答不上来,又是一脸通红。却见戴娇凤红了眼圈,连忙贴近戴娇凤的耳朵,轻轻声道:“你要相信我爱你。”

“你就好听一张嘴。”戴娇凤一点不给杨巡面子。

一顿中饭,吃得杨巡差点筋疲力尽,他这还没说上几句话,他的伶牙俐齿遇到雷东宝,一点用处都没有。吃完送戴娇凤回家,戴娇凤下车就摔手进去屋里,一句话都没有,把他晾在寒风里。杨巡陪半天不是,可还是没用,戴娇凤关着房门不理他。

杨巡闷闷不乐地往回家去,顺路看见老王的校办工厂,把手一扭拐过去讨主意。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戴娇凤与他娘的矛盾才好,总不能与妈吵架吧。

老王的校办厂今年没扩,因为他觉得这样已经差不多大。杨巡进去时候,老王自己在踩冲床,做小插件,老王是个见缝插针地赚钱的人,累不死,苦不死。杨巡难得不嘻嘻哈哈地进门,一声不响抓把凳子坐到老王身边,老王见此奇道:“你今天怎么了?哪儿吃晦气来?”

杨巡重重叹息:“唉,我妈跟小凤……唉……”

“还不让上门?”老王心说全天下都知道寡妇老娘难弄。见杨巡点头,老王关切地问:“小凤跟你闹开了?”

杨巡直着眼睛再次点头。老王就道:“我跟你说,老娘是老娘,老婆是老婆,老娘再生气,到死还是你老娘,老婆逼急了会飞。”

“我又不是不知道。可我能把小凤领回家吗,那还不闹翻天了?我还有一帮弟妹看着呢。”

老王奇道:“你妈干什么反对小凤?退一步不行?”

杨巡一时没法说,他妈说小凤一看就是水性杨花,越看越水性杨花,一年比一年水性杨花。他加工了一下才道:“我妈说小凤风流,我这老实头看不住她。”

老王一听忍不住笑,做娘的大概都看着自己孩子是老实头,可杨巡这人,人家不被他耍已经上上大吉。不过老王看着戴娇凤也觉得这人可能不安于室,平时与大家打打闹闹全无顾忌,哪像人家寻常小媳妇。换他也不喜欢儿媳妇是这样的。但杨巡又另说,杨巡有的是本事锚住戴娇凤。老王笑嘻嘻给杨巡岀主意:“你又不缺钱,干脆去县里市里买间商品房,你妈不让小戴进门你就让她住商品房,两头远远隔开,你两头跑,两边不得罪,又两边讨好。春节领小戴回去拜个年,你妈总不至于把小戴赶出去。即使没领证也跟领了证一模一样,小戴还会埋怨你?”

杨巡恍然大悟,“王叔,多谢,多谢,我明天就去办。哎呀,早问你了多好。”杨巡心情一好,嘴上话就多了起来,“王叔,你钱比我多,还辛苦踩冲床干什么,雇个人,一天也没多少。”

老王唉声叹气:“我老婆前几天抱女儿回家来,给计生办的抓了,一定要我罚款,我给罚得心疼啊。这个春节我不休了。”

杨巡早知道老王小气,做生意从来都是斤斤计较,到处揩油,这回被计生办罚了钱去,还不等同割老王的肉。“王叔你不正想要个女儿吗?千金千金,花这点钱值。哎,王叔,你现在一大半做的都是煤矿货了啊。”

“都是些小煤矿,年后争取打进国营大煤矿。你怎么样,这一年打进去没有?”

“我都忙着做批发了,王叔,你打进国营大煤矿,不妨顺路问他们要不要电缆,我优惠批给你。我量大,你再也拿不到我这么低的出厂价。”

老王道:“我倒是想,可我没钱。我生个女儿给罚去一大笔,刚又给儿子在市里买了套房子放着准备让他找对象摆噱头用,现在手头钞票紧。再说现在煤矿穷,不肯给预付款,我小本经营的哪里还有钱进电缆。”

杨巡心说,罚款加买房子,加起来也没几万,老王哪里能穷成这样,无非是想跟他掉枪花。他将计就计,道:“王叔,只要是国营煤矿的生意,你电缆先拿着,煤矿什么时候给钱你什么时候付我款。国营煤矿,还怕拿不到钱?”

老王顿时眉开眼笑,连连夸奖,“小伙子,做生意愣是有魄力。难怪后来居上。”

杨巡心里得意地想,那是当然的,他把脑筋放在扩大生意规模上,老王之类的人则是把精力集中于针头线脑,几年下来,当然不同。

从老王那里出来,杨巡心情好不少,又飞驰去戴娇凤那儿,说明他准备在市里买商品房给戴娇凤住,他爱戴娇凤,当然在美人的眼泪攻势下,割地赔款地答应房子签戴娇凤的名字。他既然有行动出来证明不是嘴花花,戴娇凤自然就相信杨巡。两人本来感情就好,戴娇凤愁的本就是杨巡爱她不爱她的,到此便又亲热作一团。

只是,买房子的事并不是说做就可以做,一是春节前后,人家房管所不办事;二是买房并不是你想买就买,不是市区户口还不给买;三是都不知道哪儿有房子卖,他们这些不住市区的不知道行情。杨巡又是春节进完货后急着要赶回东北去,人家已经千里迢迢来电话催他,他只能把任务托付给戴娇凤的哥,要她哥找到房子,他会带钱南下买下。大家都觉得这办法挺好,戴娇凤虽然这个春节还住在娘家,可心里顺了,就不想东想西了,娘家住得舒坦。

跟县里的那些个同志联络感情,以前兴送年货,只有他们下乡时候才需摆开桌面招待一顿好的。现在年货之外最好是吃一顿,雷东宝从善如流。雷东宝不像杨巡那样擅长花言巧语,他就是发动攻势灌酒。可他灌人一杯,别人也回敬他一杯,两桌酒席一起开,等大家吃好喝好,雷东宝也脚底踩花步。

他们吃饭的地方是个体性质的车站饭店,饭店老板娘韦春红,做人八面玲珑,人称小阿庆嫂。雷东宝经常上门,韦春红早已与雷东宝熟得互知底细。她眼观八方,眼看着雷东宝送走客人,歪歪斜斜地准备上摩托车回家,便走过去轻声道:“雷书记,你今天喝那么多,回去路上又暗,不如坐我店里喝杯茶消消酒,等酒劲过了再回家吧。否则太危险。”

雷东宝酒气粗,胆气豪,连声道:“没事,没事,我一点没醉。”

韦春红一把拔下摩托车钥匙,扭身就往店里走,“有事没事我比你清楚,雷书记就一点面子不给,一口茶都不肯赏脸吗?”

雷东宝钥匙被抢,没办法,又不好岀力气从人家女人家手里抢,只得被顺藤牵回车站饭店。饭店几乎打烊,只剩下几个服务员打扫。韦春红递来一只灌满热水的盐水瓶让雷东宝暖手,雷东宝当然拒绝这种娘娘腔的东西,韦春红也不勉强,收起来不管。雷东宝坐着喝了几口水,却是酒劲突突地上来,上下眼皮打架,坐着看会儿人家打扫,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

一会儿,他被人推醒,他懒得睁眼,听见耳边一个温柔声音说话,“雷书记,都这么累,随便哪儿睡一下吧。”

雷东宝毫不犹豫接受建议,“嗯,行。”觉得这椅子舒服,就想躺下去。

身边有个人笑着挽起他,“这都要睡到地上去啦,走,我们稍稍走几步就是床。”

雷东宝听着只觉得这个声音熟悉,乖乖被身边人挽着走。可费劲走了半天楼梯还没完,他忍不住出声,“怎么那么远,有完没完。”

身边温柔声音告诉他,“就到,很快就到。”雷东宝又乖乖地走,倒是有一半分量挂身边人身上。不过这回倒是真的很快就到,他摸到床,就闭着眼睛甩掉外套毛衣裤子,钻进被窝。被窝又香又软,还很温暖。雷东宝很是享受,很快睡去。

扶雷东宝上三楼睡下的韦春红这才近身,稍稍揭开被子,取出两只充满热水的盐水瓶,又将雷东宝随地乱扔的衣服捡起。抱着雷东宝乱七八糟的衣服,韦春红坐床头看着雷东宝发愣。她开饭店这么多日子,多少男人对着她嘴花花眼花花,只有雷东宝一张脸虽然土匪似的,做人却是规规矩矩,她心里好喜欢他,多想有这么个男人做身后的依靠。可是她自知长得不美,中人之姿都没有,年纪又不小,不知会不会比雷东宝大,又是寡妇人家,人家大名鼎鼎的雷书记怎么会看上她。她最多单相思而已。

她看了好一会儿,拿来新毛巾,倒出盐水瓶里的温水给雷东宝洗脸擦手。一只略显粗糙的手指忍不住轻轻描过雷东宝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又坐床头将雷东宝的衣服尺寸量下来,将补得乱七八糟的地方拆了重补,非常困了,她才罢手,看看房间里唯一的这么一张床,她犹豫半天,心慌慌地先关掉点灯,又在黑暗中站了会儿,才颤抖着双手宽衣解带,慢慢滑进那唯一的被窝里。

有男人的被窝,自然不是盐水瓶能比。

雷东宝睡得浑身舒坦,兼有异常热烈的春梦一场。可睁眼发现眼前这不是他的家,整个人彻底清醒,跳起来对着陌生环境发呆。他渐渐清楚地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昨晚都做了些什么,而那个怀中的女人……

雷东宝意识到犯男女问题了。他焦燥地起身穿上衣服,当然是不会细心到留意补丁的变化。他飞奔下楼,看到老板娘韦春红静静坐一楼摘菜。听见响动,韦春红很是害臊地更低下头去,眼皮子都不抬地道:“雷书记起来啦?你坐会儿,我去煮个酒酿圆子。”

“昨晚是你?我认错,你说吧,要我怎么样。”雷东宝站楼梯口看着韦春红,心说昨晚上怎么会把这女人当成萍萍。

韦春红听着这么无情的声音,心里发苦,但反而能若无其事地起身,淡淡地道:“要什么怎样,你鳏我寡,又没害到谁。我不会要求你什么。圆子很快就好,稍等等。”

雷东宝莫名其妙地看着韦春红走进厨房,心说平时看看这女人挺正经,怎么把男女关系看得这么随便。他想了想,并不想吃什么圆子,大步走出饭店。可摸了半天没找到摩托车钥匙,门口却传来轻哼声,“起码吃了早饭才走吧,钥匙在我这儿。”韦春红说完又快步扭身进去。雷东宝无奈,心虚地看看周围,见左右没人,也赶紧跟进。但他不肯轻易就范,跟进厨房就道:“钥匙给我。你自己想好,要我怎么认错。但我告诉你,我不会再结婚。”

“谁不知道你的历史?你有过去,我也有。我也不会跟你结婚,你休要想得美,以为你是香饽饽。”

“那你要我怎么样。你不用扣钥匙,直说,我不会赖帐。”

“谁说要你负责,我才是要你原谅,昨晚喝醉的是你不是我。该我向你赔罪,请你吃了早餐才走。”

雷东宝不客气地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韦春红又气又急,满脸通红:“你不用怀疑,我不想陷害你,我也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可……可我们平日里不是说得挺好的吗,我也只是……只是……一个人孤单……你应该理解的,好吧,我不应该贴上你,你说该打该罚,怎么办吧,我好汉做事好汉当。”韦春红盛岀一海碗酒酿蛋花圆子,也不看雷东宝,捧去店堂。回来又与雷东宝擦身而过,又盛一碗,也搬去外面。

雷东宝瞪眼看着韦春红进进出出,想到似梦非梦的一场,心头又是狂跳。他坚持道:“你把钥匙给我,我不吃饭。”

韦春红猛然抬头,泫然欲泣,泛红的眼睛盯住雷东宝,忽然掏出钥匙往桌上一拍,尖叫一声,“滚,我还没那么贱。”

雷东宝拿起钥匙就走。但走出门外,才止步想了会儿,忽然觉得似乎有点对不起韦春红。但雷东宝还是没折返,跨上摩托车逃也似地离开。

一路上,雷东宝都不敢开动一下脑子,怕头顶中央不由自主冒出夜晚的一幕。他觉得自己真流氓,怎么就能跟一个没关系的女人上了床呢?他必须拒绝回忆,将脑子封闭。

可老天爷看来并不想放开他,他才驰上小雷家村的村道,遇见的人十个中有一个要低头哈腰地跟他打个招呼,内容正是“东宝书记昨晚没回家啊”。雷东宝不知怎么回答,一概听而不闻,目不斜视而过。

可是,雷东宝越想逃避,越无法逃避。回到村部,雷士根拿张纸条给他,告诉他有那么几个人打电话找,雷东宝一眼先看到其中的宋运辉。见宋家人犹如见宋运萍,雷东宝看见宋运辉的名字,心里就一个激灵,脸色大变。旁边雷士根看着奇道:“怎么了?今年我们没欠哪家钱。”

雷东宝摇头,却被雷士根问得激起匪气。做都做了,还怕见人?他很是反常地一把将椅子往地上重重一顿,搬出电话拨给宋运辉。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熟悉声音,雷东宝反而跟审犯人似的爆喝一声:“你找我什么事?”

