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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王樽:秉烛夜游

我梦见自己正走在古代的街巷,仿佛是李白时代的长安或苏轼时代的开封。正值元宵之夜,满街火树银花,男女衣着既熟悉又陌生,放眼望去,随处是络绎不绝的提灯游人,鬓影衣香,笑语盈盈。从狭窄幽深的黑巷里走出,我见一众先人正大步流星走过,愧悔自己无法跟上那匆匆的步履。拦住一位白衣飘飘的中年人问,如何穿越时空回到从前?那人笑而不答,转眼没了踪迹。街上行人渐稀,夜色愈来愈浓,我点燃蜡烛走上大路,微风过处,手中小小的烛火竟纹丝不动。更奇妙的是,随着烛火过处,街边景色依次渐亮,恍如白昼。

我朦胧意识到,只有思想和精神可以超越当下,可以从最坏的时代抵达最好的时代。正思忖,见一座高大牌楼下,那位白衣飘飘的中年人正从灯火阑珊的廊柱后闪现,他从袖口抻出一张纸,我接过一看,上书几个草体大字——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隐约间,我记得读到过这句话,一时又想不起源自哪里。

梦醒后,我反复揣摩“秉烛夜游”,深觉其为绝妙好辞,只四个字,活现了一个亦古亦今的奇观——有人、有景、有物、有光、有图画,是动态的词语,也是鲜活的意象,超凡脱俗的情境。顾名思义,秉烛夜游,就是手持蜡烛在黑夜间行游。人生若白驹过隙,短暂不过是天地一瞬,需当只争朝夕,及时行乐。良辰美景,一刻千金,须臾不可辜负。用古诗中的句子,就是“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李白后来进一步阐释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李白的后两句,即我梦中所见。时隔千年,这篇《春夜宴桃李园序》的字句似已融进我的血脉,于不经意中,复现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天才若李白,为何要言及“秉烛夜游”?表面看,他是在慨叹人生之短暂,欢乐之倏忽,况且“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为延长生命,不负好时光,必须并值得夜享贪欢。

然而,此处“秉烛夜游”的倡导者,并非自己,亦非我们,而是“古人”。李白只是通过慨叹,表示了对古人的理解(良有以也)。那么,具体到当下——包括李白所处的时代,又该如何自况呢?如同其书写的大量诗文,他于春天夜宴间即兴挥洒下这些恣肆文字,本身即有“秉烛夜游”的况味。而在全文的百余字中,“秉烛夜游”只是蜻蜓点水地提到,更多描绘的却是当时的雅兴——“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而当此良宵之夜,诗仙周围“群季俊秀”,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觥筹交错,饮酒赋诗,其乐融融,“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表面看,李白关注的是宴饮,其背后的重点却是诵诗,他心无旁骛,“不有佳咏,何伸雅怀”——没有好的诗文,怎能抒发高雅的情怀?并且“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其中的责难、惩戒,也是因“如诗不成”,罚的绝与孔方兄无关,而只是几杯浊酒而已。文章至此戛然而止。留下的余韵,亦是“不学诗无以言”的雅怀。

由此推想,李白笔下的“秉烛夜游”,并非实指,而是某种坚守与倡导。或者说,它是一种理念,一种叮咛,一种警示。这不是环境所迫,不是诅咒黑暗,而是即使黑暗也不会被其吞噬,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语)的士大夫精神,与其一脉相承的,还有“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苏轼语)。是对“此心安处”的追寻,是以手中的烛,照亮心中的路。正如《马太福音》中耶稣告诫弟子的话——人点灯,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灯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这里的“灯”当然是比喻,即“秉烛夜游”中的“烛”,它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众生,照亮的不仅是自然的夜色,更是心中的黑暗。从此意义上看,“秉烛夜游”就脱离了具体的“蜡烛”,而成为一种形而上的导引。

当我思忖“秉烛夜游”,念兹在兹的不是词语,至少最先意识到的不是词语,而是画面,是充满动态的意境——有行走的人,移动的烛光,无需书写、言说,却有着丰富的弦外之音,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会心与通透。如此情形似乎更适宜用画面或影像来表达。

看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执导的电影《乡愁》,对其凝滞的故国之思颇有触动,片中主人公“秉烛”穿越水池的举动,似为必须完成的某种仪式,其背后所传承的神圣精神,可以见仁见智。影片讲述的是俄罗斯诗人安德烈的精神之旅——他在意大利游历,搜集作曲家别列佐夫斯基的资料。在其旅行过程中结识了有着先知气质的虔诚教徒多米尼克,在罗马广场的大理石塑像上,多米尼克号召众人:返回我们误入歧途的转折点,回到生命的根基。而后,在贝多芬《欢乐颂》的旋律中,多米尼克将整桶汽油浇在身上自焚。生前,多米尼克曾嘱托安德烈去尝试完成某项拯救世界的秘密行动。于是,在电影的最后,观众所看到的就是安德烈的还愿——手持点燃的蜡烛,庄重地穿过水池,蜡烛在风中摇曳,一次次熄灭,一次次点燃,不过百米的路程,他却反复跋涉,如此艰辛又如此漫长……而当诗人终于抵达水池对岸,如同弹尽粮绝、气衰心碎,诗人倒地而亡,烛火随之熄灭。

顺便说一下,乡愁是不少诗人或作者电影的重要元素,也是贯穿于塔可夫斯基后期电影的情绪主线。就是从这部《乡愁》起,塔可夫斯基没有再重返自己的祖国,三年后病逝于巴黎。可以将“秉烛”视为某种姿态,或某种象征,由表及里,如同走进黑暗的洞穴,向纵深处探寻,光照处虽然有限或模糊,其内在精神与世界的关系,仍会渐趋明朗。

