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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计虹:半街香

计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短篇小说集《刚需房》、诗歌集《如果疼痛可以开花》等。曾获第十届宁夏文学艺术奖,第二届、第三届、第四届“贺兰山文艺奖”编辑奖及作品奖等。现居宁夏银川。

 

半街香是个女人。是烟柳街最漂亮的女人。

半街香在烟柳街名气很大,她最早的名字叫张二妹,土得和她出生的地方红柳镇一样。张二妹本来在红柳镇的家里帮母亲带弟弟妹妹,弟弟妹妹和张二妹不是同一个父亲。张二妹的爹在她六岁的时候被抓了兵差,爹是独子,本来可以不去当兵,可是镇长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去做炮灰,给张二妹的爹设了个套,张二妹的爹就被拉去当了兵。那会儿日本人闹得凶,到处在打仗,到处在抓差。可张二妹的爹还没来得及上前线,在送往军营的路上就死了。他可真是个倒霉蛋。这个老实人从来没离开过红柳镇,去军营的路上风餐露宿,他又受了许多惊吓,开始不停地拉肚子。起先大家都没有在意,当然也没人会去在意一个刚抓来的新兵拉肚子,可是拉肚子也能死人,这倒是让人出乎意料。张二妹的爹跟着部队还没走到目的地,就拉死在了半路上。张二妹的爹没上战场,自然没被当成烈士,镇长派人送来了死亡通知书和两块大洋的抚恤金。

张二妹的娘就像张二妹一样好看,话说反了,是张二妹就像她娘一样好看。总之,张二妹和她娘是红柳镇最好看的两个女人。可是她们的命一样苦,张二妹没了爹,张二妹的娘没了丈夫。从张二妹的爹出门当兵,她家就不断地来人,来各种式样的男人,镇长也来过好几次。张二妹的娘不管谁来都不说话,手里一直握着把刀,不是切萝卜,就是剁灰菜,出来进去都拎着刀。那一日镇长又来了,陪着镇长的村长叔,看着张二妹的娘手里明晃晃的刀子在眼前闪,他说,二妹娘,你把活儿先放放,镇长来看你呢。说着伸出手去拿她手里的刀。张二妹的娘身子一闪,退到了墙角,刀刃架到了脖子上,两只杏眼含着两汪水盯着村长叔。村长叔后来给人说,脖子上架着一把刀,眼睛里藏着两把刀,生生吓跑了镇长这个狗熊。从那以后,来她家的男人就少多了,只一人一直来,叫张恩,和张二妹的爹是远房亲戚。

张恩每次来不和张二妹的娘说话,只和二妹说话。二妹喜欢这个表叔,他长得不像村里的其他叔那样黑黢黢的,而是白白净净,总是穿一件雪白的褂子,冲二妹笑的时候露出两排好看的白牙,一点儿黄渍都没有,爹的牙都没这么白。表叔一来,家里的水缸满了,柴垛高了,地里的庄稼收好码齐了,厨房里还多了几只野鸡……表叔来的日子,二妹就能吃到香喷喷的野味,还有表叔像变戏法一样从褂子里掏出来的花花绿绿的糖果和头绳,二妹觉得表叔就是戏里唱的神仙,什么都能变。可是什么都能变的神仙表叔好久没来她家了。娘已经自己去打了几回水,还摔了一大跤,裹了一身泥回来。柴早就没了,二妹和娘去附近的山上拾了几天柴,勉强够烧饭。娘也好多天没给二妹做点肉吃了,二妹知道就算她和娘闹也没用,神仙表叔不来,就不会有肉吃。二妹天天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画画,画好一只小鸡,就朝大路上望一会儿。每天二妹都能画一群小鸡,小鸡越来越好看了。后来,二妹就专注地画画,她在生神仙表叔的气,他说过会一直来看她的,神仙也骗人!每天晚上吃完饭,二妹躺在炕上数数,娘坐在炕沿做鞋子。今天的娘做的鞋有小船那么大,二妹记得爹就穿这样大的鞋子,可是娘说了爹再也回不来了,爹现在就躺在她家地里的土堆里。二妹想问娘的鞋做给谁,可是她的两只毛眼睛又重又涩。不知睡了多久,二妹好像听到了神仙表叔的声音。

