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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杨献平:抑郁症与日常悬念

2015年秋天到2019年10月初,我又处在了单身的状态,开始不习惯,毕竟结婚已经十多年了,乍然离散,而且还是在莫名其妙甚至强词夺理的情况下戛然而止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痛苦、自责、不解和孤独等涌上心头,如刀子戳心,夜以继日。可什么也耐不住时间消磨,2018年春天以后,我也慢慢地想通了,理解了人生某些事的无常与必然。人和人之间,夫妻也好,朋友也罢,哪怕是亲人,迟早都有离散的时候。

困惑和豁然只是一纸之隔,当我懂了,也就逐渐习惯了这种被婚姻流放和遗弃的生活,格外珍惜一个人时的慵懒和无所事事,不喜欢有人来搅扰和破坏。其实,人的一生,少年和青年时期大抵是团伙的。有了家庭,人才会发现,结婚之前,对这个世界无论多么美好的期待与理想,都会在婚后的俗世生活中泡成烂泥汤,臭不可闻,但还得一次次地陷入其中。家庭生活,大致是对人的天性中自由部分的阉割与绑架,也是一种毫无反抗余地的道德穿透和强制;这是对自我的一种深刻纠正和再造,也是自我在他人面前采取的现实性的肉身囚禁和心灵自伤的牢笼。它的唯一一个好处是,加强了血缘的联系,满足了传统文化和文明的某种低层次要求与繁殖的必要。但有些东西本身就脆弱不堪,比如爱情和婚姻,前者是荷尔蒙促发的生理与情感的双重需要——原始的欲求使得人在人生的某些阶段意乱情迷,又乐此不疲,甚至以生命和生存的必要基础如工作、钱财和前途等为赌注。

爱情真正解决的是人的生理问题,当然,生理的反应及其一般意义和现实的生成,也会使得爱情具备某些神圣与永恒。可是婚姻不同,婚姻是爱情之后的一种决绝的担当与合作。合作是其中最紧要的,也是唯一的本质所在。婚姻当中的合作是多方面的,包括肉身、情感、钱财、权利等,其实都是外在的。真正涉及到心灵和灵魂的合作,正如我们在日常中所看到的,个体性的差异是一切合作、失败甚至崩溃、反目成仇的根源所在。

就像我,被现实以沉重的耳光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之后,才真正明白,婚姻中的男人和女人之所以能够维持长久,大抵是一种慈悲心在起作用。很多时候,婚姻被现实掣肘,比如房子和子女问题。一个人真的想要逃出婚姻,这些并不构成绝对的杠杆、羁绊与理由。

在上一段婚姻当中,我结婚成家可能是被动的。那时候我二十多岁,总觉得自己不适合婚姻,这有点离经叛道,尽管我很爱未婚妻,但结婚使我觉得可怕。向前一步,牢笼张着隐秘而又光明正大的巨口,它要吞噬,而且是一口下去,连渣滓都不剩。

可我还是结婚了,一个男人,为了未婚妻,最终还是屈服于世俗。她是无辜的,尽管那时候我还没有明白人和人之间(尤其是夫妻之间)的思想和境界要同步。

现实逼仄也强大,宽敞也紧束,它令人无条件地去进行、服从。进行的,无非是数千年来人和人类社会的某种同步性或者说亦步亦趋,我们的祖上、父母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他们哪有我们?他们如此了,作为他们的后代,我们也必须按部就班,像他们那样,稀里糊涂遭遇爱情(或者另一些形式)进而步入婚姻,然后在艰难或者稍微过得去的生活中浮沉、挣扎和忍受,无论是刀山火海、悬崖峭壁,只要成人,就要成家。如此,每个人都必须奋勇向前,明知道前面是万劫不复的刀山火海,也要义无反顾。

