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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马金莲:众筹

虎丽丽发来个链接。马圆收到后匆匆扫了一眼,没进去就知道是咋回事。某筹,众筹中的一种。一个随着微信广泛使用而在人群中流传的大病求助筹款方式。便捷,快速,便于转发,在微信个人、群聊和朋友圈之间畅通地流传。点击、查看、捐款、留言、转发、呼吁,都能实现,看上去是一款功能很齐全的软件。

马圆漫不经心地点开往下看。首先是一段文字。这类描述筹款目的的文字,马圆不算陌生,两年前第一次在微信上看到某众筹的时候,怀着同情和好奇,她仔细阅读过全部内容。格式基本是固定的,发起众筹者姓名,与病人关系,病人姓名、性别、家庭地址、病情和家庭经济状况,就医的医院,需要的款项,就诊证明材料,医生和亲朋好友的帮助证明。再往下拉,就是捐助情况,还有留言、评论,等等。

这种众筹,说白了,就是那些被大病击中,实在没钱治疗的患者,向社会伸手乞讨的一种方式。随着现代化,乞讨手法也在与时俱进,紧跟时代的脚步前行。记得第一次见到商场门口的乞丐胸口挂个二维码牌牌,冲没零钱施舍的人群示意,大钱找不开可以扫码支付,马圆望着那情景看了好一会儿,她哭笑不得,不知道该赞叹现代科技强大的普及程度,还是心情复杂地摇摇头表示某种难以接受。刚开始这样的现象确实让马圆身处的这座小城的百姓普遍吃惊,甚至愤怒。似乎乞丐采用这样的手段,破坏了某种古老而庄重的东西,让行乞这件事本身的性质有了变化,于是成为公共笑话在不同的群体里流传。扫码,没零钱可以扫码嘛——后来嘛,见多了,也就习惯了,见怪不怪了。

这种众筹什么时候产生,什么时候兴盛,马圆都没注意。刚看到的时候,挺新鲜的,看到那些用文字描述的病情和困境,她挺同情,头一回忍不住落泪,第二回眼眶酸胀,再看,还是心里酸酸的,每次都忍不住发几块钱,留言也写得很用心,投注了真情。就像她十九岁第一次进城看到跪在地上要饭的叫花子时的心情。有骨头茬子都露在外头的,还有病得剩下一口气睡在破被子里半天都不动的,那么大的毒日头就在头顶上火辣辣晒着呀。还有女娃娃,又破又短的衣裳连肉都遮不住,就那么抛头露面地跪在人流面前,看着让人心疼呀。

当时马圆是个穷学生,就拿自己饭钱里省出来的五毛钱给他们散,见一次,散一次。后来看到了一些被揭秘的内幕,马圆才知道那些乞丐背后的故事,居然有真乞丐,也有假乞丐,鱼龙混杂,很难分辨真伪。再路过商场,看到那些坐着的跪着的躺着的乞丐,和他们展示的千奇百怪的贫穷和病残,马圆偷偷观察,还真不好区分那些病残是真是假。再想起几则广为流传的故事,说某乞丐白天要饭晚上吃大餐住宾馆还叫小姐,说有人靠要饭发家致富开上车在老家盖了二层洋楼,说这已经成为一个行当,成为某些人谋财的手段……马圆心里就起了硌硬,她工作了,生活宽裕了,再也不用从伙食费里扣钱舍散了,可她没心情坚持这件事了。

好在还有行善的地方,马圆开始在众筹里出钱。三块五块,十块二十,多少是个心意。还别小看这些零碎钱,经常这么舍散,一年半载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马圆还是坚持着。每次舍散了,心里就有一种踏实,这感觉跟小时候在老家,亲手把一碗白面或者一块热馍送到门口要饭的手中一样。这感觉是神圣的,沉甸甸的,是奶奶等年长的乡村妇女教育给每个后辈的。马圆从前给商城门口的乞丐散钱很庄重,双手递过去,看着对方稳稳接住了,她才收手。现在在网上捐款,她还是保持着那种心情。尤其看到妇女和小娃娃病了,她就打开链接细细看一下,照片和文字描述的病情,家里的贫穷情况,一边看一边唏嘘感叹,心酸,难过。会忍不住多发几块钱的乜贴,心里默默做个杜瓦,祈望他们早日好起来。