你天天把这个抹上,上海女人都抹,香得很。

一股奇特的香味冲进了二妹的鼻孔。花香?像又不像。肉香?没那么油腻。以前二妹闻过小婶的香胰子,这个香味比香胰子的香要浓得多,被香味包裹的二妹像个蚕宝宝似的满足地蠕动着。娘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二妹又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二妹闻到了家里有和梦里一样的味道。二妹喊娘,娘不在屋里。二妹蹙着鼻子使劲闻,那味道是从娘的小箱子里散发出来的。二妹打开了小箱子,开盖的瞬间那香气冲得她脑仁子冒星星。二妹到今天都记得那个铁盒盒,铁盒上的女人真好看,头发不像她们直溜溜的,她的头发是卷的,脸蛋粉红粉红的,像仙桃,笑得勾人的魂。盖盖上写着两个字,二妹认得一个“上”字,另一个不认得。二妹想起来昨晚梦里听到的“上海”两个字,她猜另一个字是“海”。二妹揭开盖盖,里面是一盒雪白雪白的凝脂一样的东西,像娘炼好的猪油,可猪油没这么香也没这么黏软。二妹用指头蘸了一点点,她用舌头舔了舔,啥味都没有,就是个香。二妹想是不是蘸得少了,她正想多挖一些,娘进来夺下了盒盒,二妹的后脖子挨了娘一巴掌。

娘擦干二妹的眼泪,从铁盒盒里蘸一点白油出来,均匀地抹在二妹的脸上。二妹的脸润得像水,香得她忘了娘的一巴掌。娘的脸也润得像水,比她的脸还香。二妹的家也香得不像话,娘又做了二妹最爱吃的炒山鸡。和二妹还有娘一起吃饭的还有神仙表叔,二妹攒了好多话给神仙表叔,可是她又不想说了,她想让娘和神仙表叔说说话,二妹喜欢听他们说话,娘笑起来真好看。

神仙表叔果然去了上海,他吃饭的时候和娘说了很多话。二妹细细地听着。今天,神仙表叔大部分时候在和娘说话,说到关键处,他会看看默默吃饭的二妹,二妹嘴里啃着鸡肉,冲表叔使劲点点头,那意思是让表叔继续说,她听着呢。表叔给娘和二妹讲了上海的大、上海的美,上海有她们从没见过也没法想象的电车,有很多小弄堂也有很多高楼大厦,上海女人喜欢穿旗袍抹香粉涂口红烫头发,说的上海话绵软得让人发酥……这顿饭在表叔从口袋里掏了两颗雪白的奶糖给二妹结束。二妹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她就是揣着这两张奶香的糖纸走进了大上海。

村里传开了表叔和娘要成亲的事。

表叔是头婚。娘是带着二妹这个拖油瓶的二婚头。村里人很奇怪,要是表叔和娘颠倒一下,他们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怪话。村长叔又来了。他蹲在院子抽了几杆烟,二妹给村长叔看她的糖纸,村长叔眯着他的缝缝眼,念着“上海,奶糖”,他问二妹,好吃不?二妹冲村长叔做鬼脸,说,叔,你看清了,这是大上海的奶糖,咋能不好吃嘛。叔,你去过上海吗?村长叔在鞋底子上敲了敲烟杆,摸着二妹的头说,叔没那福气,到了上海别忘了叔。娘跟在村长叔屁股后面,把他送出了门,他俩又在门口嘀嘀咕咕了一会儿。

晚上躺在炕上,二妹问娘什么时候和表叔一起去上海。娘笑她想得美,表叔去上海是办事,她们怎么能随便跟了去。二妹自顾自整理她的糖纸,她不想和娘说话了,娘总是和自己对着干,村长叔都说她有福气呢。娘继续做她的鞋子,二妹已经知道鞋子是做给表叔的。表叔试过做好的那一只,很合脚。表叔对娘说,做好了成亲的时候穿。这几天,表叔给娘又扯来了新布料,大红的缎面,滑溜溜的,娘答应给二妹也做一件新衣服。娘要嫁给神仙表叔,二妹从心里开心,可是伙伴们的态度让二妹的开心打了折扣。他们现在都不理她了,二妹的奶糖纸他们不稀罕看,她那些漂亮的头绳她们也嗤之以鼻,他们像那些大人一样,好像二妹和娘做了恶事,见了她们躲得远远的。娘其实以前也不怎么和他们来往,她们都有些憎恶娘的好看。二妹给娘说了伙伴们都不理她,娘拍着二妹的小肚肚说,不怕,娘给你生个小妹妹陪你玩。二妹抱着糖纸睡着了,梦里都是奶糖的味道。她一会儿梦见娘给她生了个小妹妹,一会儿梦见从娘肚子里跳出来的是一只小白兔。

第二年春天,桃花红杏花白的时节,娘一下子生了两个小宝宝,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娘管弟弟叫大宝,妹妹叫小妹。二妹对娘嘟着嘴说,娘,娘,我应该叫大妹不是二妹。表叔摸着她的头说,你不是大妹也不是二妹,你现在是大姐了,以后要好好照顾弟弟妹妹。表叔比以前更忙了,他总是到外地去,一去就是好多天,不过娘和二妹要带大宝、小妹,天天忙得昏天黑地的,日子并不觉得难过。

