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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云舒:桃花源

这个世界穿透一切高墙的东西,它就在我们的内心深处……

——《肖申克的救赎》

1

早上7点钟,李晴洗漱完毕准备出门,陆铁顺问:“必须去吗?”

李晴点点头:“随便你怎么说,实在不好说,就实话实说。”

陆铁顺没再吭声,但手却不停地从冰箱里面往外拿餐盒。为了今天的郊游,昨晚李晴做了十个餐盒。其中五个是给陆铁顺带去西山的,五个是自己要带去平安花海的。

陆铁顺把五个餐盒放在李晴的双肩挎里,又往里面放了一个保温杯。李晴笑着说了声谢谢。这声谢谢让陆铁顺心里又升起了一丝希望,他看着检查保健箱的李晴说:“你就给我们来捧捧场,就一回。”

李晴晃了晃那瓶宝葫芦模样的速效救心丸,晃完后不放心,又打开看了看,嘴里嘟囔了一句“还真是不多了”,然后才对陆铁顺说:“上周就和李阿婆她们说好了,怎么好意思让老人家失望。下周,如果下周吴胖子还想去野餐,我一定奉陪。”

“我们能等,山中的桃花能等吗?再说一个院儿住着,这么多年人家就提了这一个要求,再说……”

李晴看着陆铁顺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时间有些烦躁,打断了陆铁顺:“别再说了,我就是不想再提这么多年,”顿了顿她又说:“其实我不去更好,不是对胖人歧视,我是怕和他们在一起又遇到啥倒霉事,平白无故又生出许多麻烦。”说着,李晴拿出陆铁顺的手机,在拍照功能里打开了瘦身美颜。她一边调手机一边说:“其实你们也不一定非要去西山看桃花,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就为了拍花,就去平安河北岸,那片儿二月兰开得正好呢。”说完拎上照相机就要往外走。

陆铁顺一步跨到门口挡在了李晴的前面。李晴“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最后不得不蹲在地上。陆铁顺被她笑蒙了,不停地原地踏步。李晴拿出手机一边拍一边解说:“娜娜,看你爸这黔驴技穷的样子。”15秒的小视频刚刚发到家庭群里,李晴的手机也“嘀”地响了一声,娜娜在里面说:“李晴,不要仗着我爸对你好,你就欺负人,太过分了,哼。”

李晴的笑僵在脸上,她嘟哝了一句:“我就不该跟你们老陆家人说理儿。”

陆铁顺没有吱声,缓缓让开了门。

李晴打开门,向外迈了一步,又停住了,她转过身对陆铁顺极不情愿地来了一句:“不然我不去了。”

陆铁顺摆摆手说:“去吧,强扭的瓜不甜。”

李晴在地下车库发动车时,不由自主地向甬道西边看了看,吴夫人正拎着一个大包走过来。李晴迅速给车子熄了火,并把头埋在方向盘下,但还是没有逃过吴夫人的火眼。吴夫人敲开了李晴的车门,假装找东西的李晴,急了一脑门子汗也没想出怎么解释。好在吴夫人并不在意李晴是不是真在找东西,而是兴奋地拉李晴看她准备的东西。

吴夫人拉开提包,先是拿出一块白底绿叶的台布,然后又掏出一套定白釉的一壶四杯。

李晴被那个定白釉电了一下,这样的茶具她家也有一套。这两套茶具是吴胖子当年去曲阳选石雕时顺路买回来的,当时吴胖子并不胖,还是清俊的小吴。小吴买回来的这两套定白釉一青一黄,青的里面雕刻着一尾鱼,黄的里面雕刻一朵莲花。李晴选了青色鱼款。当时陆铁顺还问她,你不是喜欢莲花吗?李晴说,那要看跟什么比,莲花是理想,鱼才是现实。想到这里,李晴笑了笑:“您这是星级的野餐标准。”

吴夫人也笑了:“这都是跟你学的,上周老吴看了你的朋友圈,崇拜得不得了,他指着你们在草坪上铺的台布、鲜花、果珍,批评我不懂生活,这不,就把储藏间的茶具找了出来。”

