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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散文》全集

珠玑集(外一篇)

董桥一钱钟书先生的散文注重创造一些可以成为quotable警句:“矛盾是智慧的代价。这是人生对于人生观开的玩笑”;“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有许多文人,到四十左右,忽然挑上救世的担子,对于眼前的一切人事,无不加以咒骂纠正”;“有一种人的理财学不过是借债不还,所以有一种人的道学,只是教训旁人,并非自己有什么道德”;“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假如我们不能怀挟偏见,随时随地必须得客观公平、正经严肃,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厅,没有卧室,又好比在浴室里照镜子还得做出摄影机头前的姿态”;“情妇虽然要新的才有趣,朋友还让旧的好”。二钱先生闳识孤怀,标一义,创一例,下笔放眼,灿灿然若有古今中外人之在我面前。加上那些字字珠玑的警句,什么深奥的道理一经他点拨,立即悟解。《随园诗话》说:“诗得一字之师,如红炉点雪,乐不可言。”钱先生的大笔正是红炉上的一点雪,立刻融化,读来痛快!他对自己说过的一些很妙的话,似乎相当得意,在不同情况下加以引用。《〈写在人生边上〉重印本序》里有一段说:“我们在创作中,想象力常常贫薄可怜,而一到回忆时,不论是几天还是几十年前、是自己还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丰富得可惊可喜以至可怕。我自知意志软弱,经受不起这种创造性记忆的诱惑,干脆不来什么缅怀和回想了。”这篇序文是1982年8月写的。其实,早在1981年4月6日《答某记者问》的记录里,钱先生已经提出过这个论点了。记者当时建议钱先生还可以写一部回忆录,钱先生回答说:“回忆,是最靠不住的,一个人在创作时的想象往往贫薄可怜,到回忆时,他的想象力常常丰富离奇得惊人。这是心理功能和我们恶作剧,只有尽量不给它捉弄人的机会。
你以为怎样?反正文学史考据家不愁没有题目和资料,咱们也没有义务巴巴地向他们送货上门。”三语言文字是大家有权共用的工具,钱先生说那是比苏维埃实行共产主义还要早”“的共产。文字就那么一堆,看谁有本事将之堆砌成有深度的句子,集句成章。钱先生散文字字有脑,而且新鲜,魅力无穷,那正是《随园诗话》说的“诗贵翻案”了。钱先生熟读《随园诗话》,文章里引了不少,《论俗气》里引的一句是:“人但知满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满口不趋公卿之人更俗!”袁枚说:“神仙,义称也;而昔人云:‘丈夫生命薄,不幸作神仙’。杨花,飘荡物也;而昔人云:‘我比杨花更飘荡,杨花只有一春忙’。”写文章最难是引述各家的话来撑起自家论点,处理失当,必成獭祭,酸气逼人。钱先生进出人家厅堂总是潇潇洒洒的,沏茶聊天都带“家常体”(familiar论补白报纸杂志上偶然会有空白的地方,需要用一些文字补填上去,美化一番,这就成了补白。补白有时是摘一句英雄高僧的话,有时是抄一段文豪名家的句子,甚至一首小诗一则笑话,也未尝不可以剪来做补白。有的补得很雅,有的补得很俗;有的读起来使人想到立正敬礼,有的读起来比大文章还要耐人寻味。总之,这是一种艺术,一种学问,就像壁上挂的字画,架子上摆的小摆设,虽然没有什么大道理,”“倒也有些小趣味。
我们日常生活中不时会碰到一些无聊的应酬,于是就有“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废话。这种话既然是废话,但是又不能不说,所以也可以说是“补白”。反过来说,两个人意见不合吵了架,起初各人针对问题发抒自己的看法,进而驳斥对方的观点,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再坚持下去了,于是就破口大骂,来一声“他妈的”。
这“他妈的”也是一种变相的补白。
严格说来,一个人一天里的时间,花在做补白工作上的,竟比花在其他方面的更多。谈生意要上茶楼海阔天空一番才言归正传;谈恋爱要献许多殷勤才可以一亲朱唇;找饭吃要向上司拍马屁吹牛才得以苟延残喘;结婚要借钱大摆宴席,惊动亲友,大忙一番才能够上床礼成。这都是可以不做而又不得不做的废事,可以不说而又不得不说的废话。总之这段补白加上花边,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也就比光着屁股好看。
年事越高、入世越深的人,就越觉得补白之不可或缺,慢慢也就越精于撰写补白。年轻人自视颇高,写文章往往把补白的资料写成长篇大论的文字;老年人历经沧桑,写文章往往把论文的题材写成三言两语的小品。于是,有人写一辈子大文章也不过如此,有人写一辈子序言跋语而成“家”。说穿了,实在关乎一个人懂不懂得补白的艺术而已。
所以说,文人的补白应该是“……”,女人的补白应该是泪,大人物的补白是干咳,就像哲学家的补白是蹙眉;而长头发是画家的补白,握手是领袖们的补白,钱是商人的补白,笑是妓女的补白,伸展双手频频挥动是教皇的补白,衣服化妆是明星的补白。
所以说,补白是文明的象征。一个人的生活里假如没有补白,这个人一定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因为,为了不使自己的理想落空,为了不致彻底暴露自己的短处,每个人都要学习怎么去给自己生命里的空白填补些东西。所以说……写到这里,算算字数,觉得“补白”有余,而去“证果”之道远矣哉,不如掷笔。□
资江船夫曲

《春风》
廖静仁
资江,滩多浪急,全长614公里,流经邵阳、新化、安化、桃江、益阳等县城,从临淄口与湘江合并,然后注入洞庭……我家就住在资江中游北岸,属于安化境内。全家人的生活来源,一半靠山,一半靠水。家中除了有几分田地外,还有一个水船,一年里,要趁农闲跑好几趟长途。那又大多是装了山药及棕桐之类的特产,运往益阳换几个零花钱回来。尽管,那句“水上走,银水流”的民谣,一代复一代流传,实际上却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家里很穷。儿时,我常随父母亲在资水上走,但最远的长途也只不过是益阳。过洞庭、入长江要有上好的木船,风暴说来就来,时刻都有可能把条破船颠个稀巴烂。