这天夜里,弟弟妹妹已经睡熟,二妹在玩她的糖纸,娘在补衣服,娘的手从来没闲过。大门传来当当当几声响,二妹从炕上跳起来,说,娘,你听,表叔回来了。娘连连摆手让她小点声,别吵醒了弟弟妹妹。娘和二妹竖着耳朵仔细听门外的动静,又传来当当当三声。娘赶忙下了炕,想了想,拎着擀面杖去开门。娘在门口轻轻问,谁?开门,是我。果然是表叔。娘开了大门,表叔一头冲了进来,冲娘低声吼,把门关上!娘吓得赶紧关了门。回了头才看清表叔的身上背着个人。

进了屋,二妹和娘看清楚了表叔背上背着一个年轻人。表叔把年轻人放在炕上,他脸色煞白。流血了!二妹发出一声叫喊。表叔一把捂住她的嘴,不敢喊,可不敢喊……表叔把二妹捂得差点上不来气,娘一巴掌打开了表叔的手,二妹吓得躲到了炕角。

咋回事?娘问表叔。

学生娃,不知怎么挨了枪,倒在草窝子里,不背回来就没命了。

你咋知道就是个学生娃?

你看他穿的制服,胸前挂着学校的牌牌嘛。

我又没念过书,也不识字。娘的语气有些冲。

好了好了,不管这些,先救人吧。表叔讨好地笑着。

咋救?我去喊大夫吧。

不能喊大夫,是枪伤。你去找剪刀、夹子、布,再拿一瓶酒来。

你要给他取子弹啊,你会不会啊,你可别胡来啊……娘一边说一边快快地找来了表叔要的东西。表叔去厨房找来一些药材,二妹想自己天天和娘在厨房怎么就没发现表叔藏的药。表叔边和药边嘟囔,算你小子命大,还有止血和消炎的药……和好了药,表叔把剪刀和夹子用酒擦了又擦,还在煤油灯上烤了又烤,二妹在娘生弟弟妹妹的时候见过接生婆烤剪刀,接生婆说要剪啥带子,二妹想弟弟妹妹一定就得那根带子系着才能好好地待在娘的肚子里。表叔给年轻人的脸上拍了凉水,年轻人总算睁开了眼睛,表叔用手指按着他的嘴说,你听我说,你受了枪伤,得把子弹取出来,要不腿就废了。没有麻药,你得忍着疼,懂吗?年轻人看着表叔,又看了看娘,点点头。二妹在炕角分明看见表叔的手指在年轻人的嘴唇上按了两下,她隐隐觉得表叔和年轻人是认识的。表叔擦伤口、剪开伤口、取子弹的动作娴熟得像娘纳鞋底,二妹看着表叔,心里对神仙表叔更加敬佩。表叔处理好伤口,娘也出了一身汗,问表叔,你咋比大夫还熟练呢?

我哪能和人家大夫比,还不是被逼的。

嫂子,我想喝点水。年轻人成功地化解了娘对表叔的盘问。二妹看见表叔冲年轻人眨眨眼睛,这让二妹更加确信他俩是认识的,可他们为什么装成不认识呢?她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表叔和年轻人怎么也没想到蹲在炕角的小不点二妹竟然猜到了他们的关系,而且那么点的年纪竟有如此的忍耐力不捅破而静观其变,这恐怕就是二妹后来成大气候的先兆。

年轻人开始了在二妹家养伤的时光。表叔让二妹喊他文哥哥,因为年轻人名叫张子文。表叔对外人说张子文是他在上海一起干活的工友,在路上受了风寒,休养好了才能一起回上海。文哥哥和二妹一起帮娘照顾弟弟妹妹,文哥哥不能动,就趴在炕上逗大宝和小妹,每天给他们讲故事。大宝和小妹听不听得懂二妹不晓得,反正二妹听得额头亮晶晶,连饭都可以不吃。文哥哥问二妹,上学了没有?会不会写字?二妹摇摇头。二妹其实是很想上学的,可是村里的教书先生闹日本的时候病死了,也没有人再接替他的活。村里的孩子上学得跑很远很远,二妹是个女娃,娘不放心她跑远路,说女娃会数数就行,所以她每天教二妹数数。二妹对文哥哥说,娘天天教我数数,可是文哥哥,我数得可能太多了,现在一数数我就瞌睡。文哥哥听了笑得上不来气,他让表叔给二妹找来了纸和笔,开始每天教二妹写字。文哥哥给二妹教“上、下、大、小”,二妹写好了“上”,问文哥哥,这个“上”是上海的“上”吗?是啊,也是上学的“上”。那上海的“海”怎么写的呢?文哥哥给二妹写了“海”字,果然和娘的香盒盒上的字是一样的,二妹确定了娘的香盒盒上的字是“上海”。文哥哥的伤好得很慢,一直不见结疤,表叔每次打开看,伤口都是红肿的,后来竟有些溃脓了。表叔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那天夜里,二妹听见表叔对娘说,不能再拖了,得把子文带去大医院治腿,要不真废了。娘说,去就去吧,村里没药,他这伤也重。我想带二妹一起走。为啥要带二妹?她那么小,路上帮不上你们还添乱。子文受的是枪伤,我自己带着他,路上遇到盘查的,两个大男人,一个还有伤,容易起疑心,把二妹带上就说是兄妹俩,那些人不起疑。娘没有接茬。二妹从被窝里钻出来,钻到娘的怀里,冲娘哼哼让表叔带她去上海。娘摸着二妹的头说,野丫头,去那么远不想娘吗?二妹抱着娘的头说,当然想啊,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还要帮娘带大宝和小妹呢……表叔、娘,还有二妹,他们可能都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们三人最后一次相聚。