李晴没有说话,怪不得非要去西山看桃花,原来是吴胖子看到了李阿婆罐头瓶里插的那支桃花。她想解释,那支桃花是仿生花,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不想再多说,怕自己接了话,今天就走不成了。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只用面部表情、肢体语言,让吴夫人心满意足后再择机出逃。这时,吴夫人把后备厢里的一束康乃馨拿出来,用手抻了抻包装纸后又放进了后备厢,但就在放进去的那一瞬间,吴夫人改了主意,她把康乃馨移到后座中间的隔板上,放好后竟然还伸着脖子嗅了嗅。

吴夫人说:“都说女人喜欢花,你说他俩老爷们闹啥稀罕,也不是小青年了,非要跑一百公里去看桃花。”

李晴心想,哪里是俩人,分明是你家吴胖子自己的主意。但她不能那样说,微微一笑:“这几天平安花海的二月兰开得正好,那片蓝色就像大海……”话还没说完,手机就咿咿呀呀响了起来。电话是颐和养老院的小白打来的,小白在那头抱怨,李阿婆就是不吃早餐,把鸡蛋和油条都装在了袋子里,非要带到平安河边去。

李晴尴尬地对吴夫人说:“抱歉呀,那个李阿婆又犯病了,闹着让我带她们去花海呢,我就不陪你们了。”

吴夫人拍了拍李晴的肩膀说:“快去吧,这边有我呢。下回评选道德模范,我得让老吴他们推荐你。”

2

颐和养老院是一个公益养老院,只是这几年养老院多了起来,为了品牌效应,就加了“颐和”二字。李晴和陆铁顺在查看湖畔佳苑周边环境时,就是“颐和”二字吸引了李晴的目光。年轻时,李晴拿感冒没当回事,后来就发展成病毒性心肌炎,尽管治愈了,却留下器质性早搏的后遗症,只要一受刺激,心脏就往嗓子眼跳,厉害时还头晕目眩。看到“颐和”二字时,李晴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那是有规律的跳动,仿佛蓦然间来到了世外桃源。于是李晴往里面又探了探头。院子不大,只有两栋小高层,但绿化特别好,一块大大的草坪格外醒目。草坪边上是杏、桃、山楂等果树,因为不够高大,也就和树下的老者愈发亲近。随着微风,枝头上的花朵和老人们的白发频频点头,遥相致意。那场面恬静而又温馨,忽然间就让李晴心头一热,说了句,真有世外桃源呀。陆铁顺仿佛也受了感染,他说咱们就选湖畔佳苑吧,虽然远了点儿,但性价比高,最重要的是将来咱不给娜娜添麻烦,真不能自理了,扭身就可以进这个颐和养老院。

李晴是喜欢湖畔佳苑的,她第一眼看见时就动了心。虽然在三环外,但一条通往市区的快速路让它实现了成为第一居所的可能。这么多年,陆铁顺和李晴一直住在李晴单位房改时分的两居室里。其实他们一直想再买一套,但看过几次,都没有中意的。朋友们都说,开发商的房子,和银行宿舍怎么比呢?在朋友眼里,他们没有必要买房,因为他们还有一套银行宿舍,大三居。那个大三居不仅在二十年前是石门最好的房子,现在也是可圈可点的,比如容积率,比如建筑质量,比如户型结构。其实他们的两居和大三居也就隔着三站地,但李晴总以孩子上学和自己上班方便为由,不愿搬到大三居去。

前年秋天,娜娜上大学后,大三居的对门也是陆铁顺的老领导李行,问他卖不卖房。李行说自己老了,愿意让儿子住得近一些。陆铁顺当然不想卖,之前也有几个同事找过他,说他那房子一直闲着太可惜了,不如卖给或租给他们。

那天回家后,陆铁顺就把李行要买房的事告诉了李晴,其实之前这样的事情他是不说的,因为他从心里就不愿卖那套大三居。他当天之所以说是打了小九九的,他想以此劝说李晴和他搬过去住。没想到李晴却说,那咱们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楼盘,如果有,咱就把房子卖给李行。于是看房、买房就又重新提上了日程,可看了一圈还是没有合适的,就在二人偃旗息鼓时,李行向他们推介了湖畔佳苑。李行说,那个位置远是远了点儿,可你们上班有车呀,一条快速路比市区还通畅呢,我若不是为了孙子上学,早就买那儿的房子了。