宋运辉奇道:“干吗,不能找你?你忙就别回电,回电就别那么大脾气,没人招惹你。”

雷东宝硬充起来的气在从不怕他的宋运辉面前泄了少许,“你现在架子大了呵,打你电话还专门有个女人先挡着,官不大架子贼大。”

宋运辉奇怪雷东宝怎么硬拧着挑他发火,他索性不对抗了,冷嘲热讽也停止,直接实打实地道:“昨晚跟爸妈商量了一下,决定今年春节还是不回老家了吧。昨晚打了你三个电话,你妈一直说你还没回。去哪儿了?”

雷东宝做贼心虚地就把宋家人不回来过年与他昨晚的耍流氓行为联系在一起,急着问:“干吗不回,干吗不回?元旦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们不把我当亲戚了吗?”

宋运辉在雷东宝咄咄逼人的追问下,不由自主地没采取任何抵触情绪,老实回答:“本来是真想回的,不光爸妈想家,我也想,还想看看你的小雷家又有什么大变化。可你也清楚,最近甲肝太流行,我们大的也还罢了,我们担心小引小孩子一路火车汽车的遭感染。大哥,你要走得岀,就来几天吧,请你妈一起来,我家暖和。”

宋运辉的声音温和平实,就跟宋运萍一向说话,对雷东宝有种奇特的安抚作用,让他的蛮横无处兴风作浪。雷东宝的气一泄到底,有气没力地道:“知道了,我这几天走不出,春节几天怎么都会去你家。你床给我弄结实点,别一翻身就晃。”

宋运辉心中总觉得雷东宝有什么话心里闷着,所以才态度如此反常,他依然温和地道:“大哥,你一定要来,不仅是我,我爸妈也等着你,我们家亲戚有限,春节最盼望你来。”

雷东宝顿时闷住不能说话。闷了好久,也不管刚刚回避出去的雷士根匆匆从门口经过,敢作敢当地道:“我没脸见你们。”

这话说出,不仅是电话那头的宋运辉,就是门口的雷士根都惊住,都一致联想到雷东宝的宿夜未归,揣测他昨晚有什么艳遇。宋运辉胸口有巨大失落,一时无言以对,看着满桌的图纸发呆。那边雷东宝焦燥地等待宋家人代表宋运辉的批判,却长久没等到回音,急得又喝:“你还要不要我去你家。”

宋运辉长长一叹:“大哥,也该是忘记的时候了。我们家一直对你敞开大门。”

雷东宝更急:“不是那么回事,我没忘记,可我……我昨晚喝醉,喝醉你知道吗?”

宋运辉的口气温和得很假:“大哥,快五年了,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们都是男人,我理解。大哥,这事不用解释,我也一直在劝你另找一个。”

“放屁!你当我发的誓是放屁?放屁,放屁!”雷东宝被理解了,却更是急得只跳,一室杀气腾腾。

宋运辉冷静地道:“我从来当你的发誓是放屁。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诚意,而是我正视人的七情六欲。你是个正常男人,比寻常正常男人更精力十足,你能打五年光棍,我们一家都不敢相信。姐姐在天之灵会欣慰你找到新的幸福。不说了,我很忙,你春节来可以看到我们一家的反应。”

宋运辉冷着脸放下电话,忍不住操起一只茶杯狠命摔到地上,惊得路过的同事大惊失色,都还是第一次看到宋运辉发那么大火。不错,他曾多次理智地规劝雷东宝另外找人结婚,但那事真冷不丁地窜出来摊到他面前,他却一下无法接受,极端地无法接受,难道,姐姐就这么被那人忘记了吗?这么轻易?

雷东宝更是在村办暴跳如雷,什么,宋家人从来当他的发誓是放屁?从来没相信过他?是不是宋运萍在天之灵也不相信他?而雷东宝更气的是自己不争气,竟然真的出轨,没守住。而他的誓,那还是在萍萍灵前发的啊,这样的誓都能违背,他说话还真是放屁,他这人还算是人吗。

雷士根在隔壁办公室听雷东宝暴跳如雷,心里大概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他多年下来已经了解雷东宝这个人,知道这人说单纯,有些地方还真是单纯,为了一个誓言,多看女人一眼都不,很多农村男人喜欢说荤话打趣小媳妇,雷东宝从来不干。昨晚雷东宝不知在哪儿破了戒,料想他心里头不知怎么犯浑。雷士根不愿看到雷东宝发狂,更不愿别人看到雷东宝发狂,而后窃窃私语,破坏雷东宝形象。他强自镇定思考会儿,想出一个主意,走去雷东宝的办公室,状似无意地道:“东宝,猪场在杀猪,你快去。”

雷东宝一听,果然红着眼睛冲了出去。

雷士根立马打电话给猪场的雷忠富,让雷忠富见到雷东宝就把杀猪刀交岀,众人回避。

过了很久,雷忠富以探询的口气问雷士根,东宝书记已经杀了二十来头准备春节供应的猪,还要不要让他宰杀计划外的。雷士根问得雷东宝已累,坐在杀猪场门口闷气,才撒腿赶去猪场,将泄气血皮球似的雷东宝拖去人迹罕至所在,坐下好生说话。

“东宝,我媳妇是个醋坛子,你知道吧?”雷士根看看雷东宝,见他似乎没反应的样子,拿胳膊肘捅捅雷东宝,“我说话你听着没?”

“听着,谁不知道你老婆醋坛子。”雷东宝整个人蔫蔫的,还浑身是血,就像惨遭人一顿胖揍似的,可说话依然有中气。

“是啊,我媳妇年纪比我小不少,最爱跟我撒娇,老要我指天发誓我一辈子心里只有她一个。我当然发誓,这不明摆的吗。可她还不满意,又一定要我发誓我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女人,她如果现在死我也只能有她一个,就说是学你的好榜样。”

雷东宝闷声道:“榜样个头。”

雷士根顺水推舟:“是啊,凡男人都说榜样个头。我没瞒我媳妇,不怕她生气,跟她实事求是解释,要一个青壮年男人守一辈子不可能,但我会在心里把她永远放第一位,没人能替代她。我媳妇最先愣是跟我闹,要我签字画押写下这辈子只能有她一个,可闹了两天也想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反而怨我这人太实在,为什么不骗骗她。东宝,我比你长几岁,看的书比你多,见的世面没比你少,你听我一句,我早知你迟早有这么一天,你还是认清现实,顺应现实吧。谁都知道弟妹在你心头是第一位,没人能替代,你不用苦着自己证明什么啦,这种事情我媳妇这么爱吃醋的人都不能不承认,弟妹一向是最明理的,她能不理解你?恐怕,她还支持你呢。”

“屁话,不可能。”

雷士根瞄着雷东宝的脸色,揣测着他们刚才的通话,再联想以前宋运辉据说曾经劝雷东宝再婚,他冒险道:“不是没有可能。弟妹的意思,宋家人最清楚,可能比你还客观。小辉他就不反对。”

“没可能,没可能,没可能……”

“对弟妹,你心里有她,比什么都重要。你过得不快活,她反而难过。东宝,你别钻牛角尖,听我一句。”

雷士根拍拍雷东宝的肩,起身离去,他想留空间给雷东宝自己想清楚。可没走出几步,就听到后面响动,回头却见雷东宝板着脸跟上。他忙道:“东宝,今天没大事,分肉的事我会解决。”

“我是书记。”雷东宝给出一句,闷声继续走路。

雷士根明白,雷东宝就是这性格,即使天塌下来,他该做的还是做,说好听点,是坚持不懈,说难听点,有时有点一根筋。所以才会有以前宋运萍刚去世,他硬是累得胃出血的一幕。

但雷士根一点不敢懈怠,一整天一直关注着雷东宝的情绪,好在雷东宝一整天阴沉,却是没有发火。但分完年货,雷东宝却在人皆散场的时候,问了雷士根一句,“为什么我妈守得住?”

雷士根愣了一下,“女人与男人不一样。”

雷东宝却来了个意外的结论,“守不住的女人很贱,守不住的男人也很贱。”

“你不是说你喝醉了吗?喝醉情况下,罪名不能记到你头上。”

雷东宝闷闷地道:“你不知道。唉,你不知道。走了。”

雷东宝都没好意思说,他不敢回想昨晚,其中原因,却是他除了觉得自己贱之外,还觉得快乐,他觉得这才是最对不起宋运萍的地方。

当年宋运萍刚去世时候,带着火热滚烫的悲伤,雷东宝一诺至今,倒也能克制自己。可那么一夜之后,重尝甜头之后,他孤衾独眠,一具火热而年轻的身子难以抑止地心猿意马。他想要得越迫切,内心斗争得越激烈,似乎是两三天都不能忍,白天走出去看到年轻娘儿们,感觉个个都是那么风骚。好在很快初一,初一之后,他鼓起勇气拎东西赶去宋运辉家。

以往雷东宝来金州,宋运辉要么脱不开身,要么雷东宝来去不定,从不迎接。但这次雷东宝来,因为正是春节休息日,又是知道雷东宝心里有结,他就早一步迎到宿舍区唯一进出大道上。

他虽说那天打电话时不快了一下,可回头再想,人得公平一点,雷东宝做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难得,对他宋家一直照料有加,这几年下来,不是血亲,胜过血亲,他还那么计较干什么?理智上说,他应该为雷东宝祝福。他迎在路口,也无非是表明一个态度,让雷东宝上他家不为难。

这年头,骑摩托车的毕竟少,而骑大功率值万把块钱摩托车的更少。雷东宝如骑高头大马般凛然而降,宋运辉看着心里感慨,这样出众的雷东宝,能守到今天,太难了。他自己也是个优秀的,在金州同龄人中一枝独秀,他深知地位给他带来的魅力,各色诱惑对他的种种勾引,很多时候防不胜防,他都不敢告诉小猫,怕小猫天天疑神疑鬼。相信雷东宝身边展示魅力的女性只多不少,多少人等着雷东宝意志薄弱时候趁虚而入,一次酗酒之后,还真是个机会,宋运辉都想认识认识哪个女的这么有本事。

雷东宝看到路边挥手致意的宋运辉,一个急刹,差点人仰马翻。他摘下大口罩大喊一声:“你怎么会等着?等多久了?”

