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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 胡弦:醒木

今日推送“诗歌精选2022”中胡弦的诗,以飨读者。

 

1

草尖的颤栗被我们的心借用。

持续的悲伤,又使我们渐渐平静下来。

窗帘舞动,卷起什么

又松开,仿佛在把玩一个不被注意的小空间。

平时它是下垂的,薄薄的一层,

不能拥有那空间。

但人已逝去,开了窗吧,让风

给这窗帘一个新的开始。

盆里的火苗也在舞动,高高低低,把能够

够到的空间,烧得更干净。

与窗帘的下垂不同,火苗从火盆里

向上卷动,并怂恿纸片到空中去。

所有人都在忙碌,弯腰的人,念悼词的人,

还有哭了几声,就转身和熟悉的人

相互寒暄的人。对于他们,情感处于刚刚

被惊动的状态:如果它溜出体外,

怎么让它回来是件麻烦的事。

遗像倒安静,一张十多年前拍的照片,

皱纹也少,眼也有神,完全不同于

祖父去世前,被痛楚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脸。

如今,那被疾病劫持过的脸

已移植到我脑海里,时不时挣扎着冒出来。

而遗像上的他从十多年前望着今天,望着

自己的葬礼,或者,

是他派出的一张脸在参与自己的葬礼。

脸上是他惯有的表情,带着点嘲弄

和玩世不恭(此刻却显得别有深意)。死

如同灵魂突然被身体松开,

借助喇叭声、鞭炮声、别人的哭声

释放自己。父亲说,

人死后,灵魂就会离开身体,重新寻找寄居的地方。

我听了一惊,感觉到在场的人

都处在某种危险中,甚至,

那悼词听起来,已是适用于所有人的秘密。

词语在虚构荣耀,只有遗像上

略带嘲弄的目光是真实的。

此后,遗像一直挂在家里的香案上方,

忌辰,逢年过节,父亲都会去焚香,跪拜,

那是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的父亲,

直到八十多岁,须发尽白,看上去

像一个老人在跪拜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人,

而那年轻的人一直

在用略带嘲讽的目光望着他。

 

2

下葬的时候,

许多人用铁锨往棺木上扔土。

那咚咚的声音,仿佛是一种新的声音,

像另一个空间在发声,此后,

他将居住在那咚咚声里。

此后,他将只能出现在回声中。

遗忘就此开始。遗忘

其实早就开始了,有个人说,直到他去世的

消息传来,她才惊讶地知道,他竟然

无声无息,在人间又活了那么多年。

咚咚声很快就消失了,随后,

土落在土上,一种变弱了的声音

开始建构沉默。这沉默,如梦,

是我们长久的礼物,但在其中再也

难以找到声音的含义。

我们会梦见他,甚至梦见他说话的样子,

甚至懂得他的意思,但不再有声音,因为

一旦有声音,梦就结束了。

梦像一个空间,我们在那里也埋掉了他,甚至

把我们自己也埋了进去。

秘密就是这样,脸孔出入其中,

关系紊乱,情节离奇,意思是:

不用再隐藏了,那些不受控制的真实性。

“我梦见过他来找我。”睡醒后的父亲

有些疲惫,又如释重负。

他讲述他的梦,在那讲述中,过往那些

定格过的故事发生了新的变化。

梦中,新的情节把他带走过,他像个

被梦使用过的发声工具。

祖父留下许多照片,除了墙上那放大的一张

叫做遗像,其他的,仍叫照片:

一个老人,一个农民,一个平反的人,一个

抱着小孙女笑、没有牙齿的人。

而另外的影像,则保管在父亲的脑子里,

那是他的描述,我们的想象:

一个年轻的旧军官、被批斗的地主,

瘸了一条腿,从冬天挖河的工地上回来。

有次是我梦见他,身材瘦削,

军服的皮带扣闪亮,同昨晚我看过的

电视剧里的形象混淆在一起。其时,

他注意到我在梦见他,转过脸,微笑,试图

对自己从前的冷漠做出修补。

许多事,要以现在梦到的为准。同样,

那些从未发生的事,一旦被梦到,

就会变得真实,并被安插在已消失的时间中。

关于记忆的方式,父亲常用的一个词是:托梦。仿佛

这是解惑的唯一方式。

有时我整理我们的梦,会突然想起那咚咚声。

咚咚,咚咚,每一声都很清晰,

但确实很难被听懂。

 

3

对于逝者,他那运行过的一生

仿佛并未结束,为了某种完整性,仍在运行。

有时我看见一些老人,

很像他,特别是背影或者侧面。

而当我走到那人的面前,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他是否真的还能活在世间,只是在

我看见他的脸时,他才变成了别人?