第二天,表叔、文哥哥带着二妹离开了村子,娘把那盒放在小箱子里的“上海”带给了二妹。二妹本来不想拿,可她想自己要去的是上海,一定要给脸上捈“上海”才行,等她回来的时候给娘多带几盒就好了。文哥哥腿不能走,一路上表叔不是背着就是找个车子拉着他,二妹跟着他俩,可没少让自己两条小腿跑路。尽管表叔尽量避开有盘查的路,可是这一路还是遇到了好多次盘查。经过几次折腾后,二妹对表叔和文哥哥说,这些个盘查的,吼得凶的翻来翻去的都没事,就是吓唬个人,那站在旁边不吭声、使劲盯着你的才可怕。表叔听了二妹的话,和文哥哥对视了一眼。二妹看着他俩又说,文哥哥你不是表叔捡回来的,你俩本来就认识,你们哄得了娘可哄不了我。表叔从怀里掏出一颗糖,递给二妹,摸着二妹的小脑袋说,给叔讲讲,你咋看出来的?二妹舍不得吃糖,握在手里看着就满足,她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给他俩分析。文哥哥听到最后,说了一句,是这块料。二妹问他,啥料?好吃吗?

二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看到上海这座城市第一眼时的心情,新奇又熟悉。新奇于二妹而言是正常的,可是熟悉就不知从何而来。文哥哥说,二妹生来就属于这里。大街上的人和物,和表叔在家给她和娘讲得一样。二妹最喜欢从她身边、从她眼前飘过的穿各种式样旗袍的女人,她把这些旗袍一一在脑海里穿在了娘身上,她觉得娘才是大上海最漂亮的女人。二妹对表叔郑重其事地说,回家的时候要给娘带一件旗袍。

表叔住的地方不大,在一家小店的阁楼上。小店很小,只摆了两个柜台,可是货物很丰富,家里用的各式各样的物品堆得满满当当。表叔是店里的掌柜,文哥哥是这里的伙计,不过他不住在这里,他住在自己的家里。到了这时候,表叔和文哥哥是什么样的关系,二妹都不惊讶了,在她的潜意识里事情本就如此。二妹和表叔住在阁楼上,阁楼里有个上下铺,二妹灵巧,一骨碌就爬到了上铺。表叔给文哥哥请来了大夫,大夫背着药箱,穿着新崭崭的西装,皮鞋也擦得锃亮锃亮的,二妹在鞋面上看见了自己的脸。西装、皮鞋、旗袍、弄堂……像这样的新事物还有很多很多,文哥哥一路上都讲给二妹听。二妹的记性真的很好,只一遍她就能刻在脑子里。大夫给文哥哥做治疗的时候,表叔让二妹在前面看店,有人来就喊他。他还给二妹派了一个活,让二妹把店里所有物品的摆放位置都记住,还要记清楚所有物品的数目。二妹不晓得表叔为啥让她这么做,但她乐意做这件事,这些花花绿绿的物件让她开心。有些东西二妹不认识,她就记住它们的样子,数清楚它们的个数,二妹照表叔说的把这些东西的摆放位置和数目都一一记住。在这个过程中,来了几个顾客,二妹喊表叔来卖东西,顺便问了表叔她不知道的物件,二妹还发现了表叔带给娘的“上海”,足足有五盒呢。五个盒盒上的女人长得很像,又好像哪里有点不一样。二妹把五个盒盒一字排开,认真地研究起她们的区别来。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大夫治疗后,文哥哥的腿上缠上了雪白的厚厚的纱布,他就住在了表叔的床上,表叔打了地铺。二妹很快就记住了店里的东西,即使表叔不在的时候,她也可以卖卖东西。有的人看她是个小不点,想捉弄一下她,故意拿一堆零钱出来让她看着办。二妹并不怯场,她好像与生俱来有在城市生活的本事,她把娘教给她的有关数字的知识用得很流畅,来买东西的老阿婆夸她是个机灵的小管家。二妹听了有点得意。过了一段时间,文哥哥的腿伤好了起来,能拄着拐下来走路了。二妹天天在店铺里,从不走远,没事的时候,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店门口看大街,这条街二妹怎么也看不够。杂货铺的斜对面,有家店铺,隔着窗子,二妹能看见立着几个穿旗袍的女人,这几个女人天天站在那里,二妹不晓得她们是怎么休息和吃饭的。店里进进出出很多漂亮的女人,她们通常手臂上挂着小包包,穿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进入店铺,有时候,她们的身边会跟着穿着西服的男人,男人的年纪好像都要比她们大一些,那大肚子、秃脑门就是证明。后来,表叔告诉她,那是家旗袍店,那几个人是模特,是假人。二妹问表叔,就是专门做旗袍的店吗?是啊,边做边卖。

