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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南帆:青丝成雪(节选)

南帆 1957年生,福建社科院研究员,出版著作若干。

 

青丝成雪

南帆

“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据说这是一家理发店门口的对联。表情慈祥的理发师傅胸前挂一条油腻的围裙,手里只有一柄小巧的剪刀,对联的口气却如同行刑场上手执鬼头刀的刽子手。当然,理发师傅与刽子手各有千秋。刽子手负责挥刀砍下身体之上的头颅,一声吆喝,血溅三尺,万众瞩目,八面威风,但是,真正发抖的只是那个死囚犯;理发师傅的业务仅仅是修剪头发,几绺头发轻轻地从剪刀的刀口落在地面,过后由一柄扫帚扫掉。然而,理发师傅有资格伸手摸一摸所有人的脑袋,即使皇帝老儿也拒绝不了。

一个人平生要进理发店多少回?统计这种数字有些无聊。记忆之中,理发始终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孩童时是由母亲押进理发店的。理发师傅嫌弃我好动,抱怨连连。母亲不留神的时候,他报复似的用力按我的脑袋,或者阴险地在我的脑门上敲一个“栗子”。有时理发师傅使用一个电动推子:通电之后的推子发出嘎嘎的怪响,仿佛一台拖拉机从后脑勺犁过,让人毛骨悚然。数十年的时间,我对于理发店始终没有好感,理发总是草草了事,刮胡子、掏耳朵、扳脖子这些福利一律放弃。理发店硬木靠背椅的椅背可以放倒,顾客仰面闭目躺下,脸上焐一块热毛巾,然后涂一层厚厚的肥皂沫,理发师傅将锋利的折叠剃刀在黝黑发亮的帆布上象征性地蹭了蹭,迈步上前刮脸。这时,我往往心中一凛——一刀割在脖子上怎么办?童年的一个浪漫梦幻是,哪一天可以为自己理发。不久以前居然看到一个激动人心的小视频:一个男人熟练修剪自己的满头乌发。左手梳子,右手剪刀,片刻之间,一个漂亮的发型赫然出现。神乎其技!遗憾的是,激动很快被沮丧淹没。视频的主人公转过黝黑的脸,一个印度人。我不由黯然神伤——我不可能跨越千山万水拜他为师。

日子飞一般地过去,世事如同电影。早晨洗漱的时候,我会照一照镜子,清楚地看到头发一根一根地变白,而且愈来愈稀少。然而,很久以后我才恍然意识到,理发店业已改换了门庭——讨厌时常伴随迟钝。现今的理发店门口悬挂一个旋转的三色柱,店堂里若干华丽的吊灯,硬木的老式靠背椅已经换成黑皮沙发。理发师穿梭于店堂,他们的发型如同别致的工艺品,显然带有示范意味;如同那些豪门名媛,理发师多半为自己取一个英文名字,Tony(托尼)、Kevin(凯文)、Allen(艾伦)三个英文名字最为常见,号称“理发三巨头”;三者中间“托尼”更胜一筹——理发师又被尊称为“托尼老师”。托尼老师的顾客多半身份不俗。一些女人正襟危坐在镜子前面,脑门上方的通电罩子正在将头发烘烤成鬈曲的波浪形。她们的母亲是将塑料卷发器夹在头发之间,然后涂上定型药水;母亲们并不忌讳戴上满头卷发器到市场买菜,一眼望去如同插了满头的塑料假花。更早一些时候,她们的祖母是用烧红的火钳卷发。滚烫的火钳夹住茂密的头发一拧,一绺鬈发于青烟飘拂之间俨然成型。托尼老师的另一些顾客仅仅是来吹一个发型,或者洗一洗头——如此简单的事情,居然成为一单生意。寓所附近的一家理发店,傍晚的时候就会莺啭燕啼地热闹起来。一些陪酒女郎白天补觉,晚上到KTV上班之前,时常到理发店修饰一下。男士踏入理发店,标准的表述是“修一修头发”,传统意义的理发似乎湮灭已久,只有我等不谙时尚的粗人还对这一项业务存在需求。理发的价格贵得不讲道理,一把剪刀比画十来分钟,收费高达数十元,若要冲洗一下还得加钱。如若口出怨言,托尼老师会态度和蔼地告知,不远的河边树荫下就有一个简陋的理发摊子:摆一张塑料椅,理发师傅只带一个工具箱和一辆自行车,理发的单价是五元。言下之意,他们不稀罕与各种廉价的头颅做生意。没有高尚的发型,怎么可能有高尚的生活?