“快一个小时吧,本来小引和她妈也等着,冻得受不了回去了。今天闲嘛。又带来那么多东西?”

雷东宝却盯着宋运辉单刀直入:“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直说。”

宋运辉笑笑,仰脸道:“都是人,何必拿自己当神,神仙还思凡呢。你搞得那么紧张干什么。走吧,我就担心你来了金州又猫门口不敢进我宋家门,才费劲巴拉等这儿一小时多。”

雷东宝一听急了,“谁不敢,我雷东宝打死做不出这种腻歪事。”

宋运辉继续笑笑:“再有件事,预先跟你通一下气,你那些情事就别跟我爸妈说了……”

雷东宝立刻警惕地道:“你爸妈会生气?会不认我?”

“去,我爸妈都已经把你认作亲生,谁生你气。但有些事吧,你做就做了,说就别说了。你说我一屋子老老小小,合适吗。再说,你也得帮我忙,开颜总愁外面狐狸精抢她丈夫,你要那么一说,让她知道外面狐狸精那么能耐,她还不每天跟我烦?你可千万别一句话破坏了我家安定团结。”

雷东宝心不由己地被宋运辉捎带过去,“小程不是挺讲理的吗?”

“女人一当妈了就不讲理,以前我姐怀孕时候你不也被她折腾得吃不消吗。走吧,不早,该中饭了。”

雷东宝拿环眼看看穿着一身并不出众衣服,却文雅中带着奋发意气的宋运辉,不由嘀咕一句:“你还真是全身带桃花,小程还真得看紧你。”

“你别给我添乱,我已经够烦。”见已经成功把雷东宝的关注点引开,宋运辉就不再拿自己糟蹋,“小雷家今年好吗?”

“有我在,怎么会不好。今年养猪场可以拿自有资金扩张,电缆厂流动资金多得用不完存银行,银行看见我跟亲人一样,哪像以前问他要点钱得找县长书记……”

“是啊,现在银行变着法儿吸引大伙儿存钱,可再想办法也吸引不了我,我没钱。现在我们工厂工人要比社会上人穷了啊。你大把拿钱进银行存着,银行当然看见你像看见亲人。以后贷款会不会容易一点?”

“贷款杠子太多,我们乡镇企业是后娘养的。可我总有办法,放心。你们现在还真不行,越来越不如卖茶叶蛋的。出来帮我们村上大项目吧,我前几天跟大家提收购废铜,没人敢响应。”

宋运辉笑道:“你啊,不能让你有钱。不过你们是真的做事,一分一厘都是靠自己挣出来的。不像我们,你知道这几天厂办的人在讨论啥?都那么多聪明人,有人计算出来,以现在的利息,一百块钱存八年,拿出来正好翻倍。也有人说不如存住房有奖储蓄,十万户算一个单位,保证有两人中奖拿到商品房,没中的也好歹有些利息,要中到了就是一大笔。你说心思都花这上面,还能好好工作?”

雷东宝听了笑:“你们厂,能人多,可都不好好做事,浪费。”

“我一直好好做事,可没比他们上班一张报纸一杯茶的拿多多少,久而久之,我现在也终于心里不平衡了。”

“我也不平衡,县里那些老爷还都说我们爆发,可我们那都是辛辛苦苦干出来的,比起那帮官倒,你说,他们凭什么耍耍嘴皮子倒个批文、靠关系搞个平转议,一转手就是十来万进帐?过去我们老书记昧了村里几万块钱他都没好意思再见人,现在都昧着国家的钱,谁还拿几万块当事?今年我们村几个大学生回家过年,我跟他们讲劳动致富,他们反对,他们跟我提什么东欧改革,要拿小雷家做试验,操,我怎么能带小雷家做那种没影儿的事。”

宋运辉笑,但没接茬,因为处长楼区到了,雷东宝大嗓门,不知多少人听得见。宋运辉最忌惮的就是这种政治问题,他从小苦头吃够多。

雷东宝这会儿早没了心理负担,看见宋家前院有花有菜,郁郁葱葱,禁不住大笑道:“哈哈,我忘了带包猪粪来,该死。”

雷东宝的声音霹雳似的,宋家人老远就听见,都迎岀门来,见面亲热得不行。只有小引见不得这个凶神恶煞的姑父,雷东宝不以为意,他早习惯了,没个小孩看见他不哭的。在宋家上下待他如宋家第三个儿女的温暖里,雷东宝这个性格大开大阖的人心里的负疚全部卸下,他想清楚一件事,心里有宋运萍才是第一。宋运辉送雷东宝走的时候,雷东宝还严肃认真地向宋运辉保证,他心里只有一个宋运萍。这点,宋运辉相信雷东宝说的时候是真心的,事实,或者以后,未必雷东宝心里只有一个他姐姐一个,可他姐姐一定是最重要的。也只能如此。

从宋家回来,雷东宝就跟解放了似的。

宋运辉没想到他会在春节接到虞山卿的电话。宋运辉一听到电话里虞山卿的声音,忍不住怪怪地看向程开颜,程开颜看着古怪,一跳上前就趴到宋运辉肩上旁听,没想到听到的却是男音。宋运辉见程开颜又是没来由的警觉,挺无奈的,索性叫开了,让程开颜清楚对方是谁。“小虞,没想到是你。安顿好了吗?”

“刚安顿好他们娘儿俩,家里也是求爷爷告奶奶才装上电话。呵呵,你知道我刚拿这电话给谁拜年了?”

宋运辉呵呵一笑,“水书记。”

虞山卿也笑:“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别为难我,我还在金州。”

虞山卿又是笑:“你这么明白的人,何必还待金州受气?刚才这一通电话,你不知道我多扬眉吐气。树挪死,人挪活……”

宋运辉不欲听这些,有些事,多知道多麻烦,“你这棵活树现在安家在哪里?户口怎么办?电话多少?”

虞山卿心领神会,“你也想挪窝了?我现在定居市区,户口和我爱人的工作都是闵和水一起帮忙解决,你想不到吧?这都得感谢你劝我好合好散。你如果想出来,更方便,闵肯定是敲锣打鼓给你最好安置,只要你点头答应离开金州。这世上多的是武大郎。”

“那倒是。怎么样,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倒爷,呵呵,倒爷。以后还得拜托你这个体制内的干部多多关照。你这人有前途,我得事先打好桩基。”

宋运辉听了笑道:“吃我豆腐,我朝不保夕呢。”

“哎,小宋,跟你说句实心实意的话,算是报答你年前实心实意劝我自动辞职离开。你这人性格适合做实事,做大企业。我出来只有天地更宽,可你出来就不容易找到施展的舞台喽。你还是找机会跟闵沟通,力陈利弊,该伏小就伏,别一身臭文人傲骨。我这话,你爱听听。来,拿枝笔记一下我电话。”

宋运辉真是没想到,虞山卿出去后反而做人说话光明正大,后面说起他的倒爷计划来头头是道,这又是与雷东宝不一样的天地,估计与杨巡之类的小倒爷也有所不同。看来,以前在金州,还真是憋屈了虞山卿,在金州的官僚体制下,虞山卿是见风使舵,但在广阔的市场体制下,虞山卿却是灵活机动,一样的性格,放到不一样的环境,结岀不同的果实。橘生淮北为枳。

不过,宋运辉还正准备年后与闵厂长谈谈,与虞山卿建议的一样。不为别的,而是他实在不忍心看岳父老大一把年纪,为了他的事到处热面孔贴人家冷屁股。他现在已经不大跟岳父商量前途的事,他觉得岳父的辉煌岁月已经随着金州的改朝换代消逝了,别再逼着岳父做力所不能及的事,他的事,他自己解决。

程开颜看宋运辉与虞山卿说得那么好,奇道:“你怎么与虞山卿越来越要好?”

“谁都不是大奸大恶。”宋运辉自己也有丝感慨。

“可是,你们不是勾心斗角过吗?他以前多欺负你。”

“你不是也与他爱人玩得很好?”

“那不一样,我都不理他,我只跟他爱人孩子玩。”

宋运辉禁不住笑,在程开颜的世界里,黑还是黑,白还是白,“放心,我不会与虞山卿同流合污。对了,过完年,你答应我到夜校学日语的,书本呢?我前儿给你买的书本和磁带?”

程开颜立刻可怜兮兮地道:“我学英语行吗?不懂你还可以教我。”

“我学英语,你学一门日语,以后可以互补。回头我有时间跟你一起学,别怕。”

程开颜小声道:“不学行吗?我幼儿园又不要日语。”

宋运辉只得稍微严厉一点:“不许偷懒,多学一门知识,多长一份智慧,学来的都是你自己的。”

“可我电大学的财务一点没用。”程开颜只敢小声抗议,也自知理亏,但最好还是希望抗议成功。

宋运辉当然知道程开颜想的是什么,“别偷懒。小引已经大了,再说爸妈也在,你有时间应该充充电,多看看书,别成天琼瑶岑凯伦。没有商量,开学就上夜校。现在条件够好,夜校都开到总厂里面来了。”

程开颜好生头痛,气得敲了不讲情面的宋运辉一拳,回头找女儿玩。宋运辉老是不顾她的感受,不像她爸那样好说话,又不是天下人个个都像他一样学什么都成。她把家照顾好不行吗?她现在能做好几个菜,她现在都能学着打电视里郑裕玲穿的那种毛线大衣,宋运辉不能要求她太多。

过完年,宋运辉果然盯着程开颜学日语,他再忙,也早上抽出一些时间听着录音机跟程开颜的进度。晚上回来有时还得教程开颜几个发音,程开颜尤其是记不清那些片假名。宋运辉有时候工作累,见程开颜屡教不会,不免有些火气,可他才一上火,程开颜就开始眼泪汪汪,程开颜一眼泪汪汪,宋引就放声大哭,于是一家人都指责宋运辉。程开颜后来就条件反射,一看见日语就头痛,就越从心里排斥,越学不进去。搞得没一个月,宋运辉火气一大,再也不逼程开颜学日语,反而他自己又跟着磁带学下去。他一向是个有始有终的人,对于程开颜的不求上进,他挺无力。

偏偏这时候梁思申电话里说起她从中学开始学起的法语现在已经能派上用场,说她作为医院的志愿者,现在可以帮助说中文和法语的外籍人士,休息时间常被捉差,很有成就感。宋运辉想到自己不思进取的妻子,无法不摇头。

而人们自春节后就开始传言,能干的虞山卿毅然辞职下海,更能干的宋运辉既然与闵厂长关系不佳,估计更有下海可能。宋运辉原以为不过是空穴来风,这金州总厂传统就是闲着没事干,喜欢传话。可没想到不到一个月,三人成虎,竟影响到了工作。

那是一次在技改组仪表小组的讨论会上,宋运辉对仪器仪表不是很熟,他无法在仪表组做到权威,但他根据性价比选择最终设计,一般做总指挥的思路就是如此。但在一种传感器的选择上,仪表分组的工程师竭力提议选用一种高级传感器,而宋运辉却认为配置过高,没必要高配低用,那位仪表分组的工程师情急之下,指责宋运辉没长远眼光,不能因为自己很快将挪屁股走人,而只顾眼前好看。宋运辉当时直斥无稽之谈,并强力根据综合评分,选定他指定的传感器。但没想到这个会议传出去,却变成宋运辉面对责问无言以对。这种传闻,极大影响了宋运辉周围从新车间带岀来的年轻铁杆们的积极性。