选择了一个朗朗晴日,我们的船又要启航了,父亲又叉着两腿,铁塔般立在后艄掌舵;船头,母亲把手中竹篙嗖地射向江岸,随着一声“依哟嗬”的船夫号子喊响,我们家屋后那座巍巍青山,便退成隐隐的剪影了。
我们又要到益阳送货去。
那是一船药材。是父亲进山中老林采挖来的。回到家里时,他那套被柴棍和刺条划破得百孔千疮了的衣服,让血与汁染得又紫又乌真是难看极了。手、脚张开着娃娃口,积淤在伤口里的血,已经结成黑红的硬壳了。然而,他那如青铜铸成的脸膛上,却辉映着难得的满足和欣喜的光亮。说是把这船药材换钱后,便可以请来船木匠修补这与浪搏斗了数十载的木船了。那神情,就仿佛修补一新的木船已泊在他的瞳仁里,就仿佛他已经手操舵柄驾着船行驶在浩淼的洞庭抑或奔腾的长江……然而那又毕竟只是我父亲的梦想。
从我们家门口到益阳大码头,足足有整条资江一半的里程,要过七七——四十九滩。滩多浪急,险象丛生。更何况我们这条船已经是破烂不堪呢!它的淡黄色的油漆褪尽了,船梁与船板相衔接的地方,桐油灰桨也已经脱落,有些地方还露出了锈迹斑斑的船钉……船过乌鸦嘴,便接近“满天星”了。果真如繁星般密布的明崖暗礁,阴阴森森地逼在眼前了。恰在这时,天色倏忽变暗了,浓黑的乌云聚集着,越压越低……父亲的脸孔唰地铁青。他从喉咙里道出一句粗野的话来:“日你娘的个疤子!”可话音未落,暴雨就铺天盖地泼了下来。真正是应验了那句该死的民谚:“资江河里有个鬼,三点麻雨涨大水,”滚滚洪涛倾刻就翻腾着卷来……我吓得躲进了船仓,幼小的灵魂,就随着波涛一同在颤抖。
这是一条长滩,而且又有着急弯,两侧呢,又被如星的礁崖挟持着,想停船靠岸是不可能的。但由于雨脚太密,在后艄掌舵的父亲根本就无法辨别前面的吉凶祸福了。
——左!——左!——右!——再右!风如鞭,雨似剑,父亲却如同桅杆般屹立着,他一边咕噜咕噜地灌着老白干,一边侧耳辨听。母亲的指挥很是沉稳地操持着舵柄。就在即将穿过“满天星”时,突然“咔哧——”一声闷响,船身也随着猛烈地抖了一下,那间作床铺用处的后舱底板,已被礁崖穿了一个碗大的窟洞,江水如注,呼啸着迸射进了船舱。我吓得傻了眼,说时迟,那时快,父亲飞起一脚把我挑开,毫不犹豫地把船上唯一的一床破棉絮卷成一团,严严地堵住了窟洞,随即就雷吼般朝我喝道:“还想活就给我死死地坐着棉絮!”此时,船已进了崩洪滩的咽喉处,两面悬崖压得江面陡地窄了。滩啸声轰轰隆隆,仿佛千万副石磨一齐在这江峡中碾过。只听见整个船身都在咔吧咔吧地响,那床堵着船底窟洞的破棉絮,早已被咝咝喷涌的水柱冲开了……我的心猛然一跳,赶紧搂过棉絮,用整个身子向洞口扑去……但是,过失已无法弥补,由于水的冲劲增加,那窟洞越来越大了。我向父亲投去恕罪的惊恐的目光,但父亲根本就来不及注意我了。他在用全副精力操持着舵柄,而母亲正把竹篙攥得叽叽作响,狠狠地对准迎面逼来的前方拐弯处的陡崖……这是一幅怎样的惊心动魄的场景哪!激流挟着飓风,呼啸着向铁青色的陡崖撞去,陡崖是雷打不动的,一个又一个浪涛全都被它掉成细碎的水沫……悲剧终于发生了:船头绝望地向东天一翘,“咕噜”一声便被卷进了深渊中……我只把双目紧紧地闭着,等待死神把我狠狠地摔向前面的陡崖……就在这千钓一发的时刻,我突然感觉到有一只巨擘把我钳住了,正一起一伏地托举着我,继而像扔软皮球一样把我扔在了江岸上……——父亲哪!——母亲哪!在我的哑哑的呼喊声中,从下游江岸的纤道上,蹒跚着走来了一个黑黑的人影。步子缓慢而又凝重。万万没有想到,那会是我的遍体鳞伤的父亲,正背着已经死去的母亲一同到来了!惨白的月光下,我已经不敢辨认我的母亲了,她的头部及身躯,已被撞得四分五裂,双手,却还紧紧地握着拳头。莫非母亲的灵魂还以为是在与激流险滩延续着那场搏斗?……我不敢打听父亲是从什么地方把母亲打捞上岸的,他的嘴唇在渗着血珠,脸上的肌肉的抽搐,却没有叹息,没有眼泪,只默默地勾下身去,叉开着十指,在沙滩上掘着,掘着……我的母亲就埋在崩洪滩的滩脚下。
父亲衰老多了。回家后,从不相信鬼神的父亲,第一件事便是在堂屋的神龛上点了一束香,并烧了几块纸钱,然后呆呆地立在神龛前,好久好久。父亲是在寄托着无边的哀思啊!资水,浩浩荡荡向东流去,永不停息,汇入汇庭,注进大海,然而又蒸腾成云,化为雨滴……如此周而复始。如此新陈代谢。哦,资水,日夜不停地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开启蒙昧人心的哲理。
我的父亲毕竟是条硬汉子。他怎能经得起资水的撩拨?终于,在老白干的兴奋中,他重又振作起来了,甩开步子,向崩洪滩的滩头上走去,他说他要在那儿选择一处平整地方,造一条新船,造一条能够过洞庭、闯长江的新船,既告慰死者,也启迪生者。父亲说这话时,脸膛红红的,胸脯一起一伏,我知道,那一定是浓烈的老白干在烧灼着他,是男子汉的鲜红血液在烧灼着他,是母亲惨死后的悲痛在烧灼着他,是资水的哲思在烧灼着他……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天真地想:兴许,父亲将会在这烧灼中得到升华,成为一尊铁打铜铸的塑像呢!那么,我便是这铁打铜铸的塑像的后代了。
资水河,我的船帮

《散文选刊》
廖静仁独饮酒,独猜拳独杀鸡,独过年咯号人呐莫架船——资水民谣资水澄碧清澈,从广西资源县发源,汤汤流来,行到我家下游约500米远近处,倏忽便遭到两岸黧黑石山的夹挤,于是,就有了让人一听便不免会毛骨悚然的资水第一险滩——崩洪滩。
我的伯父(我父母相继在资水遇难后,我便随伯父一起生活),是一名技艺颇高的驾船里手。行下水飙滩时,他总是泰然若铁塔般立于艄位,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能穿透二三丈的深水;然而,当船接近崩洪滩时,那神情,便也是稍有几分紧张的。
而在这么一条险滩行上水船又是何种艰难!每每伯父他们的船只,若从湖北汉口,抑或江苏南京等地,装了满船食盐布匹之类的货物送往邵阳、新化等地去,过长江、越洞庭,入了临淄口,逆流而上300余里,到我家下首的崩洪滩时,伯父又总是会蹬一双益阳板子草鞋,自告奋勇地上岸做起拉纤的头手来。
自然拉纤的头手无论如何也是不好当的。