这两年不知道怎么了,众筹多起来了,多到不经意间就能在朋友圈看到一两条,而且奇怪得很,好像软件也能察觉马圆喜欢捐款,所以各种众筹撵着马圆,有时候一天里会有好多次的提醒,慢慢地,马圆没时间也没精力,更没有兴致一一地细看了。苦水里浸泡的时间太长,谁都会麻木。马圆感觉自己也在变得麻木。她开始有选择地捐款,卡里没钱就不捐了,太忙就不打开看了。这世上的苦难,不是谁一个人能够救助的,她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

这几年也有人把筹款链接直接发到微信来。能专门发过来,单独打扰个人的,一般都是和转发者自己有关系的,亲戚、好友、老师、同学、同事,很少见有人为陌生人去一一打扰自己的微信好友。

虎丽丽只发来一个众筹链接,没附加一句多余的话。马圆退出众筹界面,回味虎丽丽的举动。能把链接特意发给个人,一般都是有着特别要求的,无非就是希望捐助、关注、转发、帮助呼吁。这种情况马圆遇到过,也有人不但发来链接,还明确说了发的要求,说是自己的亲戚或者好友。反正就是恳求帮忙的。

虎丽丽只发链接,多余的话不吭一声,究竟什么意思?

马圆再次进入链接,细看其中的人和事。款项发起人虎梅花。需要救治者虎大朋,男,六十四岁……马圆看着看着张大了嘴巴,虎大朋,熟人啊,虎梅花和虎丽丽的父亲。马圆老家的,一个庄子里的乡亲。看完文字,马圆赶紧看照片。照片里躺在病床上,穿着病号服、插着氧气管、安着心脏检测仪的,正是虎大朋。虎大朋马圆太熟悉了,小时候她去虎家和虎梅花耍,碰上虎大朋坐在炕桌前喝水,粗瓷大白碗里倒了开水,一口一口地吹气,大口大口地喝,像渴极了一头扎到水泉边的老牛。要么蹲在大门口阴凉地里擦铧头,破瓦片刮擦得铁铧头吱嘎吱嘎叫,马圆觉得那叫声要往人的耳朵里钻,她就拉着虎梅花远远跑开。那么个壮实得耕牛一样的大汉,想不到会病倒了。马圆抠着字眼看。医院的病历、检查单,结合平台的描述,马圆看懂了,虎大朋病情复杂。据描述,是在家里干活的时候,忽然晕倒并且长时间昏迷不醒,送到省医院后抢救过来了,检查发现心脏有问题,需要手术,预计费用需要十五万元以上。

十五万不是小数目。马圆吸一口冷气,心里迅速算了一笔账。现在住院就这样,感冒发烧在门诊输个液,一天得一百多,要是住院,一个疗程七八天,花个三五千甚至八九千,都不稀罕。上月马圆送婆婆在内科住了九天,报销前一共花了一万。为这个马圆还怀疑自己看错了。还好婆婆有医疗保险,还吃着低保,报销后的花费就很少了。虎大朋去的是省里医院,又动大手术,十五万是意料中的数额。只是,虎大朋家肯定拿不出。虎家的情况马圆知道,山区农民家庭,世代种地为生,闭上眼用三个手指头都能把他们的家底数出个大概。无非就是养着两三头牛、几只羊,种着几十亩地。是几十亩地吗?马圆稍微想了下,没有几十,是十九亩。这个马圆记得清楚。