李晴和陆铁顺来到三环外,一眼就相中了。陆铁顺知道,吸引李晴的是小区穿墙透绿的铁艺栏杆。湖畔佳苑没有围墙,四周是铁艺栏杆,栏杆里面透出葱茏茂密的花草树木,那些房子就掩映当中。更让他们满意的是,房价比市区低了一大截,也就是说,大三居只需加个零头,就可以置换成湖畔佳苑的房子。

陆铁顺说李行毕竟是老行长,他们之间谈起钱来还是有点那个。李晴不想进那院子,但那天心里却萌生了要去看看的愿望,她想再去看一次吧,就当是了断,就当是道别。就此别过后,也许她的心就能安定下来。李行是明白人,当然知道小区的房子抢手得很,主动提出按市场价。调子一定,后面的事情就顺利得很,不到一周就办完了手续。

交房那天,李晴给李行夫人开开门,眼圈竟然红了。李行夫人看着和新房一样的大三居有些激动,她拉着李晴的手说:“我知道你们住在这里就会想起那件事,那件事真不怪小陆,你们两口子就是太仁义了。我们家老李说了,小陆就是受了小吴的连累,不过领导嘛总要担领导责任。唉,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别放在心上了。”

3

李晴卖掉了银行宿舍,但没想到却在湖畔佳苑遇到了小吴。

等装修的一年时间里,她一直沉浸在对美好新生活的期待中,不,应该是已经开启了新的生活。她不再失眠,心慌,也不再做噩梦,时常在装修空隙到颐和养老院转一转。那些安安静静在果树下晒太阳的老人,让她的心也安静下来。时间一长,李晴也就慢慢和那个总爱攥着一支仿生桃花的李阿婆,她的表妹王阿婆,王阿婆的老伴儿张老师熟悉了。他们是出现在果树下频率最多的三个人,只要阳光好,李阿婆就坐在草坪上和影子说话,王阿婆和张老师则是练习成语接龙。

搬家后,李晴特意买了一兜水果、一束鲜花来到颐和养老院,谁知刚走到李阿婆跟前,就被她一把抓住了。她抓着李晴的手喊:“梅梅,你终于来了!”

李晴笑了笑说:“李大姐,您不认识我啦。”

“傻孩子,咱们不要花,咱们不要花,你看妈妈这里有桃花,有桃花。”说着,李阿婆就把鲜花夺过来扔到了地上。

“都跟你说了,梅梅在树下睡着啦,你再胡闹,明天不带你出来了。”王阿婆和过去一样开始呵斥李阿婆,但李阿婆却不管那一套,她依然使劲儿用脚踩那些花,一边踩一边哭:“流血了,好多的血,梅梅,好多的血。”

王阿婆告诉李晴,她的这个表姐命苦呀,人到中年才有了宝贝女儿,可是女儿出满月那天,老公突发脑溢血走了。她一个人把女儿带到小学快毕业,眼看就要熬出来了,可女儿又遭遇横祸。“梅梅就是我表姐的女儿。”王阿婆说。

李晴“哦”了一声,问:“后来呢?”

王阿婆继续说:“后来我表姐就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前几年清楚的时间多,这几年糊涂的时间多。其实我更愿她糊涂,糊涂时她可以喊出来,哭出来,清楚时她不哭也不喊,就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喝果珍,都把糖尿病喝出来了。”

“为什么要喝果珍呢?”

“那会儿我表姐一个人带着梅梅,日子比较清苦。梅梅也想像其他同学一样,背上水壶,冲上果珍,跟着父母去踏青赏花。表姐嘴里答应着,可一天打好几份工,哪有时间呀。”

那天,梅梅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铺上妈妈亲手钩织的白色台布,中间还放了一个罐头瓶子,瓶子里插一枝花,她倒了两杯果珍等妈妈下班回来。也许是院子里那棵桃树上的花太艳了,也许是天意,梅梅就是去摘桃花的时候遇到了意外。

4

李晴期待的新生活搁浅了,那个噩梦又开始缠绕她,让她心神不宁。只要一闭眼,她就看见那堵墙向她砸来。后来好一段日子李晴都不愿再去颐和养老院,她试着去湖畔公园,像邻居们一样绕着吉祥湖散步。但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小了,尽管湖畔佳苑在三环外,和银行大调角,但她竟然在湖边遇到了小吴。

