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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梁鸿:迷失

阳光强烈,植物绿得刺眼。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

小路如同箭光,闪亮刺眼,笔直向前。路边的植物俯在地上,一动不动,根根枝条却昂扬向上,如无数锐利的箭镞。乌黑斑驳的霉点布满路旁房屋的白墙,密麻麻朝小路压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从哪儿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事回来。她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她熟悉的地方。

路被不断阻隔。她以为她就要找到了,可还是同样的路,同样的房屋。有那么一个时刻,她似乎终于走到她熟悉的一个广场上。广场后面,应该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她斜身走进一条窄极了的小路,两旁的白墙几乎要把她挤扁,奇怪的是,阳光还是能全部照到路上,没有一丝阴影。前面横插过来一排房屋,把路截断,她看到一个拐角。她往拐角方向走过去,那儿应该有条路,路的尽头就是她家。她走到路的尽头。一个死角。死角里面堆积着粪便、纸团、红红绿绿的衣服,它们都保持着僵硬的姿态,像被风化好久。

她又退回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广场上。她像进入了一个迷宫。

小镇静极了,没有一丝生机,没有立体感,如同在一个电影幕布上,人、植物和房屋随风漂浮,又静止不动。她在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她被困在幕布上了。可是,她还在观察,并本能地记住这死一般静寂又蕴含着莫名生机的场景和气息。

她微微低下头去,好像为此有点羞愧。

也或者就是这个小镇。

她最后的记忆是她的二儿子还几个月的时候。她没有和丈夫孩子一起住。她住在小镇医院一个废弃的后院里。院子里长满荒草,一排土坯房已经坍塌,只有最里面的一间还可以勉强住人。她就住在那里。她不记得她怎么生活,她内心的意愿是那样的,她就那样做了。

有一天,好像是傍晚时刻,她去看儿子和丈夫。她似乎一直没去看过他们。她走出那个院子,走出医院,走到连接医院和小镇的那条路上。荒草沿路蔓生,周围是深陷于地平线下的广袤荒地,再往远处是层层叠叠的树林和越陷越深的河坡,她像走在世界尽头。就像这时候,一切都安静极了,世界好像只在她心里某个角落存在。一种奇怪的漂浮状态。

她走到镇上,走过所有房屋都关门闭户的街道,拐进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就是她家。门大开着。灯光从门楣上方照出来,刚好形成一束弧形的光,光把她丈夫罩进去。他坐在凳子上,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拿着小勺,去喂孩子。他的嘴巴微张,专注地盯着孩子,孩子也张着嘴,努力去咬勺子。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就好像这世界不存在。

那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院子里青砖铺地,四面种着各种花果树木,梨树、枣树、山楂树、夹竹桃、凤仙花,靠左墙边还有一个砖砌的花坛。花坛旁边一个小秋千架,从粗大的枣树枝悬下来。深秋的微风吹过,一阵凉意,有馨香飘入鼻中,那是成熟的枣子的香味。

也许是听到了声音,她丈夫扭转过脸。他看着她,像看一个熟悉的,但与他无关的人。他的面部表情、身体姿势都保持着平静,没有透露出丁点儿埋怨她的信息。这里面似乎包含着一种了解:她来了,她还会走,他对她并不抱期待。他是经过多长时间才明晰这一点的?

“谁来了?”

屋子里有人扬声问。

她朝房门望去。从逆光的黑暗之中,跨步出来一位女性。高大肥胖,目光严厉。是姨妈。

姨妈手里端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青白水嫩的果泥。看到院子里站着的人,她朝着另一边的他嚷道:“谁让她进来的?她来做什么?!”