当我特别享受一个人的时光的时候,另一些人总是会突然来访。就在最近,他们来了,那是一对父女。女的是我在被离婚后的第一个女朋友。诡异的是,和她一起来的她的亲生父亲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此时的我,对他们的这种造访厌倦透顶,内心格外抗拒。这大致是抑郁症的副作用,这种当代病,让我无端地情绪低落,浑身的不适如影随形,心悸、四肢发软、头晕、沮丧、自责、愤怒、莫名疼痛等等,还有强烈的濒死感。这种病很奇诡,时好时坏,发作的时候,比死还难受,自己的肉身和精神简直就像是一架令人讨厌的机器,不断破旧下去,还经常出故障,每一次都很凌厉。

我病着,虽没卧床,但不轻松。有人来了,我必须得接待他们。傍晚时分,他们下榻在附近的一家宾馆,我从家里拿了香烟、白酒和一些水果,去接待他们。溽热的成都到处都是人和车辆,热闹的城市在傍晚更显得嘈杂无序。我站在路边,焦灼而又气急败坏地等一台迟迟不来的网约车。突然,左小腿疼了一下,是那种钝疼,显然来自他物的撞击。

是一台宝马卧车。

我暴怒,火药爆炸一般的暴怒。当即大喊一声,快步冲过去,用手机砸了砸宝马车副驾驶的车窗。他下车,是一个和我年纪相当的中年男人。我大吼说,你撞到我了。他走过来,一脸的无所谓,看着我说,撞哪儿嘛?走,要上医院,我送你。我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激烈的怨气。随即拒绝了,并且语带脏字地骂道,你妈的,能不能看着点?他仍旧一脸平静,不吭声,转身,上车,慢慢开走了。

坐在网约车上,我忽然明白,小区门口一带若是空旷,或者在没有红绿灯的街边,刚才撞我的那台宝马倒车或者行驶速度再快一点的话,我的腿,就不可能只是猛然疼一下,破点皮这么简单了。由此可见,人在某些时候的遭遇,真是匪夷所思。

如此一想,心里觉得了安慰。人每时每刻都在虚妄之中,幸福、美好、如意和快乐,都是一种暗示,也可能是灾难与痛苦即将到来的前奏和铺垫。

日常的悬念及其可能导致的后果,时常令人毛骨悚然,如汽车,它们本质上是为人服务的,可是它们又对人具备超强的杀伤力。这种悖论,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在我所住的小区,每隔几天,就会有警笛由远而近或由近而远,每一次听到尖啸的警笛,我都下意识地想,该不会是我以前的小区出问题了吧,再者,是不是我以前的家呢?我的前妻和儿子还在那里住。每次这样想,我就下意识地站在床边,朝他们所在的那个小区不住地张望。

他们安然无恙。

有一次在成都的人民南路,乘坐网约车驶过的时候,看到一台SUV翻转在地。因为没有目击事故的发生,我实在想象不出,一台车在平阔的街道上行驶,怎么就突然底朝天了呢?

见到女友和她父亲,吃饭、喝茶。

我忍着剧烈的头晕、心悸和意识恍惚,和他们聊天,说东说西。他们的话,有时候我根本接不上,明明一个简单的道理和问题,以往,我可以不假思索理解和回应,可是抑郁症发作的时候,我却不知所云,往往把谈话的对象也弄得一头懵,甚至觉得是我在轻慢他们。

抑郁症这个怪物,它最大的恶,总是不动声色地控制它的宿主,从肉身到精神进行高压统治与逼迫,让宿主无法真正地用语言向他人表述,甚至,连宿主自己都无法体会它在肉身之内的运作机制及其对意识和精神的复杂影响。

必须坚持。否则的话,对人很不礼貌。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又陷入了世俗的泥淖中去了。人在世上,有一些社会法则看起来是温暖的,但它们的另一面则隐藏或者显示着某种残酷。