如何理解“秉烛”意象的延伸?1943年,美国导演茂文·勒鲁瓦拍摄了传记电影《居里夫人》,影片的中心剧情是玛丽·居里和皮埃尔·居里这对科学家夫妇殚精竭虑探究和发现镭的过程,而此神秘化学元素,最终也成了居里夫妇的“秉烛”。电影不厌其烦地表现了这对夫妇提炼“镭”的反复与艰辛,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458次的试验,镭却始终顽固地隐藏着,不能被提炼出来。在最后完成的结晶里,似乎也没有得到哪怕一小撮的镭物质,而只是一点点污迹。在极度痛苦和失望中,两人几乎无法面对这近乎绝对的落空。某天半夜时分,百思不得其解的居里夫人无法入眠,最后她拉着丈夫重回实验室,怀着一点侥幸,企图获得一个确定量的镭,于是,奇迹意外发生了,他们在黑暗的实验室里看到了镭——那片几乎看不见的污痕正如蜡烛般发出荧荧微光。

“秉烛夜游”非关东西,非关古今,而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当我们探寻“秉烛”的意味,会发现太多的相近与相仿,不是“夜游”堪比“夜游”,不是“秉烛”胜似“秉烛”,比如行军队列里的必须前行的旗手,送葬队伍里的招摇的幡帐,旅行团中高举的导游旗,等等。特定情境中的各种标志性举动或物件,多有“秉烛”之意。在法国“新浪潮祖母”阿涅斯·瓦尔达执导的纪录片绝唱《脸庞,村庄》中,一老一少两位艺术家为法国小镇某家咖啡馆的老板娘制作照片,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摆出各种姿势,均无法达到满意效果,最后特意取来一把太阳伞,她将伞撑开高举,感觉即刻找到了。瓦尔达导演已于2019年辞世,那张被复制在村口墙壁上的巨幅照片,至今仍完好如新,一个偏僻小镇的老板娘,仿若先知高举火把,她和那把普通的伞焕发出神性光芒,照亮了小镇和通往小镇的道路。

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关于丹柯引路的故事。原以为是古希腊神话的传说,长大后读到《伊则吉尔老婆子》,才知是高尔基于十九世纪末创作的寓言式短篇小说。小说借助一个名叫伊泽吉尔的老太婆,讲述了这个非凡故事——丹柯是一个草原部落的领袖人物,他的族群被强敌赶进茂密的原始森林。雨林遮天蔽日,荆棘遍地,蛇虫横行,丹柯带领着男女老少艰难跋涉。林深叵测,山穷水尽,精疲力竭,饥寒交迫,同行者越来越绝望……最要命的是无边黑暗中,看不见可行的路,没有光明和路径,人们就失去了希望。在众人不断积聚的怨气与暴怒中,丹柯要承担引导者的责任,他要带领大家走出森林,无奈之下,就用手抓开胸膛——他掏出了自己的心,那颗心在燃烧,犹如一把火炬,照亮了前行的路。丹柯带领人们走出了莽莽森林,但失去心脏的他,最后倒在地上死去了。他的心变成了星星,闪烁在草原的上空。无疑,这是篇浪漫色彩浓郁的小说,也是一个诗人对于希望的想象。

这篇译成中文不过六千字的短篇小说,与高尔基早期作品的书写风格一脉相承,文中仅“燃烧”“照亮”的字眼就出现了数十次,如“那颗心正像太阳一样明亮地燃烧着,而且比太阳还更明亮。整片森林静默无声了,都被这个对于人类伟大的爱的火炬照得通亮,而黑暗也因为它的光亮向四面八方逃跑了,黑暗躲进森林的深处,它战栗着或者堕进到泥沼的深洞里去。人们大惊失色,变得像石头一样”,充满勇于牺牲、点亮世界的豪迈与激情。

高尔基创作丹柯的故事二十多年后,中国诗人闻一多从美国归来,他也在诗中以燃烧与光明的意象,讴歌不甘黑暗的奉献与引领,其诗篇名为《红烛》。全诗以红烛为核心,歌咏光明与牺牲。篇首即引用了唐代诗人李商隐名句“蜡炬成灰泪始干”,诗中写道:“红烛啊!/这样红的烛!/诗人啊!/吐出你的心来比比,/可是一般颜色?”诗人不是在倡导“秉烛夜游”,而是以红烛自况,抒发一种既然为烛就该燃烧的精神:“烧破世人的梦,/烧沸世人的血/——也救出他们的灵魂,/也捣破他们的监狱!……红烛啊!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灰心流泪你的果,/创造光明你的因。”诗人在结尾处不无直白地强调一句:“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几年前,我曾在云南蒙自县城参观过闻一多先生西南联大时期的旧居,在那间南湖边的二楼蜗居里,我看到了桌上红烛的残迹。据说,当年闻先生躲进小楼潜心治学,几乎不下楼,想必在那漆黑的小城,闻先生桌上的红烛该也有着航标灯般的魅惑之光。

以你的火点燃我的火,以你的光映照我的光。

不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过一个说法,虽然微乎其微,但人身上确实有着可以燃烧的含磷量。就是说,人身上天然带火。燃烧本身也是人体的某种潜在特质。无论高尔基或闻一多,童话、神话或诗篇,殊途同归地表明了燃烧的需要,释放的需要,照亮自我与他人的需要。无需强调引领,更无需轻言牺牲,也不必奢望超越自我,在涅槃或燃烧中获得某种永生。燃烧与其说这是一种奉献,不如说是完善自我的必要。或者说,秉烛夜游是一种基本的人生情境,一种从未过气的世态,也是人之为人的一种本能和内心渴望。

【王樽,作家,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与电影一起私奔》《人间烟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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