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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草白:流水今日

草白,出生于1981年8月。写小说和散文。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十月》《钟山》《天涯》等杂志。著有短篇小说集《照见》,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等。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上海文学》奖等奖项。

流水今日

草白

1

城市小区,扔浮标似的,把人一个个扔进汪洋大海。里面的人要是不主动露面,又拒绝提供电子邮箱、微信、电话、住址定位,别人便很难找到。如今,她就住在这样一个极其安全、很难被过去的人找到的地方。每天,从她院门前经过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当然,他们也不认识她。

要是在从前,这是不可能的。那时候,她不仅能叫出每个来到眼前的人的名字,还知道他们家里人的名字,知道所有该知道和不该知道的一切。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世界忽然变安静了,所有事情都发生在远方,在报纸上、电视里,或记忆中。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真正的生活已经远离,视野所及,没有人死去,殡仪馆的车不曾来过这里,救护车也很少来。大概,人们都死在医院里,从医院直接去了那个地方。

她总是很难记住此地遇见的人,哪怕那个人是她的邻居,就住在她家的左边或右边,甚至彼此还有过短暂交谈。有一次,她在小区外面的文具店里碰到一个男人,看着面熟,对方也有点头致意的动作,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在家中院门口再次看见那人,才恍然。那是她的邻居,两家共用一堵墙,听得见彼此卫生间里的流水声。她不敢保证下次再见还能认出。这个地方遇见的人,她从不知他们的姓名、年龄、职业,只有一闪而过的模糊的脸,与任何过往岁月无关。

而在老家那边,哪怕幼时认识的人,她也记得名字;哪怕名字所对应的脸庞衰老得不成样子,她也能辨认;哪怕那些人已经死了,她也还能想起来。

母亲根本不知道这些,以为她全部忘记了,因此过上了好日子。有一次,俩人不知为什么吵起来,母亲忽然充满怨怼地说,你倒好了,躲得远远的,什么事情都没了。说着说着,忽然抽抽噎噎哭起来。那一刻,她心里完全无动于衷,甚至有些迁怒于母亲,也不想想,她本来就是自由的。

在母亲眼里,她是不负责任的逃兵。而她,很高兴自己突围成功。无论结局如何,走出去再说。要是还待在里面,想想都得疯。逃跑是确定无疑的事,但能否逃得过命运的裁决却不一定。

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四周都是山。无论从哪条路出发,不出十分钟,就能躲到大山的环抱里。那时候,她经常这么做,看见计生干部进村,预感到灾难即将降临,一旦闻到暴力弥漫的气息……马上跑到山上躲起来。山真是一个完美的庇护所,你只要找个地方蹲下去,眼前除了树丛、灌木、山石、苔藓,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世界消失了。除了你自己,除了头上飞翔的鸟,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山是一个矛盾体,既让人感到安全,又有一种隐秘的不安促令你快快下山,回到人群之中。

直到今天,她在城市的街巷里行走,某些时刻,也会有一种无来由的慌乱感拂来,就像当年站在山腰,眺望山下世界,下面越是声息全无,灾难越可能提前降临。

母亲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或许永远也解决不了。人们可以开山辟路、遇河搭桥,可以上青天揽明月、去大海捞针,更不必说漂洋过海、远走他乡……这些都不难办到,难的是以一己之力,去改变另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是生命骨血的一部分。对于此事,母亲一开始逃不掉,到后来其实可以逃。但她没这么做。她的“奉献”“牺牲”“坚忍”等美德,并没有换来“云开见月明”,反而在泥淖里越陷越深。她奉劝她放下,再这样下去,不是帮他,而是害了他。爱既是蜜糖,也是砒霜。你以为给的是蜜糖,很可能是砒霜。

成功突围的她,就像来到一处高耸的山岗,开始扮演诸神的角色,对着孱弱无力的母亲指手画脚。母亲当然不会听,听进去也做不到。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原来自己的爱不仅毫无用处,还有害。它是毒药,是砒霜。她因此感到委屈、不解,甚至哭泣。