因为三十多年前,马圆和虎梅花还是少年玩伴的时候,虎梅花跟马圆抱怨过,说她妈经常为土地的事和她大骂仗,因为她爷爷偏心,分家另过的时候,多给了她大伯家一个人的份额,理由是大伯家头胎生了儿子。这么一来,大伯家成了二十亩地,而她家,就因为她妈还没生出儿子,只能是三个人的份额,算上家门口自己开的一点荒地,才勉强十九亩。别小看一亩地,差别大了,是儿子儿媳妇在老人心目中地位高低的象征。虎梅花的妈认定公婆偏心,天天为一亩地闹脾气。马圆亲耳听过她抱怨,如今想起来确实好笑,但在少年的记忆当中,那个妇女的哀怨是那么急切、真实。她说一亩地,能打三两袋子粮食哩,能让一个娃吃半年哩,能给三个娃扯一年的衣裳布料哩,够家里一年的油盐酱醋花销哩……所以马圆就记住了这一亩地,记住了小闺密虎梅花家没有二十亩地。

三十多年过去了,虎家的土地现在是多少?比十九亩多吧,肯定的,因为虎梅花爷爷奶奶几年前无常了,接着那个大伯全家上了新疆,按照乡村惯有的行事规程,就算兄弟平时不和睦,打打闹闹的,结仇结怨的,但到了背井离乡真正分开的时候,田地啊房屋啊一类的带不动的家产,还是会留给骨肉亲属的。如果虎大朋接收了大哥的地,那么虎家现在有近四十亩的土地……马圆拍一下自己脑门,苦笑,如今早不像当年,当年大家争着抢着种地,把土地当命一样看重的日子,早就不存在了。老家的人,和全国各处没什么区别,乡亲们早就不守着土地过日子了。都跑出去了,做生意的,打工的,做什么的都有,外面求生存的手段,真是应有尽有,五花八门。种地成为没本事外出只能守着老家的人才坚守的求生道路。马圆每年回娘家,亲眼看到父母弯腰塌背地作务着几亩地,只种平处的几亩好地,远点的陡峭的,都抛下荒废着。村里家家基本一个情况。除非逢年过节放大假,一般在山村里真的很难看到头脑正常四肢健全的年轻人了。几乎每个村都有土地闲置,当年把土地当命一样争的那一茬人老了,马圆这茬后人,比马圆更年轻的人,再也没有了前人那样对土地的痴爱。马圆家兄弟姐妹是这样,虎梅花家也是一样。虎梅花姐妹相继出嫁后,家里大兄弟刚娶了媳妇就带出去打工了,现在还剩下老小,听说学不爱上了,想打工,年龄太小,没有身份证连餐馆都不敢要,所以在家里陪着虎大朋老两口,却啥活儿都不愿意干,一天到晚抱着个手机,耍得昏天黑地的。

所以,虎梅花父母现在也就只能种十来亩地吧,他们年纪大了,能承担的也就这个量了。那么依他们家的财力,一下子拿出十五万,就算倾家荡产,还是不够的。发众筹是应该的。还好现在有网络,网络的方便也惠及农村了。马圆感到欣慰,虎丽丽能把她父亲筹钱的链接发给她,说明她们姊妹心里还是看重马圆这个童年玩伴的。可虎梅花自己为什么不发过来呢?马圆和虎梅花也是微信好友,前年就加了。当时很兴奋,有种多年后重逢的感觉。奇怪的是两个人聊了几天,把童年的趣事糗事基本聊完一遍后,两个人都好像没话说了,虎梅花反复感叹她命不好,当年没好好念书,如今只能打工,过紧巴巴的日子。她眼热马圆,命好,书念得好,考上了大学,现在拿着公家的工资,月月都有个麦子黄,还一天到黑坐在凉房房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

这种话说一遍两遍还行,重复说,反复听,次数一多,味道就有点变了。马圆听出了弦外之音。她觉得有些刺耳,甚至刺心。当年一起念书,两个人也曾好到恨不能穿一条裤子。马圆也曾帮着虎梅花提高学习成绩。虎梅花反应慢,实在不是念书的料,加上家里她妈总是找空儿拖后腿,让梅花照顾弟妹。三四年后,马圆抛下虎梅花进了县城念初中,虎梅花回家彻底做了她妈的小保姆。两个人就这么彻底地分了路,走向各自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后来两个人偶尔也能见,但是感觉已经没什么共同可以说的了,马圆是文文柔柔的学生娃,虎梅花是系着围裙围着锅台转的女子,还有啥好说的。等梅花早早嫁人后,两个人就三五年都难得碰上一面。后来加了微信,也就高兴了一阵,很快又冷淡了。毕竟如今都是成年人,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忙碌。只有开斋节群发信息的时候,马圆才把她从好友名单里选出来,给发一个开斋节吉庆的表情。

