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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刘诗伟:星星比雪花多的夜晚

路虎在江城西郊拐上一条窄细的公路,朝平原方向驶去。

庄成握着方向盘,周丽坐副驾驶位。他们从南方回来,总算绕开了江城。手机里,政府发布的公告不断被报道证实:江城突发疫情,周边八十九个交通路口已被把守,进城不易,进去后不知什么时候出得来。不然,他们斜穿江城,走高速,只用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回到平原上的沙城老家。

眼前这条公路由百度地图提示,实地找到它,在江城外围兜转了差不多两小时。路还不错,虽说窄细得仅够错车,但路面是柏油的,两旁影影掠过冬季的灰白梧桐。应该是一条由江城到沙城的老公路。百度地图上至少还有一条去沙城的老公路,但不握方向盘的周丽是决策者,她的意思是,一辆车不必同时行驶在两条公路上,既然上了梧桐道,便跟着梧桐走。庄成无所谓,反正两人在一起。

这日是大年三十。此时下午三点不到,应该赶得上吃团圆饭。

平原上下过一场小雪,梧桐的枝丫积着雪末,旷野稀稀疏疏地白。雪花仍在飘落,也是稀疏的,似在减少,不知是上一场雪的尾声,还是下一场雪的开始。这样的气象倒符合了节令,车外看得见寒冷,车内别有温暖。

庄成转头对周丽笑笑:老婆,我想抽支烟。周丽顿了一下:最好不抽,免得开窗——我们吃巧克力,啊。一边从车盒里取出一颗,剥开包装,递给庄成。庄成无奈地摆头,接过巧克力,咬一口,端起胳膊将巧克力送到周丽面前,周丽用舌尖碰碰,把庄成的手推回去,说:你吃,我自己来。

公路上不见往来的车辆,就像公路是独家专用的。

庄成冒出一句:谢谢老婆一直不离不弃。

周丽不由喷笑:真酸。

庄成也笑:来一句不酸的呗?

周丽晃晃头:我不谢谢你,谢谢你身边的那些五湖四海的小妖精,因为她们忽视我,我必须抓住你不放。

庄成很开心:这不是更酸?

但吃完巧克力,周丽轻咳两声,问:这次回去怎么住——你住你家、我住我家?庄成不由愣怔一下:这样吧,我让哥们帮我们在宾馆订一间大套房。周丽没应,心想也只能这样。庄成就拿过手机,冲着屏幕喊哥们的名字。

周丽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她还不算庄成的正式老婆。虽然他俩去南方相恋十年,庄成叫她老婆已有五个年头,两人于三年前就开始同居——恋爱的章程一应通顺,但毕竟没有领取结婚证和举办婚礼,回到沙城老家,还得把身份和体面让渡一部分给乡俗的。

十年前,庄成三十出头,周丽大学毕业,两人同在沙城日报社供职;庄成追求周丽,当时周丽因失恋打算逃往南方,庄成为了加持爱情,托人在深圳一家大型国企谋得两个职位,好歹陪同周丽飞离了沙城。之后,庄成进步得快,五年升为企业高管,年薪不菲,就拿出一笔钱,撺掇周丽辞职投资一间饰品店,本打算由得周丽悠闲自在,即便亏本有他养着,没承想周丽闲不住,在实体店兼做网上营销,效益竟好过庄成的年薪。感情方面,两人倒是一直别无他择地专一,日积月累,彼此已习惯自己是对方的人,只等跨过婚姻这道坎。早几年,庄成每回笑嘻嘻求婚,周丽总说“再自在几年吧”;后来,周丽完全“自在”了,并不主动回应,庄成也不再催促——像是自信,像是默认这款并不流行的爱情。其实,二人都晓得:在周丽,不过是当初失恋的疑惑在心里经年蠕动,始终没被时光磨灭,仿如一条隐线时有时无……又分明等待着隐线之外鲜花盛开。