哭过之后,还是照旧。母亲依然认定自己所为是有意义的,理由是很多人都这么做,甲乙丙丁等等,现实生活中总不缺活生生的例子。本来,母亲想去的地方就是家庭,就是血缘,就是命运,那是她心心念念的归宿。

自然,成功逃离的她也没能就此过上云淡风轻的日子。过去的一切不过是隐去了,就像河流改道,流到地底,肉眼不可见了,但依然存在。流水声依然从睡梦中传来,因为不在场,反而有种莫名的恐慌。

她没有被旋涡卷进去,但亲人都在里面,眼睁睁看着,无法拯救。纵然舍身跳下,不过是多一个溺亡者。在他们家,已经有三个人死去了,祖父母与早逝的父亲。临死前,他们大概都感到了某种遗憾,但谁也没有说出来。他们沉默地离开,没有愤怒、悲伤、怨恨,只有死亡来临时的解脱。或许连解脱也谈不上。死亡对于一个生命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活着的她所无法体味的。

还记得那天早晨,她离家去火车站,路过昏睡的祖母床边,后者自从跌断股骨后,再没能爬起来。此行便是为探望祖母而来,如今又要走了,站在祖母的床头可以看见后山,即使身体再低下去一些,也能看到起伏的山顶和顶上一两朵帽状白云。也就是说,祖母即使仰卧在床上,也能看见那山和那云。

一间能看见山的房间里,躺着一个骨头折断、体力尽失的老人,噬骨的疼痛让她一次次陷入昏迷之中。那是祖母留在她记忆中的最后印象。因为俯身看山那一幕的存在,她无端觉得祖母的一生比别人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2

在一个致力于塑造“光荣妈妈”的年代,祖母当了母亲,可她本人的生育史不仅毫无辉煌之处,甚至显得颇为暗淡和寒酸,这也是她后来遭人诟病的原因。祖母只孕育过两个子嗣,一个幼年便夭折了,另一个也没能活过五十岁。祖母死时,丈夫、独子都已离开人世。在她很小的时候,在妹妹出生后,她被大人抱去与她共寝。七岁那年,她才从祖母的房间里逃出来。她并不怎么喜欢她,甚至有些害怕她。祖母并不把小孩放在第一位,没什么事情能大过她手头正在做的事,她总是把精力花在自己的事情上,那是她的事业。所谓的“事业”,也不过是织网、纺棕榈线、念诵经文这几样。祖母把它们看得很重,至死,都没有让自己陷入无所事事的境地。

母亲则完全不同,她具有自我牺牲的美德,直至牺牲掉所有体力和健康,也没能让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好。

成为母亲,或许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宿命。她的本能、智慧、天赋,她的谋略、眼光、性情在此显露无遗。母爱是本能反应,本身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但如何理性地使用它,艺术地建构它,懂得边界和进退,实在是一门大学问。

写这类经验的文字总是很少,发人省思的更是罕见。她走上写作这条路,大概也是因为想要弄明白发生在自己及家人身上的一切,对于她以及有类似经历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私人经验如何突破社会道德束缚汇入集体经验的洪流中,促成普遍的反思与进步,是一条与“成为母亲”同样艰难的道路。

英国作家蕾切尔·卡斯克在《成为母亲》一书里记录下整个初为人母的过程,里面有一种“凶猛的警觉性智慧”,可谓惊心动魄。“孩子在身边时,她做不了自己,孩子不在时她也做不了自己”,与别的事情不同的是,母亲的角色一旦确立便伴随终生,无论本人是否愿意,都没有终结的那一天。文章直指做母亲的艰难处境,认为母爱是封闭政权,成为母亲的人不再与时间同步存在。

如此真挚恳切的自白,却给那个既是作家也是母亲的女人带来灭顶之灾。当年,在送女儿上学的路上,为了躲避人行道上的抗议者,不得不把自行车拐到汽车道上。

在人们眼里,所有与母亲一角有关的“灰暗体验”既是隐私,也是禁忌。他们完全了然其中存在的深渊与阴影,就是无法坦承,也不允许别人这么做。其实,谁都明白,没有人可以每一天都爱自己的母亲,作为母亲大概也无法做到每时每刻都把孩子放在生命的核心区域。

