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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叶梅:春来北海

1

  整个冬天的日子里,几乎都在想象北海。南海北部湾的那一片风光,在冬季不如海南三亚那般热烈,也少见碧蓝的天空,但却是温和的,海面上总会有一层淡淡的白雾,随风飘到陆地上的田野和街市,添了一些中国画里的含蓄,以及让人揣摩的意韵。

  人们最爱去的银滩,被称为“天下第一滩”,说那里“滩长平,沙细白,水温静,浪柔软,无鲨鱼”,赤脚走在沙滩上,洁白细腻的沙子硌着脚底,将一些暖意酥麻传到全身,人和这沙滩就贴心地连在了一起。离得不远的百年老街上,店铺敞开着大门,一对情侣从一家小店里走出,俩人头挨着头,看女孩手腕新戴的珠串,隔着老远,看不清珍珠的大小,却能感觉南珠的光泽映照着女孩的脸庞,她的眼睛也亮晶晶的,跟珍珠一样了。

  海滩边的红树林日夜守候着大海的潮汐,冬日的海风吹过它们圆而平坦的树冠,却穿不透根连根、肩并肩的树林。起落的海浪日复一日地潜伏退去,又积蓄起凶猛的力量扑上来,浪花能够将坚硬的礁石咬噬出千坑万洼,却未能撼动这些根脉浸泡在海水中的红树,反倒是将它们咬出了一身盔甲。红树林犹如古战场得胜归来的阵营,排列着面朝大海的钢铁卫士,雄壮庞大。

  几年前曾在北海逗留,存留在脑海里的那些画面,在这个冬季被一一唤醒。要知道,我们一起度过了短暂而漫长的时光,短暂得几乎没有感觉到时光地流动,就像停滞的水银,但却嗖地过了春秋;漫长的是一波一波令人揪心的疫情,总在以为快要结束时又再次毫不留情地降临。这让我想起在采访一位科学家时,他说到爱因斯坦的一个小故事。爱因斯坦的女秘书杜卡斯曾经问他, 能否就“相对论”给出一个简单的解释, 以便她可以用来回答许多记者的提问。爱因斯坦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和一个漂亮女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一小时等于一分钟; 但是坐在炽热的火炉上, 一分钟等于一小时。”

  我们已经明显感觉到一分钟等于一小时。手机每天会接到文字相同的通知:x点x分在楼下广场做核酸。排长队,扫码,显示健康宝,出示身份证,然后弯腰张嘴,对面的白大褂医务人员伸出棉签,捅嗓子眼,两下,或者四下。最初非常紧张,惧怕异物进入喉咙,会立刻恶心呕吐,壮胆做过一两次之后,渐渐习以为常,甚至还因为手握“绿码”而升起一种自豪。但岁末期间,简单的重复已不重要,听闻熟悉的友人离世的消息就如晴天霹雳,一次次炸响,震惊和悲哀像巨石一般压得心里透不过气,夜晚难以成眠。生命的存在和意义无数次在心中那块巨石上叩击,我在夜空中睁大眼睛,想找到一颗星星。

  人类诞生于大自然,与自然界相处了几百万年,一直在尝试认识和理解自然万物,以取得更好的和谐。屈原早在《天问》中关于天地、自然和人世等一切事物现象发问:“阴阳三合,何本何化?”但大多数时候,人们被尘世间的事物所困扰,对这样的提问漠不关心,直到灾难临头,才会意识到我们对自然界那些微小的存在了解得远远不够。据考证,病毒已经存活了四十多亿年,而人类的起源不过几百万年。病毒的活跃和退隐都在于自然,而对人类却是重大的提醒:我们还将与那些已知或未知的病毒长期共存,需更加谨慎和谦卑,切忌错误地以为可以随心所欲地主宰一切。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曾经说过一句名言:“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阳光、空气、水和笑容,我们还需要什么呢?”这可能是人类最本真的诉求,简单而又奢侈,在那些短暂且漫长的日子里,化作我对北海及相关的想象。

2

  大自然终究是仁慈的。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随着一股黑烟,放出了灾难病毒,但最后留下的一宗恰是希望。