宋运辉心里很烦,他不便找岳父大人就这么些风言风语袒露脆弱的内心,因为他已经决定不让可怜的老岳父为他求人。其实他倒并不需要有人能解决问题,他与闵的问题,只有他和闵本人能解开死结,他只需要倾诉,有个人做只进不出的耳朵。可他找不到那样的人,他窜得太快,身边都找不到可以坐下来说知心话的老友。程开颜倒是有两只忠实的耳朵,可程开颜无法理解黑与白之间的那种微妙,程开颜提出的疑问只会让宋运辉更加心烦得吐血。他这时倒是有点想念虞山卿,后期已知无法与他竞争的虞山卿一直与他同声共气,但宋运辉更怀念寻建祥,那个倾心相交的热血朋友。

偏偏这个时候程开颜还跟他闹学不学日语,宋运辉情绪极差之下,虽然依旧能够控制自己不说伤人的话,可眼光中无法克制流露岀的鄙夷,令一向对自己与宋运辉的巨大差距极其自卑的程开颜异常敏感,导致程开颜那几天极端情绪化,硬着头皮想把日语学好,可脑子更是一锅粥,只好对着书本哭泣流泪。闹得宋季山夫妇这两个息事宁人一辈子的老人一致认定是儿子欺负儿媳,要宋运辉不许逼程开颜学日语,宋运辉真是无语问苍天。

程开颜回家找母亲诉说,程母本来还生气女婿不讲理,可问到后来,女婿没说一句重话,亲家都帮着骂女婿,程母都不知道女婿错在哪儿。程母还以为是女儿一向娇气,最近她知道宋运辉工作忙,受气多,一定是在家劝哄女儿不周,女儿使小性子了。但程母又不舍得批评自己的女儿,只有背后找宋运辉给几句软话,希望宋运辉对程开颜网开一面,不要过高要求。

宋运辉在沉闷之中,决定突围。找个夜晚,晚饭后敲上水书记的门。虽然这是他和闵的事,可程序走来,第一个还是得找水书记。

水书记对于宋运辉的上门并不很是惊讶,水夫人开门迎进宋运辉,就笑着说:“你看,到底是小伙子,天还没入春呢,就只穿单衣毛衣了。”

“年纪轻啊,全总厂处级以上干部个个皱纹白发,就小宋一个鲜活。遇到什么事了?最近技改这么忙,你还有时间串门?这儿坐。”水书记家的沙发已换,换成黑色不知真皮还是人造革的沙发。

宋运辉坐下微笑道:“是的,最近满脑子都是技改,筷子常当铅笔使。我才做这么点小事好像就要嚷得全厂都知道似的,可见还是能力不够。”

“已经够好了,你丈人老头不晓得多满意。小宋,开门见山吧。”

宋运辉这会儿见水书记已经不同于刚进厂时候,现在坐下说话已经胸有成竹。“水书记,这事还真是与我丈人有关。有些事我因为钻在技改里面,脑子没法分散思考,反而考虑得少,可总让我丈人为我操心,我真是过意不去。所以找上水书记,得麻烦水书记帮我开个结。”

“嗯,你丈人年前就为你的事找过我。”

“大概是同一件事。我本来以为这只是我的个人问题,可没想到已经影响到我的工作。最近我工作中很为难,在设备型号选择中,有时一言不合,有人会站出来直指我因为将离金州,对金州不再抱有感情,做事短期效应,只求应付眼前。我否认已经没用,三人成虎,大家已经确信我即将离开,搞得我工作中极其被动。我想到水书记,当年我刚进金州时候,水书记指点我直接下基层,令我收获良多,很希望今天水书记再给我指点迷津,我该顺应大家的议论,走,还是不尴不尬地留。”

水书记有点惊讶地问:“有人当面指你对金州不抱感情?”

宋运辉点头,“是,而且第二天就很快传出,我在会议上无言以对,草草收场。就这几天的事。”

水书记一时陷入沉默,明眼人都看得出,有人在背后操纵此事,何况是操持全盘的水书记。宋运辉跟进一步,又道:“我本来想有始有终,对于我丈人的提议一直拖延,可是……现在看来,我有点一厢情愿。”

水书记沉默良久,才道:“小宋,你在金州几乎是所向披靡。你今天遇到的事,对于别人,可能坐上科长位置前已经遇到十次八次,可你几乎一路顺风顺水,畅行无阻。这可能也培养了你的娇骄二气。我不给你指点迷津,我只告诉你,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你去,还是留,来回都是人堆,你在这儿躲避的事,在别处依然会遇到,你不可能一辈子一路顺风。对不对?你好好考虑。”

宋运辉原以为起码能试探出水书记对他的一个态度倾向,没想到水书记却知心知意地说出这么一席话。他不禁毫无深度地道:“我丈人也一直以为我骄傲,可真有这么明显?”

水书记不由笑道:“人不轻狂枉少年,你已经很不错了,别想太多。不过你缺憾在经历太少,有时候,挫折也是一本不错的教科书。”

宋运辉已经判断出,水书记要他留下,不过态度依然不明,水书记只是从他宋运辉成材角度考虑他的去留。但他还是被水书记的分析影响到判断,他笑道:“水书记,我会留在金州继续磨砺。”

水书记呵呵一笑:“金州是个大企业,小社会,这个舞台,相当锻炼人啊,我个人对金州充满感情。好啦,这事揭过。你今天不来,我也这几天正准备找你。”水书记说到这儿,一张脸严肃起来。“小宋啊,现在国家对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要求越来越紧迫,像你这样的人才,正是我们国家四化建设的生力军,未来的绝对栋梁。但是我们这些老的,专业技术知识不具备,或者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已经被要求退居二线,让道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唉……”

宋运辉惊讶地看着水书记,不知道水书记准备说出什么来。

水书记却是镇定如昔地喝了口白开水,继续道:“小宋,你现在不仅应该在工作上起到先锋带头作用,回到家里,你也应该发挥一点作用了。我给你透点风声,最近部里准备调整所属企业的人事,我距离退休没多少日子,位置还会保留,但是权限会被削减,你丈人会退居二线,到党委任职。另有其他几位老同志也会被调整职位。你很吃惊,不错。我跟你丈人是多年老友,我能料想他看到调令后会比你更吃惊。我希望你在这两周拿出办法预先安抚好你丈人,让他认清这个社会趋势,回头不要因突然袭击而情绪激动,引发高血压。我也会想办法,我们多年朋友了,可改朝换代,这是每一个老年人都无法避免的遭遇。你和老程是一家人,你得多做工作,现在,我们老年人要仗着你们了。”

宋运辉惊诧得无言以对。在如今中央多次下发文件,三令五申推进厂长负责制的今天,岳父转到党务,那会意味着什么。对岳父,必然是巨大打击,对他宋运辉,无疑釜底抽薪。

送走宋运辉,水书记对老妻嘀咕,他没想到闵行动如此迅速强硬,以前还真小看闵。这样的闵,等他退休后会如何对待他?这样的闵,靠日薄西山的程和阅历有限的宋做牵制主力,会不会不够?水书记不得不思考。

宋运辉其实很想一拐走去岳父家,可不敢,他怕自己没准备,被老于世故的岳父问岀究竟,对岳父打击太大。他只能先回家,考虑好步骤后才能行动。看来,很可能,岳父才是那个被水书记奉献出去激励闵为他办事的关键人物。岳父,是遭他连累。想到刚才在水书记家里差点被水书记感动,他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耻。眼下的情况是,手中毫无权力资源的岳父和他都被放砧板上宰割,他走,是逃避,留岳父在金州独立难支。他留呢?他该怎么做?该如何化被动为主动?

而如今,看来真该是他挑起大梁的时候了,于工作于家。水书记这点说得没错。

程开颜看着回家来的丈夫紧锁的眉头,很是小心地问:“你怎么了?挨水书记批了?水书记骂人很厉害的,你别放心上。”

宋运辉看看客厅里同样关切看着他的父母,忙硬挤出笑容,道:“没事,不是我的事。水书记还是支持我的。不过有些工作上的事……我到书房想想,你们别理我。”

程开颜一向知道丈夫考虑重大问题时候喜欢一个人关屋子里想,这与她爸爸的习惯相同。最近他工作忙,脑子几乎二十四小时运作,梦话都是技改,在家除了吃饭时间和少许闲聊时间,基本上就是闷在书房做事,程开颜已经习惯。但程开颜敏感地感觉到今天的宋运辉有点不同,宋家父母也感觉到,因为小引已经被安排睡觉,有闲暇的宋母与程开颜竟不约而同走去厨房,动手给宋运辉准备茶杯。

宋母压低声音问程开颜:“你说会是什么事啊,小辉这样的脸色我从来没见过。”

程开颜摇头:“我也不知道呀,我也觉得小辉脸色很不对。妈,要么你去问问他,他最听你话。”

宋母道:“以前他最听他姐的,现在都不知道他最听谁的。你跟他一个厂工作,没听到点风声吗?”

程开颜羞愧地红了脸,“我明天问问爸爸去。我们幼儿园与他的不同系统。”

宋母一向是顺民,不会用强,闻言只好作罢,可心里却想,两年处下来,看出这个儿媳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这么大的人,做人如此木知木觉。能让她儿子小辉如此动容的事,即使不是在金州这个总厂,放到社会上,一个乡镇的也能岀点风声,这个儿媳竟然会不知道。但她还是把茶杯交给程开颜,让程开颜进去书房。

宋运辉看程开颜进来,愣愣地看住她好一会儿,一直等到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地放下茶杯热水瓶想出去,才问了一句:“小猫,你爸以前好像最宝贝你,看见你就眉开眼笑,现在最宝贝小引吧?”

程开颜不知宋运辉怎么会问起这个,连忙点头:“是的是的,爸以前最心烦时候,只要带着我出去走一圈回来就好了。现在是小引,要不是天还冷,爸恨不得每天叫我抱小引过去玩。”

宋运辉愣愣地转着铅笔,又是考虑好一会儿,才起身,揽着程开颜走到客厅,按她坐下,又跟父母道:“爸妈,你们坐,我们商量件事。”

想到宋运辉刚才问到她爸,程开颜很是忐忑地问:“跟我爸有关吗?要紧吗?”她一急,声音不由带上哭腔。

宋运辉有些字斟句酌地道:“没太大的事,也好在水书记今天给我打预防针,让你爸有个适应期。你爸最近会有工作调动,这个调动,对我们小辈来说,欢迎,我们希望看到长辈享受晚年,每天工作不要太辛苦。但对你爸来说,可能他还希望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他会伤心。小猫,我准备让你带小引住回娘家去,有你和小引在,你爸情绪会比较容易得到缓解。但你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住回娘家,要么是跟我吵架逃回去,要么是我爸妈想家,回家一阵子。前者就别演戏了,我看还是选择后者。爸妈,你们看你们暂时回去一个月,可以吗?我请假送你们回去。”

宋家父母虽然不愿意离开儿子,不愿意离开一手抱大的孙女,可人家亲家出事,这么大官给调动工作,而且看来是失权,他们怎么都得牺牲。宋母忙道:“行,我们也该回家看看了,不过我们又还没老,我们自己会回去,小辉你还是忙你的。”

程开颜眼泪汪汪地道:“小辉,爸爸究竟会怎么样?你知道爸爸最爱权了,水书记会把他调哪儿去?小辉,是不是很严重,你告诉我啊。”

宋运辉严肃地道:“小猫,从今天起,你要记住你是成年人,你必须承担起一个家的责任,你在我们自己的家里尽管哭,但是去你爸那里,你得逗他开心,你别比你爸难受在前头,反而让你爸操心。懂吗?你爸级别不会变,享受待遇不会变,但权限缩小不少,这对你爸可能是很大打击。我让你住回娘家,就是要你帮你爸放宽心。如果你做不到,我调整策略,另想办法。”

程开颜忙道:“我会做到,我会做到。可是小辉,你得告诉我怎么做啊,我怎么办呢?”