她相信,在母亲的潜意识里,对子女的情感之复杂程度完全超乎他人想象,尤其是在多年超负荷付出仍然一团糟后,内心的疲惫与辛酸可想而知。

母女见面的某些时刻,母亲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就算哪一天我死了,他也只会惊讶地说,我妈怎么就死了呀,好像我是要永远为他服务似的,怎好中途退场呢。”母亲的话并没有让她感到太多震惊,在这场注定无法逃脱的关系中,她并不是天生的盲者,自莫名其妙接受这一角色的那一刻起,便终生不可摆脱,就像“红字”之于海丝特·白兰,就像某些国家的犯罪者被判永远佩戴全球定位仪。

尖锐和痛苦是这层关系的底色,当然也有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成为针尖上沾着的一滴蜜汁,数量微弱,聊胜于无。比如那人随手赠予的一件衣物、一点吃食、一些好处,总被母亲一提再提,成倍复制。那些日子就像钟摆,在创伤和复原之间摆荡,冷与热,明与暗,以不同情绪密集织就斑驳杂乱的经纬线,如此涵纳、主宰着一个家庭隐秘多变的情绪世界。

人们肉眼可见的只有水面之上的波澜,底下的呼喊与求救声宛如隔着深山密林,根本无法听见。早年与人交往,她从不提及家中还有一名如此荒诞的成员,这近乎耻辱。即使后来从事故现场撤离,远走他乡,依然对此讳莫如深。

她不知道自己记录下的一切是否值得,是否因触及某种“真实”而具备基本的书写价值?任何经历既可能成为写作素材,也可能一无是处。写作宛如在没有路的地方开辟道路,它不是来回踏步留下的脚印,不是泳池里往返的泳手,更不是跑步机上的运动健将,而是一条真正的、行之有效的路,与不同的道路、人群相连。

在她这里,这是一条“回溯”之路。当结局已书写完毕,过程也不容篡改,回望时所勾留的一切便成了叙述的根本。哪里有闪烁的萤火,哪里的冰面布满寒霜,哪里的旷野充满不祥回声,值此回头之际当可看得一清二楚,可又没那么容易。

所有亲情关系中,始终存在一个无法准确描述的区域,词语对此束手无策,理性绕道而行,以理智之眼观望情感也是后来的事。尤其当她自己也成为母亲,忽然发现母亲这一角色充满救赎意味,当事人甚至会产生一种绝无仅有的在伟大事业面前的受挫感。每个生命体自脱离母胎那一刻起,便拥有自身的运行轨迹,在可能成为孽子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人们根本无法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反而很有可能以爱之名加速它的进程。真是惊心动魄啊,一个人活着,却要为别人的命运担惊受怕,永无休止地承受,没有终结的一天。至此,“母亲”已不是一个单纯的角色,而是信仰,它充满矛盾和痛苦,却毫无解决的希望。

某一天,同为母亲的三个年轻女子,为着各自孩子的教育问题在饭馆里相聚。那个突如其来的话题,忽然撩起过往幕布一角,谁也没想到在彼此身上还存有一个共同“秘密”。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人干脆和盘托出,言者神情如常,似乎已不值一提。闸门就此打开,洪水奔涌而出,相似的原生家庭,那样的母亲和哥哥,类似的情感处理模式,好像是经上天之手随意复制,到处撒播。那一次,她们交换了对母亲们的理解和怨怼,对此类事件的处置态度,以及如何预防自己的孩子成为那样的人。她们很怕某些错误像遗传病代代相传,得不到有效纠正,甚至卷土重来,愈演愈烈。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在半公开场合谈论家事——与文章里自白似的诉说完全不同。她发现自己不再激动,就像谈论一件没有立场、毫无希望的事,之所以还能引起谈论的兴趣,只因为此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3

通过蜂巢快递柜,她源源不断地取出母亲寄来的吃食——土豆、腊肉、大米、面粉。甚至,还有蔬菜。母亲不顾她的反对,一次次将它们打包快递给她。不是她不需要这些食物,而是它们的出现总引起她情绪上的波动,好像她收到的不仅是美食特产,还包括当年所置身的事故现场。她总是惶然不安、情绪激动,好像多年苦心经营的宁静生活瞬间被击破了。