雪天,雨天,烈日曝晒的夏天……纤夫们拉着古老而沉重的木船,与一江激浪狂涛相对峙;其时,脚是脚,手也是脚了,十个趾头,深深地抠进窄而且曲的纤道,而两只手,也一样能将路面刨出坑来……那深深浅浅的坑里,浸着纤夫们的汗水,也浸着纤夫们的鲜血呀!但是,纤夫们,却没有唉叹,没有呻吟,有的只是喊不成声而很见厚重的拉滩号子:咳——唷!咳——唷!……当然,拉崩洪滩这样的险滩,无论如何,也得等伴船才行;多则十条、十一条,少也得七条、八条;一条船上有固定纤夫两人,而十条船可就有了纤夫二十余名,再集中人手一条一条地拉上滩去;他们把所有的气力,全都聚于一根纤缆;匍匐在窄窄弯弯的纤道上,一任命运加剧着前程的坎坷崎岖,江风江浪,如一把不停地挥动的雕刀,日里夜里,剔刮着他们黑红色的肌肤……而头手,无疑便是这一逆来顺受的匍匐者家庭的总指挥,他的手中,要把抱一大卷纤缆,那是拉大江湾时延长距离所需要的;拉到艰难处,还要领腔喊号子;每每把三四条船拉上滩时,头手的口中便满是鲜血了,但是却仍然不停地喊着,那是能够鼓舞人的斗志,能够更好地把一帮人的劲聚到一块来的呀!多少年来,纤夫们的心(当然也包括了船工和舵手),就被这拉滩号子紧紧地牵系着:咳——唷!咳——唷!……号子声从低沉到高亢,传出老远、老远……当时,我的伯母虽然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耳朵却比我们还灵呢,总是她最先听见崩洪滩响起的拉滩号子;其时,她便很是激动,对我们一群正在玩着游戏的伢儿们说:“去去,准是你伯父他们的船来了,快帮他们拉纤去!”话音未落,便拿着自己亲手用针线儿扎得密而又密的纤搭肩,赤脚率先啪嗒啪嗒走上了纤道;到得崩洪滩,如果发现不是我伯父他们的船时,我们这群伢儿,就爬到纤道以上的峭崖平整处,喊起顺口溜来戏谑纤夫:纤狗子,冒卵扒,四脚四手,地上爬;……而我伯母却是早已经进入了这陌生的纤夫队伍中的,正用一双愤懑的目光怒视着我们,那意思在说:“你们是人么?船帮如骨肉,这不是对自己亲人的不敬重?!”我们的顺口溜便嘎然而止,幼小的心灵,不禁也暗自感到了羞辱。仿佛在一夜间,我们都变得懂事了许多,一双双耳朵,似乎也有了一种能捕捉拉滩号子的特殊本领,一旦知道有船从下游来,我们便不再用伯母催促,一路猛跑着,向崩洪滩赶去帮着拉纤,并且,连那些没有体力帮助纤夫们拉纤的妹子,也便主动地在家中为纤夫们烧茶水……但是,真正对“船帮如骨肉”这句流传于资水的俗话理解得透彻,还是在那一个反常的冬天。
那是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罢。
我的伯父,已经离船到岸上与家人团聚度岁末来了。对于一个长年在水路上行走的人来说,这是他们一年中最值得珍惜的平安日子。资水有句民谣:“水上行,不是人;进屋门,是贵人。”我那本来就贤惠的伯母,其时,便显得愈发温诚了。
如侍候小孩,伯母把那煨得热烫烫的老白干斟满一蓝花磁碗,递到伯父的手中,把那切得薄如火纸的腊肉,用竹筷夹着送进伯父的嘴里……然而,就在这时,远远地传来了呼喊救命的声音。伯父说声不妙,来不及多想便陡地站起身来,把手中的酒碗一扔,箭一般循声射了出去。
原来是一条没来得及赶回家中团聚的外地货船,被迫停在上游不远的竹山湾躲避洪水,而纤夫和船工都步行回家去了,只留了一个才上船不久的年轻后生在看守船只,不期,货船的缆索竟断了……依照气象规律,冬天是不会暴涨洪水的,但在那一年,竟连续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瓢泼大雨,澄碧清澈的资水,也变得浑浊泥黄了,树木杂柴如同狂狮猛兽,在江峡中乱冲乱撞……伯父自然是最清楚情况有多危急的。
远远地,我看见伯父三下两下扒掉衣服,毫不犹豫也毫不畏惧地纵身跳进了滚滚狂涛。我不禁心里一紧,那是怎样寒冷的天气呀!待我和伯母追着那如同脱缰野马似的货船赶到崩洪滩滩头时,伯父已经鲤鱼打挺般跃在船上了。
哦,伯父,你那瘦削的骨骼,是铁打的么?你那疮痕斑斑的躯体,是铜铸的么?只是我也看得非常清楚,当您回过头来望了一眼拼命地紧追的我和伯母时,一行浑浊的老泪,已把苦涩冲刷成纵横的沟壑……许是料定这船在闯崩洪滩时十之八九难得有救了罢。伯父一掌将那位仍在嘶声呼救的年轻汉子推入了水中,旋即,又飙了块船板给他做依托,自己则撑着船篷跳到了舵舱……终于,那位外地汉子爬上了江岸……然而就在此刻,“轰隆——!”一声巨响,如沉雷般从远处传来,把我们的心都撞得碎了。
木然地,我们立在崩洪滩滩头,不敢向远处张望——伯父啊伯父!我想:您是已经做了种种努力的,为异方的同行保全货船,也为和我们团聚一块欢度岁末——伯母为您煨的老白干还没冷呢,桌上的菜也还在散着热气呢,但是,由于洪水实在太猛,惯性使然,您终于没能躲避开这资水第一险滩——崩洪滩两岸阴森森左逼右突于江峡中的礁崖的暗算。
天已暗了下来,北风呼呼,黧黑的石山上,有猿在啼啸;崩洪滩的滩啸声,也一阵紧似一阵了……哦哦,那不是在为我伯父的悲壮殉身奏着一支深沉的哀乐么?我吃惊那噩耗居然传开得如此神速,就在我伯父遇难后没几天,我家门前的江面上,倏忽间便聚集了成百条船,桅杆竖立似森林,而帆蓬,却耷拉着只挂了一半(那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哀悼她的元勋和功臣所举行的仪式啊)。
伯母激动得身子都发起抖来。“你看,你看,船帮里都悼念你伯父来了!”说着,忙拉了我跪倒在堂中的神龛下,声音愈来愈哽咽,喃喃地说着些我听不甚清楚的言语。我想:那一定是伯母在告慰伯父的亡灵罢。偷偷地,我望了眼神龛上伯父的遗像,说也奇怪,我倏忽觉得,伯父就是一位哲人,他那肃穆的表情里,包涵着许多让后人一辈子也领悟不尽的道理……有声音从江面上盖了过来:“佬大,你安息罢……”佬大是我伯父在水上的称呼,我回过头去,立时便惊得呆了:成百条船上,正跪倒着一片黑红脊背的汉子——那是些面对着飓风狂浪敢于将苦难笑饮狂餐的铁铮铮的汉子啊!为了表示对我伯父的亡灵深重的哀悼,在如此严寒的日子。他们竟然全都一丝不挂地赤裸着上身……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等事情发生——那位平素怯懦如女人的船工(就是那位曾留下来看守船只的异乡汉子),居然在极度痛苦的烧灼中,能够升华到完全忘我的境界(忘记了几百上千年资水的传统道德……),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发狂一般,跳上江岸直朝我们母侄冲来,一手将我的伯母搂起,如滩啸一般一字一顿地宣布:“我——要——娶——你!”伯母的脸色刷地惨白,陡然从那汉子的怀中挣脱开来,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佬——大——啊!”便猛地朝伯父的遗像扑去,把伯父紧紧地搂进怀里,许久许久,又出人意料地转过身来,一双拳头如铁锤,擂打着那汉子的胸脯;然而那汉子竟任其锤打,一动不动,如一座坚不可摧的石山……不知是我伯母捶打得累了呢,还是终于被那汉子铁打的意志所感化?不知在什么时候,她那激愤的拳头居然变成了温柔的手掌,在那汉子青肿的胸脯上痛爱地抚摸……人们一怔,旋即,一个个便全都低下了头去。我知道:那是船帮对这位敢于以如此一种抉择作为报答的行为的默许;也是对我伯母那种似乎是离经叛道的行为的首肯。
其时,世界一派静穆,只有资水汤汤,一如天与地的啜泣……——啊!资水河,我的船帮!我的船帮哪!