红茶淡了,再来一壶。

这期间,我和她父亲成为主角。那是一位性格耿直的老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或中期。七岁时候,他的母亲去世,十二岁那年,父亲也没了,余下他一个人,只能吃百家饭,后来参军,思想意识里充满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观念,以及拖不垮、打不死的坚韧意志。对此,我觉得悲悯,又觉得悲凉。他说有一次,在一个山坡下干活,一块巨石滚下来,就要砸到他了,他才跳开。生和死之间,只差那么一秒。我笑笑,为他感到庆幸,夸他机智。同时也想到,每个人似乎都是如此,一生当中,总有一些时候处在生死之间,而生和死在那时候与人的间距,不过几个毫米而已。

这样的危险一瞬,似乎每个人都曾经遭遇并亲身体验过。据母亲说,我一岁那年的夏天,她带着我去舅舅家。中午,他们都在吃饭,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爬着玩,一下子摔到院外高墙下面的猪圈里,那里有一块倒立的尖石头,我的头正好栽在尖石一边的猪粪上。一头老母猪见状,以为是好吃的,哼哼着上来就要啃。幸亏母亲跑得快,拉起了我。

还有一次,初三那年暑假,有一些学习好的同学都在学校补课,我也滥竽充数。当时,学校里一共不过十二三个师生,做饭的大师傅也回家农忙去了,我们只好自己解决。晚上,煤火要熄了,我和表弟两个人自告奋勇,去旁边一道黄泥墙下刨黄泥,运回来和煤用。

黄泥墙下面,有一个不大的洞穴,里面的黄泥细腻,和煤会很容易燃烧。我趴下,直着脖子就往里面钻。头刚进去,一块石头就砸了下来,幸亏洞口小,头和石头间距小,我只是被砸得啃了一嘴土。在外面的表弟看到,急忙喊说,快出来!我立马把头缩回,那一瞬间,黄泥土洞轰然塌陷。

听了我的讲述,他哈哈笑说,你小子命大,命不该绝。我也说,想想也是蹊跷,那个土洞早不塌晚不塌,就在那时候塌陷,也是奇怪。后来,我听村里人说,我们这些人还没出生的时候,有一个哑巴在那里挖土,泥墙倒塌,把他埋在了里面。

再几年后,在山西的某地,我右手食指不小心触电,而且是360伏的。那一瞬间,我觉得脑子一下子变白,跟电影屏幕一样,然后身子慢慢地倾斜,向下倒。当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心情也是不悲不喜,空明至极。谁知,我的身体在倾倒的过程中,将原本就断开再接上的电线拉断了,再一瞬间,我忽然清醒,感觉像是一次短暂的睡眠。——确切说,是肉身自有的重量拯救了我。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真正意识到肉身的重要性,它是灵魂及人生一切的容器,是基础性的建筑,现实性的存在,客观的证据,形象及其全方位的代言人。

几乎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讨论这样的问题。

我觉得,人在某些时候的体验和理解,也是和自身的境遇,即现实所处周遭的各种因素是有关系的。他还对我说,我的抑郁症也该是有的,木主神经,你原本很爱老婆孩子,在乎家庭,可家庭散了,你想不通,伤心肺,并脾胃,这样一来,虚弱在所难免,患病也是必然的了。

我静听,又觉得浑身不适,有一种强烈的晕眩感。

我知道抑郁症又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必须在晚上十一点之前睡觉,一旦超过这个点,便会难受,浑身说不清的不适,犹如误食某种奇怪的毒药,又像是一种残酷的凌迟,不是疼痛,而是不适,并且不能够用语言表达的那种“不适感”。

此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种种不适反复发作,比如,我正在街上走着,突然心悸,接着是濒死感,似乎眼睛眨巴一下就会倒地断气。我不想死,我还有儿子和母亲。我的责任还没有尽到,我一次次对自己说。看到医院,就趔趄着跑进去,浑身颤抖着挂急诊。