丈夫朝姨妈笑了一下,接过果盘,低头又去喂孩子。姨妈大踏着步子,没看她一眼,又进到房间里面去了。房间里传来勺子盆子相撞的声音,姨妈响亮的声音传了出来:“自己亲妈亲爹不管就不说了,亲儿子也不管,世间可有这种人?这就是你说的自由?我看就是自私自利。”

她记得她当时有些羞愧,姨妈的话句句属实,她无可辩驳。

她弯下腰,从丈夫手里接过孩子。孩子很小,脸还没有她的巴掌大,身上的绒毛还没有褪干净,皮肤刚刚有点水分,眉毛黄黄的,很脆弱的样子。他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大?她不太清楚。

她紧张极了,不知道怎样摆弄这柔软的身体,她想把他抱入自己怀里,却又害怕,她害怕自己过于依赖孩子的爱。她似乎一生都在拒绝这种依赖。自己依赖别人,别人依赖她。她不想形成这种债务。

她一只手捧着孩子的头,另一只手把他往自己怀里抱,可孩子的身体太软了,她两只手没有衔接好,孩子的头脱离了她的手,慌乱中她用另一手去捧孩子的头,却忘了孩子的身体,她听到孩子身体触地的声音,一声闷响,柔软的肉体落到坚硬的地面上,并没有回响。孩子哇哇哭了起来。她双手张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看到地上孩子的眼睛,盯着她,杏黄褐黑的瞳仁,似笑非笑的样子,那骤然凝聚而产生的亮光把她推得很远很远。她待在那里,眼睛模糊,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

丈夫走过来,弯下腰,把孩子从地上捧起来。

姨妈颠着肥胖的身躯出现在亮光之中,高高的门槛差点把她绊倒。她跑到孩子面前,扒开他的头发,细细检查,又检查耳朵、手、腿。姨妈的脸被阳光照着,光洁异常。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个模糊场景,在雨中她哭着扑向姨妈,姨妈用手臂紧紧圈住她,把她按在自己的胸前,她就像一个小人儿掉进了棉花堆里。

姨妈抱起孩子,用她的大手抚摸着孩子的身体,直到孩子的哭声变小。她把孩子递还给了丈夫,咚咚踩地,又转身进屋了。

丈夫抱着孩子,在直腰的一瞬间,他微微看了她一眼。

“我不是故意的。”她低声说。

“你抱得少,出个小问题也正常。”丈夫的声音平淡。

“你怪我吗?”

“我?”丈夫把孩子抱到怀里,轻轻拍着,说,“我不会怪你。早已订好的契约,你严格遵守,没什么错。”

他们是订有契约。她总和别人订契约。她认为应该这样。人之为人,第一条便是单独的个体。她强烈地要求自我。因此,她要求距离。当丈夫追求她的时候,她给他订了十项原则,第一条就是必须给她空间。她会随时离开,她需要独处。姨妈说得对。母亲生病时,她曾经下定决心要住到家里,陪母亲度过最后的时光。可是,在家住还不到两天,她就无法忍受。她不能忍受衰老,不能忍受每天围在床边聊天感叹的人们。明天还要继续,太阳照常升起。惋惜和泪水只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冷漠。于是,在姨妈来探望母亲时,她溜走了。她留下纸条,说她出去静两天就回来。两天之后,母亲已经去世。她在殡仪馆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不是……我只是没法……没法承担……责任?”

她竟然用了问句。她试图对自己的行为辩解,但又意识到这是为人母的“责任”——抛弃儿子,是你用怎样的解释都无法抵消的原始罪行。

“我只是需要空间,你知道的,我不能……我做不到……我害怕……陷进去……他那么软。”

“他是很软,你必须得同时抱住他的身体和头,他手张着,老想抓东西,不是想吃什么,而是他害怕,他才从一个安全的地方出来,他哪知道这世间如此坚硬?”

她看着丈夫。他心里有怨,更多的是爱。如果他不是她丈夫,而是别人,她该多欣赏他啊。可他是她丈夫,她展示她的爱,就得“陷进去”。她不能。

丈夫看着她。

他肯定明了一个事实:她也许会因为小孩摔倒在地而痛哭,也许会因孩子的可爱纯真而大笑,但她不会因此停留在他身边,照顾他,爱他。

她和丈夫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有如此笃定的看法和行为?他甚至都懒得谴责她。而她呢,有些羞愧,却又认同了丈夫的定位。那是她自己定位给自己的,是她经过长期斗争而让丈夫记住的。她只有这样继续下去。

她想伸手再抱下孩子。丈夫把孩子放到小床上,说:“他累了,让他休息吧。你忙去吧。”

她踩着一地鲜红的枣子,转身走出院子。

此刻,那羞愧穿越记忆,萦绕她的灵魂。她想立刻找到那院子,看到那梨树、枣树和山楂树下的男人、小孩和胖胖的女人。她觉得那场景充满意味。她迫切地想弄清楚一些事情。她必须让它再现,否则,她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