自学三要

《龙门阵》
袁庭栋
偌大一个社会中,人人都在学习,而在学校中学习的,永远只是少数,大多数总是自学者。如何对待自学,如何搞好自学,成为大家时常议论的问题,这也就十分自然了。
作为一个自学者,需要坚定的决心和毅力,这方面过去已谈得较多,这里,我想谈谈另外几个问题,我认为这对立志自学的同志是极为重要的。
第一,要根据主客观条件慎重地选择读书治学的方向。最近几年来,为自学青年提供的社会条件越来越多,有些青年同志求知心切,饥不择食,什么都学,漫无边际;有些则以能进哪个补习班为转移,拣入篮子就算菜;还有不少人一心要当作家,这两年又特别热衷于编电影文学剧本。“开卷有益”这话是不错的,知识面宜广博以固基础,但对于自学的同志,特别是业余自学的同志,时间有限,就应特别讲究利用时间的效率。所以,自学一定要有一个方向。姜亮夫先生曾在文章中写道,他年轻时受周围影响,一心写诗词,但几位有经验的前辈都认为他无诗情诗才,要他坚决放弃,转学文字音韵,于是他烧掉了自己的诗集,成为他一生治学一大转变。他总结说,一个人要选择读书治学的方向,要认真考虑:“一、自己先认识一下个人的‘天秉’譬如体魄、性情、脾气、迟缓与急燥、记忆悟解能力、感情深浅、兴味所在;二、认识环境、家庭、社会、亲友、邻里乃至经济条件可能发展的道路;三、尤其要深知自己的缺点及对一切学科爱恶的情况,不要冲动。”谭其骧先生也在文章中写过,他在大学中先读社会系,转读中文系,再转外文系,最后转为历史系。他说:“当时不少人都不以我这样做为然,但事实证明,这样做是做对了。我这个人形象思维能力很差,而逻辑思维能力却比较强,所以搞文学是肯定成不了器的,学历史并且侧重于搞考证就相当合适。”两位著名科学家的切身体验,很值得今天有志于自学的同志们参考。
第二,要奠定扎实的基础。这算是老生常谈。但往往为不少自学者所忽视。
所谓打基础,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指基础知识,二是指基本功夫。
基础知识,范围是比较广的,对于学习文史的同志,正如王亚南先生所说:“掌握中文与历史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中文是基础的基础。”这其中包括汉语、文学、写作、逻辑、历史、地理等方面的知识。如果进一步要求,则文学中的文学史、文学名著、文艺理论等,历史中的典章制度、地理沿革、重要典籍等,都是基础知识。如果再进一步,则文字、音韵、训诂、目录、避讳、年代、科举、职官、称谓、舆地等,都是基础知识。有同志问:这样多的基础,何时能学完?其实,各人根据具体情况,要求可以不同,但有一点必须注意,打基础并不是一年两年即告结束的事,初学者要着重学,入门者要继续学,成为专门人才之后也不能放松,仍要注意不断巩固充实,要“固本”。
所谓打基础的第二个方面是指基本功,也可以说是做学问的基本技能。与学理工科的同志必须学会各种实验手段和检索资料的基本技能一样,学文史的同志也有若干基本技能,包括:工具书使用、文献资料检索、阅读古籍、外语、掌握学术动态、作读书笔记与资料卡片、写作能力……等等,都是必须掌握,不能忽视的。
第三,只要有可能,就应力争到图书馆中去读书。不要关在家中搞“百日寒窗”,哪怕一周内有一天到图书馆读书,也宜争取。在图书馆中,不仅可以读到各种值得读的好书,而且可翻阅有关参考书,使用各种工具书,可以读到各种新旧杂志报纸,可以检索各种目录索引,这一切既可增加自己的知识,又可训练自己的基本技能,提高自学能力,在有的图书馆中,还设有阅读辅导与咨询,对自学者更有帮助。可以说,如果一个自学者对图书馆的知识网络能够运用自如了,那么,他也就算踏上科学之宫的台阶了。此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图书馆中那种安谧、专注、沉思、探索的气氛,阅览者那种向知识高峰奋发攀登的精神,对每一个求知者都是一种极为有益的陶冶,可以培育我们遵守纪律、专心致志、积极思考、力求上进的气质和情操。我认为,这对于一个自学青年来说,其重要作用决不亚于获取知识。
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院图书馆中读书,曾将水泥地磨出了两道脚印;列宁流亡瑞士时,每天都在图书馆中读书九个小时;毛主席年轻时曾长期在湖南图书馆和北大图书馆苦读,还前后和其他同志办过三个图书馆,这些事例是大家所熟悉的。近年来为国争光的新一代科学工作者如陈景润、温元凯、苏阿芒等,在他们总结自己的治学经历时,都谈到对他们的成长有巨大作用的知识宝库——图书馆。
自由是感觉不到的

《今晚报》
柯云路
自由是感觉不到的。这就是深刻的格言。感觉不到的就是“无”,就是无为。我们能感觉到的是不自由。当我们说自由时,说自在时,是因为我们还感觉到不自由、不自在。或者,起码是我们曾感觉到过不自由、不自在。感觉到自由了,自在了,那是因为还残存着些微的不自由,不自在,至少还有着不自由、不自在的记忆。其实,即使我们只是记着过去曾有的不自由、不自在,那么,它仍然具有一定程度的现时意义。真正的自由,就是彻底的“无”,就是连过去的不自由,也毫无印象。
总是拖拉怎么办

知识与生活
柳松
办事拖拉是青年人常见的毛病。“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要想不荒废岁月,干出一番事业,就要克服拖拉这个习惯。
