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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 胡弦:器识

1

在博物馆里我看到一只水罐,

破裂,又重新被拼好,有几块不见了。

一只这样的水罐,类似遗址,

不是考古学,更像一种遥远的地理学:一处

我们遗失在时间中的住宅。

当初,它被水充满,那水,便再也不是自然之水,

透明、清亮,像一种新生的世界观,

又像人世间最温暖的事。

当它突然破裂,猝然传来的

是卷散裂纹,和解体般的灼热。

 

2

我在听一只陶罐。

这是另一种圆满:“那残缺的部分,

可用来修补它的一生。”

——向着上游,由完善的

听觉推动,直到它回到最初的一群。

在谛听中,一切仍在继续,新的形态

出现在每个人面前时,恍如

爱是比折磨更糟的事情,

永恒是比短暂更糟的事情。

你了然于胸,又对这了然一筹莫展。

 

3

它最早是尖底的,方便在水中翻倒,

当它被充满,多数人看到它装得很少,

少数人看到自己需要的很少。

它的尖底,直立于大地柔软的年代。

后来,它变成了平底的、青铜的、瓷的,形状

和名字,都发生了改变,分别被叫做

瓶、罐、瓮、碗、杯、壶、炉、爵、尊、鼎……

有的太大,为国之重器,

有的很小,适合晚餐时的放松和欢愉。

大大小小的空,每一种

对应着不同的欲望和功能:泡茶,插花,

温酒,无物可盛时,空着。

——它也会饿,长久的空无使它

慢慢在平静中被恐惧充满,变成了

一个无法被界定的空间,并加设了密码。

“空间,同样会被饿死。”

仿佛有一张脸从那里

望着我们,带着祈求,但再也不是

一种表达方式。

 

4

空,早在我们的设计中。

我见过陶器的制作:在一个

电动的转盘上,工匠的手

从一块泥坯的中间开始。

手几乎不动,坯在旋转,中空

越来越大。如果是

大型的器物,工匠的整条臂膀都会伸进去。

由此我知道,它腹中的每一个

微小的去处,都曾接受过抚摸。

手总是贴在内壁上,贴在一个

不断扩大的内空的边缘,

那内空,旋转,吮吸着离心力。

在一颗空心中,仿佛

有个看不见的上帝在歌唱。后来,

当我内心空荡荡,总像处在离散中,

总想聚集,并得到更多。当我一次次

在生活中爬坡,总像

攀爬在器物光滑的内壁上,滑下来时,

像落回到一个陷阱的底部。

 

5

我的书柜上摆放着一只陶罐,

是诗人徐舒所赠。

他回澳洲前,我们一起研究过它。

他指着上面的几个小凸起说,

这叫釉泪。而我看到的

是几个闪亮的小滴珠,给了质朴的陶罐

一张新的脸。

釉泪,陶在向瓷过度。流泪,

发生在一种伟大的时刻,为火焰造就。

那是火焰在哭泣,那是欢喜或悲伤的泪,

那是火在给一只陶罐送行。

后来在一本书上,我看到一只陶盆中的

一张人脸,嵌在网格状的鱼纹中。

我仿佛看到自己的脸,徐舒的脸,很多人的脸,

它在鱼中、在水中,但没有

逐流而去——是时间把它还给了我们。

在南京时,徐舒常来聊诗。这个

漂洋过海的人,对汉语的迷恋

尤胜于我。他不停地抽着烟,脸

隐在烟雾中,有时突然咳嗽,呛出眼泪,让我

看到泪滴的另一种来处。

陶罐在书橱上,不动,但它产生的离心力

一直在扩散,像一种古老、不竭的力。

那些远行的人,有时会在茫然中回头,背后

什么也没有。

他们走着,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不知道

在他们身后,一个无声旋转的空间

一直跟随着他们。

 

6

这是那能够被听取的器:

作为祭品的 钟、缶、振铎、磬……

它们是青瓷,最早

是青铜的替代品,但已不能被敲击。

材质之变,使我们的陈述

趋向冥想和沉默,如同

患上了嗜睡症的心理学。

但在博物馆里,它们重新成为礼物,

并从一片失踪的天空中

带回了云,和云纹。

不能被敲击,但其中声音深藏,并一直

要求被听取。这也是

由器识诞生的文艺:那空无中

只有音乐取之不竭。

每次有人来,灯亮起,光

探入那空无,希望能从中有所发现因为

光像一声轻声问候,而反光会尖叫,

仿佛一种发现,在这里,在这里……

如此,一个古老腔体,被跟踪,并成为

音乐一再被确认的地址?

 

7

我们是受过伤的人,

我们从破裂的古瓷片那里看见

永不愈合的伤口怎样存在,

我们从一只骨灰罐那里,看见死亡怎样存在。

我们像盛满了水的水罐那样站着,

我们像插着花的梅瓶那样站着,

古老的瓶、新鲜的花,共处于

含着恩情的同一个时刻。

像在一个封闭的系统中,从完美的

青花那里我们认识到,

我们自身也是完美的。

我们像振铎,舌头在碰壁,在驾驭着音乐中

最微妙的寂静。

我们像桶底脱落,释放那空。

我们像薰炉,香气

像受惊的鸟群,从我们体内大面积升起。

 

8

我认识一个隐居的做瓷人,名王志伟,

那是在云和,他两手沾满泥浆,使我想起

一块清瘦如云、名叫云骨的石头。

他在一本书中说:匠心即道心。他认为,

三月的江水是最好的釉色,

而九月的青山痛如一件新瓷。

他常坐在一堆不成功的试验品中间,像个

一直在研究失败的人。

我还认识一位老年的窑工,不知其姓名,

在电炉流行的年代,他坚持烧土窑(名龙窑),

他说,柴焰在这种遗物般的窑里

只能拾级而上,并死在通往博物馆的路上。

那是在鸣鹤镇,古窑址

像个陈旧的祭坛,一潭秋水

清澈得像什么都不曾做过,而阵阵鹤唳

摆脱了地心引力,正消失在许多事

刚刚离去的长空中。

 

9

陶瓷,易碎品,容易

成为悲伤的个体。

这使我想起“金缮”一词:一种修补术,

又像一种

从事后的心中出发的忏悔。

——我们失过手,搞砸过,然后,

才是这种金色的漆,看上去

静静的,刚开始时,甚至

带着点儿对自己的怀疑,却突然

被一种夸张的热忱认领,剥开自身如剥开

一条火的小溪;然后,

在一条看不见的伤口中我们

提前把自己处理完毕;然后,

像一种来历不明的哲学

在追问完美:我们意识到了结束,

同时意识到了无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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