差不多二十年没见过小吴了,当年清瘦的小吴已经变成了吴胖子。她突然间就想起李行长夫人说的那句话:“该放下就放下,学学人家吴主任,心宽才能体胖。”

若不是陆铁顺和小吴打招呼,她真认不出来了。那天,小吴拍了一下陆铁顺的肩膀:“这得是多大的缘分呀,没想到我们能住在一起。”然后毫不掩饰地盯着李晴:“老陆,我说你怎么把嫂子藏得这么严实呢,敢情是雪藏了,你看看,咱们都老了,她却一点没变。”说完就掏出手机扫了李晴的微信,一边扫一边说:“嫂子,真是太好了,没想到老了老了又能搭上伴儿了。”

李晴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吴胖子,声音是那样熟悉又那样遥远。她总觉得是在梦里,把大拇指摁在食指上,指甲嵌在食指肚上,但她却毫无知觉,因为那一瞬间她的心又开始发慌、悸动,那种悬空感又向她袭来。她咬着牙不让自己的肢体发抖,但她的脸色出卖了她。小吴问了一句:“嫂子是不是不舒服?”

陆铁顺一边掏速效救心丸一边说:“还是当年的老毛病,心脏早搏。”

等心脏停搏感缓了缓后,李晴又认真看了看眼前这个人,此时她才真切地感觉到,眼前的胖子就是当年的小吴。

当年小吴到银行报到时,行里刚买下家属楼北边纺器厂的地,拿到那块地后,当时的行领导也就是李行建议再建两栋家属楼。于是就把小吴分配到了基建处。

为此小吴还找陆铁顺抱怨过,基建是后勤部门,而且和他的专业相差十万八千里。他说最好的年华应该是在业务中心,应该跟着师兄做信贷。其实小吴和陆铁顺在校时并不认识,是到银行报到后,确切地说是进了基建科后认识的。当时,陆铁顺是信贷科副科长,括弧主持工作,那前途和未来都是看得见的。但正因为信贷岗位热门,盯着的人就多。工会主席提议让陆铁顺去基建科,理由是行里这两栋宿舍楼关系到全行员工的幸福,所以基建科长人选至关重要。一来陆铁顺有这个能力,二来趁机把括弧去掉,等宿舍楼建成再回信贷科也符合干部管理办法。尽管他这样提有给自己的外甥腾位置的嫌疑,但这些嫌疑摆不到桌面,而且在班子成员会上,只要有人提,往往事就成了一半。工会主席的提议合情合理,李行即便是舍不得爱将,也没有反对的理由。等组织部门和陆铁顺谈话时,陆铁顺是有情绪的,他甚至说了不该说的话,什么就是让自己腾坑,自己一个学投资的哪里懂基建等等,他甚至跟组织部门要求,自己不升这半个格也要留在业务岗上。李行出面跟他谈话,他当然知道这个提议对陆铁顺有失公允,但也知道陆铁顺从入行门到信贷员到副科长到主持工作,两年一个台阶,确实太顺了。于是李行就跟陆铁顺讲基建工作的重要性,并且答应两年后如果有机会,还是可以再回到业务条线的。

陆铁顺是带着情绪上岗的,他说自己势头正好,这一停滞,也许再也搭不上进步的车了。李晴劝他,可不能把情绪传递给你的师弟,本来他就有意见,如果都这么低落,对工作还真不是好事。李晴劝陆铁顺打起精神来,尤其是在外人面前。陆铁顺对李晴说:“言由心生,你就不怕我这样一说真就爱上后勤岗,留在后勤岗位上?”

李晴说:“这是让你跟外人说,尤其是跟小吴,又不是让你真的就放弃专业。不就两年嘛,一晃就过,再说这两年你不用坐班,活儿让小吴多分担一些,你可以把心思用在复习上,前几天常老师来电话,咱们学校新增了博士点,他希望你能去读博。你若读了博,还在乎什么信贷科,回来直接就是处级了,咱们就利用这段时间备考博士。”

陆铁顺听了李晴的话,就又拿起了书本。当然对工程的建筑质量和建筑材料他还是尽心把关的,比如有一批钢筋直径差了点,他就坚决不签字,再比如一批水泥标号差了点,他也不签字。当时分管基建的工会主席还表扬了他,对李行说真没看错人,看来让陆铁顺去基建科是个正确选择。