庄成讲完电话,丢下手机,拍打一下方向盘:搞定。

周丽赞道:可以呀,从前的狐朋狗友还能听从召唤呢。

庄成心里得意,摁了音响播放萨克斯风,一边让周丽导航沙城。周丽打开自己的手机,发现没有信号,不知是出了故障还是M信号不畅,拿起庄成的W信号手机开启导航,报告到达沙城还需要一小时五十六分,庄成说那就是两个小时啰。周丽让庄成慢慢开不着急。

这时,前方出现一个同向的步行者:高个头,蓝色羽绒服,双肩包,在稀疏飘落的雪花中。庄成抬一下手指:看,这家伙多半也是从外地回来过年的。周丽看去,那人已到近前,瞬刻闪过车旁,但她激灵了一下,连忙掉头去追看。庄成不用掉头,瞟一眼右边的倒车镜,已看清这家伙的卷毛和黑框眼镜——周丽还没回过头来,庄成刹住路虎,接着快速倒行。

路虎接近这家伙时,右边前窗的玻璃吱吱落下,不等周丽开口,庄成大喊一声:南——北!

你们呀!

南北诧然回头,三两步冲到车窗边,黑框里的眼珠闪闪发亮,卷曲额发上的一片雪花被寒风撩走。

周丽眨眨眼:南老师,你这是要走回沙城?

南北嘻嘻笑:长途客车停运,只有步行。

庄成连忙吆喝:快,上车再说。

南北拉开后车门,带着呼拉一阵寒风上了车。

庄成挂挡前行,端正地望着前方,笑问:老南,我们半路上捡到你,算不算疫情期间的次生灾害?南北卸下双肩包,一边配合庄成幽默:应该不算吧,你俩捡到我分明是故意的。周丽不知如何插话,拿起两颗巧克力,递给南北一颗,剥开一颗给庄成,南北谢谢弟妹,庄成谢谢老婆。

可毕竟意外了,此时三人心里都明白:南北的出现,既是庄成和周丽的一个问题,也是南北自己的一个问题。

十年前,南北跟庄成、周丽同过事。先是南北和庄成,在周丽还没进沙城日报时,二人已是报社的名角:一个高大卷发黑框眼镜,像马背上下来的才子,主编文艺副刊;一个五官精致朝气蓬勃,看得见额头上奔跑的机敏,负责经济版。而且二人惺惺相惜,相互捧台,好得快要穿一条裤子。一天早晨,在电梯里,有人议论报社来了一个比谁谁谁还漂亮的女大学生,南北冲着庄成努嘴坏笑,庄成连忙摆手指点南北;电梯门开了,一个姑娘站在廊道对面,朝众人看过来,目光落入南北的眸中,询问哪位是庄成老师,南北立马隆重地把庄成推上前,姑娘对庄成说,她叫周丽,新来的大学生,主编安排他到经济版上班——看上去,她的相貌身段真的比谁谁谁更漂亮。

可是,周丽很快破坏了南北和庄成的关系。本来庄成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周丽却因为第一眼落入南北的眸中,有了惯性,总把目光投向南北,有时串到南北的办公室请教,问一些与经济毫不相干的文艺问题。南北很夹生:因为庄成是哥们,因为曾经冲着庄成努嘴坏笑;尤其是,自己结过婚,有一个四岁的儿子,心里依然怀念为抢救儿子在车祸中去世的妻子……怎么办?南北只好背着庄成,用自行车驮上周丽,向城外骑,一直骑到郊区的茶园……次日,如果庄成问起昨天干什么,南北就撒谎,可谎撒多了,心里有罪。庄成呢,因为觉察到周丽的苗头,越来越焦急,虽然跟周丽同坐一间办公室,经常结伴采访和参加会议,但下班后还要故意当着同事的面,请周丽吃个饭、唱个歌。有一次,庄成追到电梯门口邀约周丽,被婉拒了,一脸猪肝色地返回办公室;南北下楼后,举头望,庄成办公室的灯就是不熄……不久,沙城剧场给南北送来十张演唱会门票,南北把两张座位相邻的票给了庄成和周丽,自己坐在后两排的位置,可开演后,南北看不成演出,眼睛老往前两排跑,看庄成周丽之间的缝隙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直到这年冬天,最后一场大雪让天地黑暗,南北悄然离开了报社。雪后,庄成和周丽找到南北的家,得知南北已“北漂”。