  春天,终于来了。我和先生拉着行李箱走向北京西客站,阳光真好,身上的羽绒服都显得厚了,我们说还是穿着吧,谁知道南方的阴雨天会冷成什么样呢?先是到了河南安阳,然后打算从那里去到北海。

  从安阳到北海没有直达的火车,在南宁中转。在去往南宁的列车上,可以见到车窗外田野、丘陵的上空飘荡着阴云,一会儿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散落在车窗玻璃上,淌出小小的感叹。越来越茂密的林草,几乎像要贴着铁道,蓬勃得显出南方的气息,隐约地,不时有淡蓝的小花在草丛中一闪而过。就这样到了南宁。

  天已黑了,下榻的酒店离火车站不远,放好行李箱,我便走出了酒店大门。门前的保安正在收一把用过的伞。踩着刚下过雨的湿滑地面,随意往左一拐,眼前一片灯火,竟然是一条步行街。好久没逛过街了,看这街并不长,环绕着这座酒店。已近夜晚九点,街上的行人不多,但店铺仍亮着灯。不同于北方门窗紧闭的南方街市,夜晚也是透亮的,大玻璃橱窗里人影闪动,有人倚靠着柜台,有人散坐着喝茶,一些闲适的人间烟火就在那些微黄的灯光里弥散开来。

  我站在街心,好奇地东张西望,看这南宁的夜晚。

  天空仍飘着雨丝,但含着春来的温润,并不冰冷。一道霓虹灯闪烁着映射在街面上,浅浅的水渍随之显出五颜六色的反光,眼前俨然成了一条五彩的小街。

  次日早起上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北海。走出火车站,一眼便看到街上行人的穿戴,有穿薄羽绒服、夹克衫、卫衣,也有穿短袖的。两侧长满蒲葵的人行道上,几个女孩迎面走来,一位米色长裙盖住了脚面,另一位紫色卫衣黑色短裤,她们黑发披肩,明眸皓齿,笑着,恍如北海的春天。

转而意识到,女孩们的笑靥如此明媚,是因为花儿一般露出了整个脸蛋,让人惊诧又欢喜。很久了,已经习惯对脸的遮蔽,出门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于戴上口罩,还不忘在鼻子两侧使劲按一按。冬日里过不了多久,呼吸的气息就会让这层屏障变得湿而冰冷,却不敢摘掉,最多只能在无人处拉下来透透气,又赶紧戴好。而在北海看到这满大街敞露的脸庞,鲜活的或怒或喜的表情,一时还不习惯呢。

  很快,就看见了大海。正如漫长冬季里的想象,海面上漂浮着淡淡的白雾,由近至远,白茫茫的海水,望不到边。不得不承认,人有再多的心事,交付于这大海,也只是浪花一朵,并且眨眼间就被击碎,融化了。

3

  在大海与陆地之间,又看到了那片浓稠的红树林。

  或许是春天刚刚到来,它们在冬季里泛黄的树叶还没有完全返青,也并没有急于露出新芽。它们伫立在海水中,默默地守望着,几年前我见到过的树林看来并没有长高,只是粗壮了气根。从红树林的栈道上走过,树冠就在身旁,俯身便可以看到它们气势宏大的树根,一盘盘延伸开来,深扎在暗褐的湿地里。这里的每一棵树都会有无数的支持根,它们一部分扎入泥滩保持稳定,抵抗海浪的冲击,一部分露于海滩之上,当潮水淹没时用以通气,又称呼吸根。这些赤裸裸、坦荡得伸向四面八方的树根毫无畏惧的样子,近乎肆无忌惮。

  试想它若矜持,又哪能抗得住大海的淘洗?

