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中
混出昭关后,我丝毫不敢停留。从昭关到褒禅山(褒禅山,原名华山,唐代始改此名,再后来的北宋名相王安石路过此地,曾写有著名的《游褒禅山记》),这十五里丛林间的山中小道,我几乎是一口气狂奔。
然后,再经过高祖集、善厚集、乌石山、草窝街、小陡岘、寡妇街、光蛋桥、大陡岘、岚龙山(今伍庙坊)、西埠,不间断急走了四五个时辰,终于来到了长江西岸的历阳(今安徽省和县)。吴国就在江东,我准备在历阳的渔邱渡附近,渡江入吴。
长江两岸仍是楚国控制区,时有楚兵往来巡查。我谨慎行至江边远眺,唯见江面广阔。何以得渡,心内焦急。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此时,有渔父驾一叶渔船,在离江岸不远的江面上出现了。我急忙招手大喊:“渔父渡我,渔父渡我!”
渔父听见我喊,便划动双桨,小渔船朝我渐行渐近,双方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了。然而,忽然间渔父倒划一桨,船头一转,小渔船竟又掉头走了——原来,江边岸路上,这时恰有一群人杂乱走来。
我赶紧蹲下身子,低头假装整理包裹;渔船上的渔父也哼起了歌,江上的风,把他的歌声吹送过来:
日月昭昭乎寖已驰,
与子期乎芦之漪。
我明白了,这是专门唱给我听的:日光虽亮,但日头已经在逐渐西驰,与你相聚在芦苇滩吧。
果然,前面不远处江滩,就有一大片茂密的芦苇。等那群人走远,我赶紧朝那处芦苇滩奔去。钻入芦苇丛中,青绿的芦叶在脸上刮来戳去,几乎不辨东南西北。这时,我又听见了渔父的歌声: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
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事寖急兮将奈何!
渔父的意思我懂,他是在催我了!循着歌声,拨开苇秆苇叶,我终于上了渔船。不到一个时辰,在江上微红的落日黄昏中,我平安渡过长江,抵达采石矶附近的江之东岸。
既渡,渔父视我有饥色,就对我说:“将军就在此树下等我,我为你寻些吃食来。”
将军?他怎么称我为将军?渔父去后,我疑之,于是再次潜身深苇之中。没过多久,渔父来了,我却不见了。渔翁于是又歌:
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
我在苇丛中观察,确乎只有渔翁一人,于是才应声而出。
渔父见我,笑了:“将军莫非怀疑老朽是去叫人捉你?果若如此,我又渡你作甚?”
对渔父的不信任,让我内心惭愧不已。渔父手中的提篮里,有麦饭、鲍鱼羹(烧煮咸鱼)和盎浆(米汤),他又像变戏法一般,从渔船舱里拿出一壶酒来。
渔父道:“天色已黑,今晚索性就不要走了,我来陪将军畅饮两杯,待到天明分手,你继续赶路,我继续打鱼。”
边吃边叙。渔父说昨夜梦见一颗将星坠落他的船中,就知必有异人求渡。今天在对岸看清我时,虽然我须发都白,但知道我就是伍子胥。因为不仅是昭关,就连江边每个村庄,全张贴了捉拿我的带有画影的榜文。“方今楚王无道,纳媳害子,宠用奸佞,残害忠良,你们伍家的惨事,是世人皆知了。今番我渡将军过江,就是出于义愤,想帮助好人啊!”
闻听渔父之言,我感激万分。
饭饮毕,在渔父船中稍眠片刻,就东方显白,天色微明了。
告别时,我解下从不离身的龙吟宝剑,赠送渔父:“渡江之恩,无以为报,此剑应该可值百金,以此相答。”
渔父坚辞不受:“楚国有令,拿获伍员者,赏高官厚禄,我救你,岂是为了这些?将军前路漫长,快快收起。”
我又请教渔父高姓尊名。
渔父回我:“子是芦中人,我就称渔丈人吧。”
渔父指点了我去吴道路,并特意关照:虽然过了江,还是要警惕,这里或明或暗有许多楚兵的侦察士兵,要等到过了固城(今江苏溧阳),才算真正脱险。
说完,他便把渔船划离江岸,双桨一摇,准备到江上打鱼去了。
我心中难舍,望着渔船离岸,渐去渐远,正转身要走,忽然想起还有句要紧的话忘记说了,赶紧喊了一声:“渔丈人!”
“芦中人还有何事?”
“若有楚兵追问,请千万不要泄漏!”
听得此言,渔父似乎沉默了片刻,然后回了一句:“诺!”
我行数步,听得身后响动,顾视渔父时,发现竟然已覆船自沉于江水之中矣。黎明白茫茫的江面上,不见渔父,只有一叶倒扣的小舟在兀自飘零。
我追悔莫及,痛心疾首,泪如雨下:“渔丈人,渔丈人,我遇你而活,你却为我而死,岂不伤哉!啊……”
后世《伍子胥变文》记此:
大江水兮淼无边,云与水兮相接连。
痛兮痛兮难可忍,苦兮苦兮冤复冤。
自古人情有离别,生死富贵总关天。
先生恨胥何勿事,遂向江中而覆船。
波浪舟兮浮没沉,唱冤枉兮痛切深。
一寸愁肠似刀割,途中不禁泪沾襟。
望吴邦兮不可到,思帝乡兮怀恨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