拖拉者的一个悲剧是,一方面梦想仙境中的玫瑰园出现,另一方面又忽略窗外盛开的玫瑰。昨天已成为历史,明天仅是幻想,现实的玫瑰就是“今天”。拖拉所浪费的正是这宝贵的“今天”,这样他的生活必然是:陷入焦虑压力给人带来一个又一个的焦虑,天天在着急上火中生活。
计划失效“我一直打算……”,一些人表面上也象个实干家,为自己确立目标制定计划,但很少去落实。这漂亮的美好的计划,会使人毫无作为。
问题成堆紧迫问题,在你最紧张的时候来抢你宝贵的时间。
拖拉的原因常常是:逃避费力气的事以及比较重要而又不好对付的工作的琐事,让它们占满分分秒秒,而把困难拖到最后再说,抱有“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侥幸心理。如上半年一过,须起草工作小结,但放下棘手的工作,先干写信、打电话之类的琐事,每天还安慰自己毕竟干了很多事。随着交报告的期限越来越近便着急了,想躲避费力之事,到头来反而更费力,工作质量如何也可想而知。
让缺点合理化些人这样说:“要是再有一些时间,我肯定能搞得再好点儿。”而事实是,许多事情是很早就部暑下来的。
求得同情维护软弱的自我想象,患得患失的正是成功。
拖拉也有一些非情绪方面的原因。如:目标不合理、缺乏信息无法决策、没定期限、应承过多、时间安排过于紧张、没有余地等等。
改变的方法:把大块任务切割成小块得这种方法的价值。你想写一本二百页的书稿吗?每天写一页,不到七个月就可完成。想一下搞完,只能被目标本身吓倒。有了艰巨的任务,第一步分解它,化成一系列小任务,再一个接一个地完成。
正视不合心意的工作拖拉的好办法。
立即动手你的庭院该打扫了吗?现在就去找工具。得交报告吗?马上拿出纸列上几个要点。要勒令自己,决不拖延,有事及早干。
利用兴致能愿意搜集所需元件。在该办的事中先拣有兴致的办,让精神状态为你服务。
分析利弊坏处,这对下定决心立即着手很有督促作用。
向人保证间紧迫感,这会有效地克服拖拉。
每天做结算前要决心过好今天,还准备让明天过得更好。把时间看作财富,你就不会再拖拉了。
要有实施的勇气来,是因为自己限制了自己,突破胆怯的限制,就能充分发挥潜力。
最后,最好每天早晨问问自己:“我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今天打算把它解决到什么程度?该做哪些事?”不要忘记,克服了拖拉的习惯,你就会跑在时间的前头。
走过冬天

深圳青年
张抗抗小苗同志:收到你的来信,心里一直难以平静。我知道你不需要空洞的劝说和安慰,那么怎样给你回信才能对你有哪怕一点点的用处呢?我犹豫了很久。
你初中毕业才17岁就当了兵,6年后退伍回乡,又在镇上获得了固定的工作,应该说,你的经历在你周围的同伴们中间还是比较顺利的。为什么你竟然会陷于如此深切的绝望之中?即使由于某些原因你失去了工作,家庭婚姻关系也逐渐恶化,可你才29岁,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这样一颗年轻的心滋生了死的念头?当然,我相信,生命的魅力就在于它只有一次。那种种不同的元素、细胞、基因组合成为一个独立的生命,它消失了便再也不能复原。无论对于它自己还是对于别人都不可替代。大自然最终赋予了理性和智慧的人类,对于死亡更有一种超于动物本能之上的恐惧,因为只有他们真正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从古到今,“存在便是一切”的信条支持着人和人类度过了最危难的时刻,生的渴望创造了无数的奇迹。
也许你会以为我是知青中的一个幸运儿,一个佼佼者,一个获得了许多同代人羡慕与企望的荣誉、名利和幸福的人。其实不然,我的父亲在我两岁时就因所谓的政治问题被开除党籍,之后调离工作。我自幼在一种家庭出身不好的沉重精神压抑下长大,初中毕业“文化大革命”开始,1969年远别秀丽的江南家乡到北大荒一个农场劳动,在农场一待就是8年,其间当过农工,制过砖瓦,上山住帐篷伐树清林,下水田施肥除草,什么都干。曾经有过一个家,很快又破裂,1972年就离了婚……后来十几年也一直再没有调回杭州父母身边去,一人漂泊在外,客居异乡。这中间还经历过失恋,经历过一个单身女人开拓事业的种种艰难。包括流言蜚语、诬谄诽谤,还经历过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和绝望,经历过瘦弱的身体几次意外手术以及至今还在折磨我的颈椎骨质增生。尽管以这一切巨大代价换来的自尊自强和事业上微小的成绩给予我慰藉,尽管我现在有了一个真正理解我、关心我的丈夫和安逸的家庭,但面对莫测的人生,我不能说那些痛苦和遭遇已经永远地结束了。但我能感觉到,在自己孱弱的生命中,时有一种肉体的生命与精神的生命较量的激情。我总不甘心只有人才能拥有的自我意况会被那个肉体凡胎的痛苦所吞噬,我不甘心。在我看来,人生恰是这两种生命构成反复搏击的过程。我要在痛苦中成为我自己。
是一粒草籽还是一棵树种,在它出生到这个世界之前,它却不能为自己做出选择。我并不相信命运和这一切都是“命定”之说。但我承认这是一种先天无法选择的客观存在。从人存在之日起这一切都已经被决定了,这是一个无可更改的自然法则,尽管它并不合理……可有谁规定过世界诞生时就应该公平地对待每一种生物呢?于是作为小草,便有无法成为大树的苦恼,作为大树,偶尔也会羡慕小草与土地如此亲密,但它们仍然要尽自己的力量去生长,在后天一切可能的条件下努力改变自己。它生命的新价值不能由割草人、伐木人来裁决;芦苇不会因为牧羊人不喜欢它而变成废物。真正的上帝是自己。当我们步入社会之后,我们常常会感到人与人之间的隔绝与孤独,在被不断破坏和摧残的大自然中,我们看到人的邪恶与贪婪。