医院人满为患。我才发现,疾病笼罩了太多的人,有一半甚至多半人都在各种各样的疾病中痛苦不堪,不得不与之抗争,唯一的念头就是能够治愈,哪怕稍微好一些,目的是为了还能够活下去。

当活下去成为了唯一的诉求,人的悲哀就是无尽的。

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我想到过自杀。前些年恐高,站在二层楼上就吓得要死。患了抑郁症之后,站在十层楼的阳台上,我都不觉得害怕了,看着下面的车辆、绿地和树冠,就有一跃而下的冲动。但我的心里总是会响起一个声音,在严厉地警告我,你还有老娘,还有儿子。你这个年纪,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家。

相比药物,诸如百忧解、左洛复、怡诺思等等,人的精神或者说在俗世的所谓的使命和责任,才是真正的良药。

当我说了这些,他们父女才说,天不早了,你身体也不舒服,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感到一阵轻松,送他们上楼,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我立即就扭身往街上走,一边用打车软件叫车。一上车,我就急着对司机说,快点,师傅。那时候,我只想回家,把自己像一个破麻袋那样扔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也不去想。

到小区门口,我下车,急匆匆地走,一台车飞驰而来。此时,已经是深夜了,车辆和人稀少,在这时候开车的人,大抵也是这么想的,也放松了警惕。当我停下,那台车忽然急刹车,车头偏向另一边。

哎呀,幸好又没事。我抱歉地看了看那台车,司机破口大骂,我却笑着,很卑微。我在感谢他的不杀之恩。这种惊险就在于,让遭遇者的生命介于一线之间,几毫秒可能会罹患大难,几秒钟也可能会躲过一劫。生命的不确定性于此暴露无遗。留给遭遇者的惊悸和悬念,可能轻描淡写,也可能深刻隆重。

也不知何时,电话响起,我懒得接,我知道是她打来的。她喜欢熬夜,且喜欢长时间和我聊天,可是我不想。我想告诉她我的情况,可是又无从说。她说,抑郁症病人不是很希望有人关心吗?不是很喜欢有人聊天吗?我苦笑着对她说,每一个抑郁症病人的身体反应是不同的,有人可能心悸、头晕、四肢乏力,有人可能是长时间失眠或者睡眠很浅,也有人是身体无端的疼痛,甚至肛门疼、腋窝疼等等,完全不同。

她却不懂的,只是强调自己的好心。每次都这样。我知道是她的电话,故意不接,也不想接。我也知道,微信里,她可能说了无数的话,我没回,她才这样的。电话铃声不依不挠。很多时候,我想长时间关机,不接任何人的电话。可又怕老娘打不通会担心我,单位有事找我……为自己而活,是一个绝对的伪命题。

我只好接电话。本想说一两句话就挂断,可她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如果我挂断,她会生气,以我女朋友的身份责备我。

这也是我特别喜欢独自享受一个人时光的原因之一。家庭是一种约束,不过被冠以关爱的名义;家庭也是一种篡改,也被戴上责任、义务、道德的高帽。人的累,大多是自找的,明明是火坑,很多时候还要义无反顾往里跳。我以前的婚姻便是如此,每到一地,要给妻子说,晚上和谁一起吃饭、做什么事,任何事都要讲。智能手机普及之后,人的行踪已经无所遁藏,一切都被注视。看起来越来越透明的空间,阴影的指爪面积和力度也在层层累加。

人在对自我进行文明意义上的提升和改造的同时,也在制造另外一种野蛮。

当爱成为被监控,责任和义务也被涂上“优秀男女”“楷模”“榜样”等混沌的颜色之后,一切又都变得暧昧不清、无所适从了。

那一个晚上,我们又聊了很多,她可能是全神贯注的,而我却是睡意朦胧,巴不得她在两分钟之内不再开口说话,我就可以丢开手机。可是她没有。一直到凌晨三点多,我实在忍不住了,几乎是异常恼怒着说,睡吧,不早了。她这才答应挂掉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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