工地的事情小吴把关多,当陆铁顺在家里搭建那些投资模型时,小吴正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勘查。陆铁顺当然知道小吴也喜欢业务岗位,在小吴报到前他就看了小吴的简历,他们是一个学校、一个专业、一个导师,不同的是小吴比他多拿了一年的奖学金。面试时,他给小吴打了最高分,也明确表示要把小师弟收到信贷科自己的麾下。谁知小吴没能来到信贷科,连他自己也到了边缘科室搞基建。为了调动小吴的积极性,再加上有李行之前的承诺,他就有意无意向小吴抛橄榄枝。他说咱们做基建是为全行员工办好事,只要房子质量好,大家都会念咱们一辈子的好。他这样一说,小吴也不闹情绪了,不仅不闹,还像上了发条一样越发对基建的事情上心。这样一来陆铁顺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读书,往往是快收工时才到工地看一看。为了拉近小吴和陆铁顺的关系,每逢周六日,李晴就让陆铁顺把小吴带到家里吃饭。小吴刚开始还不习惯,但禁不住师兄两口子热情。李晴说:“你们是师兄弟,这在过去就是两肋插刀的交情。”如果说小吴跟陆铁顺之间还碍于领导这层关系,那么和李晴就像姐弟一样没有什么嫌隙了。

小吴对陆铁顺和李晴两口子说:“朋友是自己给自己找的亲人。”

如果没有那场事故,李晴和小吴说不准就是比亲人还亲的人了。但那场事故却发生了,在宿舍楼预验收的当天,一场意外改写了一切。

那天,本是个好日子,宿舍楼竣工,陆铁顺笔试也顺利通过,拿到了复试通知。李晴和陆铁顺都明白,复试应该把握更大,一来陆铁顺有实践经验,二来面试的老师就是当年的常导师。也就是说,读博的事情板上钉钉了。可就在复试的头一天,工会主席通知陆铁顺,明天如果行办会结束得早,他想带大家来看看新宿舍楼。

陆铁顺在参加复试和等着领导预验收之间犯了难。李晴说:“这有啥难的,当然是去参加复试了。”又说:“明天,明天我请假和小吴一块盯着,把现场弄得干干净净的。”

第二天李晴和小吴在工地转了一圈后,发现新家属楼和老家属楼之间的那堵墙太脏太破了,有碍观瞻。她问小吴为什么不拆掉,小吴说要拆的,只是还没顾上。李晴就说,今天行里来预验收,这表面功夫该做也要做,索性今天就拆了吧,拆完墙,就大功告成了。

小吴想都没想,说,行呀。于是就把施工方叫过来商量拆墙事宜。施工方说,那你们得派人看着,先拉个警戒线。就在这时,陆铁顺打来电话,他对李晴说,下一个就轮到他了,他面试完就打车过来,还说李行他们会后要来工地现场,让现场整理一下,搞搞卫生。李晴合上电话后对小吴说:“不用那么复杂,咱俩一边一个看着,比那条线管用。赶快拆吧,早拆早干净,也给领导们个惊喜。领导们一高兴,说不准当时就允诺你和你师兄调回信贷科呢。”

小吴愉快地说了声:“好嘞。”

三月的风带着春天的花香吹拂在李晴的脸上,李晴站在阳光下,像看一场盛大的演出一样看着这边新建的宿舍楼,再看看那堵象征落成典礼的墙。这时,她又接到了陆铁顺的电话,陆铁顺说:“复试很顺利,我在出租车上,一会儿李行他们就过来验收。”

李晴高兴地说了声:“好嘞。”

在此后的两分钟里,李晴的脑子里全是春天的景象。虽然玉兰的花朵开始凋落,但几树桃花开得正艳,两株海棠也都钻出了嫩绿,透着隐隐的红。那些花草莫名地打动了她,也攫住了她的眼睛。就在她的眼神在花草间游弋时,她看到一个系着黄丝巾的小姑娘向墙那边跑去,她喊了一声不好,就去拽那个小姑娘,但小姑娘跑得太快,她只拽下来一条黄丝巾。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那堵墙倒下来。李晴晕了过去。