现在,南北坐在庄成和周丽的车上,车上的气息和南北的气味还没有融合,三人的“悬意识”里禁不住往事纷纷,虽说经了十年时光的洗涤,各人的心里依然尖锐,就逮住当下,尽量说话。

周丽问:南老师不会是从北京走回来的吧?

南北说:不是,从河南信阳下高铁,搭汽车到省界,然后才步行。

周丽说:那也走了不少路。

南北说:两百多公里。

周丽问:没歇过?

南北说:在路边工厂的屋檐下睡过几小时。

庄成岔开话题:沙城家里还有什么人?

南北说:母亲和儿子。

庄成问:儿子读几年级?

南北说:初二——你们呢?小孩多大?

庄成笑笑:我们呀,遵照周总指示,还想自在几年。

南北问起庄成和周丽在南方的情况,庄成介绍周丽和她的饰品店,周丽介绍庄成与国企,一切都顺风顺水起承转合,总的还行吧。南北就恭维:你俩是成功人士。

周丽说:我们看过你的一个电影。

庄成附和:是啊是啊,你那个电影叫什么来着?对,《只开一朵花的春天》,讲爱情的,很不错,据说票房很高——你现在身价过亿吧?

南北就笑:怎么会,我不是做电影的,是写电影的,票房跟我没关系,我只拿稿酬,不穷不富。

说话间,电影里的一个画面浮上三个人的脑屏:小城,老街,雪花纷飞,街面寂寥,一辆自行车,一对穿红色羽绒服的恋人,男青年奋力骑车,坐在后座的女孩双手插入爱人的口袋,一片红色穿过街道,穿过两旁玻璃窗内的目光,街道不断延伸,红色快速前行……春天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来临!

这是一个源自生活的创意,三个人都没有忘记:十年前那个冬日的第一场雪飘落时,南北骑车在半路上捡到周丽,载着周丽回报社,天太冷,南北让周丽把手插进他的红色羽绒服的口袋,周丽把手插进口袋后,用力抱着南北……可他们到达报社楼下,庄成黑黑地站立在大楼门口!多年后,庄成和周丽在深圳看南北的电影《只开一朵花的春天》,也是冬天,虽然南方没下雪,但出了电影院,庄成一直抓着周丽的手,放在自己的风衣口袋里……此时,三人都能感知各人脑海中的画面,都巴不得打开车窗,让一阵风把从前的影像吹散。

庄成问:下一部电影写什么?

南北说:也是写爱情的。

庄成笑:哪来这么多爱情?

南北说:还是那个故事——上一部“写心”,下一部“写实”。

庄成问:“写实”与“写心”有什么不同?

南北说:“写心”是写心愿,“写实”是写实际。

庄成问:比如呢?

南北还没回话,路虎摇摆一下,周丽提醒庄成:小心。

南北说:比如,男女主人公分开了。

庄成问:你认为是怎么分开的?

南北迟疑一下:还在构思呢。

前方的路面闪现一处破口,庄成急打方向盘,路虎猛地偏头,向着两棵梧桐之间的空地冲去,前面是路边沟渠,沟渠对面的一座小型排水闸遽然凸显……眨眼间,一切消失了。

什么时候,南北感觉自己还活着,正要掐一下胳膊证实,右腿的膝弯处突然疼痛起来,不由暗自喜悦,赶紧伸手捂住。之后,他试着睁开眼,得知头和肩顶着前面的椅背,眼镜已不在脸上;慢慢端正身子,车室内一派黑暗的寂静。

庄成和周丽呢?!

