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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学群:我从这个世界捡起一块瓦片(外二篇)

一个屠夫的自语

是的,我是个杀猪的屠夫。不不不,那不是我。我杀过猪,杀过牛,杀过驴和马,还杀狗。我没有跟民兵营长干过那个。那不是我。那个人后来再也没杀过猪,他连鸡都不敢杀了。他过不了提心吊胆的日子,老觉得有人来找他。后来他疯了。疯了倒好,就不怕了。那个民兵营长?他死的时候做牛叫,做火车叫。那是报应。

年轻的时候逞英雄,不懂得这些。七十二行,行行都得有人做。说来我这人天生就是个杀猪的,当屠夫的命。过年过节要吃肉,平时打牙祭要吃肉,办喜事少不得肉,办丧事还是少不得肉,总得有人来把猪和牛杀了切成肉。我爹娘把我生下来,就是要我来干这个的。小时候,听到猪叫、牛叫和鸡公鸡婆被杀时叫,就像开车的听到火车叫,办厨的听到勺子响,讲笑话的听到台下笑。十八九岁当屠夫,把一头肥肥胖胖的猪搁到屠凳上,猪一叫人的身子就兴奋。最后,所有的兴奋都集中到那把点红刀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叫声低下去,血咕咕流出来。猪蹄在挣扎,猪身上的肥膘在闪……你瞧牛搂宝那张马桶嘴怎么说,他说肥猪上了凳,就像大屁股老婆上了床。我当然得骂他。我骂他灌多了尿水,嘴里出来全是尿骚味。骂归骂,我知道他点到了我的穴位上。他说得对,我一刀捅下去,轻车熟路得一点碍处都没有,刀尖直达要害处,猪身子在我手下立马就有了反应,就像一道闪电传过,那个装着肥膘的身子一下服帖了。那时候,我压根儿没想过挨宰的猪还会痛。那时候,一个杀猪的屠夫只觉得手头的功夫好,杀起来痛快。

那时候不懂得怕。杀过很多东西之后以为还得拣一样比猪大的东西来杀。好像不这样,就算不得好屠夫。

牛牵过来了。好些人围拢来看一个杀猪的如何杀一条牛。我想我得杀出个样子来。牛庞大的身躯立在地上,你没有办法像杀猪一样把它抬起,放翻在屠凳上。我想起另一时另一个人杀一条牛,一刀朝牛脖子捅下去,才知道刀没有找到进去的路。刀尖断在里面,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牛抬起蹄子就跑。挨过一刀的牛不再在乎牛绹。牛脖子上流着血,嗷嗷叫着。牛跑开的时候,给了杀它的人一下子,杀牛的人住进了医院。人们循着血迹找到了牛,牛翻倒在村子后面的渠道里。我可不能像他一样。

我找来一柄砸钢钎的大铁锤。我决定迎头给它一击,放它的闷。牛就在那里,它横着眼睛出着粗气。我身上带着一股杀气,牛好像知道。抡起的铁锤高过头顶之后还往后仰了仰,接着调转头,往下砸的时候,我连吃奶的力连屁股后座上的力都送上了。锤子直中命门,像打在水浸过的木头上。大水牛像是一下子成了木头立着不动,两只牛眼瞪得酒盅一样大,众人跟着一齐瞪大了眼睛——这招不行?突然,牛的两只前脚跪了下去,牵动后面,牛身像一堵墙轰的一下倒了。牛头搁浅在地,牛脖子伸得长长的,在扭。不知道哪来的神力,我操起刀朝着脖子根就是一下。刀子一进去我就知道捅对了,它走的就是一把点红刀该走的路。直到刀尖抵达关口,一头扎进去,牛身子打了一下颤,像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就松了下来。一切都放下了,连刚才当头挨的那一锤。血差不多追着刀子蹦了出来。血流得多欢啊!像一条刚刚疏通的小渠,一个劲地流,只想流个痛快。你不知道一条牛有多少血,好像一辈子也流不完,还要流到下一辈子。它让我想起那些被我杀过的猪,它们一头接一头流的全是血。我一下就知道了猪为什么叫一头猪,牛为什么叫一条牛。猪头架在上面叫,叫的是血。一条牛,它的血流起来是一条河。它好像把你一辈子杀的血全都召了来。