有次做核酸,我从纷乱的背影中至少

看见了他三次。另一次

是在北京,我看到一个和他特别像的人,

甚至,面部的轮廓也有几分相似。

我舍不得走开,过去和他说话,问:

“往南锣鼓巷怎么走?”结果,他也不知道。

我们像两个同时在世间迷路的人。

短暂的困惑像一个空洞,像某种

再次出现的未知,等着我们进入。

我曾去过一次南锣鼓巷,那里

一直都是热闹的。只要锣鼓响着,正在进行的事

就不会停下来。我站在巷子里,

看那么多人的脸,穿过纷纷的背影而来,

经过我以后就藏起了自己。

催促的锣鼓声,是在完成,还是在摧毁什么?

伴随着这些类似他的人的出现,

他的过去变得不稳定:他变成了一个

既未离去,也不再真正出现的人。

他的背影,影响着那些不断穿行而来的脸,

昭示着虚无那无限的包容性。

 

4

有两个声音,一个是他说书的声音。

故事里的人也会发出尖叫,但被故事圈住,

出不来。一个成熟的故事,

有能力管理好它的声音。

另一个,是啪的一声,醒木拍在案子上的声音。

从古到今,这都是一个无解的声音,

穿过所有故事的纵深,直达听众。

我一直以为,是故事的动人在揪住我的耳朵,

后来才明白,是那啪的一声

在击中心脏,并在情节不断涌现的地方

形成一个瞬间的真空。

啪的一声,清除掉了其他的声音,

啪的一声,溃散的听觉重新凝聚,我们重新

接纳故事的既定性。

他说,好的说书人都知道,醒木,

比故事本身更重要:故事可以修改,唯有

醒木那啪的一声无法修改。

——他仿佛在讲述另一件事,一件关于醒木本身的

简单又永远不可能讲完的故事。

他讲过一个人的咬牙切齿:“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他还提到过另一个人:若有来生……

“他们,都有活在一个故事中的愿望。唯有故事

能让那些死者继续活着。”

故事在年代间飞行,醒木是黑匣子,如果

你想听一块醒木多说点什么,那一定是

故事在飞行中失事的年代。

通常,除了啪的一声,它一直都是最好的听众,

倾听并吸收所有的声音。

昨天在出租车上,话匣子里有人在说书,

师傅说:“到了。”

我道了声谢,解开安全带时,故意放慢了动作,

希望在延迟的几秒钟里,有醒木声传来。

但是没有。说书人继续说着,醒木

静静躺在电波深处。

我知道许多像我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离开了

那些古老的故事,消失在都市中。

 

5

回忆像一个博物馆,适合魂魄留宿。

魂魄,是决定性因素,可看不见,

一阵灰光,随时会沉入黑暗深处,所以

在身体贪恋过的痛苦中,回忆

是最大的一种,带着惯性。

黑夜与白昼却简单,处身其间,像在

浩荡的信仰中忘了信仰为何物。

影子,总会留在惯性的尽头,留在两个

不肯妥协的界限的中间。

说书人就在那里,这表明,混乱并未消失,

虚构中四散而去的声音,又会波浪般

簇拥着,送回一张黑白插图般的脸。

所有事情也会重新涌动着,

冲刷这张脸,使它始终待在特殊的生活中,

成为醒木拍下时,那啪的一声

恰好能够被找到的面孔。

这有什么用呢?也许是老故事

对时间的统治太久了,启示,

却从未成功地干预过什么。

悲剧带来叹息,喜剧止于喧哗,老故事

接受现实的刺激时,声音

被思索纠缠,其中,强烈之物突然暴增,

我们得到的表情也陷入了焦虑。

但这和说书人仿佛没什么关系,他们

始终活在讲述的惯性中。讲述,

像个避难所,他们待在其中,使我恍惚间觉得,

他们是一群活着时就已死去的人。

晚年,祖父的双目几近失明,但他

说书的水平更高超了,他觉得这是因为

盲人对声音更敏感,而且,过于强烈的光

对眼睛是伤害,黑暗中的讲述

可以避免那伤害,和它带来的并发症。

 

【胡弦,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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