她被困住了。

她找不到回家的路。找不到那扇敞开的门。阳光越来越强,她没办法穿过那一团团光看到前面的路。她又回到广场上,来到那座老楼房面前。老楼房前面的长廊还在,那个破烂的木椅也还在,就好像一直在等她。她坐了下来。

广场上的核桃树无精打采,枝条倒在地上。地砖缝里的野草快长到核桃树冠上,瓦砾、喷泉、花坛半掩其中。老楼房的侧门边上,一个老人坐在一个艳蓝的冰柜后面,冰柜上面撑一把满是洞的黑色大伞——死神到来前的最后遮蔽。老人满脸倦怠,皱纹如刀刻。他没有朝她看一眼。

她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极端不真实的感觉。她隐隐约约知道,她来这个小镇是为了回家,可她却并没有激动。她努力捕捉空气中的气味,想发现其中矛盾的存在。死一般的寂静与内在可能的生机。她好像一直沉迷于此。她只对此感兴趣。不管是在故乡还是他乡。

广场的正前方、左方、右方突然卷起阵阵灰尘。这是她回到小镇,到目前为止看到的唯一的活动物。灰尘越卷越近。她闻到一股危险的气息。人的危险。那危险是她熟悉的。

三个人从灰尘里现出身来。他们围着她,静静地站着。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他们是一伙强盗。在如此荒凉的小镇上,他们只为她而来。

她站起来。他们围得更近了。两个人走在她左右两边,一个人走在她后面。他们要带她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好像知道她从哪儿来,一直在跟踪她,监视她。她体味着他们几个人之间流淌的气息:紧张、笃定,他们吃定她了,她无处可逃。还有另外一点奇怪的气味:默契。他们之间是有默契的。这样的场景也许不是第一次。

那么,他们抓她不是第一次了。他们强迫她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从哪儿来?她好像一直没为这个事情担心。她突然走在这个小镇上,没头没尾。她不知道自己从哪儿回来,不知道要达到什么目的,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她就这样置身于这个小镇之中,置身于时间的黑洞之中。

这三个人的出现,似乎在告诉她,她是逃出来的。她只能跟着他们走。她有些恐慌,可似乎又安之若素,甚至,还有点听之任之。

他们来到宽阔的道路上。蓝天长远,田野里的玉米阴森密实。喧嚣、嘈杂的声音从玉米秆下面的缝隙里传过来。她听到车轮隆隆的声音、父亲喊女儿的声音、夫妻两人吵架的声音、情侣呢喃的声音,她闻到玉米的清香、泥土的腥味、人体的汗味,无数声音和气味朝她涌过来。她浑身发抖,想流泪,想沉浸其中,狠狠地享受。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快了出来,她想超过那两个人,跑到人群之中,去感受那一切。

左右那两个人紧靠她的身体,挤着她,拥着她往前走。玉米地深处出现另外一条岔道。他们带她走上了那条道。声音、气味逐渐遁去,他们又走上无声无味的世界。

他们在惩罚她。

在长满荒草的后院,她找到期待已久的自由。

她坐在书桌前写字,她躺在唯一的竹椅上休息,她想吃时吃,想睡时睡,想写时写,不想写时就看书发呆。她要一个人和世界相处。她要创造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她的。

这是她一心追求的形态:一个人,不受任何打扰,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时间,享受阳光从早到晚的变化。早晨那一抹金光从腐朽的木头窗棂里透进来,照在她蓝色的笔记本上,笔记本上是昨天写下的字,是关于昨天阳光从早到晚变幻的叙述。她坐在这唯一的桌子面前,久久咀嚼那每一缕光、每一寸时间的移动,然后,一字一句把它们写下来。有时候,清晨起来就下雨。天是空旷遥远的灰色,雨丝和缓均匀地下落。她常常不自觉地就泪流满面。她觉得她是大自然的女儿,心甘情愿被放逐在这儿,守着这大地的角落,耐心地为这一切寻找命名,并记录下来。即使以后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那阳光移动之中光线色彩的变化仍然如同印刻,烙在她灵魂深处。她一生都被这烙印控制。在埋头前行,为某些琐事忙碌,或为某项荣誉兴奋的时刻,那烙印就如同古老的伤疤,突然疼痛,光与影再次出现。她看到那些时刻的自己,会为此一时刻的自己感到羞耻。她会自动疏离人群,把自己再度埋藏起来,于是,那烙印慢慢淡下去,化为身体最为安静的那一部分。