  北海红树林所在的海滩,当地的渔民原来叫作大冠沙,后来叫金海湾。现在成为有名的景点,外来的游客有人会问明明是一片绿树,为何叫红树林?导游会说,实际上红树林并非单一树种,由红树科植物构成,这些植物富含丹宁酸,一旦刮开树皮暴露在空气中,就会迅速氧化成红色。红树林分布在世界沿海各地,树种在某一地少则几十种,多则一百多种。北海红树林多见红海榄、桐花树、秋茄,树林边缘还有一丛丛矮小的灌木,臭茉莉、金蕨、老鼠筋,它们看上去弱小内敛貌不惊人,却是无比坚韧地彼此拉扯着,任凭风吹浪打。

  红树林的生命史已达七千万年,远远超过了人类。在长期的进化过程中,它们为了生命的延续,适应海边潮间带不稳定且恶劣的环境,演化出极为巧妙的生存方式。果实成熟之后,会留在母树上迅速长出胚根,被称作“胎萌”,也就是“胎生”,然后才由母体脱落,插入泥滩为新生树。种子若是未能在泥滩上扎根而被海水冲走,体内会自备充足的营养物质,弥补在海上漂流的消耗,待漂移到另一块泥滩再度扎根。

  大自然藏有无数的奥秘和奇迹,具有灵性的红树林仅透露了一二。已知的是,这道海上森林是陆地向海洋过渡的特殊生态系统,可以净化海水、防风消浪、固碳储碳、维护生物多样性,享有“海洋绿肺”的美誉,也是珍稀濒危水禽重要的栖息地,鱼、虾、蟹、贝类生长繁殖之地。

  春来北海,我忍不住早晚朝红树林那边眺望。

  一群白鹭选择了树林里的一块洼地,在那里筑巢垒窝,过惬意的日子。太阳升起的时候,白鹭也会翩翩飞起,却不知它们飞向何处,大海与陆地,可任由选择,其中的故事,只有鸟儿们知晓。黄昏时,则可以见到白鹭成群结队地飞回,那片暗绿的树林间和洼地上就有了数不清的白点,时起时落。它们飞翔得从容优雅、自在,回到洼地之后似意犹未尽,嬉戏似的跳跃着一次次飞起,再缓缓地落下。

  北部湾为世界典型的全日潮海区,潮汐的涨落随着太阳和月亮的牵引,初一十五为大潮。半夜时分推涌的大潮直到东方日出之时,淹没了沙滩,红树林只冒出一丛丛暗绿的树梢,金海湾融化于汪洋大海之中。我很担心地寻找白鹭栖息的洼地,心想潮水会不会打翻了鸟儿们的巢穴?但很快发现担心纯属多余,洼地虽被海水淹没,白鹭们却并没有半点慌乱,反而兴奋地飞跳于树梢和海水之间,时而低首叨食,时而亮翅飞翔。每一次潮水的起落显然都给鸟儿带来了丰盛的佳肴,而它们早已将窝巢建于潮水扑打不着的树冠之间,毫无后顾之忧。

  聪明的鸟儿是如何计算和把握的呢?于这大海潮汐,于这树林泥滩,一代代地将生存的密码传于后世。

  大潮落下之后,赶海的人也来了,提着小桶和沙铲,将骑来的电动摩托放在靠海的马路两旁,然后就奔着潮汐刚落的沙滩而去。远远地成了一个个点缀在沙滩上的小黑点,又像零落而生的小树。相比庞大的红树林,这些小树肯定经不起风浪的冲击,于是,在潮水即将上涨之时,贪恋赶海的人们也都不得不拎着挖好的沙虫、牡蛎纷纷离去。他们在停靠的电动车旁,相互分享赶海的收获,不管多少都兴高采烈。

  夕阳照亮了北部湾的海水,朝着陆地吹来的海风有了浓浓的暖意,这时的“回南天”带着大海的潮气,一阵阵拂着人面。行道旁,红艳艳的朱槿,又称作扶桑的花儿开了,还有繁星一般的点地梅,那一朵朵朴素的小花也开了,洁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无声无息生气勃勃地绽放着。我迎着风走在海滩上,那些冬日的想象就在眼前。仿佛是一个梦。

叶梅,多年从事文学写作、编辑,中国散文学会会长。近年作品有长篇人物传记《梦西厢——王实甫传》,长篇报告文学《大对撞》(《粲然》)、小说集《玫瑰庄园的七个夜晚》,生态散文集《福道》《江河之间》,文学评论集《后海拾珠》,长篇儿童文学《北斗牵着我的手》等。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韩、蒙古、阿拉伯、印地语、保加利亚、俄罗斯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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