马圆先给患者做了证明。证实情况一栏里,她写道:我童年闺密的父亲,情况属实。发多少钱合适呢?她选了二百。发出去了,觉得少,善款发起人是虎梅花。虎梅花的妹妹虎丽丽亲手把链接发给自己,就是向自己求助了。众筹出钱最多的,一般都是患者的亲朋好友,毕竟陌生人的善心是有限的。马圆又发了三百,加起来一共五百。她一月收入的七分之一。她觉得足够了,尽力了。又把链接分享到朋友圈,并写了一句话:乡亲大伯,闺密亲爸,朴实农民,寻求爱心援助。

发完朋友圈,马圆心里不踏实,竟然惦记上这件事了,干啥都心心念念地想着。好像成了自己家某个亲人的事。她过会儿就打开看一下,看筹款的进度。谁又帮着证明了,谁发了几块钱,谁转发到自己的朋友圈了。观察了一天,情况不怎么乐观,没几个捐助的。临睡前她特意打开朋友圈细看,一直看到自己发帖为止。有两个人转发了。点赞也比平时少得多。真有点怪,平时马圆喜欢做饭,照着菜谱捣鼓个可乐鸡翅、水果拼盘、比萨、韩式泡菜,花花绿绿汤汤水水,做完了摆出来拍照、修图,然后发朋友圈,点赞的有一串,各种留言更是十分热闹。可这个筹款链接一发,冷清极了,好像大家都看不见,跳着脚就绕过去了。她有点气愤,心里寒凉。现在的人都怎么了,怎么能这么冷漠呢?她把链接一一发给几个认为关系很不错的朋友,包括大哥和弟弟妹妹。虎大朋是他们一个村的,乡里乡亲一起生活了半辈子,就算现在大家都离开老家,在城里打拼,可也不能忘了当初的乡亲吧。尤其虎梅花还是她马圆的好朋友呢。不管怎么说,两个人毕竟那么亲密地好过。

弟弟发了五十块,没说话。妹妹发了一百元,又给马圆发了个笑脸。第二天早晨马圆又打开链接看进展,有几个人捐助了。不多,三五块钱。捐款总数额三万二。距离十五万还差得远。马圆想再发一点钱,再发一次朋友圈。她相信自己所做的,虎家姊妹都会看到,心里会感到温暖的。只要能温暖到她们,尤其是童年的小闺密,马圆觉得很应该。她又选了五百。没发出去,有一点舍不得。同时,她忽然有点担心,万一虎家姐妹看不到她所做的呢,不等于一千块钱白白打了水漂?还有,最后这钱能落到虎家人手里吗?众筹平台能把钱一分不少地转给患者吗?会不会收什么费用?如果真这样,那还不如不捐助,把钱留着,后面虎大朋手术后回到家,自己总会回娘家的,到时候去虎家看看,当面把钱拿出来,交到虎家人手里,不是更好?既然一样是擦粉,能擦在脸上,为啥还愣要往沟蛋子上抹?

马圆刹住了,剩下的五百元还在自己微信钱包里捂着。这时候大哥回话了。大哥不爱打字,用语音说,说了长长的几条。马圆一打开,大哥浑厚的嗓音稳稳响起。妹子,为虎大胡子要钱啊,他的事你咋也掺和里头了,十五万,不少啊,对于土里刨食的农民家庭,确实有困难,帮着吆喝吆喝也对着哩。