文哥哥下来活动的时候,二妹对文哥哥说,想去对面的旗袍店看看。文哥哥叮嘱了她一番,二妹摇着两个小辫子跑了。旗袍店里有顾客正在量衣服,量衣服的是个老头儿,脖子上挂着一条长长的软尺,戴着一副蓝色的袖套,眼镜不好好地架在鼻梁上,就那么耷拉在鼻尖尖上,量尺的时候眼珠子朝下,往纸上写的时候眼珠子又朝上翻。老头儿量得很仔细,量衣服的女人对陪她来的女人说,做旗袍我只认陈师傅,他做的旗袍穿在身上又好看又贴心。贴心,你懂不啦?就是穿在身上可是心里暖,懂不啦?懂,懂,懂,陈师傅在全上海都出名的……二妹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下午,直到表叔回来喊她吃饭,她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

晚上躺下的时候,二妹脑子里全是量旗袍的画面。二妹想温习一下文哥哥教给她的字,可是那些字不自主地变成了花枝招展的旗袍。二妹的手伸出被窝,她闭着眼睛模仿小老头儿量衣服。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手臂又沉又酸。文哥哥笑她着了魔。二妹真是着了魔,自从文哥哥能下楼来,一转身她就去了旗袍店,时间久了,来旗袍店的常客都认识了二妹。二妹长得乖巧,虽然脸上还有着乡村的气息,可是她精致的五官谁也比不了。那一日,老头儿量了半天衣服,量累了,在那里喝茶。老头儿用的茶杯很特别,壶身很小,壶嘴细长,每次老头儿坐在那里端着茶壶喝茶,二妹都觉得他不是喝,是吸茶或是抿茶。二妹看着那小小的壶身,替老头儿着急,做了一上午的活儿,喝口水都那么费劲,那点点茶水怕是连喉咙都润不透吧。二妹蹙着眉头看着老头儿,老头儿抿着壶嘴冲二妹招招手,二妹以为自己眼花,老头儿又招了招手,这下子二妹确信他是在冲自己招手。

进门的时候,二妹有点忐忑,可是一踏进门闻到屋子里布料特有的香味,熨烫的微微的煳味,二妹的心一下子野了起来。她一点儿也不对老头儿犯怯,她看着地上花花绿绿的碎布头,眼睛亮得开出了电花儿。老头儿喊她过去,问她,你这个小囡囡天天趴在那里看什么呢?

看你做旗袍啊。

做旗袍有什么好看的?旗袍要穿起来才好看。

可是量衣服的时候老爷爷你比现在好看啊。

你这个小囡囡嘴还真是甜啊。

你是对面杂货铺阿文家里的吗?

我不是文哥哥家里的,我是我表叔家里的。

哦,你是阿恩家里的囡囡啊。

想学做旗袍吗?

我可以学吗?你愿意教我吗?

二妹小小的身子因为激动有点颤抖,声音也更加尖利。老头儿摸摸她的小脑袋,递给她一把剪刀、几张纸,还有一本图画书,书里画的都是旗袍。老头儿说,你先给我照着书上画的剪一件旗袍出来。哈哈哈,二妹在心里笑出了声,老头儿可不知道二妹每天回去,都要用一个小剪刀凭着回忆剪出老头儿做出的旗袍。文哥哥看了她剪出的纸样,又说了那句:是这块料。二妹这回知道文哥哥的意思是夸她能做好这件事。二妹的小手在画册上翻来翻去,她不是不会剪,她是不想错过看画册的机会,她要好好地认认真真地看,像记杂货铺里的货物一样把这些图案刻在脑子里。二妹趴在大大的案头,一页一页地慢慢地翻着画册,老头儿抿着壶嘴本想催一下二妹,可他被二妹的专注打动了,她此时的样子,让老头儿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老头儿姓陈,刚来上海的时候,和二妹一般年纪。

随着父母从偏僻的大西北来到大上海讨生活,是因为父亲搭错了车。他们要去的是北平,可是父亲却错上了去上海的车,他们也没有能力再买一张去北平的票。父亲带他们去北平是投亲,到了上海就成了盲流。他们一家带着几个包袱,辗转在上海的弄堂里,这些幽深的弄堂,模样都差不多,出来进去的人也好像一个样。女的穿旗袍,男的穿西服。人人都急匆匆的,从来不正眼看一下经过的人。父亲在弄堂里大着胆子走进了一家院子,院子里坐着一个老阿婆,她笑眯眯地看着父亲问,侬找谁啊?父亲没有听懂老阿婆的问话,他就像自言自语一样,给老阿婆讲他们的窘境。老阿婆听得头点得很勤,一直说一句,是这样啊,是这样啊……父亲终于停止了他的自言自语,老阿婆的头也点得有点累了。

