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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袁滕:靛蓝毛衣

袁滕,浙江绍兴人,现居杭州。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2010年开始发表作品,2020年正式从事小说专业创作。作品见于《青年文学》《上海文学》《小说界》《山花》《西湖》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一席春》。

 

靛蓝毛衣

袁滕

列车经过一大片荒草堆,路翡才找到自己的座位。发车前有另一列对向的高铁,从背后呼啸而过,巨大的轰鸣伴随着加速度震颤,如雷电撕开荒原。所有人都在忙着上下,抬运行李,皆不朝对面望一眼,好像只有路翡两手空空地回头看着,等该通过的都飞速通过,车厢连接处在电光石火间匆匆对吻。最后一节车厢远离站台后,轨道上仍旧灌满呼啸的风声,路翡这才发现立在墙上的一列列水泥支柱,静穆着,仿佛舞台清场被剩了下来,异常空旷而肃穆。

“抓紧上车!马上开了!”乘务员从车门里探出身子向她喊。站台已经没什么人,该走的也都走空了。路翡来不及核对自己的车厢,就近找了个门跨上去。

当然,即使核对了车厢,也有搞错大小顺序,从远远的另一头,挨着行李长队挤过来的风险。这次显然运气也一般,她穿过整整三节车厢,走到后来,已经没什么挡路的人,只剩她自己,在狭窄困仄的过道小心地挪行。

然后,火车就经过了那片荒草堆。这应该是一块待建的闲地,谨慎而萧瑟,杂草乱纷纷地相互披盖着,没什么恋意。边缘处布满了其他已经建好的楼盘,外墙戚戚地往上延伸,像高高伸出的脚。路翡走到座位旁时,车窗正要略过边上最后一座高楼。

“小心,可能是湿的。”靠窗的男子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干脆,仿佛被一把很快的刀整齐切过。路翡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去座位上摸了摸,并没有摸到什么。

“你要不要考虑用纸垫一下?”男子依旧提醒。路翡没有再睬他,转身在座位上坐下。她在旅途中遇到过太多奇怪的搭讪,虽然并不确定这次是不是。本来到了她这个年龄,不算很年轻了,但也许这种萍水相逢的兜搭和年纪无关。有时她会随身带本书,一坐下就拿出来看,防止旁边的人问,来自哪里,去哪里,喜欢哪里。然而保不准还是有人凑过来开口:什么书?这样的情况她碰到过两次,都是中年男子,癞着头,手指乌黑,手机里正循环播放着短视频,根本不是会碰书的那种人。视频里的笑声不知疲倦又歇斯底里,随着男人们暗淡的眼睛一冲一冲,使人疑心是他们的腹语。

这次这个男人倒是没拿手机,也看不出年龄。有时候你很难判断一个旅途中人的状态,就像《亲爱的玛嘉烈》里唱的,仿佛永远是那样一个惨绿青年,永远笼统的短发和侧脸。仔细看他的头发,也是软且密,鬓角处有一丝微灰,在阴天的光亮里闪了闪,就不见了。此时窗外已经过近郊的河田,驶在茫茫的高轨上,向下俯瞰得到一排一排农民房,小而薄、脆,列布在远处。

“刚有个女人……”男子凑过来说话,正逢一个仍未找到座位的学生,拖着拉杆箱经过,碌碌的滚轮吞没了下半句。

“什么?”路翡皱眉问。

“刚有个女人,在你座位上喝啤酒,醉醺醺的。”男子重复了一遍。

路翡有保留地看看座位左右,又看看前面的置物袋,现在似乎已经找不到一点酒精的痕迹。她自己从来没在火车上,以及其他任何交通工具上喝过酒,也从未思考过交通工具上能否喝酒的问题。算得上的一次,还是毕业旅行,大家去海边,划皮艇玩,她喝大了,鞋袜都脱在岸边,非常遥远的记忆。