后院里到处是没至半腰的荒草,有一天,她发现那竟然是一畦畦空心菜。不知道是哪个人在哪一年种的。它们被遗弃了,就像野人那样一年年生长了。叶子大得像向日葵盘,秆子比玉米秆还粗,底部深红见紫,不知道多少年了。她掐一下最顶部的叶子,居然还嫩得出水。她掐了很多,在锅里焯一下水,用盐和油拌好。它们吃起来就像带筋的干野菜,难以下咽,却也有丝丝清香。

她不知道吃了多少空心菜。她觉得她是苦行僧,守着世间最大的秘密,她受的苦就是她的荣誉。

有时候她也会到街市上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喜欢极了。她身在其中,热切地爱他们,但她又是旁观者,她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她喜欢极了这种既置身其中又自由超脱的感觉。她觉得她是人群中的王,所有的一切都属于她,属于她笔记本上那金色的字。她贪婪地吸收着气味,马粪、机油、青菜、水果、沙砾、泥土、雨水,没有一样不是她最爱的。她热切地寻找它们之间千丝万缕的差别,寻找世间最恰当的词语把它们一一描述出来。

她远远看见丈夫在人群中走。他抱着孩子。丈夫看见了她,把孩子举起来。孩子头发微黄卷曲,眼睛里含着笑意。一个祭品。他是她的祭品。他无辜的笑容只是为了展现上帝对她的惩罚。她的身体朝前又倾了倾,想走过去。可只迈出半步,她又停下了。她想到她门前野人一样的空心菜。她走了,就再也没有人照顾那些菜了。

她是爱空心菜本身,还是爱空心菜恣意生长的状态?她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她是爱人群,还是爱在人群中的那份疏离感?她当时也没想那么多。

丈夫随着人流远去了。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

也许,只是昨天的事情。她觉得她已经过了一生。她被这三个人胁迫、威逼,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她有些累了,不想走了。可他们是强盗,他们不会说你不愿走了,就可以不走了。

一踏出无声无嗅的玉米地,她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小镇。是小镇的另一头。有人在小路上缓缓地走,有孩子在布满霉点的墙边玩耍。他们没有发出声音,他们只是看一眼走过的这四个人,就又干自己的事情了。

他们来到一座小院面前。独门独户的小院。仿佛经过万千年阳光曝晒,房子的石墙被腐蚀得厉害,人走过去,带动一点风,粉尘就扑簌簌往下掉。大门半掩着。他们推开门。院子里整洁异常。红砖铺地,砖缝里只有浅浅的草芽。

她有点迷糊。这地方好像来过,好像有熟悉的气味在流动。她突然感受到那三个人的紧张和凶狠。他们的圈在缩小,想把她紧紧裹在里面,他们不想让她进去,可又似乎无法阻止她。

看到老枣树的那一刻,她想起来了,这是她的家。她看见当年孩子摔倒在地的那块砖,砖中间的那一块还有一小点凹陷,像是在提醒她的罪行。

她坐在院子里的一把竹凳上。她知道这把竹凳,她坐过很多次。

那三个人散开去。一个人退到院子深处,一个人站在她后左边,另外一个人站在院门前。

她丈夫来了。坐在另一把竹凳上。

“我怎么找不到你了?”她问。

“是你要跟着那个四眼男走的。”

“我不认识什么四眼男。”

“也许他把你抛弃了。”

“我从来就不认识他。我不知道我在哪儿。我们的孩子呢?”

“他早已长大了,离开我了。”

她陷入了迷惑之中。

“怎么可能?”

