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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段晓华:母亲的儿子

昆明的冬天是彩色的,比春天似乎更有诗意。远处,几只松鼠正在树枝间攀缘跳跃。那天早晨,忽然下了一点雨。

昨晚不知何故,辗转难眠,一早起床,他心中仍惴惴不宁,坐立难安。想到千里之外的故乡,已是岁末,故乡是否飘起了雪花?

母亲,可好?

国难当头,亲人离散。桌上有母亲和他们的合影,那是她离开清华前的留影。“我回家去,守住那一点家业,你们如果在外面站不住了,回去,还有碗饭吃。”分别前,母亲对他说。

那年,她已七十多岁,刚刚享受几年难得的安闲时光。母亲和他们住在清华校园,他每日教课、著书,忙于行政事务,母亲含饴弄孙。

在北平时,有一次他带母亲游长城。母亲一双小脚,竟也不落人后。他问,娘,累吗?母亲说,不累。望着天地辽阔,四野空旷,母亲忽然放声唱起歌来,那样子活像一个孩子。

这表情在三十年前,他也曾见到过。那时,他在省城的一所中学读书,放假回家路过县城,得知母亲竟也在县城,便去看她。

那年县里刚刚开办新式女学,需要一位有名望的妇女来做学监,于是,有人想到了本县那位已故进士的夫人。

那是母亲第一次到社会上做事。她穿着新式的衣服,看上去容光焕发。母亲神秘地拿出一个小纸盒来,像孩子般兴奋地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摞名片。她取出一张,上面是三个陌生又新鲜的汉字。

“吴——清——芝——”

她一字一顿地大声念着。

那年,49岁的母亲为自己起了一个名字。从此,她不再是冯吴氏。她踩着三寸金莲,引他看那新式女学堂,神采奕奕。

他最喜欢看母亲笑,母亲一笑,山上的花便全开了。

母亲回老家两年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兵荒马乱之际,教育部决定将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合并成立联合大学,往南方转移。他想,偏安乡里,或许能让母亲在乱世中求一份清净。

妻在外面叫他。一封电报,从故乡发来。他心里一阵紧。

“母病速归。”

他愣了一下。猛然想到,昨晚辗转难眠,原是母亲在唤他。

记得那年夏天,天气炎热,蝉声聒噪。他和弟弟、妹妹正在厨房看母亲做解暑的绿豆甜面片,忽听对面卧室扑通一声,他们赶紧跑过去,只见父亲急促地喘息着,已不能言语。

正值盛年的父亲署理崇阳县不足两年,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突然离去。当年他只有13岁,弟弟10岁,妹妹8岁,此后的日子,兄妹三人的成长便全维系在单薄瘦小的母亲身上。

他与在联大地质系的弟弟联系,商量一起尽快返乡。

没过多久又有一封电报发来:“母故速归。”母亲竟来不及等他了。

兄弟二人先从昆明飞到重庆,再坐轮船到宜昌,宜昌已被日本人占领,只好从上游上岸,徒步翻山越岭三四天,才见到汽车,又三四天,终于到达唐河县城。在县城,他见到了一身孝服的堂兄。

母亲祖上来自福建,清初随军屯垦唐县,定居于此。冯家祖上来自山西,在唐河做生意,后来买田置地,因重视教育,渐成耕读之家。

父亲和母亲都多次讲过冯家的家训:不希望子孙代代出翰林,只希望子孙代代出秀才。因为翰林是当官的,秀才虽不一定当官,却是读书人。一个家族只要每一代都有一个秀才,便能耕读传家。

父亲那一辈,伯父、叔父都是秀才,父亲是戊戌年进士。光绪三十三年,父亲得了一个缺,署理湖北崇阳知县。

那应该是母亲一生最荣光的时刻。母亲的大轿到达城门时,只听得三声炮响,到了衙门口,又是三声炮响。一个官的仪仗,太太和老太太可以用,老太爷不能用,这是封建时代对“贤妻良母”的犒赏,所谓“妻以夫贵,母以子荣”。

父亲刚去世时,在官场混迹多年的师爷说,老爷在世时爱惜名声,现在不在了,趁官印未交,报些亏空,好给少爷们日后上学用。但母亲坚决不允。她对师爷说,人死人在,要一个样。