“很简单,你的口舌还不够劝说你爸,你回娘家只要和小引一起骚扰你爸,让你爸分心,不能专心想工作的事就行。我们全家都不够劝你爸,你爸资格太老,看来只有你和小引能引开他的关注,小猫,看你的了。”

程开颜拼命点头,她当然要竭尽全力帮助爸爸,可她心中没底,又是伤心又是急,只会狂流眼泪。宋季山一直没说话,小心地拿眼睛看着一屋子的亲人,满心都是思索。

程开颜睡觉时候又流了好久的眼泪,又怕吵醒女儿,非常压抑。她一个劲地问丈夫,会不会岀大事,爸爸要不要紧,宋运辉都是给予否定答复,但前提是要她做好疏导工作。程开颜无比信任丈夫的本事,每问一句,就给自己充实一丝信心,渐渐终于定下心来,在丈夫的怀抱中挂着眼泪睡着。

宋运辉一时睡不着,瞪大眼睛想了好久。看看时间已经半夜,偷偷起身给睡猫一样的女儿把一次尿,才又回来躺下。他想了很多,想到如何以最委婉的方式告诉岳父,想到自己该如何应对岳父调动后周围环境的变化,更想到,他不该继续只做事不做人,他需要主动做些什么了。

宋运辉因此难得晚起床了半个小时,没时间再看日语,走到外面小院活动活动,而此时只有程开颜和宋引没起床。宋季山悄悄跟岀,轻轻贴着耳朵问儿子:“你岳父的事,会不会影响你的前途。应该会影响吧。”

宋运辉没否认:“会,但不会太影响,我已经立足,而且我主要还是凭自己本事立足。爸,你现在回家,胃会不会给冻难受。”

宋季山这才有点放心:“那就好,你自己最近小心做人。我和你妈住你家这么多日子,你妈关节炎好多了,早上起来不会痛,我近一年都没再吃胃药。再说这都开春了,天气一天天转暖了。”

宋运辉点头,父亲的胃,是他最大心病,就是当年他高考时候落下的病根。“我问题不大,你们也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小猫爸为人老谋深算,如果小猫没理由就住回娘家,她爸可能怀疑我是不是因为他失权而冷落小猫,那就弄巧成拙了。我得把戏做圆满了。还有……我还是送你们回家,我有事要找大哥。”

“那也行,你脑子灵,你自己决定就是。”宋季山既然知道儿子没大事,也就放下一百个心,因为他太信任儿子的本事。

宋运辉当天上班就开始布局,先分别向一分厂和运销处处长处要求周六调休一天,得到批准。然后当晚就把程开颜母女送回娘家,送去得晚,进门程开颜就得伺候女儿睡觉,省得在程厂长面前露马脚。宋运辉向岳父解释,是因父母思乡准备回去一趟,怕自己太忙开颜一个人忙不过来,厚着脸皮上岳父家搭伙,先来几天以让小引适应。程厂长自然是异常欢迎,还探头探脑等着外孙女睡着了,好好进去“观赏”一番,眉开眼笑的。宋运辉一直在旁揽着程开颜,给妻子打气,程开颜总算是没露馅。至于程开颜眼皮微肿的原因,宋运辉解释是开颜重情,舍不得公婆。

程厂长倒是一点没有怀疑。宋运辉准备等岳父高兴上两天,周四才告诉岳父真相,周五观察岳父一天,周六他才可以安心陪父母离开。他有了自己的计划。

但是从岳父家告辞出来,宋运辉一个人整整在宿舍去区里步行近两个小时。他有很多话要说,他有很多压抑要宣泄,他还有很多计划想与人商量,可是,他现在必须独立承担所有。才知,原来以前在心理上依靠岳父那么多。而今,一个人承担起来,那个艰巨。他对未来设计没有绝对把握,但时至今日,他必须做,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是一大家子老小,甚至包括程开颜的兄嫂。至于最终,那就成王败寇吧,他孤注一掷。

他感觉,今天的宿舍区,异常的黑。

第二天上班,又有要好的轻问宋运辉,是不是真的准备离开金州,甚至因为顶不住压力而罢手交出技改工程。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看向他的目光充满揣度,宋运辉心中的压力一个小时甚于一个小时。他很忙,脑子本来已经全速运转,可如今又要负担那么多鸡零狗碎的杂毛事,他真是不胜负荷。中午时候他没回家吃饭,打电话给正在一车间倒班的师父,他跟师父解释,他不知道哪来的传言,那些传言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也跟师父保证,除非是上面下来调令,否则他能到哪里去?他不是虞山卿,虞山卿以前做内贸,出去后当然可以照旧在全国跑,他不行,他以前做外贸,出去后难道出国?他买一张飞机票的钱都没有。师父倒是一如既往地信他,帮他,师父说他也不信传言,可听到那么多传言后还真疑惑了,以为徒弟这么一个少年得志的经不起压力,受不得窝囊气,冲动之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师父说他会跟同事们解释清楚。

宋运辉又给新车间的前亲信们打电话,明确指出,他不是临阵脱逃的孬种,他一向有始有终,压力越大,他坚守的决心越大。宋运辉决定从自己曾经的大本营入手,从基层这个最大的群众基地入手,瓦解对他不利的传言。

因为越来越多的传言,岳父程厂长也打电话来约他晚上谈话,宋运辉只好答应。也是考虑到小猫这个人实在不是个能托付的,还真有点担心周三这么一个晚上,程开颜在她爸妈面前露出马脚。

下午时候,总厂总工办和生技处,联合一分厂召开一分厂技改工作临时会议,让宋运辉在会上通报技改工作进度。宋运辉心中奇怪何以在这么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时间开这么一个碰头会议,等走进会议室,看到群贤毕集,如三堂会审,甚至还有已经退休的刘总工及另外一个技术冒尖的退休高工的时候,宋运辉心里忽然想到,他被眼下局势逼得屁股冒烟,筋疲力尽,四处灭火的时候,闵会怎么考虑?等到两周后他岳父程厂长的调令宣布时候,闵最担忧他如何的反弹?冲眼前这会议的阵势,闵在担心他撂摊子吧。闵必须建立强大后备力量,以防他突然脾气发作,摔手不干。闵担不起在他担任主导期间,技改工作被延误而造成重大损失的风险。

可是,传言为什么又言之凿凿地说他对金州没有感情随时抬屁股走人?面对一会议室的金州最强技术人员阵容,宋运辉忽然忍不住笑了,他终于明白闵的计谋。

不错,他不正是被这些传言逼得四处灭火四处表决心了吗?闵这是遣将不如激将,就是要用这种传言的办法逼他宋运辉为了名誉,为了心中一口气,还得为了以后在金州抬头做人,即使面对再大压力,处于最低困境,也必须咬牙挺住,任闵为所欲为。闵这是一环套着一环,从邀他主持技改工作起,就已经给他挖好了陷阱。闵不得不用他,可又不能不压制他,闵看见他,也是头痛万分吧。想到闵如此重视他,为了他这么区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管理人员如此费力地设谋布局,宋运辉心情大好。人被重视,总是好事,对吧?

可闵也担心万一他宋运辉顶不住压力做了逃兵,谁来接手技改工作的问题。一个副处级小年轻主导的工作,居然需要这么多总们来接手,宋运辉心中大悦,半年多来的鸟气几乎一扫而空。

宋运辉冷笑着心想,闵既然如此抬举他,那他也誓于闵周旋到底。

宋运辉想得入神,没听见会议召集人已经说话完毕,该他说话。众人都看着他入神地注视手中的铅笔嘴角噙笑,都不知道他玩的是什么招。一直到有人看不下去捅捅他,才把他从冥想中招回,他这才开始偷工减料地汇报。现场有人录音,有人记录,而那些技术大佬也都是亲自动手记录要点。等他简短介绍结束,与会众人开始提问。宋运辉认为不要紧的,就麻溜儿地回答。认为要紧的,他当然守口如瓶,岂能让闵的两手准备得逞,他会一脸真诚地给对方一个软钉子,说这个问题他还没考虑,会回去认真研究。但一次两次还行,多了,有人就会怀疑,责问宋运辉这样没考虑那也没考虑,他领导的技改小组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如此常规问题到技改中期了都还没考虑。

宋运辉不卑不亢地告诉大家,他运用的不是常规技改思路,就像一车间的技改需要打破常规布局,大胆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和设备一样,他的技改思路也是引入国外先进技术管理理念,打破原有技改布局框架,可以说是打乱传统布局节奏,所以有些常规问题可能不用考虑,不过,对于领导们提出的问题,他回去会好好思考,以求技改工作安排更加完善。

刘总工当场提出异议,认为技改框架万变不离其宗,他们问岀的几个问题都是进程中必须注意到的细节,他要宋运辉解释现有技改方案实施的总体框架。

宋运辉知道刘总工是个有料的人,在刘总工面前作假,无疑关公面前舞大刀。何况,他岂能将他的总体布局摊给这帮别有用心的人。他索性合上笔记簿,再也不看一眼工作记录,海阔天空地侃侃而谈他的技术管理理念。他这回没偷工减料,也没作假,但他把关键词汇都用英语表达,所有记录人员都是停笔不前,看着他目瞪口呆。主持人要他用中文表达,他直言不会,因为他看的都是英语书。众人听懂了凤毛麟爪,大多数知道宋运辉说得针对,却又听不懂全部,宋运辉说了等于白说,可宋运辉非常客气地一直说到下班还意犹未尽。会议不果而终,但是宋运辉却又非常真诚地请在场领导放心,技改工作进行半年来,一直顺利,也欢迎各位领导继续监督指导。

离开会场,宋运辉几乎是跑步回去技改组,抓紧时间检查今天工作落实情况。等他检查安排布置完毕,抬头却见刘总工与总厂现在的总工一起站在门口一直倾听。宋运辉更是认定闵两手准备的打算。他索性走出来大声问前辈有什么指导。刘总工注视宋运辉的眼神有些复杂,但只是说很好很好好好干,打算离开。宋运辉这会儿也不客气了,冷冷说,他一个小小车间主任指挥总厂级别的技改,真是力不从心,也害得领导们总不放心,只希望总厂能尽快安排得力人手接替,只要总厂决定,他立马让贤。一席话说得刘总工与新的那个总工异常尴尬,嗫嚅而走。宋运辉冷笑告诉组员,逼他走,没那么容易。他相信,这话会传到闵的耳朵里,闵不正等着他这句话吗。

可宋运辉发觉自己全身亢奋着,连坐着都是憋着一股子力气,而且还坐不住。他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回家去,肯定得把父母吓死,他只好又拐去运销处,将积压下来的工作处理完,又发电传要梁思申立刻决定合同,明天就给他回复。处理完那么多事,他的情绪才稍稍平缓下来,回家吃饭,吃完饭去岳父家时候,宋引已经等不住睡觉。

程开颜看见丈夫来,才终于松口气,不用再独立演戏。骗自家爸妈真难,她只能在父母问她为什么老是神思恍惚的时候,解释说因为担心宋运辉。程厂长倒也相信,他也担心,否则不会在亲家就要回乡之前硬是占有宋运辉的时间。

因此,程厂长一见宋运辉就拉他坐下,但程厂长看来看去看不出宋运辉有什么紧张慌乱。家里人之间不需客套,程厂长直接就问:“今天下午会议,开的是什么内容?”