生命中充满了利己的本能和原始的冲动。它渺小、卑琐、丑陋不堪,我们甚至会失声叫出:人原来是这样的!中国文化历来回避人的灵魂交锋,每当人生陷入良心的骚动不安时,那种几千年遗传下来的自我调适功能便将心理底层的愤懑、幽怨一一消除清扫,表现出非凡的忍耐和平静,中国知识分子从来少有在极度痛苦的精神崩溃后获得自我的超越。当我们身上洒满落日的余晖在雾霭中欣赏群山的瑰丽,当我们在皎洁的月光下倾听大海深沉的呼吸时,我们心头会对人生涌上一种怎样复杂的情感——难道不正是由于对生命一般意义的否定,才使我们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心中对于一切生命更深刻、更博大的爱和依恋。难道不正是因为爱它,我们才会如此勇敢地直面生命的消亡,寻求自我的净化和人格的升华。
生命诚然渺小,但它确也可以伟大;人诚然卑劣,但许多人确也向往崇高。生命在人心中是不可能被否定的,否定的只是故我,人固然在任何时候都有权利否定自己,选择结束生命的方法,但这种否定证明是你的抗争、你的自救,还是你的怯懦、你的逃遁?我想说的是,这两种否定决不是一回事,前一种否定会使你获得新生,后一种呢?也许就将从此使你堕入永久的黑暗之中。我是多么希望:你能活得“真实”。这种“真实”不再是自欺欺人的自我谅解和苟且偷安,而是对人生和现实的真实认识与把握。那时候痛苦不再是生命的消极的反证,而是生命的存在方式和强大的动力。
好了,写得太多了。但愿我的理解没有同你的想法南辕北辙。
祝你顺利!张抗抗
走过列维坦

散文
周树山
朋友送给我一幅画,画面上夕晖透过萧疏的林子照在融冰的小河上,积雪反射着玫瑰色的天光,天空满布着早春黄昏色彩浓烈的积云……朋友告诉我说,这是临摹的一幅列维坦的画。
老实说,这幅画临摹得很草率,很粗疏,似乎缺乏应有的耐心,尤其是天空色彩的运用,没有谐调感,板滞的色块令人沮丧……但是,这幅画浓郁的诗意一下子征服了我。我仿佛咯吱咯吱地踩着松脆的积雪,走进早春二月,站在原野上,呼吸一口甘甜清爽的空气,手抚着坚硬粗糙的老榆树干,忆起了久远的童年……哦,列维坦,这真的就是列维坦的世界吗?从一位画家那里借来一本列维坦的画册,就这样悄悄地走近了列维坦……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体验: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不,当太阳还没有落的时候,月亮就已经挂在澄碧的空中了,在它的周围,浸洇着黄昏将逝的胭脂色的天光,大地弥漫着袅袅的蓝雾。你走在草原上,发现在月光下静静站着十几个干草垛;你闻到了干草微甜带苦的香味;你慢慢走近那些干草垛,在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仔细地打量着这梦幻一般的宁静和安谧……倘若你是一个疲惫的旅人,你就会急于扑向那草垛,钻到里面去,耳边响起干草簌簌索索的声音,然后一切都静下来,静下来……你会做一个关于草原和月亮的梦;倘若你是一个割草人,你会坐下来,抽上一袋烟,这月光下草垛的影子遮住你半边脸,然后你披上褂子,扛起芟刀,走开去,走向远方一抹浓绿后的小村;你疲乏而又轻松,心境安然又愉快,你陶醉于大自然母亲怀抱中的和平劳动。或许你不会唱歌,然而和谐的缓缓流动的音符就在你全身每一个细胞里响起……倘若你是一个孩子,你会和伙伴们在月光下的草垛里捉迷藏;倘若你们是一对恋人,天哪,这里可多么好……何必用那么多假设呢?你不是旅人,你更不是割草人,你没有到过草原,你生活在喧嚣的都市,你的生活离这儿很远很远,但你曾是一个孩子,曾是一个热恋中的情人,那么你跟我来,到列维坦的《黄昏的草垛》这儿来,来面对这份诗意的宁静。
如果说,列维坦仅仅耽于纯美的意境,那么他就不会成为俄罗斯19世纪众多艺术天才中的佼佼者。19世纪的俄罗斯在沙皇专制的枷锁下呻吟,不止一代的优秀的俄国人戴着镣铐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在俄罗斯广袤的原野上,这样一条绵延不尽的苦难之路被画家移到画布之上,表达了画家对专制主义的无比愤怒和对民族命运的深切忧患。和人民在一起,同民族共忧患的列维坦也用他的画笔表现了对哲理的深刻思考。曾经读到契诃夫《草原》中的一段话:“当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深邃的苍穹,不知何故思想和心灵就感到孤独,开始感到自己是绝望的孤独,一切认为过去是亲近的,现在却变得无穷的遥远和没有价值。天上的星星,几千年来注视着人间;无边无际的苍穹与烟云,淡漠地对待人的短促的生命;当你单独和它们相对而视并努力去思索它们的意义时,它们就会以沉默重压你的心灵;在坟墓中等待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孤独之感便来到了心头。生命的实质似乎是绝望与惊骇。”
这种深沉的哀愁多么酷似列维坦画中的意境!