“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她要培养的是斯文之士。

自崇阳县归来,母亲较以往更重视他们的学业了。读书,进取,日日不可荒废。这是父亲在世时一再交代的话。

县里没有中学,省里最好的中学在开封,叫中州公学,为进步乡绅所办,在开封城南一座北宋古塔脚下,从前是一所书院。和伯父商议后,母亲决定让他到开封上学。

那天,母亲送他。车轮滚滚,尘沙四散,渐渐没有了母亲遥望的身影。

此后,到上海中国公学,到北京大学,再到大洋彼岸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一路走,一路求索,每一步,竟都有母亲迈着小脚在前方指引。

他常觉得不可思议,瘦瘦小小的母亲,哪里来的那种不息的生命之火?燃不尽,用不竭。

母亲不但清醒,更果决坚毅。

当时女孩家,通常到十岁后就不再上学了,但家中读书的氛围对小妹影响甚大,她在心中埋下了文学的种子。小妹冰雪聪明,勤读自学,很快竟能作出像六朝小赋那样的小品文章了。刚巧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要招国文专修科,小妹知道后一心想报名。但父亲在世时,已将小妹许了人家。

小妹求学之心决绝,对母亲说,若是怕我上学花钱,那我将来结婚时,什么嫁妆也不要。母亲本就支持子女求学上进,很快便同意了。

族人提醒,此事应与亲家商量一下。母亲说,既已决定,再商量,若不同意反不好办了。族人又说,不商量,总要打个招呼吧。母亲说,既不商量,也就不必打招呼了。

旧时妇女,如母亲这般勇于任事、敢于决断者,能有几人?就凭此一点,他对母亲发自内心地折服。

他后来说过,母亲是他一生最敬佩,也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人。人生的无数艰难时刻,母亲的话都犹在耳畔。她说人最怕整天忧心忡忡,“忧最伤人”,故而人生无论遇到多大困难,都要学会振作精神。

小妹如愿去北京上学,母亲嘱咐小妹,不能徒恃聪明,读书要扎扎实实,就像你大哥一样,他虽没你二哥聪明,但他不停地往前走,从不间断,这就厉害。从不间断,从不止息,母亲最知道生命的奥义。

坐了半日牛车,临近傍晚时,终于回到了老宅。但见一柩在堂,一灯荧然。

母亲已然离去。平静,安详。

姐姐对他说,母亲是太累了。这几年,她决心要建一座家族祠堂,去世前,宗祠已然动工,她每日凭一双小脚前往工地监工,全然不顾自己已是80多岁的老人。

作为贤妻良母,母亲为家族用尽了生命的最后一丝气力。

他曾说,大学要培养的是“人”,而不是“器”,需要有清楚的头脑和热烈的心。若论清楚的头脑和热烈的心,母亲不正是如此吗?

母亲生前已薄有声名,身后更是备极哀荣。时李宗仁在襄阳,闻讯派人送来挽幛,河南省政府代表、南阳专员、唐河县县长来家中吊祭。

感念母亲生前教导和一生所为,他提笔泣书《祭母文》,文中说:

维人杰之挺生,皆造化之钟灵,但多伤于偏至,鲜能合乎中行:或仁爱而优柔,或刚断而寡情,或方正而迂阔,或干练而无诚,或豁达而疏略,或谨慎而不宏,或豪施而奢汰,或俭约而吝硁。惟吾母之懿质,集诸德之大成!

他日夜守在母亲的灵堂旁,有人来时磕头还礼,没人来时就神情专注地看书。

他是母亲的儿子,母亲在或不在,都应一个样。

在那个时代,母亲一双小脚,尚且如此步履不停,七尺男儿更应一路向前,永不止息。

院中的蜡梅花开了,幽香弥漫。

他闭上眼睛,仿佛母亲就在身旁。

多年后,他为家乡学校捐建了一栋教学楼,校方想以他的名字命名,他说,如果非要用,就用我母亲的名字吧。

那一年,离母亲故去已有四十年,他也已是90岁的老人。他挥毫题额:

清芝楼。纪念冯母吴清芝太夫人。

冯友兰字芝生,意即清芝所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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