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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韩东:秦岭

6

尚海涛和我双双留在了学校里。尚海涛甚至将他的那张大床一拆为二,又变回了两张单人床。他让我搬回去和他一起住。我们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一道午睡,有时也去西安市内走走,但更多的时候相对无语,各发各的呆。尚海涛不时起身去水房冲澡,一天要冲十几次,我则捧一本《福克纳中短篇小说集》,努力让自己沉浸进去,争取做到心静自然凉。这样一直熬到晚上,暑热消减,我们这才又活了过来。

晚饭以后,尚海涛和我走出校门去附近的马路上散步,回程时顺便去小店里买了一些啤酒,用绳子扎好,提溜着。回到宿舍,立刻去水房冲澡(一天中的最后一次),之后各自爬上床去,倚靠在床头坐好。尚海涛拉灯绳熄灯,我早已用槽牙咬开了两瓶啤酒,灯灭的一瞬间将其中一瓶啤酒顺着桌子推过去。那张桌子(长条形课桌)横着放在两张单人床之间的窗下,桌子两头分别放有烟灰缸、火柴和半包香烟。我们边抽烟边喝啤酒边聊天,夜色如水,烟头明灭,啤酒瓶反光……“就是去了山里也未见得比我们快活。”尚海涛说。

想想他大概觉得表述不够准确,又修正道,“也是一样的快活!”

窗户大开,安静之后就便有徐徐的凉风涌入。听尚海涛这么说,眼前又什么都看不见,真的就觉得自己已在山中了。窗外也是一片蛙鸣虫叫声,你能说这扇窗户对着的一定就是空无一人的校园吗?说它面对着群山也是可以的。总之,我们的思绪不离尚海波那支队伍。我在心里盘算,袁伟、小江这两对大概已经见过圣湖了,没准今晚就是在山顶的那家寺院借宿的。

尚海涛开始聊起秦岭山中的岁月。当然,他说的是“那会儿”,而不是此刻,但聊胜于无嘛。并且这一次他聊得足够猛,我的意思是他没有聊打猎,野兽或者野人,竟然说起了鬼故事。尚海波的那片圣湖自然抵挡不住,在夜色里悄然远去,我甚至也不再想前女友的事情了——感觉上我的前女友仍然是我现女友,而且是待在那支队伍里的。

“我在地质队干过一阵子保管员。”黑暗中传出尚海涛娓娓道来的声音,“那绝对是个危险的差事,队里所有的财物都交给我保管,也就一口箱子,我提着到处走。发工资的时候还得去各小队送钱。不瞒你说,什么时候出发,走哪条路都不敢对人说……怕什么?怕走漏了消息有人埋伏在半道上杀人劫财啊,绝对一劫一个准,那荒山野岭的三不管的地界……鬼?还没说到呢,你急什么急。所以我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单独行动。那天傍晚我到了一个地方,正好看见有人在桥底下捉了一只老鳖,我就花钱买了,去那人家里煮了下酒。也是因为有老鳖所以我多喝了点儿,就是当地人酿的那种土酒,喝得晕乎乎的我被主人带到村外的一栋大房子里去睡觉,那哥们告诉我是他们大队部。放下油灯以后那哥们就走了。房子里空荡荡的,就墙角上放了一张木头床,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好在我自带了蚊帐。放下箱子,挂上蚊帐,我并没有马上睡——这也是惯例了,而是走出门去绕着那房子转了一圈。我的装备是这样的:一只手拿把斧头,一只手拿手电筒,嘴上还横咬着一把匕首。这三样东西我是必备的,走哪我都会带上。巡视的目的也不是要发现什么,而是让坏人看见我,如果有坏人的话,看见我的斧头、匕首,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就这么宣告一番后我就回屋睡觉了。我注意插好门闩,当地老乡带过来的油灯我也没有灭,是那种可以调节亮度的煤油灯,我将灯芯调到最短,有一点点亮光作伴,又不至于干扰到睡眠。枕头两边,一边我放了斧头,一边放了匕首,这当然也是惯例。一切弄停当之后我这才忘乎所以地睡过去了……什么,我会讲故事?哥们向你保证,这绝对是真事,骗你我跟你姓。你那还有烟吗?……我是被音乐声弄醒的。不是很大的音乐声,隐隐约约的,似乎是音乐,当时我觉得非常奇怪,心里想也许是隔壁邻居在听半导体吧,后来反应过来这大队部离村子很远,周围并没有其他房子。我拿出压在枕头下面的手表看了一眼,时间是凌晨三点,这会儿也不会有任何电台节目呀。这么一想,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咬了咬牙,还是爬了起来,我又去外面绕着那房子兜了一圈。当我走出房子就听不见音乐了,只有风吹山野发出的草木声,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虫子的叫声。半个月亮已经升得很高,因为山区能见度好,照得眼前的一切历历在目,我觉得外面比屋里舒服多了。我说的舒服是一种安详或者安全的感觉,可深夜刺骨的山风还是把我逼回了屋里。没辙,我重新检查了门窗,爬进蚊帐里又睡。音乐声这时已经没有了,但我怎么也睡不着了。”