我的钱包当然不能示弱,区区数十元何足挂齿。事实上,我与理发店决裂的导火索是眼镜而非钱包。长期伏案工作,近视愈来愈严重,眼镜的度数愈来愈深,可是,理发时必须摘下来。不戴眼镜的时候,我看不清镜子里自己的形象,无法实时监控头发的修剪。我讨厌头发剪得太短,焕然一新的脑袋不像自己的;头发剪得太少又于心不甘,如此工作量怎么对得起数十元的费用?每一次重新戴上眼镜,总是要别扭几分钟。那一天终于从别扭转向了愤怒:戴上眼镜之后,我突然发现两鬓的头发完全消失,青色的头皮一览无余,头顶的长发却分毫不减,斜斜地覆盖在额上如同一块马马虎虎的瓦片。我年轻的时候讲究保留一些鬓角,这种“瓦片”发型是电影里面汉奸的典型标志。我气愤地质问怎么一回事,理发师委屈而且迷惑:这是最时髦的老板头呀!我要求他修改为普通的板寸头,他的回答竟然是不会剪那种发型。

离开理发店的那一刻我悲哀地意识到,玻璃门背后已经是另一个陌生的国度。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曾经出版一部随笔集子《叩访感觉》,收入一批以身体为主题的随笔文章,分别涉及面容、手、性、快感与痛感、饮食之乐,涉及服装、肖像描写、体育馆里的身体崇拜、运载身体的汽车和毁灭身体的武器,如此等等。前一个系列以身体的各种器官为对象,后一个系列是身体延展出来的文化产品和文化观念。奇怪的是,我居然遗漏了如此重要的头发问题。

身体与文化是两个性质迥异的范畴:身体的生理组织天造地设;相对地说,各种文化产品来自人工所为。当然,现代社会的一个特征即是,二者的边界愈来愈模糊。头发的暧昧之处在于,这是极富文化意味的生理器官,还是极富生理意味的文化产品?头发是身体的生理组成;然而,头发的造型毋宁是展示身体的文化形象,譬如严肃、漂亮或者滑稽、疲沓。发型多半与服饰搭配,而不是维持身体功能的要素。多寡不拘,长短任意,头发不存在痛感,而且必须定期淘汰,甚至随时可以割弃;“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这种夸张的比拟恰恰表明头发是身体的多余物资。如今没有多少人说得清头发的生理意义。一种观点认为头发可以保暖,遮风挡雨;另一种相反的观点认为,头发是为了遮阳散热。太阳制造的太高温度可能损伤精密的大脑,头发有助于阻挡紫外线的直接照射。非洲更为接近赤道,所以,非洲人的鬈发擅长为脑门制造小阴影。当然,由于房屋和帽子的出现,保暖或者散热俱已无足轻重。

人类起源的各种学说之中,头发曾经成为许多猜测绕不开的落脚点。无论是女娲抟土造人还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构思人类外形,这些神话与传说共同默认一个前提:人类的形象始终如一。然而,十九世纪的达尔文公布了一个令人难堪的秘密:人类的远祖是猿猴。从猿猴到人类,这个漫长而艰辛的进化历史包含一项改造身体的文明工程:褪却全身的茂密体毛。无论是因为气候、服装还是身体散热、皮肤的感知,体毛的消失可以追溯多方面原因。一种相当流行的观点是,猿猴的进化中途曾经移居海洋,如同鱼类一样生活在水中,由于妨碍游泳的速度,体毛逐渐消失;头发的保存是因为头部必须浮出水面呼吸。猿猴从海洋返回陆地肯定是后来的事情。不论倾向于哪一种猜测,结论并未改变:头发仅仅是猿猴时代的残留物。令人庆幸的是,这个残留物为身体美学做出了重要贡献。文明社会,理发师负责对这个生理组织进行文化重塑。

迄今为止,服装承担身体美学的主要景观。服装的花色、款式千变万化,如果条件允许,可以半小时更换一套。人们欣然接受服装对于身体的美学改造。服装犹如安装形形色色的文化躯壳,服装内部的身体一如既往——张三还是张三,李四还是李四,基因依旧,血统依旧,家族谱系依旧。相对地说,另外两种身体美学隐含激进的观念博弈:化妆与整容。化妆的基本策略是涂脂抹粉,描眉画眼,粘一对增添眼睛魅力的假睫毛近期才获得成熟的技术支持。化妆改善了个人容颜,甚至面目一新,但是,化妆恪守一个传统:拒绝损毁天造地设的生理组织。卸妆之后,粉黛背后的生理组织原封不动地奉还。相对地说,整容大胆地跨越边界,开始干预原始的自然秩序。垫鼻梁、削下巴也罢,磨颧骨或者丰胸也罢——哪怕仅仅简单地割双眼皮,生物遗传以及自然生长已遭到了侵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精母血,不可弃也。这种原则是家族血统的保证。从财产继承、家族荣誉、伦理辈分到同宗同姓的血亲形成的联盟,血统的纯粹始终是一个不可动摇的观念。尽管整容仅仅是美学主题之下的事件,但是,自作主张的身体设计潜藏一种危险的倾向:身体可能脱离家族的生物序列而另起炉灶。从整容、试管婴儿到基因编辑、智能机器人,放肆的人类可能走多远?可以预料,每一个步骤都会带来社会关系的严重崩塌与大跨度重组。