宋运辉想起会议,就忍不住展颜一笑:“都让我捉弄了。他们大概是想做两手准备吧,那么多高工围着我发问,想问岀我的技改框架和思路。”

“闵这么心急逼你走?什么两手准备,明明是准备替代你。”

宋运辉冷笑:“我能上他们当?我给他们上英语课,告诉他们我的管理理念。若都是一些文革后大学生工程师来听着,我还真担心被他们了解了去,那些老的,他们能听懂?技改的框架,只有我一个人握着,谁也别想中途插手,否则我每天那么辛苦亲力亲为地干什么。”

“你别大意,他们有的是人手。”

“我不怕,技改与新车间不同,技改的各个小项没有系统性可言,实在是千头万绪,就算他们每个人成功接手一块,他们之间也无法很好衔接。何况,能不能成功接手还是个问题。爸,其实闵也知道这个难题,刘总工不会不告诉他,刘总工倒是可以接手,但是,刘总工老了,他没我的精力,没我的速度,刘接手的话,不知道一年后能不能改造完。闵知道只能用我,我从今天的会议看出,闵心中极端的害怕。他必须做好技改这个工程,一则是因为这是他调升总厂领导后的第一个工程,二则是我在系统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早已搞得我们的技改尽人皆知,他无法自行中断,他不能让工程在他手里砸了。而闵最害怕的是什么?是我撂挑子。他根本不敢逼我走,爸,他最清楚这点。他所有的行为,都只为逼我留,今天的会议,这是他最无奈的选择,他不惜调用总厂全部技术人手对我围攻。可我难就难在我不能公然撂挑子,因为这个技改工程涉及一车间,我不能辜负一车间上下对我的期望,还有,传言已经给我如果的撂挑子定性,那就是我不爱金州,如果我真甩手不管的话,我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爸,你说是不是?”

程厂长听着点头,但不得不伸手拍女婿肩膀:“小辉,别激动,别那么激动,看你俩眼睛都瞪岀眼眶了。不急,我们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程开颜难得看到宋运辉如此激动,说话说得手舞足蹈,忙取桌上的水让他润口,她真是担心丈夫,爸爸已经那样了,如果现在撑着主心骨的丈夫也支持不住了呢?但她担心归担心,还是由衷相信丈夫能做得到,在她心目中,宋运辉自始至终是个高大伟岸的神人。

宋运辉今天难得把最近几天的郁闷之气吐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激动了,被岳父一说,挺不好意思,借喝水平静自己。

程厂长考虑了会儿,问:“你说的有几分把握?”

宋运辉道:“十成把握。但全金州,我怀疑看得透闵布局的,大概不出三人,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刘总工。水书记估计也被闵瞒过,这事只有彻底清楚这个技改工程麻烦的人才能看明白,闵实际上是逼我留,而不是逼我走。我到今天才想清楚。”

程厂长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看来你得任着闵予取予夺了。”

“不,爸,我昨天没想到闵逼我留时候已经想好一条对策,如今既然看出他内心深处的心虚来,我不能不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反过来逼迫他。我不能走,但我生甲肝,生这种急性流行病住院隔离不行吗?我回家让我姐夫帮我安排,他在县里有的是办法。别人没法因此指责我,但闵心领神会,我今天已经把一丝意思甩给刘总工了。闵对我的动作越逼切,说明他内心越虚,我越可以利用他。他连为虞山卿安排工作都做得岀,现在换我抓着他小辫子予取予求。我已经想好的条件是两个,一个是升我到正处级,调任一分厂厂长,本来我做的技改工作就应该是正处以上级别负责的。只要我坐在一分厂的位置,那是实权,闵以后要动我们,就得小心三分。另一个还是先升我到正处级,然后我争取,同时要闵岀大力,帮我去级别比金州低一档的单位做鸡首,以后还在同一个系统,以我能力,向上发展空间只有比在金州更大,闵不便在我走后做文章。昨晚我还没十足把握,只想孤注一掷,但今天我不担心了,看来闵比我心虚,他得任我予取予夺。”

宋运辉说着又激动了,他今天一直很情绪化,都不管岳父插嘴,一径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程厂长却是越来越少插嘴的举动,最后变成定定地看着宋运辉说话。等宋运辉说完喘气,程厂长也忍不住跟着长吁一口气,靠沙发深思。宋运辉喝几口茶后,才又补充一句:“爸,我周六陪我爸妈回家就会行动,你帮我再考虑完善。”

程厂长点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咳,老了,看不清了。只要前提成立,你说的反将一军,倒是能行,回头我再想想你最好落脚到什么位置。”程厂长嘴里自言自语,然后就嘀嘀咕咕,旁人都听不出他讲什么。过会儿,才又道:“小辉啊,有件事你还得再考虑清楚,找出原因。按说你技改工程接也接了,做也做了,他只要短时间内笼络你一下,稍稍逼迫你一下,你就能就范,他干什么要大动干戈?这后面有原因,你得先搞清楚了才行,你不能做太绝了。”

宋运辉心里不由得感慨一下,到底是老资格的人,一眼就看出问题症结所在。他也不等周四明天了,既然岳父提起,他就顺水推舟回答吧。“原因……我前晚去了一下水书记家,水书记告诉我一个决定。也不知这个决定中有没有水或者闵在其中的作用,但这决定出来后,肯定极大打击我们的工作热情。”宋运辉看看警觉起来的岳父,才又小心地道:“水书记让我告诉爸,部里很快下来调令,爸可能两周后会调任总厂党委副书记。”

宋运辉说着,伸手从衣袋里摸岀硝酸甘油候用。旁边安静旁听的程母惊住了,瞪着眼睛盯住宋运辉不放。程厂长更是一张脸忽地变得通红,呼吸急促,嘴唇微颤。宋运辉忙踢程开颜,推她行动。自己也摸岀药来,递到岳父面前,“爸,吃点药。”程开颜更是取过药,直接就塞到她爸嘴唇里,“爸,你吃啊,太危险了,快吃啊。”

程厂长终于在程开颜“逼迫”下回过神来,张嘴含住硝酸甘油。果然,不到一会儿,一张脸渐渐褪色,只是又变得铁青。但后来无论程开颜如何劝诱引导,程厂长都是不说话,只有程母拉住宋运辉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宋运辉直说,说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政策原因一刀切,还是被他连累,闵为打击他的势力而釜底抽薪。

程厂长沉默许久之后,才横一口“妈拉个逼”,竖一口“妈拉个逼”,骂个不停。宋运辉到这时才松气,拿眼神支使程开颜再抓她爸说话。程开颜摇着她爸的手臂,气愤地道:“爸,水书记还说是你老朋友呢,小辉说了,关键时候朋友最会出卖朋友。亏他还好意思在我们家吃了那么多饭呢,真不要脸。”

程厂长又是狠狠一句“妈拉个逼”。还是程母了解自己丈夫,从厨房找来酒瓶酒杯,送到程厂长嘴边,又把一枝点燃的香烟送到程厂长嘴边。程厂长喝酒吸烟吃茴香豆,间隙时候继续骂一句。

宋运辉想了会儿,决定拿自我批判换岳父开口。“爸,祸都是我闯下的,如果我以前不为新车间的事与闵发生纠葛的话,也不会有今天闵紧逼我不舍的情况出现。如果我早在知道闵会上任总厂时候就找他赔罪修好的话,他也不会今天一直视我为敌对。爸,对不起,我给你添大乱子了。”

程开颜不愿看到丈夫道歉,“小辉,你跟爸以前早说过了,以前什么过节都不重要,主要还是你威胁到闵的地位。你别道歉啦。”一边帮着她爸剥茴香豆,送到她爸嘴边。

“可起因还是我。”

程厂长听不下去,这才开口:“狼盯上羊,因为羊肉好吃,难道也是羊的错?”

“可是爸……”

“闭嘴,你后面的计划都为保住我家在金州的地位,否则你有的是其他办法跟闵作对。”

宋运辉没想到岳父到这时候还能清楚看出他所作所为的背后动机,而且并不怪罪,他极其感动,更是拿话积极岔开岳父的心神。“爸,等我送我爸妈回家后,我会打电话到总厂请假,你们谁都不要去探望我,就是要给闵看出我是在作假。我要给他时间权衡究竟是我未来的威胁重要,还是他眼前的前途重要。我要逼着闵上我家订城下之盟,去割地赔款。”他到此顿了顿,看看岳父的脸色,才继续道:“期间技改办会大乱,他们找上你要人的时候,需要爸出马应付了。但估计部里对爸的调令已经成型,想通过我的计划来改变,比较难。”

程厂长狠狠将烟头掐死,“妈拉个逼,你狠狠做,给我出气。”想了想,有拿酒杯指着宋运辉道:“你再添个条件,等你回来,要刘工出山,要好好抬举重用刘工,要刘工每天在总厂办公楼晃,恶心死水。”

宋运辉忙道:“我会。还有什么条件,爸想好了告诉我。爸,真没想到,你这么坚强,早知道我也不用担心来担心去到今天才敢告诉你。开颜最担心,开颜知道这事后急得不得了,怕爸难过,一定要先搬来陪着爸,开颜最心疼自己的爸。”

“那当然,爸爸一直对我最好。”程开颜一直腻在她爸身边,又把一粒剥好的茴香豆送到她爸嘴边。程厂长闻言拍拍女儿的头,却一针见血地对宋运辉道:“这是你做的安排,开颜嘛……早吓得六神无主了。”

程开颜被他爸说中,可她在她爸面前并不如在宋运辉面前讲理,一时也不管她爸现在是重点安抚对象了,敲着她爸的肩膀不依,说硝酸甘油就是她要宋运辉准备的。程厂长被女儿揉成一团,虽然他现在心事重重,可果真一点没脾气,腾出肩膀后背让女儿敲个爽快。宋运辉也不劝,或许这就是治疗程厂长情绪的最好良方。

“可怜”程厂长在家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但他还是第二天告假休息一天,与老伴儿在家里生了一天闷气,又把该骂的骂了个遍。可晚上就叫老伴儿做了一桌子菜,宴请宋家父母,算是饯行。宋季山真是佩服亲家,岀那么大事,人家还若无其事的,可见就是做大官的料。而程厂长周五上班,还主动找上水书记,心平气和地说他接受组织安排,然后与水书记心照不宣地说笑。

宋运辉周五将工作一扔,周六送父母回家,周一,就有一张电报飞上他的直接主管领导运销处处长案头。上书:宋运辉甲肝急症隔离病假一个月。这一招,打得闵措手不及,水在一边冷笑看戏。甲肝,这个时期轰轰烈烈的甲肝,恰巧发生在宋运辉头上,一点都不稀奇。

雷东宝春节从宋家回来后,心结打开。当然,他并没无耻到急吼吼就去找女人解决问题,参军后部队对他的教育影响尤在,除了他总是笔挺的腰杆,还有为人行事的规矩。不想结婚,却去找女人,总好像有点思想问题。但雷东宝不再下意识回避韦春红的饭店,节后有请客,又上门去。

对于雷东宝的再次上门,韦春红心里奇怪,可一团子热情又死灰复燃。看到雷东宝与朋友们几杯酒下肚后频频看向她的目光,她不由面热心跳,特意上楼抿了抿头发,又取出一枝变色唇膏,淡淡搽了一点口红。

饭后,郎有情,妾有意,雷东宝顺理成章留下来,雷东宝甚至都不需暗示挑逗,送走客人后直接问一句“我今晚住这儿”,就得到韦春红的点头允许。

雷东宝这回是主动送上门来,早上起来,稍微感觉羞耻了一下,却没太大反应。只是起来发觉床边没他的衣服,才继续窝被窝里大喊一声:“老板娘,我衣服呢?”他倒是一点没想到会不会是有人抱走衣服,要拿他做法。

韦春红很快应声抱着一堆衣服上来,满脸是笑地放到雷东宝身边,看他起身,便扭转身去回避。雷东宝穿上身去,这衣服还是暖的,他虽然粗糙,可还是闻得出衣服上的一股子清爽肥皂香气。他不会光想只猜,直直地就问了一句:“你把我衣服洗了?”