马圆听完第一条就赶紧停了,没继续播放。她回味大哥的话,啥意思,这口气和用词,咋疙里疙瘩的。马圆从小就怕大哥。两个人差距六岁,马圆有记忆的时候,大哥就已经像个小老头一样每天板着脸给父亲打下手做农活儿了,连套牛耕地这种大活也能独自拿下来,父母不在家大哥就会临时承担起管理弟妹们的责任。连比大哥大三岁的大姐也听大哥的。大哥不生气脸就黑,这会儿马圆不知道大哥的脸会不会是黑的。大哥肯定看到了马圆和弟弟妹妹参与捐助的事。难道大哥心疼几百元了?几百元呢,你们手指头一点就发出去了,白白地送了人,你们钱多咬手还是咋的?大哥不会这么想吧。也许真会这么想,钱不好挣,尤其像大哥,每天风里雨里地在外头打零工,受累受气不说,有时候做了活儿要不到钱,有时节还找不到活儿。大哥养活大嫂和侄子们不容易。弟妹们有钱给别人捐助,为啥不掏给自己的大哥呢,好歹还是自家骨肉。

马圆真有点后悔把链接发给大哥,就不应该发给他。他一个肩头扛着一家子生计的农民工,一年四季黑水白汗地淌着,挣几个钱艰难,自然没钱捐助,看到自己的弟弟妹妹们随手就把钱发给了别人,他心里肯定不好受,多心了,有看法了,这个大哥穷得叮当响,你们倒有多余的钱帮别人。

大哥会是这样的人吗?马圆觉得不会。就算没钱捐助,也不会计较别人伸手吧。毕竟是一个村里生活过的乡亲,亲不亲故乡人,吃一眼泉的水,共同吃了好多年呢。

马圆打开下一条语音。

大哥的声音依旧平稳缓慢,甚至有点沉重。他叹了一口气,说妹子,哥说句不该说的啊,这虎大胡子家,要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看病,确实不容易。我是说作为一个村里出来的,谁家的锅大碗小谁还不清楚哩,他就是砸锅卖铁也一时难凑够那么多。不过,你看里头写的那些了吗?他家好像也没那么惨吧,老婆残病,儿子羊癫风,就连梅花子也成了残疾人,还至今让娘家人养着,这都哪里来的鬼话?虎家的情况,别人不清楚,你我还不知道?梅花子跟你关系那么近,你啥时节看她残疾了?

马圆愣愣听着,哥哥这哪儿跟哪儿啊。

大哥说完又叹一口气,说妹子,这种事咱尽力就成了。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了。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小时节耍过,你帮点是应该的。

马圆把大哥的语音又听了一遍。她确定,大哥多心了。没办法,这些年谁都过得不容易,各顾各的小日子,大哥困难大家也就看着,帮不上多少。她打开那条链接,再看虎大朋的筹款内容。

文字描述的口吻很熟悉,是众筹平台常见的那种,这种文字马圆经常看,每次参与捐助前,她会看一下患者的病况,无意之中,将这种叙述方式熟悉到都能背诵下来。正因为太熟悉,刚才她是跳跃着粗看了一遍,竟然没注意到大哥指出的问题所在。

她一个字一个字往下看。虎梅花以自己的口气描述了求助事件。患者是南部山区农民,家里生计本来艰难,仅能温饱,妻子长期患有风湿性腰腿疼,靠吃药维持。大女儿患有小儿麻痹,生活不能自理,常年靠娘家父母养活。小儿子有慢性癫痫,受家中经济条件限制长期得不到治疗,眼看越来越严重,随时有生命危险。

马圆看了两遍,才把所有信息看明白,然后把网上陈述的情况,和她记忆中知道的虎家的情况,进行衔接和融合。这个过程有些困难,尝试了几次都出现卡壳,马圆发现这些年自己真是离老家和虎家人太远了,他们的近况她竟然这样陌生。

照片里躺着的确实是虎大朋,和前几年比,老了不少,可能是病着的原因,显得胖了不少,口鼻间插戴着各种管子仪器,把器官都撑大了一样,五官给人肥大了一圈的感觉。

虎大朋是真的虎大朋,如假包换。可患者家庭经济情况的描述,咋有些不太一样呢?