很多时候,那些食物只作为冰箱一角的收藏品,在一个低温环境走完它的储存周期,再被无情地处理掉。或成漏网之鱼,发现时已成一堆腐烂物。她愧于见到它们面目全非的样子。

无论何种场所,她总无法大声而果断地赞美家乡美食,它们带给她的美好和阴影一样多。尤其是气味,当偶然闻到某些气味,与此相关的记忆也会在脑海里复苏,连绵成片,把凹陷和虚空中的事物都拖拽出来,连暗影也囊括其中。她不知道,这是否最终导致她对任何食物都缺乏足够兴致……它们不过是果腹之物,隶属于自然界三大基本供能物质,实在无须抉择。

她并没有享受生活的天赋,以无所畏惧的心态去度过每一天,好像一旦悠闲地坐下,位于暗处的东西就会自动跳将出来,将建在沙砾上的一切捣毁。当年周末从寄宿学校返家的途中,脑海里全是房间里的门窗家具被砸烂、捣毁,现场一片狼藉,恨不得找个洞穴躲起来,永远不必面对这些。

在心理医生所管辖的领域,有一种叫“沙游”的心灵疗法,参与此疗法者可在沙上自由进行各种搭建活动,直到将紊乱的材料和对象,一一赋予某种可理性运行的秩序。那沙上所呈现的,往往也是被治疗者内在心绪的反应,以及对混乱意识的修正。一开始,参与者尚不能全情融入,直到无言的“沙”成为隐秘的语言,疗愈才真正开始。

她不知道母亲以何种方式疗愈,劳作、睡眠、不停歇地劳作、一沾枕头就能睡着……是母亲的日常惯例。母亲的身体在疲惫和快速恢复体力之间频繁切换,瘦弱的身体内好像藏着一架永动机,可无限运行下去。唯一的放松时刻在黄昏时分,眯着眼,喝一小杯温热的黄酒,算是对熬过一天疲惫生活的庆贺。她想起小时候,农忙时节,他们给家里的那头老黄牛也喝酒,在热黄酒里面打上几颗生鸡蛋,鸡蛋花在棕色酒液里丝丝缕缕散逸开来,有股温热的气息。后来,因为胃病,母亲不得不放弃那仅有的一点安慰。

今日的她与今日的母亲,俨然成为两个王国里的公民。母亲还在围城里,而她即使突围成功,也不过被放逐至一座漂流岛上,岛上住着何人,有何风景特色、历史渊源,她一无所知,也不想知。从此,一个魂不守舍的逃离者开始了命定的漂泊之旅,语言取代美味佳肴和锦囊妙计成为行囊里的必需品。文字既是记忆的容器,也是记忆本身。她接受了宿命中的职业,就像母亲在她儿子面前让自己处于永恒的母性状态——无条件的爱,近乎完全接纳,不离不弃。

4

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事,她和母亲聊起妹妹,她说妹妹很辛苦,叫她也要匀些时间精力多加关照,尽量做到儿女公平——母亲嘴上没说什么,神情却颇有些不以为然。难道是觉得妹妹并不辛苦,更辛苦的人是自己?那一刻,她多少有些震惊,震惊于她的偏心。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实,但总不能完全相信。平常,母亲对这些子女都是蛮好的,但她心里知道,她其实早做了选择,这是一种本能,根本没有精力可平均分配。

后来,与一个生了二胎的朋友聊起此话题,朋友说,这没办法,人类的本性就是如此,哪怕都是自己生的,也会有偏爱;或偏爱于弱者、长得好看的、性格乖巧温顺的、性别为男的,都有可能。

母亲常年扮演“救火英雄”的角色,主要服务对象为家族中的男性公民,此为她一生事业的根本,哪怕以失败告终。

罗素在《幸福之路》一书中谈道:“一个被宠坏的儿童比一个在童年时受到冷遇的人,更不容易获得健全人格。”