丈夫看了她一眼,说:“孩子都三十二岁了。”

“三十二岁。”他又强调了一下。

她记得这眼神。她记得他把儿子从地上抱起来时看她的眼神,和现在一模一样。他的背仍然笔直,他的头发仍然是黑色的,他的眼睛仍然明亮,只是有一点疲倦。她感到一阵疼痛袭来,强烈的孤独如硫酸烧蚀着她的心。

“我只是一个人走了走,转了转,我只是想一个人呆一呆,写点东西。”

“你是这样告诉我的。”

“可我不记得我到哪儿了。”

“你当然不记得。”

“我记得,记得。”她记得丈夫抱着二儿子贴心又舒适的样子,她记得他喂饭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她还记得她最后一次见到二儿子时他长长微黄的睫毛和杏仁似的瞳仁。

“都三十二年了?那,我都在哪儿?”

“我不知道。”丈夫垂下眼睛。

“姨妈呢?”

“她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儿子十二岁的时候就走了。儿子很伤心。”

她想起姨妈的气味,像沼泽,热气腾腾,你掉进去,舒舒服服就昏睡过去了,就再也不想出来了。母亲打她的时候,姨妈旋风一样冲进她家,抱住她,质问母亲为什么打她漂亮的外甥女。她带她到镇上去,买那支她一直想要的多色圆珠笔,吃热辣喷香的面。那是全世界最好看的笔和最香的饭。姨妈说,以后你就是我女儿,别理你那不懂事的妈,有这么好的闺女还打,真是不知足。

姨妈走了二十年?那么说,她离开家真的至少二十年了?

“可我从来不认识那个四眼男,从来不。”

“他肯定是抛弃你了。”

“没有四眼男。是不是你弄错了?”

“那是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她丈夫低声说,声音里仍带着当年她给他的羞辱。他仍然那么年轻。她不知道他眼睛里面的她是什么样子。

“我老了吗?”她问他。

他抬起眼睛看她,从他眼睛里,她看到苍老、无助的自己。

那三个人,朝她围过来,簇拥着她。他们像吸血鬼一样,打定主意要囚禁她。

“你忘记他们了?他们和那四眼男是一伙的。”丈夫看着她面前这三个人。

“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是强盗,逼迫我跟着他们走。”

“你再看看。”

那个靠在枣树上的女人。她才看清楚她的面目。那个女人一头长发,穿紧身的黑色皮裙,走路摇摇摆摆,一晃三折。她漫不经心地四下望,眼睛却斜睨着她,凶狠霸道,像要随时扑过来把她吃掉。可再稍微和她对视一刻,她发现那女人几乎是在哀求她,眼神里藏着软弱和羞耻,她好像在害怕她抛弃她和他们。

一发现她在观察,那女人马上垂下眼睛,又开始锉指甲。她和她的指甲扛上了,一路都在锉。剪一点,挫一下,来来回回。她身上有股子风尘味儿。一个人走在人世间久了,一个女人打定主意依靠自己过日子,而日子并不顺遂时,就会有这样的风尘味儿。风尘和纯真矛盾又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有点神秘、不可思议和震惊之感。她是个迷人的女人。

也许是意识到她仍在盯着看,那女人仰起头,挑衅地回视她。

那个站在院子深处的男人。一个粗暴野蛮的男人。他懒洋洋地看着她,浑身洋溢着原始的蛮力。他身上的道德是单一的,他只看见纯粹的恶与善,只懂得最为简单的美与丑,他心目中的人只分为两类:好人和坏人。这使他成为世间最好的人,也是世间最可怕的人。譬如此刻,如果她离开他,她就是坏人。他就不会再怜惜她,因为她是他的。她有些迷惑,为什么他会认为自己是他的?她并不认为他们之间发生过亲密关系,可他确定无疑的样子,又让人不得不想到点什么。

她想起她年轻时代,还十四五岁的时候,她在篮球场边看一群高中生打球。她看见一个身材均匀、肌肉突起的男生,阵阵眩晕。她想象如果那样一双胳膊箍着自己,会是怎样的感觉。她总觉得,那样的人,是上帝派来人间的天使,他们检验人性,检验人最纯粹的冲动和最纯粹的美好之间的距离。为了研究这样的男性,她不惜献上自己的身体,哪怕是在书中。

那个站在院门口的男人。他手中的刀在黑色皮裤上来回摩擦,过一会儿,就把刀举到阳光下,眯着眼睛,用手试刀刃,薄薄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着精光。他不看屋里的这些人,他只看他的刀。他眼睛里没有他人,没有世界。他不对阳光、植物感兴趣,也不对美女、美食感兴趣。他不爱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在他的人性深处,有某一处断裂了,他无法连接到世界,无法感受人间的酸甜苦辣,他只是吃饱、穿暖,跟着一个人走。