马圆看了好一会儿,不知不觉长吸一口气,吸着吸着,胸口憋得难受,要爆炸一样。她丢下手机,不看筹款帖子,专心调整呼吸。其实也就是一口气没及时散出,窜岔路了。她揉着心口窝,摇头,自己给自己笑,这都哪里跟哪里啊,虎大朋家啥时节出了三个残疾人。

三个人,三种情况,她一条一条梳理,一条一条消化。虎大朋妻子常年腰疼腿疼,靠吃药吊着,这个可以接受,农民嘛,下了一辈子苦,老了浑身疼是常见病。其实马圆的父母也是这样,年轻的时候下的苦太多,上了岁数哪儿都是病,疼得腰来腿不来,睡下起不来,也确实是靠药吊着的。马圆医保卡里的钱,基本上全都给父母刷了腰痛丸腿疼散颈康胶囊。虎大朋女人现在腰腿疼也在意料当中。只是虎家小儿子啥时候成了慢性癫痫?马圆费力地想,这个小儿子她不太熟悉,他出生的时候,马圆和虎梅花的小学生涯已经结束,两个人不怎么来往了,那个新生孩子的事,马圆几乎没怎么注意。马圆努力回想,在有点模糊的印象里,那孩子还小,长得挺周正的,动作神态都不像癫痫患者,没有一点迟缓发呆的样子。难道他真有病,只是属于间歇性的,所以自己没机会看到?

马圆说服自己,也许真是自己不知道,毕竟这种病不是啥好事,也许虎家平时是刻意瞒着的。可是,虎梅花啥时候成残疾人了,还生活不能自理,长年靠娘家养活?马圆回味着。大哥说的有道理,别人你不清楚,梅花子你还陌生了?是啊,马圆和梅花子一起厮混了五六年,从拖着鼻涕到小学毕业,谁脸上几颗斑点、身上有胎记、脊背还是屁股上有瘊子,也都一清二楚。后来两个人远了,再没机会亲近,不过距离再远,也没有远到一个成了残疾人而另一个还从没听说的程度吧。马圆年年都回娘家,巧的话会正好在村头路口碰上也回娘家的虎梅花。马圆细细回忆这些年见面的情景,没见虎梅花哪里有明显的不合适啊,瘸了、跛了、驼背了,还是别的地方有隐痛,都不可能瞒得住曾朝夕相处的好朋友的。文字里说小儿麻痹,那不是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发作的病症吗?难道那个每天和马圆一起蹦蹦跳跳上学下学的小女孩,是另外一个虎梅花?

马圆给母亲打电话。问候完父母的近况,话题就转到了虎家。母亲絮絮叨叨说虎大朋病重,县里的医院看不了,到省里去了。又说听说要花大钱哩,这回看虎家儿女们咋出力。又杂七拉八地说了一些四邻八舍家的近况,无非就是东家丢鸡、西家添娃的琐碎。

啰唆了半天,马圆本来要问的内容竟然给忘了,挂了电话再想起来,马圆感觉那种冲动的情绪已经提不起来了,干脆就不问了。不就是五百块钱的事嘛,自己又没出多少力,有必要揪着往下深挖吗?再说发众筹和审核的人,哪能真跑到老家这深山沟里来核实。其实细细回味,字里行间说的也不是太假,农村人嘛,苦了一辈子,谁不是背着一身的病,只是总咬牙扛着,真要按病痛去鉴定,算不上残疾,也难说百分百的健康。

马圆发现世上的事情,只要你想通了,心里的坎儿也就过去了。她变得心平气和起来。她照旧关注着筹款的进度。距离动手术还有一天时间,她终究忍不住又发了五百。同时在朋友圈又转发了,这次没配发任何文字。

虎大朋的手术情况应该是不错的,虎家需要的钱,最终款额停留在五万一千四百元,平台显示已经提取。看到这里马圆心里一个悬着的东西落了地,她用不着再牵挂了。

只是她从此有了个奇怪的习惯,就是每天都关注虎家姊妹的朋友圈,有时候临睡前翻出来看看,太困的话推迟到第二天,凌晨一睁开眼就摸过手机来看。她看到虎家姊妹在省医院照顾虎大朋,两个人轮流陪护。有时候是虎丽丽半夜了还醒着,发一张虎大朋病床上的睡姿,有时候虎梅花在给虎大朋擦洗,有时候姊妹俩一起出去吃饭,油汪汪的酸辣粉,姊妹俩筷子伸在一次性圆纸盒里,你一口,她一口,吃得满嘴油,呵呵笑。马圆看到了,想给她们点赞,每次都忍住了,她不想露面,只是这么默默地关注着牵念着,挺好的。