父亲、母亲和他,眼巴巴地望着老阿婆。老阿婆摇着蒲扇,说,你等我儿子回来啊,他是拉洋车的,看看他能不能帮你。父亲赶紧说,谢谢,谢谢,我可以拉车的,我有的是力气。老阿婆笑了,我儿子只是个拉车的,他不是车行老板,只能等他回来问问看。你们吃东西了吗?吃了,吃了,带着干粮呢。大娘,能给口热水喝吗?有,有。他和父母就在老阿婆家里喝着热茶等阿婆的儿子回来。他官名一个“志”,陈志。父母喊他“志儿”。老阿婆的儿子回来了,他好像对母亲随便留人不高兴,蹙着眉头,洗脸毛巾在水盆里甩来甩去,气呼呼的样子。父亲赶紧从身上摸出香烟,给他点上,他的态度才好了点儿。在他的引荐下,父亲当起了洋车夫,这个活很辛苦,赚来的钱还不够养活一家人。老阿婆把以前她家里搭出来的一间小小的用来放杂物的房间腾给他们住,她儿子背着老阿婆和父亲讲要收房钱,父亲满口答应。就这样,他们在上海安了家。

父亲身体不好,拉洋车是苦差事,没过多久父亲就累病了,母亲只能靠老阿婆帮她揽些洗衣服的活计勉强维持生活。父亲的病没有钱好好医治,很快去世了。母亲抱着他哭了几天,有一天他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母亲也不见了。老阿婆拉着他的手说,苦命的儿啊。后来,老阿婆托邻居把他带到了一家成衣店做学徒,包吃包住。陈老头儿想起当学徒的日子,手里的茶壶簌簌抖动,他摸了摸手背上的疤,到今天他都记得自己不小心烫坏了一块布料,师傅随手拿起烙铁贴在了他手背上的情景……

老爷爷,你怎么哭了?二妹把剪好的旗袍拿给老头儿看,却发现他流泪了。二妹的喊声惊醒了陈老头儿,他摸着茶壶说,爷爷被水呛得流泪了。二妹手上的旗袍纸样令陈老头儿欣喜,他说,你这个囡囡手这么巧的啊。二妹的脸红了,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陈老头儿说,爷爷,你真的愿意教我做旗袍吗?陈老头儿说,当学徒可是很苦的啊,做不好还要挨打的,你这个囡囡能受得了吗?二妹扑哧笑了,说,你这个老爷爷吓唬人,吃苦我不怕,老爷爷你怎么可能打人呢?你是最好最好的老爷爷啦。陈老头儿被二妹的乖巧惹笑了,摸摸二妹的小脑袋说,你不回去问问你表叔吗?二妹听了,扭身往外跑,到了门口又急刹车,差点撞在了门玻璃上,转身对着陈老头儿鞠了一躬说,爷爷,我现在就去问我表叔,他肯定会同意的。

回到杂货铺,店里只有文哥哥,二妹激动地一个劲儿摇晃文哥哥说不出来话,文哥哥笑她,二妹,你捡到金元宝了?文哥哥,老爷爷要教我做旗袍了!二妹,你那么喜欢旗袍吗?身后传来表叔的声音。二妹扑到表叔怀里,说,表叔,老爷爷让我问问你我可以去学吗?当然可以啊,二妹你要跟着陈师傅好好学啊,他可是这一片老有名气的旗袍师傅。说完,表叔冲文哥哥扬扬头,示意他到阁楼去。二妹,你帮着看看店,有人来了你就喊我们,我和文哥哥说个话。自从二妹来了上海,这样的事常有,今天的她这么开心,干什么不行呢。