她看着他们。好像是第一次见他们,却又无比熟悉。她肯定认识他们,却想不起在哪儿认识的。她好像并不真的恨他们,甚至,还有点喜欢他们。她隐约意识到,她害怕他们,不是因为他们绑架了她,而是因为,她担心自己过于喜欢他们,她担心自己陷进去拔不出来。

“你想忘记我们?你别想后悔。”那女人的声音既凶狠,却又像对自己的母亲撒娇耍赖。那女人似乎能够读懂她的心思,一边说着,一边扬起胳膊,把指甲剪往花坛里扔。一道光飞出去,指甲剪掉进了砖缝里,消失了。

“我跟你们有契约吗?”

“当然有。我们说过要彼此奉献。不只是青春,而是一生。”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们从哪儿来?”

“从哪儿来?”那女人朝着另外两个男人喊到,“她问我们从哪儿来,她居然有脸这样问?”

那两个男人抬头盯着她。她被那灼人的眼神逼得低下头。

“每次你想逃跑,想毁掉我们时,你就说你想家了。诺,家就在这儿了,你回来了,你想了吗?”

那女人朝她走过来,黑色的皮裙包裹着她丰满的臀部,从前面就能看到后面的左右移动,风情,老道。

“你说你爱我们,你不厌其烦地描述我们,创造我们,你给我们安排各种人生,游历世界,并借此完成你对人性的探索——这是你常说的,天知道我一听见这句话就想吐。你说你喜欢这种既性感又纯洁,既粗野又单纯的形象,你把我搞成这样,你看……”那女人开始脱自己的黑皮上衣,“你看,我里面穿着棉质的白背心,这是他妈的什么搭配,每次你让我这么穿时我都紧握着手以防我伸出手打你,你以为棉质白背心就是纯洁,你天天叫嚷着那个叫什么的作家太俗气,其实你还不如她。你就是名气不如人家小说卖不过人家你嫉妒。”

那女人又开始脱黑色皮裙,露出里面的黑色蕾丝边儿内裤,说:“你看,这简直就是妓女的打扮,这么说就是污辱妓女,你以为这样就是风情,你的观念落后多少年了?要不是我们忠心耿耿地跟着你,维护你,你还有什么?”

她愣在那里。那女人说的每句话她似乎都听过。甚至,她扭着屁股往下褪皮裙时的动作她似乎都见过很多次。

那女人走近她,逆光而立。她的五官更加立体,眼角的黑色眼线斜刺出来,狰狞凄惨,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女王,居高临下,以暴躁又狂野的伤感逼视着她。

“你热衷于塑造我们,你说这就是自然界的法则,是自然界之所以美和充满奥妙的原因,可你看看,我们像什么?在你心里,根本就没有美好的事物。所以,你塑造不出美好的形象。”

“美好?”她被那女人暴风骤雨般的话给轰炸得有些头晕。这么多年来——如果她知道到底多少年的话,她孤独地行走于人世间,难道不就是想寻找真正的美好吗?难道“美好”不是藏于复杂的事物内部吗?

“你是世上最伪善的人!”那女人朝她的头俯过去,说出这样一句结论性的话,回转身,拾起黑色皮裙和上衣,重又穿上,靠回到枣树上,看着院子外面。

“可你和我们签有契约。契约!魔鬼契约!”她扭过头,恶狠狠地补充一句,带着某种虚张声势。

像晴空突然炸几个霹雳,她的心被劈开一刀,她瞥见了深渊里的秘密。她早已把灵魂交付了出去。她创造了他们,同时也被他们要挟。她害怕要挟,却又沉迷于这被要挟的快感之中。

阳光强烈。外面灼白一片。

她回过头,看着她丈夫。

丈夫说:“你看,你喜欢他们胜过喜欢我。胜过喜欢你的儿子。”

她艰难地问:“为什么是二儿子?大儿子呢?为什么不偏不倚是三十二年?”