不久马圆看到虎大朋出院了,回家了,虎丽丽姊妹俩应该是一起跟着陪护回家的,两个人的朋友圈里都出现了老家、村子、院子、虎大朋女人。虎大朋的女人果然是有些病态的,走路尤其慢,看来是腿不好,病在腿上了。有一天虎丽丽的朋友圈出现了她两个兄弟,哥俩坐在一起,头对头看手机,神态一模一样,都很投入。马圆尤其注意观察那个显小一点的,他是老二,那个得慢性癫痫的,她没看出痴呆的迹象。她觉得自己挺无聊的,为啥要纠缠在某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上头。都过去了。她干脆不再天天看虎家姊妹的朋友圈了。同样挺没意思的。

春天过去,炎夏跟着就来,有一天马圆给家里挂蚊帐,一个小挂钩怎么都找不到,就满屋子翻抽屉,翻了半天没见踪影,她看着松松垮垮摇摇欲坠的蚊帐,发现它很陈旧了,应该买个新的换掉它。她上京东看,又上淘宝看,看了一圈,发现质量稍微好点的,都得一二百元,还有更好的,轨道滑杆的尤其贵,她其实一直想要买个轨道的。但她掂量一阵没下单,好几百呢,有点舍不得。

退出购物网页,马圆好像被什么牵引着,手指点开了微信。输入一个虎字,跳出来虎丽丽虎梅花。先看虎梅花,再看虎丽丽。虎梅花早晨发了个帖子,她出门了,坐的是火车,没说去哪里,去做什么。一个人远行需要理由吗,需要给微友们解释清楚吗?再看虎丽丽,她的最近帖子是昨天发的,晚饭时候,一张饭桌上摆了八九个碟子,碟子里红的肉卷,白的鸡翅,绿的蔬菜,花红柳绿层层叠叠,一口鸳鸯锅里红的油汤和奶白清汤翻滚着。虎丽丽配发了文字,说简单点,吃个火锅,呵呵。

马圆干脆不管蚊帐了,坐在地上看虎家姊妹的朋友圈。好几个月没关注了,新帖子太多。她一条一条看。一边看,一边寻找,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但能确定在寻找。不可能什么都没有。一个人好好地过着普通日子,忽然就一头栽倒,接着是十五万的天文数额,接着是发帖求助。马圆还记着以虎梅花口吻发出来的文字。我们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恳求好心人伸出援助之手。读起来感觉是字字含泪。当时马圆第一反应是眼前浮现出虎梅花的脸。一张被生活揉搓得不忍直视的脸,依稀还保存着少年时候的轮廓。马圆舍不得少年的伙伴这样艰难,马圆那几天吃不下饭,睡到半夜爬起来看筹款进度。马圆替虎梅花姊妹感受着人情冷暖人心凉薄。

时隔半年,马圆又要寻找另外一种冷暖。意义何在呢,她说不清楚,她压不住内心的冲动,这么久了,她其实一直都在苦苦压制。这半年她的脾气变得糟糕了,心情一直好不起来,女儿拿着馒头去楼下喂流浪猫,被她严厉喝止,孩子想不通以前可以为什么忽然就不能去喂了,妈妈不是常说流浪的猫狗可怜,需要人类的关爱吗?马圆也不知道怎么跟女儿解释,她没法解释,她知道自己在往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掉落、下坠。那是一个幽暗的黑洞,里头有一种东西在吸引她。她抵御不住这种诱惑。她在虎家姊妹的朋友圈里寻找着什么,应该是几句话,几张图片,或者一种心情、想法、念头。她没找到。