阁楼里,张恩拿出了一个小纸条,阿文看了,点火烧掉了。

张恩对阿文说,现在风声越来越紧了,消息不好送出去。

那怎么办呢?阿文挠挠头。

二妹去旗袍店倒是个机会,可以通过定做的旗袍送出去。张恩沉思了一下,又说,要抓紧培训二妹了。

第二日一大早,二妹高高兴兴地去了旗袍店。陈老头儿让二妹看他怎么折布料、熨衣服、量尺寸……要学的可真多啊,二妹喜欢新布料的味道,喜欢熨斗发出的热乎乎的嗞啦嗞啦的声音。二妹心很灵,学什么像什么,二妹来了店里后,陈老头儿轻松了不少,还能吃到热乎乎的饭菜,虽然做得没那么精细,总是能按时吃到饭了。陈老头儿早年因为穷娶不上媳妇,后来做旗袍出了名,也有人给他介绍女人,可她们都只把他当做赚钱的机器,并不是真的看上他这个人,渐渐地,他也厌倦了这件事情,就成了今天的孤老头子。二妹每日白天去旗袍店学手艺,晚上回来,表叔或是文哥哥还要给她教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怎么和陌生人一对一答,怎么观察周围的环境,怎么把东西交给要交的人又不被其他人发现……文哥哥说,这叫秘密工作,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让其他人晓得了,他和表叔就要被枪毙。二妹并不懂什么叫秘密工作,可她知道她不能让表叔和文哥哥死了,他们死了,在上海她就没有亲人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二妹抽开了身条,长成了大姑娘,烟柳街老陈旗袍店的二妹远近闻名,一来因为她的美,二来是她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做旗袍的手艺。旗袍店里来的上层社会名流越来越多,这些阔太太们,身材能一直保持住的没有几个,大部分都是一嘟噜一嘟噜的赘肉,那些身材好的也大都是些姨太太或者小情人。她们穿上二妹做的旗袍,自然地就提起来了一缕气质,有了和别家不同的说不出的韵味。最主要的是,二妹做好的旗袍散发着一股奇特的香气,不是捈脂抹粉的香味,没那么浓烈,也不是香水的味道,没那么刺激,是一种淡淡的幽幽的香气,若有若无。她们问二妹是什么香味这么奇特,二妹抿嘴笑笑,说,我就是捈普通的雪花膏啊,没什么特别的。她们不信,可又确实问不出什么来,后来也就没人关心了。但是她们给二妹起了个雅号“半街香”,叫的人多了,“二妹”这个名字除了自己家里人叫,别人都不再记得。

陈老头儿在半年前突然发病离世,他无儿无女,也没有其他亲人,店子自然就留给二妹打理。晚上歇店了,二妹也不用再回对面的杂货铺,就在店里睡了。杂货铺现在也只有文哥哥在,表叔回老家多日了,一直没有音信。这些年,二妹对表叔和文哥哥做的秘密工作心里有了数,他们不多讲,她一个字也不会多问,她知道他们管这个叫纪律。二妹到了旗袍店后,在表叔的指导下,她发明了一种盘扣。这个盘扣和普通的盘扣不同,它是空心的,可以塞小纸条。这种盘扣,她只上给那些特别来定做旗袍的人。二妹的名气越来越大,来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多。旗袍店几乎没有人来盘查、问话,可是表叔的杂货铺却动不动就有人去查,查违禁品。来旗袍店的这些贵妇人们,不仅喜欢二妹的手艺,也喜欢二妹的脾性,都争着认二妹做干妹妹、干女儿。其实,二妹知道,她们是怕自己的男人惦记二妹,索性收成了自己的干亲,这样那些男人们动歪心思的时候也会思量思量。像二妹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能在大上海立足,不受人骚扰是不可能的,可是二妹自踏入这片霓虹照耀的土地起,就和这块地方莫名地融为一体,她似乎生来就是这里的人。她会察言观色,爱琢磨人与人之间复杂微妙的人情往来,她像一条鱼游走在这些人中间,她懂得借力打力,她不仅保护着自己,也保护着对面杂货铺里的表叔和文哥哥。

二妹想娘了。她很多次都想跟着表叔回去看看娘,可是店里太忙了,师傅一个人根本应付不过来,等到她晃过来神,回家的路却一日比一日艰难。兵荒马乱的年代,出远门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家里的母亲和弟弟妹妹,表叔带来的消息总是让人乐观的。二妹只有把对他们的思念全部融入旗袍里,她每年给母亲做一件旗袍,她想要表叔给娘带回去,可表叔说,就是带回去了你娘在村里也穿不得,不如放在这里你好好保管着,等我带他们来上海再穿。而今,二妹正为母亲做着一件新的旗袍,床头的柜子里有一个花包袱,里面全是她这些年给母亲做的旗袍。

二妹还学会了一件事,就是等待。二妹的心里有一个人,这个人是陪着一个军官太太来的副官,来过店子很多趟,但他们之间没怎么说过话,二妹觉得他们不用说话,只用眼神交流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他最后一次来,是在几个月前的一天夜里,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是来和二妹告别的。他所在的部队马上要开拔上前线打仗,他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他和二妹静静地拥抱了十分钟,临别时,他给二妹留下了一枚祖传的戒指,说仗一打完他就回来娶她。他叫东方铭。

阿文待在杂货铺里望着对面的旗袍店出神。

张恩这次出去了很久都没有音信,阿文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了意外,他不能也不敢对二妹说出自己的担心。阿文远远地看着二妹美丽的身影,心跳一点点加快,这个从山里来的土妞不经意间就出落成了整条街都闻名的美人。“半街香”,闭着眼睛就能感受到那种温柔。阿文喜欢上了这个一直绕着他转、喊他文哥哥的小妹妹。可是他是自己的脑袋都拎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人,哪能再去连累别人。这几天二妹有心事,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发呆。以前的二妹无论忙闲手里总是要做点活计,尤其是那种空心的盘扣,做一个很费时费力。