她看到他的眼神就明白,他知道她还没有走出来,她在想关于这个数字的象征或寓意的时候,她离他仍然无限远。

“就是三十二年而已。没有任何意味,三十二的意思是,你现在只有一个儿子,你儿子三十二岁了。他还没有多大成就。可也没有关系,不是谁都能成才的。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他认真地给她解释,声音中带着怜悯,“就是如此简单。你儿子三十二岁了。你离开我们三十二年了。这是一个单纯的、确定的事实。没有象征,没有寓意。”

三十二。三十二岁。三十二年。这个数字是在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不是某种可能,而是一个真实,一个因为干燥怪诞的数字而显得极为清晰的真实。因为失败就是这样突兀和傲慢,它随时而来,不给你象征或隐喻的机会。三十二年了,她被自己追逐着,无法找到回家的路。

这不是梦。她使劲摇摇头,想确定一下自己到底在哪儿。梦不会给出“32”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数字来,梦没有这样一丝不苟的科学精神。只有现实生活才有。只有现实生活才是真正残酷的、毫不留情的存在。

三十二年,她在哪儿生活?如何生活,依靠什么?

时间断掉了,她无法接续起来。她的丈夫仍然年轻,她已经老了。她的二儿子已经长大,可她从来没有见过他。

她依稀记得自己有过荣光的时刻。她从那个粗暴野蛮的男人眼睛里看出他对她的崇拜。他像个孩子,双手紧抓母亲的乳房,纯洁又凶猛,试图宣示自己的绝对主权,世间最绝对的纯洁和最纯粹的自私。

她曾经站到过高台之上,站在强烈的聚光灯下,面对黑暗中的人说话。她的眼睛被刺得模糊生疼,她想象着台下崇拜的眼神和山呼一样的掌声。她和观众、读者也签了契约,她出让自己所在意的自由去换取那些。

她背叛了自由,背叛了这三个人,背叛了丈夫、儿子。现在,她回来了,又想索取她当初背叛的。她太贪婪了。

好像在汹涌的大河里漂流了漫长岁月,终于被波浪冲到沙滩上,她睁开眼睛,仍然有些眩晕,有些漂浮的感觉,她还不适应着陆时的硬度。她努力回忆梦的最后一幕。

他们就那样坐着。那群人坐在她身后,长发女人仍在修理她的指甲,他们根本不看她,但是,她能感觉到她和他们之间的张力,他们在撕扯她,警告她,她必须乖乖地跟他们走,一旦发现她背叛他们,他们将会毫不留情。她的丈夫坐在她对面。她感觉到丈夫还愿意接受她。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一个无家可归的亲人,还是怀着一点残留的爱意?她不清楚。梦没有给她暗示。

她留恋那个植物翠绿、阳光强烈又荒凉死寂的小镇,或者说,她留恋走在那个小镇上的感觉。强烈的孤独,万物归一的荒凉,走向死神时的恍惚。在一刹那,她突然明白,那群人就隐身在小镇之中,一旦发现她要走出小镇,走出那个迷宫,他们就会扑过来,把她拽回来。

窗帘后面,缕缕阳光透进房间。她抬起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对着床头的桌子上面放一台电脑,别无他物。房间另一侧靠里墙是一个小小的灶台,单灶,加一个极小的水池,灶台上面的横挡上放着两只碗、两个盘子,盘子上面放一双筷子、一把勺子。紧靠灶台是一个单人沙发,沙发前面摆一张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圆桌,圆桌上一盘绿萝浩浩荡荡铺满桌面,又往地下肆意蔓延,枝条昂扬凌厉,四面出击,那沙发底部似乎已经陷落入无底的黑洞中,马上就要被吞噬。她俯身看了一下床,床脚已经没进绿色海洋之中,无数枝条正蓄积着力量,朝床上进攻。她打了个冷颤,感觉自己躺在一堆锋利无比的绿色箭镞之上,稍有所动,就会万箭穿心。她明白了梦中小镇路边的植物从何而来。这些箭镞监视着她的梦。在紧靠门的位置,竖着一个薄薄的书架,书架底部几层堆着一些书和一些杂物,顶部两层放着各种各样的奖杯,木头的、玻璃的、陶瓷的,书本、灯塔、海浪,材质和形状不一而足。它们排列整齐、威武骄傲,和下面几层的随性放弃、灰尘蒙面形成鲜明对比。

她有些疑惑,这是哪里?她怎么会住在这里?