艺术,就是自然加人。这是培根的名言。作为风景画家的列维坦在作品里加进人的最本质的东西,那就是潜藏在每个人心底的温柔的诗意。他比别人更睿智的地方,是他适时地将这种诗意上升为哲理,而他更伟大的地方在于他同整个民族共着苦难。罗曼·罗兰曾经写道:“人类应当用这种话提醒天才:‘你的艺术中间哪些是为我的?要是没有,那么我不需要你!’这种强制使艺术家第一个得到好处。当然,只表白自己的大艺术家也有,但最伟大的总是那些心儿为全人类跳动的艺术家。谁要面对面地见到活的上帝,就得爱人类;在自己荒漠的思想中是找不到上帝的。”站在列维坦的世界旁,我看到列维坦同一大批俄罗斯天才一道从诗意的大自然出发,去探寻人民的苦难,循着固有的民族精神的台阶走进哲理的殿堂,艺术在那里放射出无比灿烂的光辉……□
走进生活

《劳动时报》
吴善磊
“给我一个支撑点,我会把地球支起。”从古希腊哲人的名言中,读出生活的几分狂妄几分自信。这是生活的魄力。
泰戈尔说,错过太阳时,你在哭泣,那么你也会错过星星。在生活中抗争后,哪怕满身疮痍,也该把无奈沉入心底。这是生活的哲理。
不能舍弃别人都有的,便得不到别人都没有的。会生活的人失去的多,得到的更多。这是生活的固执。
能把心割碎分赠给他人,你会赢得更多的朋友,多一个朋友多一个世界。蓦然回首,你已不再是孤寂的独行人。这是生活的艺术。
不要一定让生活跌宕波澜,要知道平静无奇才是生活的真。唯有踏踏实实走进生活的人,才能真正品味生活的真谛。
不要害怕贫穷,要做流浪的吉普赛人——即使一无所有也要永远歌唱。
生活的每一个年轮,都交织着悲愁喜乐,珍藏希望、热爱生活的人,将永远得到生活的青睐。
走向彼岸

《浙江日报》
周仁忠
也曾经历过失落的痛楚,但我们从不把悔恨的旧梦重拾。既然秋天的落叶早已消融在我们生活的大地,化作滋养生命之树常青的甘乳,又何必再去寻寻觅觅那份感伤的情怀?面对岁月之轮永不停歇的步履,沉浸往事只能倾斜心灵的天平,寻觅过去只能拾回尘封的梦幻。
作别西天缥缈的云彩,我们步入情深意浓的黄昏。纵使失去皎洁的圆月,我们尚且拥有满天闪烁的繁星。当我们还在温柔的梦乡中流连忘返,黎明已悄然来到身边。生活赠与我们的是许许多多实实在在的丰富意蕴,我们岂能被人生的风风雨雨和云遮雾绕迷蒙住双眼?告别过去,正是为了珍惜现在和开拓未来。当我们把所有的痛苦与悲伤埋进昨天,我们便真正拥有了一个崭新的今天。
人生本是由一连串的遗憾组成的。我们何必对生活中的遗憾耿耿于怀。面临岁月之河,人生只有在向彼岸进取的征途中,才能焕发迷人的光彩。
走向最高处界碑

甘肃画报
张林
昆仑天路五把刀一座座界碑,默默地坚守在祖国的大西北。它们伴随着那种隐含着杀气的缄默,还有新藏公路上那令人心悸的“五把钢刀”。车祸、洪水、雪崩、泥石流、高原猝死,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昆仑天路上的“五把钢刀”。
翻过一座座雪山达坂,在一块写着“空岔口”的路碑前,停着辆军车。我们过去问一位叫张军的排长:“前面的路险吗?”张军把右边只剩下半个的耳朵凑过来:“嘿嘿,瞧,半个耳朵就在这路上冻掉啦!”空喀山口的险峻果然名不虚传,140公里搓板路,我们走了14个小时。凌晨2时,我们乘坐的两台车在海拔5000米的八一达坂上双双陷入冰河。没有一点吃的,缺氧使我们死鱼似的大张着嘴喘气。利刃般的寒风嗖嗖地叫唤着扎痛了骨头,我们蚕蛹似的披着被子,趟着冰水,哆哆嗦嗦地步行求救。
终于摸黑到了连队,累成一摊泥的我们直接钻进了留有战士体温的被窝。
营长马景军忙着为我们张罗吃住,走急了几步,便哗哗地呕吐。他说:“山上遇险的事儿太多,哪一次都让人有说不出的苦辣酸甜。
“天文点哨卡吃水要到30公里外去拉。他们附近倒是有一个冰湖,可水不能吃,吃了影响人的生育能力。1996年11月20日下午4点,排长王艳明带13个人去破冰取水,遇到了暴风雪。汽车直接被冻在冰层上,他们也迷失了方向。
那雪大得10米外看不见人,14个官兵手拉手往回摸,从头天晚上走到第二天早上9点半,人全累瘫了。有人说,排长,临死前让弟兄们睡一会儿吧。王艳明早就睁不开眼了,但他知道,一旦睡着了,不出三五个小时,大伙全得冻成冰雕。他声嘶力竭地冲着风雪吼了一声:‘谁敢睡觉,我就处分他!’“全连都出动营救了,连长李文带上了全部46发信号弹。45发信号弹打完的时候,他们比失踪的人们还要绝望。10点钟,他们打出了最后一发信号弹,这发信号弹恰好是红色的。微弱的红光终于被王艳明捕捉到了,他们终于朝着信号弹升起的方向爬去……”不久前,地方司机李建群雪地遇险,把一截铁丝搭上了军用线路。6个通信兵冒死前去查线,看到那截铁丝,真想狠揍一顿破坏线路的人。这时,脸肿得比盘子还大的李建群“扑通”跪在雪地里:“你们枪毙了我也比我在这儿冻死饿死强!”窝了一肚子火的官兵心软了,把带的干粮全让这位饿急的人吃掉了。
往回走的路上,通信兵的卡车也趴窝了。在摄氏零下40度的严寒里,他们的手脚和脸都很快失去了知觉。为了不被冻死,他们开始烧汽油、烧轮胎、烧大厢板。李建群带着哭腔说,早知这样,还不如把我一个冻死算了。指导员王建辉说:“你这话就不对了,咱们谁也不能说死。咱们都还年轻,家里有父母,有妻子,有孩子,光为了他们,也要咬紧牙坚持住。”
半个月后,参与抢救李建群的战士李维义、邵维宁终因脚部严重冻伤,各截去了一个脚趾。
现在,李建群每次上山,总要绕道二十多公里,给救命恩人们带上几把鲜菜、三五个苹果。
缺氧的滋味海拔5000米的高度最缺什么?氧气。
每张黑紫的脸都在张大嘴喘气,每个人的指甲、耳垂、嘴唇都呈现出奇怪的蓝紫色,每个新到来的士兵都要使劲呕吐。
主动从内地部队要求上昆仑的军校大学生陆弘宇说,上山前我想:咱农民的儿子啥苦没吃过?山上能苦到哪儿去?一上到海拔5000米,不行了,人上不来气儿,所有的思维都会发生断裂,所有的雄心一时灰飞烟灭,这时脑子里只剩了一个问题:我能活下去吗?缺氧的痛苦难以用文字表述,这里的氧气量只有海平面的一半。空喀连三班战士魏丕来突然浑身抽搐,瞳孔放大,几乎感觉不到呼吸了。排长杨国栋火急火燎地叫上车,抱着他就往山下送。路上,输氧管上的水瓶结冰了,杨国栋扒开棉袄,把胸膛贴上去暖冰。
10天之后,魏丕来不顾医生开的“不宜再上山”的证明,扒着卡车回连队了。连队像欢迎英雄一样欢迎了他。
慢慢地,他们在5000米的海拔高度行走也如履平地了。在昆仑山上呆了12年的志愿兵孙合合,如花的青春岁月悄悄逝去,他却说:“现在世界上没有我吃不了的苦了。因为守山,我还两次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的。我想好了,明年我复员时,一定要跪在连队门口,给昆仑山磕三个响头,感谢它把我变成了男子汉。”