南北在脚边摸到眼镜,戴上,车室内沁出微光;从两个黝黑的椅背之间看出去,左前方是庄成静态的身影,右前方竟是一片幽明的空白。周丽!南北大声喊。空白中发出“哎哟”的呻吟,一副肩背徐徐浮起,周丽双手捧着左腿的小腿。南北就顾不上周丽了,只道:快看看庄成!周丽陡然打住呻吟,转头向左边看,只见庄成上身直直的,左手垂在身前,右手搭在方向盘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南北小声喊:庄成——庄成!庄成不应,周丽放下自己的腿,把手伸到庄成的眼前上下划动,没几下,庄成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缓缓抬起,影子似的拿住周丽的手,移到胸口,捂着,周丽“呜”地一声大哭,扑上去,不停捶打庄成。

哭打之际,车上爆出“哈哈哈”的笑声。

庄成和周丽还抱在一起,南北推开车门。车外是白天,光亮照进车内,让幽明中的庄成和周丽疑惑地分开。这时,三人发现路虎稳稳地停在路边的沟底,车头朝着沙城方向,车的引擎盖反扣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车是怎么调转90度回归前行方向的呢?怎么没听到车头撞上排水闸的声响?怎么没看见引擎盖反扣过来?庄成感叹:真有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刻啊。

南北动身下车,右脚一踩,右腿即刻弯曲,估计膝弯处至少是严重的软组织损伤,只好向左倾斜身子,用左脚跳到车外。周丽推开前门,忽又“哎哟”呻吟,南北跳过去,问怎么样,周丽说左边的小腿肯定骨折了,南北安慰说不一定,一边伸出胳膊让周丽扶着,周丽尽量向右歪,挪脚下车,落地时差点跌倒,南北一把将她抓住,放到沟坡上坐下。庄成那边的车门贴着闸面,推不开,庄成从驾驶室爬到副驾驶位,左胳膊弯曲在胸前。

三人到了车外,大难不死的欢笑复又荡然无存。

为了方便查看伤情,南北提起右腿向车后跳,庄成搀扶周丽去车前。车后,南北扶着车身,再次试用右腿,脚放下站着不动尚可,移步不行;解开裤带伸手探摸,膝弯处已肿起,但没有流血。等了一会儿,朝前面喊:你们怎么样?庄成回道:还好,我的左胳膊崴了,周丽的左腿破了皮,应该是软组织损伤。一边搂着周丽回到沟坡。南北从车后跳出来,跳到车门口,抓了双肩包,再跳回车尾那头,把双肩包丢在坡上,歪下身去。

雪花稀疏地飘飞。时间接近黄昏。

庄成安顿好了周丽,站在周丽面前,开始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周丽试了试自己的手机,还是没有信号。南北的手机早已没电,从包里掏出烟来,取一支叼在嘴上,再取一支,举起向庄成示意,庄成正激烈地讲话,弯着的左胳膊连连摇手,南北把手上的烟插回烟盒,点燃嘴上的烟。庄成讲了一通,挂掉电话,用手机给路虎拍照,拍完发出去,接着再打电话。

周丽朝南北那边看,南北倚着双肩包,身子斜卧在沟坡上,那样的卷发、侧脸、黑眼镜、修长身躯,在飘落的雪花和飘散的烟雾中,透着从马背上下来的沧桑……她的心头一动,即刻收走目光。

烟雾中,南北的脑子里正在对车祸发生前的情景进行复盘:当时,庄成向他询问“写实”电影,车摇摆一下,周丽提醒庄成小心,庄成没应,接着追问电影里的恋人“你认为是怎么分开的”,他没法“写实”,也不能篡改“写实”变成庄成要的“你认为”,只说“还在构思”,就在这一刻,前方路面闪现一处破口——那破口的面积只有普通脸盆那么大,只是浅浅地松开一层柏油石子,几乎不必绕行,但庄成急打方向盘,没有控制住……那么,也就是说,是关于那对恋人分开的“写实”让庄成一时慌乱无措?