这也是母亲及家族中的成人所做的。即使后来面对刑事案件,儿子误入传销团伙涉嫌境外赌博被抓,母亲也是逢人就说,她儿子是唯一赢了钱的,他们不让他回来,要他带更多的人出去,如此才出事。那种境况下,她还在宣传自己儿子的“智商”,真让人哭笑不得。

有时候,母亲也会以解剖学家的精准、杂文家的犀利来痛斥儿子的是非曲直,对自身处境看得异常透彻,比任何局外人都明白。但并没有用,总是在一番痛彻心扉的剖白后,再重复从前的日子。

童年对一个人的影响几乎是所向披靡的,后面再行何种补救措施,都是徒劳。可是,当另一名儿童在这个家庭出生、成长,却不得不延续相似的教养方式,这才是让人唏嘘的地方。

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寄希望于下一代?那是命运未曾显现的结局,她要为此努力,但具体方法仍是照旧,完全不得要领。即使时间倒流,回到从前,依然无能为力。可人终归还要继续生活下去,总还有一些值得活下去的瞬间。母亲的办法大概是劳作。她离开从前的村庄,来到一个更靠近县城的地方,失去了土地,只得向人家租一块地来种。很小的一块,孤零零的,靠近尘土飞扬的大路,却被她拾掇得横平竖直,井井有条。瓜果蔬菜,四时皆有。她给她所寄的红色与绿色的蔬菜,就来自那里。

曾经,季节交替,生、长、收、藏,她们去山上摘野栗子、拾松针、挖兰花。20世纪80年代燃气灶还没有普及,住校的老师们需要燃木柴烧火煮饭,学生们每一学期都要背够木柴到学校作为劳动课的必修内容——都是母亲与她从后山斫来的。

至今还记得山上的日子,有栀子花、杜鹃花和打碗碗花,有树莓、覆盆子和桑果,很多时候它们隐藏在密林之中,即使近在咫尺,也无法轻易被发现。但母亲有本领将它们一一找出。这是母亲自小就熟悉的世界,闭着眼睛也能看见的世界。空气中弥散着一种让人兴奋的气息,强烈、原始、单纯,就像血液里原本就有的东西,将人与所置身的空间融为一体。那种时候,母亲就像孩童,东张西望,嘀嘀咕咕,似有无数未解之谜在她眼底冉冉升起。

这些年,那个母亲的形象就像压缩面膜,被压制在别的身份角色之下,被自身剥夺了生存空间,丧失了所有光泽与水分。家庭生活中,她费尽心力,却颗粒无收,那块租来的地成了唯一的安慰和出口,长出红色的蔬菜、绿色的蔬菜,长出长久的希望与短时的胜利,它允许霜雪降临、虫子生长,对所有种子的呼唤和吁请都有求必应。

5

小时候,她经常看见一些垂垂老矣的人坐在自家门口,他们神情淡漠,对路人的行为举止无动于衷,好像眼前的世界忽然消失,一切不过是幻影。也有这样的时刻,他们脸上忽然浮现出某种笑意,很像是自嘲,又好似参透了什么秘密。当暮色降临,他们还会出现在河滩头、小树林或寺庙周围,让每个遇见的人无端感到一种震动,仿佛遭受到某些东西的警告。

在城市里,很少有这样被触动的时刻。老人们的身影很容易被人群吞没。出现在公园、绿道或广场舞会上的老者总给人别一种感觉,好像他们会永远留在这个世上,好像衰老和死亡都是可以被打败的,而诉说着一切的脆弱音乐,早已随风而逝。

今天的生活很可能是另一个尘世的入口,若干年后,它会渲染出一个怎样的世界来,暂且无人知晓。母亲和她所在的世界不过是过渡,但从更高的层面来说,两者又没什么区别。

所有人无非是以不同方式,在不同的事物上消磨自己,把一切情感、热望都倾注其中——或是一本薄薄的毫无价值的书,或是一个毫无前途的人,或是一片辽阔的荒原或牧场。各人以各自的方法,运用各自的运数,热烈而持续不断地交付自己,将自身毫无保留地奉送出去。尘世的使命将这些人从头到脚牢牢地罩住了,不允许存有片刻喘息。