“嗯。”韦春红又忍不住笑,“穿得好脏,棉毛衫打了两次肥皂,还没泡泡。”

“啊?我都用洗衣机了还没洗干净?”

“洗衣机哪里洗得干净,一锅脏水搅来搅去的,哪有手搓的力气大。你以后脏衣服都拿来吧,我替你洗好,晾灶眼儿口烘干了,很快的。”

“不好,影响你做生意。今早不用洗菜?”

“春节后生意一直不好,没事现在谁还敢出来吃饭。你早上喜欢吃啥?鸡汤青菜面,还是粥加包子?”

“吃饱就行,哪那么多讲究。”雷东宝穿戴整齐,跳了几下,浑身整舒适了,才又道:“裤扣是你帮我缝的?”

“正好看见呢。”韦春红这才调转身子,眉弯弯眼笑笑地看着整洁的雷东宝,“常见你衣服穿得最逷遢,唉,都不像一个村书记。你今天如果不急,一会儿我给你量个尺寸,我住县城,扯个布料方便。”

“现在量,现在就量。”

看到雷东宝龙行虎步地绕过床走过来,韦春红不由低下眼去,微红了脸,扭捏地道:“现在空着肚子,腰围量岀来不准,往后做成裤子准爆扣子。”

雷东宝也怪怪地看看韦春红,面对着面了,才觉得没话说,发觉昨晚灯光下看着韦春红还好看,现在可能是日光下吧,怎么看着那么粗糙。可又挺享用韦春红对他的好,一时无话,转身率先出门下楼。韦春红后面跟上,这才敢放肆地看雷东宝宽阔的背,厚实的胸,山一样的肩膀,想起昨晚的光景,满脸堆笑。这男人,是她的了。

趁韦春红去厨房烧鸡汤青菜面条,雷东宝从钱包里数岀五百元来交给韦春红,说这是给他做衣服用的,也要韦春红自己做几件好看的。韦春红说什么也不肯收,但硬是被雷东宝掰住两只手,将钱塞进她口袋里,厚厚十张五十元的。雷东宝心安理得地吃了满满两大海碗鸡汤面,满足而走。韦春红送到门口,轻轻叮嘱有空常来。

雷东宝离开韦春红,满心都是怪异的感觉,不知道这种夫妻不像夫妻的男女关系算什么,但雷东宝绝对不认为这是姘居,姘居太难听,两人在一起又没碍着谁,双方你情我愿的,好像与别人不相干。但又绝对不是夫妻,如果是夫妻……他当年是那么喜欢抱着娇美的妻子,可对韦春红没那感觉。

但雷东宝并不是个宋运辉那样喜欢想个究竟的人,心里怪异就怪异了,反正又死不了人。后来想起来就去一趟,摩托车一响,转眼就到。韦春红爱他,真是当他宝贝一样,再说最近甲肝闹得饭店生意不紧,韦春红就千方百计做好吃的补的给雷东宝享用。雷东宝却并没觉得太优遇,对他好的人太多了,千方百计想拍他马屁的人太多,反而显不出韦春红对他的好。只是,来了几次后,心中那种怪异感觉渐渐消失,慢慢变得理所当然起来。好像韦春红这里就是他另一个窝。而韦春红开着饭店,见过的人多,见过的世面也多,雷东宝说什么她都能应声儿,又是方方面面都把雷东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雷东宝即使有脾气地来,她也能让他消了气地走。不知不觉地,雷东宝有什么话,很与韦春红商量起来。不再是原来的吃完晚饭上床,吃完早餐离开,两人话挺多。但是韦春红也听到她最不爱听的话,雷东宝明确告诉她,他不会再娶。

宋运辉来的时候,雷东宝对他一如既往。对于宋运辉的帮忙要求,雷东宝全力以赴,找上县卫生局长帮他作弊。等宋运辉下火车,雷东宝叫车接上宋家一家,就笑嘻嘻把病假条病历卡送上。宋运辉也笑嘻嘻地收下,就宋母嘀咕说也不怕不吉利,什么都可以作假,哪有甲肝这种事也要赶时髦的。

等到宋家,雷东宝拿两包烟打发走司机,进来帮忙拎水冲地,这才问拖地的宋运辉,“你电话里跟我说啥?你这是跟你们总厂副厂长闹矛盾?闹矛盾不会当面说清楚?搞那么多花头干啥?你这人腻歪不腻歪?”

宋运辉耐心解释:“我跟你不一样,我如果光棍一个,遇到欺压还不拍桌顶了,就像我以前室友说的,不行就天天上领导家打门去。可我现在不行,我岳父、小猫、小猫哥哥、小猫嫂子、小猫嫂子娘家,都是金州职工,我顶得住,他们顶得住吗?我不能图自己一个人痛快,害他们不好做人。只有迂回一些,让各方都获得好处。”

雷东宝鄙夷地道:“多不爽气,你说你那些工夫,拿来痛快赚钱多好。为那几张工资,值得吗?”

宋运辉叹了声气:“总有一天会值,我不信那么大规模的国有经济会一直不济事,我不信这么不正常的脑体倒挂会一直继续。你听说东欧苏联那边的改革了吗?”

“不管,我们管好自己家的事。你来正好,你还记得那个市电线电缆厂吗?哼,春节后就一直停工,没开门过,彻底被我打垮,你说,我买下那家厂,怎么样?”

宋运辉见雷东宝不跟他讨论国企的优越性,可他现在心头有股气,不说不快,于是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其实你别说我们工资低,我们前年以来加工资幅度还是不小的,总体来说,比农村平均水平要高,当然跟你不能比,你是带头人。”

“那你怎么还钱不够用?”

“我生活奢侈,呵呵。我的钱,很多花在磁带上,书上,我喜欢华而不实。说你的吧。”

“什么意思,你自己说舒服了,才轮到我说?”

“你嗓门大性子急,我常让着你,你偶尔不能让着我?”

“都我在让你吧?连你姐都一直要我让着你。”

“你什么时候让过我?都是我据理力争。”

还是旁边宋母说了句公道话:“东宝在他手下面前一向说一不二,只有跟我们家小辉才有商有量。”

雷东宝立刻道:“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就你一个不讲理的。快跟我讨论电线电缆厂。”

“你别钻进那家厂拔不出来好不好?那家厂都一些老工人老设备,工人工作效率没你登峰的高,个个都是磨洋工揩公家油的好手,那家设备生产效率也肯定不如你们登峰,你开了那么多年村办厂,总不会不知道好设备坏设备对成本影响有多大。那种几十年没换的设备现在能用吗,维修都能赔死你。”

“你话是说的没错,可你态度不能好一点?”

“我听你说那家厂就来气,别钻牛角尖,别意气用事,行吗?那种厂,你承包,还是买?买,等于买堆废铜烂铁;承包,你跟那帮工人以后有的是对抗,走着瞧吧。”

“怎么会是废铁?你看以前他们赔给我的那套电线设备,现在我们不还用着?”

“好用不好用,大不相同。我刚在跟你说东欧改革你还不要听,匈牙利有本书,讲的是短缺经济,什么叫短缺经济?就是我们国家现在这样,大家加工资了,有钱,想好吃好用了,可市面上东西没多多少,所以什么东西做出来都有人买,好的坏的都卖得出去,只要不凭票,还都能抢光,价格还一个劲地涨。可这现象不会持续太久,中央一直在计划大上消费产业,今年我们系统的投资就比前两年超几倍。等这些新设备上马了,市面上东西就得多了。我看美国的书里说,那时候群众买东西,就得比较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便宜,价廉物美的人家才买。产品便宜,取决于成本降低,首先是原料,比如说你进的铜线价格比人家低,你电线卖出去也能便宜一些。还有就是生产中用的水电人工等运行成本,我这回回来可以住不少时间,顺便给你测量登峰那些设备的成本,好好分解一下,看还有哪儿可以给你省钱。运行成本低,又产生差价优势,你就能比其他厂家多赚了。再说回那家市电线电缆厂,那么老的设备,动力肯定成问题,单位耗电量不会小,而且老设备配备人工多,一个月开的工资比寻常的多,一样的电线生产出来,它运行成本特别高,结果你说还哪里赚?你现在那套旧设备,混在新设备里,没好好计算一下成本的,谁知道它赚钱还是赔本。那家市电线电缆厂的就很明显了,它全是旧设备,成本高,打不过你们,这才会关闭,它是国营企业也没用,国家现在没那么多钱给他们。那样一家赔本的厂,你要来干吗?等着以后经济不短缺了,你赔本?”

雷东宝虽然放下手中活计,仔细听宋运辉解释,可依然听得云里雾里,里面新名词太多了。他毫不犹豫地道:“回头你住我家去跟我好好解释,别吊着卖的样子。哎,你们晚上吃什么?”

宋运辉看看手表,笑道:“急什么,粮站关门还早。”

“菜呢?菜有没?”

“有,金州带了点来,放桌上。就知道菜场下午没菜。”

雷动宝过去一看,嚷道:“哪够吃,自行车给我,我回家去拿一趟。”

宋母正擦着楼梯,听见了忙道:“东宝别忙,我看见后院杂草堆里长着几棵青菜,等下摘来放个汤,管够。”

雷东宝这才作罢,自觉摘下墙上挂着的自行车,充气了听听,发觉咝咝漏气声,就拔出气门芯换新的,再打气进去,就没声音了。晚上吃了晚饭,雷东宝就骑这自行车回家。骑惯了摩托车,这自行车真是慢岀鸟来。而且,自行车放置的时间长了,可能内胎老化,骑到家里,正好差不多泄完气。骑得眼下胖乎乎的雷东宝那个累。

宋运辉周日周一帮着父母清理房子后院,又教了一向老实巴交的父母金州如果来人“探病”该怎么应付,周一晚上才乘上雷东宝的摩托车去小雷家。

雷东宝的新房子,宋运辉还是第一次到,一进门看见四壁雪白,空空荡荡,就忍不住笑,这就叫大而无当。雷母看见宋运辉来,客气得不得了,捧岀体己奶糖给宋运辉吃。现在他家钱多,她糖吃得饱,再也不稀罕地藏着掖着了。宋运辉还记得以前陪姐姐买电视时候姐姐低血糖晕倒,看见雷母拿出来的糖,心里百感交集。

那边厢,雷东宝却打开窗户,大吼四声,“士根哥,红伟,忠富,正明。”其他什么都没有,却在静夜里嗡嗡生出回响。宋运辉不由得笑道:“急什么,拿我当长工使啊,你这周扒皮。”

雷东宝一点没否认他的恶霸地主用心,笑道:“谁知道你能住几天,不把你吃干榨尽了,怎么能放你走。”

宋运辉很是感慨,“一到你这里,浑身都是干劲,跟在金州完全不一样,我在金州全凭良心做事。”

雷东宝不屑:“这话我都听得不要听,这边好,你倒是反岀金州?”