那对恋人实际是怎么分开的呢?

庄成应该比南北更清楚。那个冬天对于南北来说原本格外温煦,周丽脸上的红晕仿如炉膛的光亮。最后那场雪在天空纷飞时,主编奉命把南北、庄成、周丽带到郊外的宾馆,隔离起来,赶写沙城电视宣传片脚本。一日午后,周丽给南北的房间打电话,邀他去屋外堆雪人,南北放下电话出门,楼道上,一扇房门响了一声,接着又有一扇房门响了一声……这时,庄成打开房门侦察,看见两个红色影子在楼道端头闪入电梯,一条杏黄丝巾飘落在他门外……下午,南北和周丽从雪地里回来,上了楼,南北忽然问周丽的丝巾怎么不见了,周丽摸摸脖子,犹豫一下,说放在房里,即刻向自己的房间跑去……次日,吃过早餐,庄成招呼南北讨论宣传片,南北进到庄成的房里,庄成去拿床头柜上的烟,床头的枕边有一片杏黄跳入南北的眼中——庄成顺手将“杏黄”推到枕头下。

那一刻,南北浑身的血涌上心头,因为他认得这片“杏黄”!

这条丝巾是他送给周丽的,在江城新世界百货选中它时,导购小姐问过他来自哪里,并特意告诉他这款丝巾是名牌,限量销售,沙城不会有同样的两条。可是,周丽脖子上的杏黄丝巾怎么在庄成的床头呢?他不相信周丽会来到这张床上——周丽和他连嘴都没有亲过咧?是不是名牌也有例外的“撞衫”?可这样的大雪天,哪个女子会跑到郊外的宾馆来“撞衫”?再说,庄成也是有精神洁癖的。

那么,便是手法,庄成的手法——像牧羊犬一样撒泡尿宣示自己的领地?他的心在抽搐,他想质问庄成,想跟庄成决斗。可是凭什么呢?周丽的杏黄丝巾毕竟来到了这个混账的床头……他的冲天怒火不是战斗的理由,整个人隐隐地颤抖。瞬刻,又莫名地颓唐,觉得庄成作为周丽的恋人比自己优越太多,而且是哥们……即使庄成使用手法,那也是挚爱的苦心……怎么办?怎么办?

这时,庄成拿着一支烟,笑盈盈递上来,他像哭一样笑着咬咬牙,谎称肚子疼要上厕所,仓皇离开庄成的房间。

这天上午,南北关闭手机,背上行李,不辞而别。漫天大雪一派黑暗,他跌跌撞撞,直到半夜才回到城区的家中。他陪儿子玩了三天,给家里装了座机电话,告诉母亲和儿子他要出远差,便离开了沙城。后来,他在电话里听儿子讲:那个跟妈妈一样漂亮的周阿姨来过家里几次,每次带好多好吃的东西……

车头那边,庄成打完电话,举起手机向南北招呼:老南,不着急呀,我已经联系妥当。南北问:救我们的人什么时候到?庄成说:保险公司理赔没有问题,但因为突发疫情,今明两天来不了人,救我们指望不上—我通知沙城的哥们开车赶来,估计一个小时就到。南北心里踏实了,对庄成说他的手机没电,借用庄成的手机打一个电话,庄成将手机抛过来,南北接住,拨通,简单地给母亲和儿子报了信,再把手机抛还给庄成。

天色渐暗,稀疏飘落的雪花快要看不见。

庄成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对周丽说:你歇着,我到公路上去,免得哥们来了看不到人。周丽即刻道:我陪你。庄成撇撇嘴:陪我吹风呀?周丽妩媚一笑:有我,风会小一些呗。庄成连连摇头:你是重伤员咧。周丽想了想,提示:车上不是有警示标志吗——拿到路上去放着。庄成说:那样不显眼,哥们的感觉也不太好。