男子又说:“喝到后面,这女人还擎着啤酒罐,舞手舞脚起来。啤酒洒了一身,我这都溅上了,你看,你闻闻。”他扯起自己冲锋衣的袖口,送到路翡面前,仿佛怕她不相信。路翡稍微往前探了探,没有闻到什么酒味,只有一股淡淡的焦油,混合尼龙淡淡的味道,使人疑心他刚抽过烟,并且没什么真朋友。男子收回袖口,意兴阑珊地拍了拍周身。他的外套拉链高高伸到脖颈,严丝合缝,看不见里面穿的任何东西。

“这疯女人八成是失恋了。”男子饶有兴味地做了总结。路翡没有接他的话,她听出他话里的南方口音,并且开始觉得难以控制的疲惫、乏味,从身体底部的某个地方,一直往上,往上——当然,和南方口音无关。她逐渐确信她终将离开他,离开这个座位,在还未到达目的地的时候。

“你失恋过吗?”男子突然偏转一半脸,斜睨着眼问。车厢里一片嘈杂,像是永远没有终集的情景剧的背景。过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他又换了个话题:“你去哪里呢?”

“安阳。”路翡停顿了很长时间说。

“巧了,在我前面一站。”男子似乎很愉快,“去安阳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路翡耸了耸肩,尽量让声音收敛,不发出一点回响。她绕开纠缠在手臂的背包带,看看四周,又望向后面。车厢里空位还有很多,人们稀疏地盹着,或者怔愣地盯着前方,这不是个乘客高峰的时节。旁边有个男孩,独自坐在三连座的中间,看着一本书。书的页缘光洁滑亮,封面掩在他粗壮的骨节间。路翡能感觉到男子的目光,也在那书本的封面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爬回到她的身上。她知道她终将离开他,坐到其他什么地方,不会过很久的。

“说不定——”男子又把脸偏转一点,幽幽地笑着看她,“你有个前男友在安阳。”路翡心里一震,他的笑容里有种隐秘的试探,攫着她,像张不怀好意的网,渐渐地缝合进她整个背面。然而,她确实曾经有个男友在安阳,后来去世了。虽然她这次去安阳并不是为了这件事,因为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路翡忽然感觉自己坐在一种难以解释的想象之中,并且始终被他注视着,而她对他一无所知。

她迅速背上包,站起身,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直直地往后走,几乎没有任何环顾。在靠后几排的地方,她找到一个暂时的空位,坐下来,前后都没有人。她倚着窗,把包摊在旁边,发现依旧能望见男子的后脑勺,淡漠地支棱着。他始终没有朝后看过来,也许以为她只是打热水去了,或者上洗手间。

一个乘客从另一节车厢走进,自动门忽地滑开,带出一点卫生间轻微的酸臭。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男子深灰色的冲锋衣高领,像是一截将脱落的树皮,敷在他的发脚上。

“走开一下就好,哦。”路翡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把牌友都叫到家里来,哄她去房间时说的话。从房间开一道门缝出去,可以望见男人们点起的香烟,白雾结障在平时吃饭的桌子上,像是某种权威的执念。从那以后,她就仿佛一直在让开,退到别的地方去。像这样火车上的躲避,数不清有多少次了,有时周边没空位,而旁边正巧坐了个呼吸大声的人,她也会走去通风口,一直站到下车。

她时常觉得情形其实没那么糟,只是自己关于某部分的信念过于脆弱,当然她也并不愿意冒险。事实证明,她贸然坚持留下来的那几次,情形也没有那么好。

“这不是你的座位!”她突然听见那男子的声音,气冲冲的。循声望去,自己原本的座位上坐了个女人,漫不经心的,只露出个头皮,发顶稀疏,年纪应该已经很大了。

“让我坐一下嘛,又怎么了呢?”女人吃了一惊,口气有些颤抖。她的头发枯结而弯曲,纷乱开叉,像一团被烘烤过的电线。

“坐你自己位子上去,这有人!”男子继续坚持,并且提高了音量。他的双眼分得很远,侧面看过去,微微瞪开着,像是某种冬眠醒来的两栖动物。

女人也许本来只是就近搭个座,等什么人,很快就走开了,这会儿却不愿再站起。她拍了一下座位扶手,梗直脖子,尖声说:“不会好好讲话?发什么疯病呢?你要这个样子,那我就是不走了,你拿我怎么办吧?”很奇怪的,她的声音已经迟惫了,却还能听出一点娇气,像一个顽腻的小女孩。