意外发生时陆铁顺不在场,但负有领导责任,背了个警告,小吴违反操作规程,记了大过。那个小女孩的母亲是临时工,行里答应给她转正,而且进行了赔偿。李晴也拿出了所有积蓄让陆铁顺送过去。女孩的母亲没有再追究,转正后就去了郊区的支行。陆铁顺虽然没能回到信贷科,但他还有博士读,只是小吴既没能去到信贷科,也没有分到房子,因为处分扣了五分,他以一分之差错失了两居室。一气之下,他就跳槽了。

再之后,那场意外成了李晴心里的一个禁区。她知道拆墙是她提出来的,但她不知道她把真相说出来,陆铁顺会怎么想,行领导会怎么想,会给他们家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那天她和那个小姑娘一同被救护车拉到了医院,工会主席主观上把她当成了英雄,说她是为抢救小姑娘被飞来的砖头砸晕的。她当时张了张嘴,竟然没有解释。再后来她知道小姑娘没有抢救过来时,只是对工会主席说,人都没了,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李晴从心里屏蔽着相关信息,尽管她总想知道小女孩母亲的近况,想了解小吴的近况,但她最终还是决定把他们从记忆里删除。

5

仲春时节,平安河边的二月兰开得正盛。那天上班时,李晴打开导航,看到快速路也堵车,就把车开上了河畔路。河畔路在平安河北,是条观光路,路两旁有果园,花海,还有绿地公园。李晴太熟悉这条路了,因为这条路上还有颐和养老院。

自从见到小吴后,李晴就不在院里散步了,她总是沿着河畔路走,有几次不知不觉就又走到了颐和养老院。坐在树下的李阿婆、王阿婆就会冲她微笑,有时李阿婆还会喊一声:“梅梅,来喝杯果珍吧。”后来护工小白告诉李晴,他们养老院实行积分管理,做义工可以积分,将来可以抵减费用。小白热情地对李晴说:“人和人都是缘分,自从这个李阿婆见到你,精神状态好多了,也听话多了。你不妨就认领了她。”于是李晴就办理了帮扶手续,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其实李阿婆、王阿婆是不需要李晴照顾的,她们完全能自理,反而是李晴,跟她们在一起心里才能安静,才不会慌,晚上回家能睡个好觉。每到周末,李阿婆就把那支仿生桃花插到罐头瓶里,再冲上两杯果珍,和李晴对饮。李阿婆总会情不自禁地伸手把李晴的长发拨到耳后,还会慢慢剥开橘子,认真地把一根根橘络摘掉,然后送到李晴嘴边。更多的时间,她们就那样静静坐着,看天,看树,聆听花开的声音和凝神草木的生长。

李晴在果园边停下车来,虽然花期已过,但嫩绿的叶子和宝石般的果子却更加温润,她想不出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近距离触摸春天了。青色让她的心一点点舒缓,放松,她不由得向远方望去。忽然在绿树丛中看到了一片蓝色的海洋,她知道她无意中撞到了平安花海。她绕过果树向前走了不到百米,眼前便是一片绿色的草坪,草坪那端便是花海。让她惊喜的是,草坪上还有供人休闲的石凳石桌。李晴望着花海,心里从未有过的放松,她的视线穿过草坪,看二月兰如同音符在五线谱上跳动。那一招一式、一颦一笑像极了一个个翩翩起舞的公主。李晴拍下了那片盛开的二月兰。

当李晴把二月兰的照片翻出来给李阿婆看时,李阿婆眼里突然就浸满了泪水。于是李晴就决定这周带她们到花海一游。为了出游,王阿婆跟她联系了好几回,第一次她问,用不用穿风衣,她还说李阿婆把年轻时的那件红风衣拿了出来,熨烫了一遍又一遍。第二次她问,那个地方有没有桌椅,她说李阿婆拿出了当年的钩花台布,为了插桃花,还把一瓶罐头倒了出来。第三次,王阿婆又说不行就别去了,这几天李阿婆总是像当年清醒时一样不苟言笑,她怕她出去了再犯病。李晴听王阿婆这样一说,也决定放弃这次花海游。谁知第二天王阿婆又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说,不然还是去吧,昨天说你有事不能去时,李阿婆就哭了,而且一天都没吃没喝。于是两人当下就商定还是按原计划去。不仅如此,李晴还准备了李阿婆爱吃的咸食,茶叶蛋,当然也做了王阿婆和张老师爱吃的发糕,虾饼和卤鸭舌。为了弥补不能陪陆铁顺他们,李晴做这些时都是做了双份,而且还多卤了一份凤爪。那些年小吴来她家时总是对李晴卤的凤爪赞不绝口。