另一边,南北听见他们的对话,急忙喊:你们都不要动,我现在是北方佬,不怕冷,我上去。一边使劲儿站起身,抓了双肩包,提着右腿一下一下往上跳。庄成见状,赶紧过来牵住南北的胳膊,帮助他跳到路面的平地。南北让庄成下去陪周丽,庄成用家乡口音说:莫开玩笑啦,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吹老北风?再说,我哥们也不认识你,我必须在上面。这时周丽突然呼叫:我来啦!南北和庄成掉转头,只见周丽匍匐在斜坡上,正用两只手和一条腿向上爬行。庄成冲过去,单臂搂起周丽,上到路边。南北在双肩包里找出两个塑料袋,把包丢在梧桐树下,让周丽倚着梧桐就座,然后给庄成一个塑料袋,与庄成一左一右坐到周丽身边。

北风在身后悠悠地吹,三人面朝公路。

一会儿,周丽说:南老师再给我们讲电影吧。南北笑笑:腿不疼了?周丽笑着:只要不动弹,可以忍受。南北说:可是我的肚子开始抗议,你们是不是先拿点东西来吃?庄成答应着起身,下沟里去,半途单脚滑溜一下,没有跌倒,很快从车上拎回一袋食品,但一只胳膊弯在胸前,做不了拆分,就交给周丽,由她开纸盒、拧瓶盖。

吃着东西,手机响起,庄成接听,突然大叫:怎么会呢!

正要问话,只听“叮当”一声,信号中断,检查视屏,手机没电了。

周丽问电话里说什么,庄成忿忿地骂:他妈的,这哥们说车快开到江城还没见到我们!三人一时愣怔。南北分析:从沙城到江城的老公路不止这一条,你哥们是不是把车开到另一条路上去了?庄成无奈地甩甩头,突然将手机拍在草地上:哥们不会以为搞恶作剧吧——可手机没电了呀!

周丽再次拿出自己的手机调试,仍没有信号。庄成激灵一下:对,更换手机卡。但周丽摇摇头:换不了。庄成诧异地看周丽:什么意思?周丽说:没有换卡针。庄成急问:什么换卡针?南北见庄成的情绪飙升,就笑着调侃:庄老总,你官当大了,平常不做小事,不晓得现在的手机变啦,不用换卡针是换不了卡的。庄成无语。之后,三人也没从身上找到可以当作换卡针的小东西。

寒风中,偶尔有雪末打在脖颈上。南北掏出一支烟,隔着周丽递给庄成,庄成接了。周丽说:不知道车上还能不能充电?庄成不敢激动,把烟交给周丽,起身下坡,上了车,爬到驾驶室。可是,插上车钥匙按键点火,一遍又一遍发出“吃吃”声,发动机就是不响应……

南北向附近环视,看见沟渠对岸百米外的鱼塘边有一间小砖房,起身叫唤庄成,让他去小砖房看看有没有电源。庄成爬出车,登上对岸,半跑着去到小砖房那里,可进去一会儿出来,举着手摇摆……南北转头四望,目光所及,除了高压电线高高跨过田野,不见房舍。

天色愈暗……公路上没有一辆车开来。

天初黑时异常黑暗,人不靠在一起看不见人,事物全凭耳朵听。

三人保持天黑前的格局静坐路边。南北与周丽的衣服丝丝触及。

周丽打了一个寒噤,把头偏向庄成,低语几句,庄成说我带你去公路南边吧。南北道:不用,你们俩在这边,那边我去。一面摸着树干站起来。庄成问:你行吗?南北笑道:天黑对一条腿和两条腿都一样,走了四十年路,没问题。周丽推搡庄成:送一下南老师。庄成起身,牵着南北“哒哒”地跳过公路,交给一棵树,掉头回北边。

南北在树下尽量无声地解决了问题,点上烟,向着黑暗深望:沙城那里,母亲和儿子等着他天黑前到家,此时该是怎样的担忧!

突然,周丽在公路对面高喊:灯光!灯光!