“耍无赖是吧?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好客气的。”男子涨红脸,开始朝过道喊叫,“乘务员!乘务员!”过道一片寂荡,没有往常推来推去的零食车,甚至没有人回头。“乘务员!乘务员!”他继续喊,并且抬起腰,朝入口的方向看着。

路翡忽然心内一颤,有点暖意。他本不必为了她这样的,他们不过一面之交,连旅伴都算不上。而他甚至从未往后看一眼,不知道她已经因为他而离开他了。

“你到底走不走?”男子终于收回喊叫,坐下来,抻开双肘,像一台发条上得过紧的机器。女人被顶到座位的一边,双臂完全张开,徐徐地陷进座位里。从后面望过去,已经看不见她的头顶了。

“我还就是不走了,怎么着?”

“你到底走不走?”男子继续重复着,字调完全没变,眼睛盯着她。他侧面的下巴露出在座椅缝隙间,紧紧并成一块。空气开始凝固起来,有一种很沉闷的电流声,贯穿整节车厢,而在这之前几乎没有人发觉。

路翡终于意识到,此刻自己不能不做点什么。她背起包,挪到过道上,原地蹬了两三下,然后快步走到女人身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那样。女人并没有立刻看到她,闭着眼睛,像在默祷。路翡倒是有点怔住了,踌躇了一会儿,微微气喘着说:“那个,不好意思啊,这是我的座位。”

女人吃了一惊,抬起脸,看了看路翡。有几缕发丝黏在她的额头,潮腻而局促。在某个瞬间,路翡甚至疑心在她眼睛里看见一种悲哀,或者试图拯救什么的彷徨,然而仅在车驶过一座跨江大桥前,闪动了那么几下,就突然地熄灭。她把双手插回兜里,又延挨了一会儿,咕哝着走掉了。

“现在脸皮厚的人真是多。”男子整张脸松弛下来,长出一口气。窗外的桥栏杆篦着车窗,正一节一节快速后退,江水也缕缕地向后退。路翡转头望望车厢首尾,才一转眼工夫,那女人已经不见了,远近都没有谁走动,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她就凭空消失在车厢连接处,或者什么暗间里。路翡一直怀疑火车上有暗间,在人人经过却又意想不到的地方,所有狭窄的肆意流通的秘密,都藏在那里面,乘务员们当然心照不宣,就像餐车上一直有八块钱的套餐,但他们永远不会拿出来。

“你干什么去了?差点以为你不来了。”男子关切地说。

“打了个热水呀,泡豆浆。附近的开水机坏了,跑了好几节车厢。”路翡坐下来,拿出随身带的保温杯,朝男子晃了晃。里面确实是豆浆,家里磨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大喝外面的饮料,冷食也很少吃,开始过一种收缩的生活。

“你放心,就算你不来,这位子我也帮你管牢,至少管到安阳之前。诚信社会。”男子突兀地挤了下眼睛,眼角拢起几条皱线,在苍黄的脸上,莫名有点可笑。这种毫无用处的善意简直使人于心不忍。路翡犹豫了一会儿,旋开杯子,倒了点豆浆在敞口盖里,递给男子,有点窘地说:“喝喝看。”