太阳穴处隐隐作痛。她经常这样,在醒来的一刹那,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身在何方。右边胳膊疼得厉害,她发现,她手里一直攥着手机。她抬起手,手机的屏幕亮了,一张照片闪了出来。

一个中年男子正看着她,目光严肃忧郁,很有心事的样子。她在脑子里回想一下,她并不认识他。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手机里?她是看有多久、多累以至于抱着手机就睡着了?

她起身下床,踩在柔软又坚硬的箭镞上,忍着钻心的疼痛,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轮红日正在地平线上徘徊,绯红的霞光平和地环绕着它。她分不出是落日还是朝阳。那红日既不刚健,也不温暖,只是一个冷淡的红色圆球,被涂抹在一个巨大的幕布上。层层叠叠的房屋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之外。地面的立交桥上,小汽车一辆挨一辆,尖锐的喇叭声经过空气的层层阻力传到她耳朵里,仿佛铁锨被拖过水泥石子路的声音,那是她小时候听到的最恐怖的声音。耳朵被刺破,心脏被割裂,横膈膜被震破,她觉得,整个五脏六腑都在变形,脱离她的身体,直接飞了出去。

“幕布”?“画面”?“海市蜃楼”?她发现自己在喃喃自语,不停重复这几个词语,又试图去找其他词。她紧张得浑身发抖,脑子里越发空白。窗外的风景变得阴沉,慢慢地竖起来,积蓄着力量,仿佛如果她不能给它以命名的话,它就会扑过来,压倒在她身上。它要那唯一的、唯一能够表达它的词语。这世间每样事物都应该只有一个最恰切的表达。她找不到。她被下咒了。被困在词语的方阵里了。

她又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这疼痛她很熟悉。随之而来的,是麦子的清香,枣树的涩香,楝香的苦香,她想起荒草覆盖的大地,想起那在年深日远的岁月里跟随她的人们。那是更遥远的梦。她永远丧失了它们。为了找到命名它们的方式,她丧失了和它们赤裸相对、肌肤相亲的感觉。那命名就是对她的诅咒。谁又能够为上帝的造物命名?你只需要在现实的泥淖里哭喊、欢笑,只需要认真地接过那一团血肉,享受那眼睛里天然的依赖。而不是像现在,面对窗外,张口结舌,绝望到面目扭曲。那是僭越上帝所必然遭受的惩罚。

她拉上窗帘,转过身,一步一步踩在箭镞上,箭镞刺穿她的身体,鲜血汩汩流出,溢过绿色的叶片,朝无边无际处蔓延……

她听见自己“啊”的惨叫一声,她从床上弹起来,后背一阵尖锐的疼痛,像被什么利器刺中。她看到床上那副眼镜。镜片已经破碎不堪,眼镜腿也被压断。她捏起一个碎片,仔细看那尖锐的三角形状,一股遥远的疼痛慢慢袭来,她记起那漫长、痛苦的经历——她可怕却又充满诱惑的人生。那是未来生活的预演,还是现实生活的再现?她有些恍惚。她是真的醒来了吗?那眼镜从何而来?她不曾记得自己有过眼镜。她拿起眼镜碎片,狠狠刺自己一下。疼的。火辣辣的疼。那么,这次,她是真的醒过来了?可是,刚才,她也明明已经醒来,明明看到窗外的风景,明明看到手机上的那个中年男人,她还记得他的样子——三十岁左右,无所欲求却又郁郁寡欢,他似乎在掩饰某种哀伤,他疲倦炽热的眼睛出卖了他。他是谁?

近处传来阵阵呼吸声。很近很近。她侧耳倾听,那呼吸悠长、均匀,仿佛整个灵魂都是轻甜的、自在的。她扭转身,看到床的另一边,一个身形在薄薄的被子下面,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在熟睡之中。他背对着她。

她躺下来,一阵突然的舒适和放松涌了上来。她挪过身体,紧紧贴住他,抱着他,怀着波浪一样阵阵涌来的感激和爱意,她进入沉沉的梦中。

那男人转过身来。她看到了他的脸。

梁鸿,作家、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梁光正的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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