南北以为有汽车开来,凭着感觉向公路两端张望,没看见一丝光影,大声地问:灯光在哪里?

周丽有些焦急:那里、那里——看北边!

南北望向北边,问庄成看见灯光没有,庄成迟迟地回答:我也没看见呀。南北叼着烟,朝公路对面“哒哒”地跳,庄成赶紧迎着烟火上来搀扶南北。三人站到了一起,周丽左右拉着南北和庄成的胳膊,向北方指,两人果然看见黑暗深处有一束微小的灯光!

周丽便庆幸:这下好了,有灯光就有电源。

庄成盯着灯光,也禁不住兴奋:哈哈,历史的重任已落在我的肩上,我去有灯光的地方充电,你们两个跛子等着吧。一边就要动身。

南北急忙招呼:等等,灯光那么远,起码在五里之外,天这么黑,看不见地面,你怎么到那里去?

庄成停住:灯光与我之间的直线就是路——走不到,爬也要爬到。

周丽就喊:我跟你去!庄成说:你跟我去,我得背着你,还没走到,天就亮了,灯光又不见了。周丽抓着庄成:不让我跟着,我不让你去。三人一时在黑暗的笼罩中沉默。片刻,庄成叫唤阿丽、老南,平静地说:现在,我们必须实事求是,你们两个跛了,只能由我一人去灯光那里充电,看不见路是小事,关键是平原上没有豺狼,我快去快回;另外,也不知道哥们儿啥时能找到这里,天太冷,我送你们两个回车上避风,把警告标志拿来放在公路中央。说完,就解开周丽的手,把周丽拉到怀里,半搂着,向坡下探行。

一会儿,庄成回到公路上,正要搀扶南北,南北惊呼:你看!一边抬手指向沟底。庄成回头,见路虎清晰地呈现在幽光下——透过挡风玻璃,竟看得清坐在副驾驶位的周丽。只见周丽推开车门,喜悦地喊道:天上出星星了!两人抬头张望,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跳出天幕,一粒一粒的明亮洒下来,比飘落的雪花密集得多……庄成赶紧拿过南北的双肩包,扶南北往坡下跳。

周丽问:下雪天怎么会有星星呢?南北说:星星一直都有,只要云层移开,就能看见——下雨时也出太阳咧。

庄成安顿好周丽、南北,取了充电器,登上沟岸,看看远处闪烁的灯光,跨入田野,向着灯光直行而去。此时天上的星亮铺在地面,看得见近处的稻桩、水洼、坡坎与稀疏的积雪。他放开脚步小跑起来。

可是,没跑出多远,庄成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黑色的念头,从头顶直冲脚下,瞬刻化作一地淤泥,黏住了他的脚步。

他似乎抗争了一下,调头往回跑。快要到达沟边,又担心踩着地雷,就放慢脚步,一步一步接近路虎,在十米外停住。他俯下身喘了喘气,慢慢起身窥视,看见周丽靠在座背上,面前盖着南北身上脱下的羽绒服……他的眼睛顿然一黑,心口扑通直跳,不由落下身去。但喘息一阵,又觉得情况有误,再次起身细看——原来,周丽并没有将双手插进那件羽绒服的口袋!

天地即刻大亮。庄成拍拍胸口,长吁一口气,转身重新上路,很快由小跑变成疾跑,像是要甩掉刚才那个黑色念头,或者把那个念头耽误的时间抢回来。什么东西在脚下绊了一下,又绊了一下,他踉跄着,用右边身子抢先着地,让受伤的左臂悬在空中……他笑着骂出一句:狗日的!

路虎这边,南北和周丽静候在车内。窗外幽明,过一阵儿有雪花袭来,挡风玻璃发出纤细的“吱吱”声。两人的脑屏映着同一画面:庄成端着一只受伤的胳膊,正朝着黑暗深处的灯光奔走!——此时,他们还不知道庄成是在奔跑中。

周丽问:南老师,方便讲“写实”电影吗?