陆铁顺本来也是不想去的,虽然如今的小吴已经当上了金融办主任,当然这个主任和他这个行长没有上下级关系。这么多年别说李晴,就是他自己也不愿再和小吴联系,那场意外多少影响了两个人的前途,也让他们的成长之路坎坷了许多。但既然他们又住到了一起,就要重新梳理这层关系,至少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从早春小区里第一朵桃花开时,小吴就邀请两家一同赏花踏青,但是一波波花都谢了也没有成行。前天小吴又旧事重提时,陆铁顺说花都谢了,只能等来年了。没想到小吴当即就拿出手机,他调出一张图片对陆铁顺说:“人间四月芳菲尽,西山桃花始盛开。”

6

李晴和颐和养老院签了保证书后,把李阿婆他们接到了平安花海。在她停车的时候,李阿婆就选了离花海最近的石桌,在上面铺上了她压箱子底的白色钩花台布,放上罐头瓶,在瓶子里插上了那枝仿生桃花。然后她又从包里拿出一条黄色的丝巾挂到旁边的银杏树上。李晴停好车,一扭头就看到了那条黄色丝巾,那一瞬间,她的心猛然紧了一下。

李阿婆像换了个人一样安静,她说我们都老了,甜食吃太多不健康。她微笑着给每个人倒了一杯白水,只是在旁边空余的杯子里倒了果珍。她笑着点点头,然后端起水杯敬李晴:“闺女,你别怪我,我一直想知道我家梅梅长大了是什么样子,看到你我就知道了,就是你这个样子。”

李晴笑着,但眼泪忽然间就浸满了眼眶,她不想让李阿婆看到她眼中的泪水,就在转头的瞬间,她看到了陆铁顺他们。此时石桌石椅都被游人占满了,他们仨人就在不远处的草坪上,中间就是早上吴夫人带的那块白底绿叶台布,台布上插着那束康乃馨。他们三人席地而坐,盘着腿。只是吴胖子盘得比较吃力。

李晴几次想发微信问陆铁顺为什么没去西山,但她还是忍住了。她就坐在那里背对着他们。她享受着李阿婆为她摘橘络的样子,那样子又专注又慈祥,在二月兰的背景里平复着她怦怦直跳的心。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闭上眼睛细嗅着沁人心脾的花香。猛然间她感到有个温柔的手在抚摸她,丝丝滑过她的脸庞。她张开眼睛一看,是那条黄丝巾被风吹了过来,她想都没想起身就抓,没有抓住丝巾,却一个趔趄栽倒在草坪上。

陆铁顺跑过来,从保健箱里拿出速效救心丸塞到李晴嘴里。

7

一周后的平安河畔,树更绿了,树上的果子也跟气吹得一样长大了一圈儿。不知是蓝天的映衬还是阳光给着了色,那片二月兰更深更艳了,它们从蓝澄澄的旷野里一直向远处延伸扩展,和天空接在了一起。

陆铁顺,吴胖子,吴夫人,李阿婆,王阿婆,张老师,还有李晴,七人坐在石凳上。李晴拿出了小吴当年送给她的那套青白釉茶具。斟满茶后,她说,今天我讲个故事,一个在我心里压了二十年的故事。

李晴讲了那场意外的来龙去脉。讲完后她看了看吴胖子,吴胖子平静地看着远处的二月兰;她又看了看陆铁顺,陆铁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抬头看了看那条黄丝巾,既熟悉又陌生。她不知道是日子太久,还是当年她根本就没看清那丝巾的模样,她甚至不知道丝巾是长还是方,是橘黄色还是杏黄色。她把目光停留在李阿婆脸上,她想从她的脸上找到答案。李阿婆端起茶杯,看了看众人,说:“干杯。”

大家的杯子碰到一起时,李晴听到了海浪靠岸的声音。

云舒,原名张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金融学院和河北大学作家班。出版长篇小说《女行长》,中短篇小说集《k线人生》,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原创版》《长江文艺》《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城》等,中篇小说《凌乱年》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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