这时,发型加工显出了安全稳重的一面。从梳一根大辫子到精心地盘一个发髻,从大波浪鬈发的华丽到“清汤挂面”式的素静,从披头散发到锃亮的光头,各种别出心裁的发型展示了一个生理组织变化多端的表述语言。尽管如此,人工的发型始终尊重生物基础提供的界限。理发师与美容师均为身体美学工作者,然而,前者仍然立足于传统地界,后者已经跨到了危险的彼岸。

年轻的时候已经知道,终将有老迈的一天;没有料到的是,老迈的标志首先从头发的凋零开始。一张年轻时的相片令人感伤——满头浓密的乌发无声地消失在悠悠岁月之中。“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这是杜甫的名句,如今不易体验——多数人不再往头发上插一根簪。我更多地想到的是陆游的一句诗:“壮心已与年俱逝,脱发应无术可栽。”

不再心高气傲,不再有硬如鬃毛的头发,发型管理愈来愈松懈。脑门上的荒芜景象终于让太太看不下去,她建议可以修剪为短发。短发不仅整齐而精神,同时显得茂密一些。我告知理发店对于短发的蔑视态度,太太居然自告奋勇,由她来操刀。她当年曾经为几个小孩铰过头发,对于自己手上的功夫信心十足。我当然喜出望外,迅速出让头发管理权限。

如同招揽到一个重大工程,太太立即忙碌地行动起来。首先是购买理发的剪刀。她振振有词普及业内知识:剪刀之于理发师犹如枪支之于战士,挎在腰上的剪刀包也像是手枪的枪套。理发师手中的剪刀迅捷精准,一刀到位,得意的时候他们也会将剪刀套在手指上耍个刀花,如同美国电影中西部牛仔将左轮枪套在食指上打个转。我第一次听说那种剪刀居然要价数千元。真正的理发师不会让他人碰自己的剪刀。家里要是不慎失火,他们只会带一把剪刀逃出来。剪刀用得钝了,不是再买一把,而是在刃口加钢。太太慷慨地表示,价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得顺手。也许我的头发尚未贵重到如此程度,太太告知她的剪刀稍稍便宜一些。我后来发现,家里的剪刀愈来愈多,太太从未将哪一把用钝的剪刀送出去刃口加钢。我暗暗估算一下,如若仍旧到理发店理发,耗资大约要少于购买剪刀的花费。

必须承认,太太的修剪手艺相当不错。我经常假惺惺地恭维,说她可以去开一家理发店。如果我不事声张,没有人怀疑我的发型来自一个生手。这主要得益于勤学苦练。太太自己是理发店的常客,修剪头发的时候,她经常谦虚地向饶舌的理发师请教各种技术问题。有一回她的座位旁边一位男士正在修剪头发,太太竭力斜起眼睛,偷窥理发师的各种操作手段。那一位男士察觉到邻座的不懈眼光,他或许以为理发店的厅堂正在制造一场艳遇。

太太修剪我的头发已经多年,偶尔一些小小的闪失不足为奇。有时刚刚理过的头发出现一个小缺口,有时左高右低。我通常不会计较这些事故。比我个子高的人不算很多,仰视者无法察觉头发的缺陷;相对而坐的时候,总有一方侃侃而谈,多数人不会莫名其妙地注视对方的头发。但是,太太却坦然地为自己辩护,她的理由让我惊愕不已——如同一块肥瘦不均的田地,我的一部分头皮营养过剩,另一部分头皮营养不足。各个部分的头发无法匀速生长,而是参差错落,东歪西倒。头发的芜杂影响了她手中剪刀的分寸。

我的思辨能力足以论证,头发的芜杂不能成为理发师失误的必然理由。但是,我被这个问题迷住了,以至于没有多少兴趣反驳她的强词夺理。一个人的头皮内部还能划分出三六九等——经济发达地区、自由贸易区、贫困地区?我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只能久久地为之进行哲学沉思。国家可以发射卫星监控森林面积或者湖泊形状的改变,个人却无法监控自己的头皮发展形势。迄今为止,这个问题仍然是一个谜。

……

选读完,全文刊载2022-6《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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