这种过分紧张的状态很容易导致生命衰竭,当然,也可能促使别一种勃勃生机。母亲被激发的生命力之强大,几乎到了“变形”的地步。放弃自身生存空间去成全他人生活的稳定与壮健,成为她价值体系的一部分,而所有部分的内容不过是单一的忍耐与无条件的爱。

随着家族中越来越多的人去了那个世界,母亲也多了一份隐隐的担忧,但她担心的似乎只是死后无人祭祀这类具体事——为自己今日所做之事找不到继承者而忧愁。她将这份担忧透露给亲妹妹,早已经定居省城的同胞姊妹感到姐姐的想法非常荒诞。她本人享受城市生活的便捷,很少在清明、七月半、冬至日以及除夕回家祭拜祖先亡灵。人在尘世行走太久,很容易将从前的世界遗忘,久而久之,便会以为那样的世界根本不存在。

这两年,她常端坐窗前一隅,以间断性地观望天穹打发时间。云彩和天空共存的世界,分秒必争,简直是魔幻。人与天空的关系大概是世上所有关系中最奇异的存在,明明抬头就可望见,却似隔着千山万水、无数朝代。天上的云从不在一处长久停留,它被风吹动着缓缓飘散,很像人在独坐时的潜意识流动;而云背后那广大、深邃的天空又何其苍茫,白天是清澈湛蓝的水面,入夜则一片星光璀璨。

天空并不是空的,它很像那个世界,人们可以观望它,将凝视的目光投注在它身上,但一无所知。有一天,她终于明白母亲所期待的回报是什么,祖先信仰在她身上顽固地存在着,而血脉延续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她要做守护者,如灯塔守护出海的人。

母亲生活在一个封闭世界,信仰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比流水还要绵长深远。在她近乎闭塞的生活里,从没见过一条河流着流着就不见了;它们会变得冰冷,烈日下蒸发,或泛滥成灾,但绝不会无缘无故消失。

有段时间,院子里来了一只白猫。她救了它,它便尾随而来。她兴冲冲地给它准备食物、眠床、游乐场,将一份舒适、安心的生活亲手端放在它面前,以为可以将其留下。小猫落落大方,知道以撒娇、卖萌来获得吃食,可能早年有被人类收养的经历。她并没有将它关在室内,而是在院内遮蔽处搭了一处猫舍,任其自由去留。她以为它会赖上这份舒适和无拘束兼而有之的生活,某天清晨醒来,却发现它在一夜嬉戏后再没回来,并从她的视野里彻底消失。家人曾目睹它在小区灌木丛里奔跑嬉闹,将猫科动物的打斗游戏进行到底,并对人类的呼唤置若罔闻。这其中的原因她不得而知,一只猫宁愿舍弃唾手可得的安逸生活,毅然返回朝不保夕的世界——这里面肯定有让她敬畏的东西。对猫所去往的世界她一无所知。但她知道,那并不是一个空旷无物的世界,它的每一寸想必都隐藏着剧烈挣扎的足迹。

无论是猫科动物,还是人类,不过是住在一个个“信”的世界里,他们的规矩准则由自己制定和确立,任自身陷入孤立无援境地,不后悔,不怨望,不放弃。

即便如此,当面对母亲存身的世界,她依然感到痛心、失望、无能为力,久而久之,便是回避、逃跑,又不能完全做到熟视无睹,忧虑、内疚、煎熬也随之而来。

看到网上有人以那样的语气叙述自己的情感和家庭经历——几乎与她的一模一样,当事人的坦荡、冷静,甚至自嘲、调侃、黑色幽默,让她不安、震惊,继而羡慕不已。一个人要经历多少绝望、屈辱、野蛮的摧毁,要被多少烈焰灼伤,才能“心如止水”。

她见过触电后的人体。一名垂钓者坐于宁静的湖畔,钓鱼线在上抛过程中与高压电线缠绕一起。发现时,他仍坐在那里,焦炭状的身体一动未动,衣物几乎被高温熔化,身下草地也被烧成灰烬。电流击穿触电者身体的速度以秒计,人体很快就会陷入无知觉中。与濒死者短暂而即时的生理反馈相比,生者的情感体验才是旷日持久、刻骨铭心,且无法以任何强制手段来终结进程。