宋运辉笑道:“又来了。金州有金州的好,要没金州那样的舞台让我几次出国,经常接触外商,我哪有那么开阔的眼界。我在金州的可惜是,我在那儿使不上劲,我官太小,说话没份,我想发挥,还得等别人发善心。这不,我跟领导闹脾气躲你这儿来了嘛。”

雷母奇道:“你还官小?东宝说你都跟县长一样大了。”

宋运辉客气地解释:“我们总厂级别高,连所在市市长也管不了我们。我这种官在总厂算得了什么。就跟县长走进省里一样没脾气。”

雷母似懂非懂地“喔”了一声,“可也比东宝大。”

雷东宝那大嗓门确实有用,这会儿小雷家四大金刚一个个进门,很快全部到齐。宋运辉与众人握手寒暄,旁边雷母看着心说,还真有干部样子。虽说她现在跟小雷家太后似的,可她还是下厨烧水去了。干部来了她不敢怠慢。

雷东宝原先跟四大金刚说的是小舅子来,大家一起见个面说说话,听一堂课。大伙儿还有模有样地拿了笔记本来,却见宋运辉手里什么都没有,一起坐到八仙桌边了,还是什么讲义都没拿出来,心中有些纳闷。宋运辉看出大家的严肃,笑道:“大哥一定要把我轰上台,其实我懂什么啊,成本核算的事,士根哥最有数。我还是打个擦边球,说成本管理吧。士根哥,你若听着不对,请随时指正。”

雷东宝道:“你别假客气,你礼拜六跟我讲的东西,我一点听不懂,士根哥肯定也不懂,你就放胆讲,我给你撑场子。”

大家都笑,宋运辉拿起梁思申送他的钢笔,在纸上唰唰画出一个枝型图,然后才道:“我们先来分析一下一个产品的成本组成,士根哥请看一下是不是这几部分,……”他一边说,一边写,主干分成几个枝干,几个枝干又各自分岔,分解成更细的成本。“我目前先不就某种特定产品分解成本,我们先说一个总的概念。”

雷士根犹豫了下,有点慎重地道:“我们……平时没分得那么细。”

宋运辉道:“我们现在把成本分解得那么细的目的,是为了方便研究明确我们产品的成本究竟产生于哪里,继而,哪个部位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或者管理手段加以削减,以获取更高利润,就是赚更多钱。否则我们只能在生产中得到一个笼统概念,哦,我可能人比别家多用了一个,那就减一个人什么什么的,这样的成本控制比较不针对。又同时,我们可以通过对特定时间段内成本的核算,找出最近成本控制在哪儿出了问题,为什么利润降低或者升高,以后我们在管理中都可以做到心中有数。”

雷正明年轻反应快,立即道:“有道理。”

宋运辉继续道:“现在我们把成本分解清楚,那就可以一项一项地解决落实成本的控制。比如这里的原材料成本,一个最简单办法是偷工减料,最不出问题的办法是利用负公差,比如说如果国家规定电线每卷一千米,正负公差3%,你可以控制一下,每卷都负3%嘛。积少成多,一笔利润就这么出来了。也有用技术的办法,我们可以想想如何在保证质量前提下,控制电线外面塑料层厚度。现在我们虽然做不到,但这就可以成为我们未来技术研究技术提高的方向,正明你说对不对?”

雷正明点头,旁边红伟笑道:“有些事我们做是已经在做,可没理论,被你一说,思路清楚起来。你怎么想到的?”

“借鉴国外的经验啦。凭我一个人哪里想得到那么精深,我看的是美国的管理书籍,再结合我们金州的实践,不过你们都是抓总的人,很希望我们可以彼此交流提高。”

雷东宝听了半天,到这会儿才发话:“这样吧,你反正要在这里住几天,索性把我们所有产品成本分析一遍。”

宋运辉笑道:“你要我命啊,据我知道,光登峰电线电缆厂的产品型号就有上百,就算我有时间跟你耗着,我们几位厂长又哪里来那么多时间。士根哥,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每个厂制定一个大致成本核算框架,然后你组织一个小组,专门就每个产品型号,一一核定这些成本,确定一个基准成本,以后,我们小雷家的考核,除了以前定的总体利润考核之外,还得加上成本核算考核了。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雷士根犹豫地看着雷东宝道:“理论上应该是对的,而且看来是比我们原来的考核更严格。可是……这不得需要增加好多人手吗?东宝书记,你看呢?”

雷忠富却抢着道:“我看这人手该添还是得添,先算出一个标准数字,以后照着数字做。像我养猪场我专门弄了两个人算饲料成本帐,否则猪这东西多喂浪费少喂不长肉,怎么都不对。小辉这办法细,比我原来想的糙办法细多了,我回头就照着这办法再去核定成本分解图,回头……小辉,你帮我看看这样成不。”

红伟最滑头,笑嘻嘻道:“忠富,你该叫宋处。”

“咳,叫顺了,叫顺了,呵呵。”

雷东宝拍板:“既然是外国先进经验,我们一定要拿来试,试试不行再改回来,又没费多大劲。来,小辉,你抓紧时间给我们定下步骤,省得你给金州抓走我们做没头苍蝇。”

宋运辉笑道:“不跟你说了我得住上一阵子吗?”

“我不信你能住上一礼拜,你每天忙得打电话都两只听筒一起上,我不信你们领导肯放走你一礼拜。”

宋运辉幽幽地道:“你以为金州是你小雷家,反应有那么快?金州就像一条大鲸鱼,尾巴挨别的鱼咬一口,它起码十天半月才知道痛,又得十天半月才能做出反应。”

雷东宝却笑道:“这是条好鱼,好鱼啊,你能在我这儿越多呆我越高兴,你就当在我们这儿休养,忠富,明天你找刚杀好的猪拿个后腿来,小辉他们这种城里人每天吃的都是冷气肉。”

宋运辉真是哭笑不得,他心里,既不想闵反应太快,太快的话,闵还没吃足苦头,不会答应他的苛刻条件。可也满心希望闵的反应时间别太长,太长……这中间就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数了。他只有把这些焦虑都压下心底,继续与小雷家干将们热火朝天地讨论。

闵厂长与刘总工谈后,刘总工依然说没人能接手宋运辉的工作,包括刘总工自己。但他并不死心,不信一个人的作用能顶得过一个团队,他指使继任刘总工职务的新总工暂时接手宋运辉的工作。当即下面传出风言风语,说一个总厂副厂长级别的总工接替一个分厂车间主任级别的工作,这明摆着要么是牛刀小试大材小用,要么是以前欺负人小宋年轻人,总之总厂的安排大有缺陷。

闵厂长性格强硬,对此听而不闻,可那位总工却是如坐火山口。做好,是本份,做不好,面子丢大了。

总工本就因为刘总工的预言而忐忑,等坐到宋运辉的位置上,闻着桌子椅子消毒后的怪味,几乎五分钟接待一个来电或者来人请示汇报,一天下来,总工被消毒水味道呛得头晕脑涨,脸色煞白,满脑子都是技改内容打乱仗,脑浆似乎如翻滚的热粥,咕噜咕噜直响。

总工自知力有不逮,可总是心有不甘,更不愿向上推脱,让人轻视。总工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想,或许,只是他因为第一天接手技改工作,不熟悉,才会千头万绪抓不出个脉络。他想,设备还是那个一分厂的老底,他年轻时闭着眼睛都能在车间里走,如今技改,而不是一窝端,就那些设备,能逃出框架外去?

总工这么一想,心中便是有了线索。下班回家,根据设备走向,将所有技改工作条块分割,然后将白天接触的那些搅得他脑子一锅粥的问题规类填写。一晚上坐下来,他心里有了点自信。第二天早上闵厂长特意跑来关心技改的问题,他能自信回答:正在进入状态。闵厂长自然是高兴,心说原来是刘总工估计得太过保守。也难免,老年人,尤其是老年技术人员,最容易犯过于保守的通病。

唯有程厂长了解情况后,心中焦急。可再焦急,他也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看技改未来走向。如果女婿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也没有办法了,总不能要宋运辉立刻解说没有甲肝这回事,立刻回来抢回总工的工作。这会让宋运辉成为系统内一辈子的笑柄。程厂长越来越感觉女婿有走钢丝之虞。总厂人才辈出,哪可能少一个宋运辉金州转不下去。宋运辉是太顺致太狂了,以致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程厂长后悔当时因为自己也是生气,没劝阻女婿走这招险棋。

他中午回家,给雷东宝家打电话,告诉宋运辉此事。宋运辉听了也是担心,但他还是安慰岳父,“爸,我最愿意看到总工接手的时间拖长一点,问题显露得彻底一点,摊子搞得难收拾一点。如果总工一上来就说干不了,而不是如今的乱弹琴,技改工作就不可能生出太大乱象,闵就不会跟我太多妥协。”

可是,放下电话,宋运辉还是掩卷思考很久,估摸总工究竟会做些什么。他心里最清楚的是,即使他走钢丝成功,回去金州,那一大堆烂摊子,收拾起来将够他头痛,也可能无法收拾,毁他在技术界的名誉不说,闵还可以推翻城下之盟。他把闵逼上悬崖,又何尝不是把自己逼上悬崖。可非如此,他能忍受处处被动挨打?不,他做狗崽子时候都不肯。他心里清楚,他只有华山一条道可走,可依然难免满心忐忑。

此时,整个小雷家的人都忙,雷东宝去市里跟人谈事,四大金刚各有工作,只有他一个人最闲,拿着梁思申寄来的书学习。梁思申自从上大学后,特别是做了跨国贸易和炒汇炒股之后,寄来的书越来越精彩,有些书梁思申自己也看,常常一本书里夹着许多她自制书签,说明自己的感想。宋运辉以前知道这些是好书,可惜他时间太少。现在,终于可以有大段时间看,却心不在焉。

他放下书走出去。不得不承认,小雷家如果没那股子臭味绕村,眼下桃红柳绿,着实美不胜收。村道河堤的树长大不少,正齐齐吐着新绿。远处的山上,是层层桃李花,山下地头,是小小紫云英花铺就的毡子,还有星星点点的油菜花开始娇黄。不像金州,也是臭,化工厂特有的臭,但看不到那么天真的春意。

只是那河水,颜色暧昧的混浊。

宋运辉稍走走便回来,才能静下心来继续看书。雷母旁观着心说,他们宋家人怎么都喜欢书,做弟弟的更不得了,看的都是洋文啊。雷母都不敢接近宋运辉,就像不敢接近老徐一样,她感觉这两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子高不可攀的冷气。宋运辉绝想不到自己给雷母造成困惑,他依然专心看他的书,不知疲倦地看。但有种总是有一块地方,一直隐隐的抽动,提醒他头顶还悬着一把不可知的宝剑。

等待的时候度日如年。宋运辉这个从不吸烟的,三天时间,从周二到周四,整整吸掉雷东宝放着待客用的一包香烟。吸得嗓子发痒,声音沙哑。雷东宝很是不能明白,宋运辉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干什么,而且这办法据说还自伤,不,自残。雷东宝说,爽快点,拍桌子跟厂长吵一顿,有话直说,老大一个男人又不是没地方去,死守那金州一百多块钱干吗。

宋运辉也憋屈,可他已不是一个人,岳父又已经失势,他不能再往岳父家堆积麻烦。

周四晚上,岳父每天打电话来的时间,却一直没有电话来。宋运辉吃完饭后与雷士根和雷正明研究登峰厂的考核,可眼睛总忍不住往电话和手表上瞄。雷正明年轻好新奇,看着宋运辉的手表越看越欢喜,笑道:“宋处,你的手表借我看看,真派头。”

宋运辉把手表摘下交给雷正明,“国外的。”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拨电话去岳父家。他的事,犹如点燃的引信,时间每过去一个小时,离爆炸越近。

那边,接起电话的果然是他岳父,但是他岳父接到电话,才听他叫一声“爸”,就镇定自若地说一句“又是打错”,便把电话挂了。宋运辉猜测,毫无疑问,家中有人。而且那人,估计不是水,就是闵。

终于金州有了反馈。任何的反馈,都比没有反应要强。宋运辉心情由焦虑,变为急切。雷东宝看得真切,奇道:“干吗啦?屁股生疔疮了?坐稳点嘛。”

雷正明将手表从自己手腕摘下来,交给宋运辉,“宋处,下次去国外出差帮我带个手表行不行?我上回看到一个广东人戴着香港买的手表,全金的,这手腕一伸出来,派头没得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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