《红萝卜歌》让人掉泪随记者一起登上海拔5380米神仙湾哨卡的,是三十里营房医疗站的一只“燕子”——维吾尔族女兵努尔毕燕。
女兵是昆仑山上最受欢迎的人。哨卡为了款待“燕子”和记者尽了最大努力,两个大盘子里各盛了四个菜,一边全是鲜菜,一边全是罐头。我们能忍住不往外吐就不错了,眼前哪怕是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努尔毕燕也一筹莫展。饭从头吃到尾,没有一个兵去碰一筷子罐头菜。他们吃腻了罐头,见了罐头如同见了“敌人”。
“敌人”的气味让他们反胃,让他们痛恨和无奈,只好努力开发红萝卜和土豆的吃法,直到这两样东西也变成“敌人”。
连长陈小林说,在山下能吃八个馒头的兵,到了山上可能连一个馒头也吃不下。现在连里有了光荣传统,每逢换防的新兵上山就搞吃饭比赛,一碗及格,两碗良好,三碗优秀。可惜能得优秀的不多,为吃饭挨批评的不少。后来,军区来了个代职干部,人家会总结提炼,给咱连总结出了一首《红萝卜歌》。
战士们为我们唱起了这首歌:红萝卜丝,红萝卜片,味道香又甜,营养赛过鲜鸡蛋。战友们,为了生存,为了守山,请多吃点,请多吃点。
曲调并不悠扬,歌词也很直白,却让听的人想掉泪。
夏天还算好的,冬天山上的菜窖里可有戏看了:白菜冻到一块了,得用铁锤钢钎一块一块打下来,跟打石头一个样。土豆不是用刀切开,而是用斧头劈开……除夕的晚上,机务站开通了热线电话,让山下的家属、孩子们给守山的亲人拜年。教导员范三文7岁的女儿莉莉把电话打了上来,她开口就问:“爸爸,我的小白兔好吗?”一个月前,莉莉将自己最心爱的小白兔托人给山上的爸爸带去,说是看见了小白兔就等于看见了她和妈妈。哪知,小白兔一上到海拔5000米,浑身一阵抽搐,再也不动了。范三文不愿用善意的谎言宽慰女儿,他说:“海拔太高,兔子……牺牲了。”莉莉在电话的那一端哭了,很伤心。范三文告诉女儿,昆仑山的女儿要坚强,叔叔们现在没有一点菜了,还说说笑笑哩。
站里的冬存菜本来够吃,可是西藏日土县的一个牧村出现了传染病,医疗队和病号都住在红山河,把菜吃完了。眼下一根菜毛也没有,年怎么过?指导员周士辉绞尽脑汁,忽然有了办法。他到屋后扒开雪层,从夏天扔掉的烂菜堆里挖掘出数十片白菜帮子,回到屋里用水一泡,化成了“菜泥”,拌上粉条,饺子馅就有了。家住西安城的战士范亚军说,一辈子生生死死也忘不了这顿饭。
就在边吃饺子边想家的时候,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的电视屏幕上打出了字幕:全军海拔最高的红山河机务站向全国人民拜年。
这行字一闪即逝,没有多少人能记下,但对高原战士来说,这象征着祖国对他们生存意义的认可。分队长张朝军立即震响了所有房间的电话铃,狂喜的铃声沸腾了所有的人。他们在地上欢呼不过瘾,全蹦到桌子上跳起了“迪斯科”。
热比古丽引力5042哨所与著名的“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冰峰遥遥相望,风靡一时的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就在这里拍成。塔吉克少女古兰丹姆与战士阿米尔的爱情故事变成了一个动人的传说,随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曲调四处传唱。
5042哨所所属的连队干部多是大龄青年,内地有的女孩一听帕米尔这个地名,连面也不愿见,让人还说什么呢?当兵当到天边上不怕,这种直刺心灵的痛苦却让人心里发凉。
其实,他们每个人的心都是深情的湖泊,都是滚烫的烈酒。在等待“古兰丹姆”的过程中,他们在寂寞的压力之下更深刻地领悟人生,领悟爱情,领悟自身的价值。
这时,山下卵石小屋里的柯尔柯孜族牧羊少女热比古丽走进了他们的视野。热比古丽蓝眼睛,白皮肤,特别爱笑。凡是有人上5042哨所,热比古丽都要在路旁烧热奶茶,拿出馕来款待。上山的人遇到暴风雪,姑娘会骑上快马赶到连队报告。逢年过节,她还会给官兵送几只羊,唱几首民族风味的山歌。巡逻从这儿经过的时候,战士们特别精神,马儿也跑得欢快。热比古丽使艰辛的边防生活有了一丝浪漫的亮色。
走下海拔5000米的高原时,记者遥望那些依然高高在上的战士,眼眶一阵发潮:他们是为我们这些生活在内地的人去吃苦的,是为我们民族的每个成员去吃苦的。记者禁不住用嘶哑的喉咙为他们喊出一支热辣辣的歌:一条好汉是黑不溜秋的你,上昆仑,走阿里,靠黑不溜秋的你,鹰飞不过的地方你爬了上去,树长不活的地方你活在那里,吃不饱氧气咱张大嘴喘气,看不见人影就大声呼唤自己,高高在上的你啊,黑不溜秋的你,越黑,爹娘越想你,越黑,祖国越念你。
坐看云起

生活·家庭
易敏
我曾有一伙儿朋友,情趣相投,大家在一起玩得十分惬意。后来,其中一对有情人同坠爱河,大伙儿祝福他们终成眷属。几年过去了,朋友们各自在人海中沉浮,各有一份甘苦,却再难得机会互相倾诉。前不久,当年那对恋人中的男主角挂来电话,说他要过生日了,想借机邀故友一聚。“哎,”我忍不住问,“你们俩几时结婚?”“很渺茫。”他淡淡地说。生日那天,所有的朋友都到齐了,唯独不见主人的女友,当年那个爱情故事中的女主角。面对大家惊诧的目光,主人平静地一笑,“我没有通知她,但她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朋友们都觉出了他的无奈与淡淡的悲哀,于是十分默契地不再追问。那天吃火锅,气氛也很火。正当大伙儿酒酣耳热之际,门忽然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主人的恋人。主人含笑迎上去,为她解去大衣。
看不去,他俩相爱如初。谈笑间,大家拿出了送给主人的生日礼物。其中最独特的,是一方雪白的丝巾,上面写有“坐看云起”四个字。一看墨迹,便知出自谁手。
主人的恋人,我的这位女友秀外慧中,当年就写得一手漂亮书法。大家赞叹之余,并不十分解意。唯独主人似有所悟。尽兴归去,正好与女友同路,便聊起她的礼物。她说,香山卧佛寺,有副对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她将这句名诗赠与男友,因为他们的爱情已经走到尽头。我深表惋惜,她却悠悠然地说,前边就是云起之时。后来,我总也忘不了那句话:前边就是云起之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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