6

某一天,她在网上遇见一位久未谋面的友人。不知因了何种契机,两人聊起过往种种,包括当年她的寡言及古怪性情。这一次,她竟犯了魔怔似的,在那人面前毫无障碍地袒露家族往事,不遮掩,不回避,不吐不快,好像仅仅是为年少孤僻的行为辩解。她在话题荡开后,忌惮消除,言语滔滔,第一次感到某种言说的快感。

网络那边的倾听者,却陷入明显的游离状态。对方不够及时、略显冷淡的反应,让她感到尴尬,继而自我怀疑。可能这一切根本算不了什么,是她的自我蒙蔽、自我夸大将此发酵成一桩心灵事故。她宁愿相信这样。事实可能就是这样。

为此,她很想与妹妹——也是当年事件的当事人和亲历者,来一场坦诚、深入的交谈。她希望获得来自亲人的共鸣或安慰,以此证明她的喃喃自语、自我言说并非徒劳和一场虚空。这是一个难题。时过境迁,往事以及衍生物早已失去存在的土壤,任何对它的造访都是一种突兀,甚至构成某种侵扰。她感到为难,迟迟未能下定决心。她猛然意识到一个让人震惊的事实,遗忘或假装遗忘总是容易的,反正这一切迟早会发生。到头来,人就像一根导管,一切流尽,空空荡荡。管壁上什么也不留下。

她想起有一次,也是因为一篇文章,妹妹看见了,问她为什么要写这些?言下之意,现在的日子这么好,何必旧事重提,戳人伤疤。她无言以对。可能,在妹妹那边,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她的回避和轻描淡写只基于自身现状及处境的反应。也有可能,这些反应只是日常防御心态使然。可当年,妹妹曾打报警电话求救——那是在她离家多年后,此事还一度被亲友诟病,好像任何来自亲人的伤害,都要无条件承受。她相信敏感的妹妹不会那么容易忘记。

她终究不敢,也没权利去揭他人伤疤。由叙述及语言所切开的深渊里,只住着她一个人。她就像反刍动物的倒嚼,一次次提取记忆储存器里的核心部分,幻想由此找到出路或慰藉。因为这种事情,她已不止一次遭到警告,再如此下去,不仅会失去本来就少得可怜的朋友,连亲情关系也岌岌可危。可她无法停止这一切。好像,只有通过这条“回溯”之路,通过对往事和情感的深入挖掘,才能让她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看得稍稍清晰些。

她相信那不仅属于她个人的旅程,更是所有人的。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是表面上被人看见的模样,局促,困窘,捉襟见肘。

在她老家,每当一个人死去,讲故事者便适时登场,死者的生平以一种戏剧化的、动人心魄的方式说出,早已超越日常生活的琐屑与得失。她总是为其中曲折、怪异、不可解的部分着迷。当然,她也知道,最好的故事讲述者只能是自己。

家族中最会讲故事的人是祖父,连他也对发生在身边的故事无能为力,他的叹息就像是对一条河流发出的,充满长久的担忧与深深的不安。许多年后,人们或许会遗忘那些故事,但其中的悲伤绝不应该被忘记。

有一年夏天,母亲冒着酷暑去县城的银行取存折上的钱,而存折的主人——母亲的独子,早已将此挂失作废。他骗自己的母亲说,里面还有钱呢,你去取吧。但你要把现金先给我。母亲照做了,她不仅什么也没取到,还遭到银行工作人员的嘲笑和质疑。

这个被转述的场景比亲眼看到更让她感到震惊和悲伤,无论在昨天、今天还是未来,这种感觉就像潮汐,不断上涨、退去、重来,无穷无尽。她不能闭上眼睛、蒙住耳朵,告诉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她真正担心的是,总有一天,记忆的泥石流会淹没这些,将它们彻底卷走,不留任何痕迹。总有一天,她会忘记这些,彻底遗忘,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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