我们扒下牛皮,给牛身子开了膛。牛肚和牛肠全都跑出来,里头一下跑空了。接着看到牛心。拿出来的牛心,就在你手上一下一下搏动,连声音都听得到。它还是活的,它在跟杀它的人,跟要吃它肉的人说话。我想起我的里头也是这样一颗心,只是比这一颗小得多。它顶多也就跟猪心一般大。我有些怕了。我把怕藏在里面,蒙起牛皮当鼓打。我把牛心搁在屠凳上,一刀劈下去——劈成两半,它分成两边在跳,各跳各的,却是同一个拍子!我不再看那两块跳动的肉。我转过身去捋那些牛肠。肠子足够柔软,还带着牛的体温。肠子把牛肚子里的一些事告诉我的手。我的手上都是牛油。我杀猪的时候,好像没想过。杀过一条牛我就想起一个不再杀猪的老屠夫跟我说:你杀猪这么猛这么狠,你应该去杀一条牛。一个屠夫要是没杀牛,还算不得真正的屠夫。

后来我又杀过一条狗。现在那些杀猪的人可能不知道,那时候屠夫不杀狗,也不兴吃狗。现在的人什么都吃,屠夫也就什么都杀。我一点也不想杀那条狗。那条狗跟我熟啊!它喜欢往家里来,一个屠夫家里,肉渣子没有,骨头总有几块吧?我往地上扔过骨头,它一看到我,就拿尾巴往我的眼睛底下摇。我怎么能杀它呢?可是打狗队已经来了,狗主人来找我,说这狗反正逃不了一死。与其让打狗队乱枪乱棍打死,还不如让它早死早超生。他说了又说,就只差求我了。不,他不会说,你杀了那么多猪和牛,多欠一条狗命有什么?——他们不会这样说。

我一直对自己说:我没有做什么。我连刀把都没摸。我只是照狗主人的意思,把狗装进麻袋里,沉进水底。可是我忘不了那双眼睛。只有狗才会像人一样拿眼睛看着人,看得人心里发毛。难怪叫狗也跟叫牛一样,叫一条狗。牛是身子大,可是牛不会拿两只眼睛对着你的看。只有狗会这样。狗跟人一样,狗其实也可以叫作一个狗或一位狗。他们把狗关在屋子里。我一进去,狗就望着我叫。狗知道,人要对它做什么,它好像都知道。它没有呲起来咬,它只是拿两只眼睛望着你,叫起来像人哭一样。我受不了那两只眼睛。当时只想着快点把它往麻袋里装,装进去就看不见了。可是哭声还是透过麻袋传到外边来。直到水把它淹断气。当时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没想到那双眼睛留在那里不肯走,一有空就蹦出来望着我。

说到伟光杀猪的事。伟光那个年纪,又是那样一个年代,他们都学马大炮,连吐痰都学他。哈吐一声,把痰往地上吐,就像往地上钉钉子。就像他们唱歌唱的,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是啊,连我这个当屠夫的都跟着唱会了。像他们那个年纪,谁不像打了雄鸡血?没有杀猪刀,就用菜刀,直接把猪脑壳下下来。那哪是杀猪啊?那叫战天斗地,叫什么来着?对,叫战斗!战斗就是打仗。打仗就是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是一个屠夫,我只知道杀猪的事。现在还知道,一个杀猪的不应该去杀牛,也不应该去杀狗。有些东西,要上一点年纪,经历过一些事才懂得。我知道人干吗要杀猪要杀羊,因为人要吃肉。我不知道人干吗要打仗。当屠夫跟打仗的事不一样。

【学群,作家,现居湖南岳阳。主要著作有《坏孩子》《生命的海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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