南北有些诧异:啊,还记得我讲的电影呢。

但南北明白,这是周丽在侦查他十年前的“不辞而别”:当时她不知道那条杏黄丝巾出现在庄成的枕边……以及庄成的那个动作。而他,如果没有今天发生的一切,或许这个情节会进入他的“写实”电影。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此时此刻,他想修改故事的蓝本。

周丽见南北迟迟不肯入题,主动说:南老师,我给您提供一点男、女主人公的线索吧——那天上午,领导在宾馆小会议室召集开会,男主没出现,女主要去找男主,服务员前来报告,跟他们一起住店的一位先生(高个子、卷头发)退房走了;领导带领参会的两人去追,宾馆门外大雪漫天飞舞,看不见人影,女主给男主打电话,听到手机关闭的语音,天地间一下子全黑了,眼泪哗哗地奔涌……多日后,阳光照耀冰冷的雪地,大家回到单位,女主在男主情敌的陪同下,找到男主的家,男主四岁的儿子告诉她“我爸在北京出差”……从此,她再没有接到男主的电话,再没有打通过男主的手机。

南北慌忙回应:哦哦,这样……我们还是讲电影。

周丽心里暗笑:难道我说了不是在讲电影吗?

南北接着说:我想,那男主之所以不辞而别,一半是羞愧一半是成全——当时他真心喜欢那个女孩,又因为友谊,鼓动朋友追求那个女孩,当他发现朋友比他更有资格喜欢那个女孩时,心里很虚,几次向作为情敌的朋友暗示自己“大功告成”……朋友虽无法放弃爱情,却默默成全他,向女孩吹嘘他的才华,跟他分析女孩的兴趣,给他推荐好玩好吃的约会地点……直到那天,他和女孩在雪地里堆雪人,玩得正嗨,他看见朋友拾起女孩掉在雪地的杏黄丝巾,默默走开——他站在远处,看着朋友的背影,发现自己被情敌的情义打败了!(南北判断:当时和后来,庄成都不会向周丽说出杏黄丝巾的真相。)

周丽没有即刻回应电影的“写实”问题。在南北鱼目混珠的讲述中,她已落实十年的疑惑在于那条杏黄丝巾——十年前,南北消失的那个下午,庄成去到她的房间,把丝巾交给她,居然也说是在雪地捡到的—可她分明确凿地记得杏黄丝巾不是掉在雪地里——十年前和十年后,庄成和南北先后向她撒了谎,他们的谎言相同,意图不一样。只是,她不曾料到,十年后的此刻,当她解开疑惑时,不仅没法怨尤,倒感到一种旷渺的欣悦……莫名的,她的眼里溢出泪水。

车窗外幽明而寂静。无边的幽明与寂静。公路边的梧桐树上,一只看不见的夜鸟“咂”了一声,“嚓嚓”地拍翅飞离,枝头的积雪随之沙沙作响。南北和周丽隔窗看去,一串雪末在树下飘落,发出银亮的光影。

周丽突然唤了一声南老师,调皮地说:你刚才的故事真不真实不好讲,但对于一部新电影来说,已经太老旧——更重要的真实是,有人后来为爱情自行服了十年刑,在爱人心中已变成一个重要的人,这十年抹不去,其中的生活细节比天上的星星还多……真正的“写实”在这漫长的十年里,可是您没法知道——当然,我还是感激您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很好的故事。

南北无言。车内异常安静。周丽也异常安静。

车外,雪花不时打在挡风玻璃上,看得见天上的星星。

旷野里,庄成正朝着黑暗深处的灯光奔去……

 

刘诗伟,武汉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江汉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著有长篇小说《在时光之外》《拯救》《南方的秘密》《每个人的荒岛》、中短篇小说《不知去向的别先生》《或许顶顶红》《桃花蝴蝶》、长篇报告文学《生命之证—武汉“封城”抗疫76天全景报告》(合著)等。曾获湖北文学奖、屈原文艺奖等多种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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