尚海涛停了下来。我心里想,鬼故事都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前面的铺垫、渲染,光是后面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任何鬼故事从鬼出现的那一刻开始都将魅力尽失,不就是个鬼吗?和人也差不了太多。尚海涛显然在拖延那个时刻的到来。

我没有催促他,又咬开了两瓶啤酒,将其中一瓶啤酒推了过去。尚海涛咕咚咕咚喝了有半瓶。鬼真的来了。

“一条黑影从门缝里进来,”他说,“当然隔着蚊帐我并看不见,但感觉到了。影子是向着床的方向过来的,终于映在了蚊帐上,从蚊帐下方渐渐向上升起,在煤油灯光线的照射下显出一个完整的人形。肯定不是人,不是实体,因为人走路有声音,而那影子悄无声息,只是在移动。我吓坏了,等待着蚊帐被撩起来的一瞬间。当然,因为不是人,不会有撩蚊帐的动作,它只是进来了,从蚊帐的外面进到了蚊帐里面,进到了里面仍然是一个影子,但映在蚊帐上的影子和蚊帐里面的影子是不一样的影子……是,是,是一张黑脸!就像有人撩开了蚊帐门探进来一张黑脸,虽然没有人撩蚊帐……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嘴上说“我明白了”。尚海涛也放弃了对鬼的描绘,显然他已经进入了死胡同——虽说他的描述已经相当精彩,尽力了。尚海涛开始说自己的反应。

“我想爬起来,可怎么也动弹不了,最后拼命一挣,摸到了枕头边的匕首。又一挣,将那匕首刺了过去,也不知道刺着了没有。当然了,鬼这玩意儿刺着没刺着是一样的,总之起到了效果,那张黑脸缩了回去,影子又到了蚊帐外面,降到了蚊帐下方,离开了。我能感觉到那鬼已经出去了,出了那栋房子……你知道我被吓到什么程度?鬼影子消失以后,我的身体又能活动自如,顺手一摸,短裤里湿了一片,哥们!”

“完了?”

“完了。”

我真是服了尚海涛,他的鬼故事一时让我真伪莫辨。通篇都是小说手法,讲故事人的套路,甚至可以说漏洞百出,但最后这个细节却是虚构不出来的。难道尚海涛真的见过鬼?

我正在疑惑,啪嗒一声,尚海涛拉亮了房间里的灯。我连忙将脸转向背光处,眼睛适应后再转回来,看见他正在扒拉自己的蚊帐。尚海涛一面扒拉他的蚊帐一面说,“这蚊帐就是我当年在地质队时用的蚊帐……”的确,蚊帐已经很破旧,脏不拉叽的,还隐隐有些泛红,大约是和别的衣物混洗的结果。尚海涛上下寻觅,然后在一个地方停住了。“你过来看看,”他说,“当时我刺鬼的刀口还在。”

我从我那顶簇新的一片白光般的蚊帐里出来,下了地,坐到对面尚海涛那张床的床沿上。尚海涛盘腿坐在蚊帐里的席子上,用手指捏着蚊帐门上的一块纱布,另一只手将其抻平,尽量对着灯光。“你看,你看,这口子是旧的,边上的线头都发黑了。”他说。

果然……但也许……

那蚊帐本来就脏,一个小小的陈旧的破口,也许只是一丝污渍呢?

总之当时我确定自己看见了什么,但今天一想,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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