哪怕一句话都好。她没看到。她不甘心。一直往前翻着看。虎大朋出院以后的,虎大朋住院以前的……她感受着虎家姊妹的生活脉络,和心境变化。虎大朋住院前,虎家姊妹的生活应该是平静而容易满足的,是大多数小老百姓的那种知足常乐,该平静的时候平静,该欢喜的时候欢喜,忧愁的时候就把忧愁发在朋友圈。她们像无数人一样,柴米油盐地活着。虎大朋病了,姊妹俩都发了帖子,照片不一样,文字不一样,惊吓和悲痛是一样的。接着住院、筹款。两个人都把筹款帖子发在朋友圈,虎丽丽还单独发给了她。马圆没找到这个帖子。当她一条一条看完虎梅花的,再看虎丽丽的,都没有那条筹款信息。关于虎大朋住院的帖子倒是还在,照片里的虎大朋躺在病床上,穿着带条纹的病号服,他的样子无辜而臃肿,不是马圆记忆里那个默默蹲在大门洞里擦铧头的中年男人。

马圆反复看了几遍,确定筹款帖子已经不在,被删除了。她心头那种一直浮游的模糊念头,蓦然露出水面,变得明确了,她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这确认的后果,让人沮丧,心情更加低落。她坚持往下看。她看到虎家姊妹的心情,从医院回来后,就越来越好,终于回归到从前的状态。她们回了各自的家,每天过着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的日子。她们还是晒各种日常生活,打工、做活儿、做饭、赶集,买新衣裳,吃一盘放辣椒油的凉皮,对着镜头拍下美颜照片……好像那段经历就是漫长辽阔的水面上,偶然荡起的一个浪花,现在风平浪静,水面回复了平静。她们也应该忘了那段痛苦。她们有资格忘,谁都没有权力强求她们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心灵包袱蹒跚前行。所以,删除筹款帖子没什么不应该,她们有资格,在不背负心灵负担的状态里过正常的日子。

马圆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过不了一道坎儿。说白了不就是一千块钱嘛,不,绝不是一千块钱的事,而是什么?是嫉妒,是见不得别人好,还是施恩就必须得到回报,哪怕是听到一句谢谢的心理?都不是。马圆确定自己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滴水恩,就必须涌泉报吗?虎家姊妹就算涌泉相报,她马圆也没打算接受啊。那她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结果?她不知道。也许自己实在不是个有大胸怀的人吧。在她的意料中,虎家姊妹应该是至今还活在因病导致的贫穷里,一边天天发着对生活不易的慨叹,一边不住地感恩所有帮助过她们的亲友和陌生人。这才是她期待中的画风对吧。人心深处,很多时候的施舍,不就含有这样的因素?伸出援手的时候,难道没有用自己的优越衬托他人的悲苦?没有用他人的愁苦,获取自己的满足?这感觉好奇怪,像手里拿着一把刀子,刀刃薄快,寒光闪闪,她一刀一刀解剖着自己,五脏六腑,血肉淋漓,疼痛蔓延,吞噬着遍体神经,她不停手,眼睁睁看着自己对自己实施酷刑。

马圆病倒了,发着低烧,眼角和嘴唇都溃烂了,不想吃饭,只是一个劲儿喊渴,要喝水。丈夫说送医院,马圆摇头,说躺几天就好了。她坚持躺着。女儿天天都抱一大包食物溜出门去喂猫,她当作没看到。她把虎丽丽的微信拉黑了。想了想,又把虎梅花也拉黑了。她给大哥发了二百块钱的红包。同样的红包,她一共给他发了五个。她用语音留言,说哥,我买彩票中了一个奖,分你的,不许不要,拿着买糖糖吃哦。最后,她又发了一个龇牙坏笑的表情。那表情又傻又喜乐,好像中奖数额高达五百万。

马金莲:女,回族,宁夏西吉人,八〇后,中国民主同盟盟员、中国作协会员。在各级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出版小说集《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我的母亲喜进花》等十一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等四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分别被翻译为英文、阿文在国外出版,多篇作品入选外文选本。获得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 郁达夫小说奖、中华优秀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朔方》文学奖、《飞天》十年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文学奖项,入围华语青年文学奖。个人曾获国务院“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等表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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