这时候阿文看见一个穿军装的士兵进了旗袍店,想必又是替哪个太太来取旗袍的。过了一会儿,士兵出来了,手里是空的,阿文远远地看见二妹趴在做衣服的台面上,身子一耸一耸的。阿文赶紧锁了杂货铺,冲过马路,进了旗袍店。二妹见他进来,吓了一跳,满脸泪水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阿文问二妹。二妹想了想,擦掉脸上的泪水说,没事,想娘了。二妹的话糊弄不了阿文,可是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二妹这么伤心,要是张恩出了事,她会告诉他的,不需要隐瞒他啊。二妹不愿意说,阿文也不再勉强,轻轻拍拍二妹的肩膀说,下次回家一定带你回去。二妹点点头,问他,表叔还没有回来吗?阿文摇摇头说,按计划早该回来了。阿文的脸上渐渐蒙上了一层阴云。

阿文离开后,二妹看着手里的盘扣,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这个盘扣是东方铭走的时候她送给他的,东方铭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盘扣,他不知道盘扣是空心的,二妹在空心里塞了她的一缕头发。打仗的时候东方铭为了救战友牺牲了,临终时托战友一定把盘扣带给二妹。二妹摸着盘扣,上面好像还有东方铭的体温。二妹找出东方铭留给她的戒指,戴在了手上,原本她想等着他回来亲手给自己戴上,现在没有可能了。二妹把盘扣放在了戒指盒里,压在了枕下,以后的日子他们都会在一起,再不分离。

阿文收到了其他同志带来的噩耗,张恩被叛徒出卖,在追捕的过程中,与敌人同归于尽了。敌人为了泄愤,把他家里的妻子和双胞胎儿女统统杀害了。村民们没有说出二妹的存在。阿文恐怕想都想不到,二妹在一天之内失去了所有最亲的人。阿文不知道该怎么对二妹说家里发生的一切,这个消息,他能瞒多久呢?

烟柳街今天可真热闹,来了多少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没人数得清。今天,这条街上将有件大事发生——“半街香旗袍店”开业。

“半街香旗袍店”的店面豪华得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几乎占据了半条烟柳街,它的老板正是人送雅号“半街香”的二妹。在店里跑来跑去张罗事宜的不是别人,是现在的张总,当年的文哥哥。典礼开始了,二妹站在话筒前,优雅高贵,语调还是那样温温的,听得人耳朵痒痒的,但是她的眼神是那样坚定,发出利刃般的光泽,她眼神触及的地方,人会自然地低头垂手,大声呼气的都没几个。

阿文看着台上的二妹,这个小姑娘体内究竟蕴藏着多少能量,到现在他也捉摸不透。自从他告诉二妹家中发生的惨事后,二妹就像变了一个人。她像一条鱼游走于那些来店里的达官贵人之间,她利用这些人打探情报,搜集紧缺物资,她要阿文关了杂货铺,帮她打理旗袍店,旗袍店在他们的努力下成了一个稳定可靠的交通站。可阿文知道,二妹和他不一样,她并不懂得什么叫信仰,什么是为人民服务,她做这一切都是在为亲人复仇,阿文理解二妹心里的恨。可是这样的二妹没有快乐,一个人心里只有恨是不会有真正的快乐的。

忙碌了一天,店里终于冷清了下来,就像这时屋外的天色,泛着灰又带着一些冰凉。二妹看着店里一排排的模特,想起当年在橱窗看见的那几个模特,这些年自己活得和这些模特差不多,没有感情没有温度没有牵挂没有念想。生命里最重要的几个人,东方铭、表叔、母亲和弟弟妹妹,都被那些刽子手夺走了生命,留下她在这个乱世如浮萍飘零。如果当年自己不闹着跟表叔来上海,她不会遇见东方铭,她现在还会陪在母亲和弟弟妹妹身边,无论生死。可老天爷会赏给你苹果、海棠果吃吃,就是不会给你一个叫“如果”的果子吃的。

既然没有“如果”,那就认命吧。二妹把自己改造成了真正的“半街香”,她要实实在在地为那些离开的亲人做一点事。生逢乱世,老百姓终日里惶惶不安,过得如丧家之犬,她相信文哥哥描绘的那个穷人当家做主、人人平等的太平盛世,她愿意为这个美好的未来世界去努力,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

这些话她从没有和文哥哥说过。文哥哥喜欢她,她早就知道。可是她现在是在刀尖上舞蹈,稍有不慎就会跌入刀丛,血溅四方。她希望文哥哥能和她一样,即使失去了亲人,也一直坚强地活在这个世上。她相信那些在深夜咽下的委屈和泪水,终有一天得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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