男子也犹豫了一下,然后接过来,喝了一口,虚弱的热气沾染在他的鼻尖,几乎不能被察觉。他又重新低下头,把盖子里剩下的都喝完了。

“好喝,一点都不甜,我不爱喝甜的。”他把盖子还给路翡,然后下意识看了看左手的表。

“你好像经常看你的表,赶时间?”路翡回想上车以来短短这一段,已经见他抬手好几次了。也许他有什么奇怪的计数癖好,就像她的姨母,每天都要记录楼顶水泵房的鸣响时间,她有本专门的簿子,密密麻麻写满了时间段,粗看还以为是收集了无数的生辰八字。

路翡注意到他的表带,是深棕色的,皮质光滑,纹理已被磨得很柔熟。表盘上的罗马数字,一个一个瘦削伶仃,沉在车厢青冷的白光里,仿佛那种沉在水压套圈游戏机底部的小圆环。

“你想听听我的事吗?”男子摸了摸表盘,把它塞进袖子中,然后抬眼看着路翡,嘴角不自觉撇了一下。他的嘴唇薄而黯紫,紧张翕动着,像是提前告知,他有许多模棱两可的事,而且从来讲给不止一人。

路翡点了点头。

“早几年,我有个女朋友,嘉兴人,已经订婚了。领证前几个月,她突然跟我说,想去西藏支教,然后就真的一个人跑到西藏去。在那里,她认识了个一起支教的男的,没多久就跟着跑了。”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出现一个微弱的旋涡。

“还能跑到哪儿去?西藏已经够远的了。”路翡忍不住问。

“尼泊尔,两个人搭了辆边境进货商的卡车,跑去尼泊尔卖玉,你能相信?”男子失笑了一声,看着路翡,带着一种难以解释的困惑。“后来我通过一点手段,辗转打听到他们卖玉的地方。出现在他们店里的时候,我未婚妻不在,只有那个男的,猫在柜台后面盘账。那是博卡拉的一个小集市,店内局促而昏暗,从窗口隐约望得到安纳布尔纳峰。我想那山就叫这个名字,在博卡拉,随便找个中文旅社,就能拿到一打宣传册,几乎每一页上面都写着这几个字。”他揉了揉眼睛,继续说,“那男的看见我,起先以为我是来买玉,我盯住他的脸,一动不动,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他就明白了。他倒也没慌,不紧不慢地说,大哥,我也不知道你是来干啥,我也不说什么店里面最贵的玉你随便挑那样的屁话,因为你也知道,这里所有玉都是次货,不值钱。你要把店砸了呢,我也没意见,但我告诉你,这个店是小梨盘下的,她这几年的积蓄,一分一毫,可全在里面。小梨就是我未婚妻。说完他也不动了,和我对瞪。我们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然后我笑了声,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你还记得重庆的春暖花开吗?他马上脸色大变,冷汗刷地就流出来了。”

“春暖花开是什么?”路翡忍不住又问。

“一个会所。我也是通过关系查到的,他以前在那里做男模,东搞西搞,从富婆们那里骗了不少钱。后来骗得太厉害,就卷钱跑路了,等富婆意识过来,已经找不到他了。这种事,行业规矩,抓到了是要切东西的,手指或者下面,自己选。”他叉开双腿,拍了拍裤脚,像在描述一桩报纸上刚刚读来的异闻。

“然后呢?”

“然后?”他抬起脸,眼神黯淡下去,“然后他们就又跑了。第二天我再去店里,人都没了,玉还照模照样摆在那里。从此我再也打听不到他们的消息。想想真后悔,不该拿重庆的事吓他的,不是打草惊蛇吗。”男子轻捶了一下扶手,看着自己的鞋,不说话了。

“可是。”路翡皱着眉,终于说出等待许久的那个疑惑,“这和你的表到底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啊。”男子䀹了䀹眼睛,眼珠蒙在一团雾光之后。“我说过我要讲的事和表有关系吗?”

路翡突然觉得乏味至极,猛地仰倒在座椅背上。没有任何言辞可以解释她的失望,就好像传说里的那种无辜的预谋,听了一千零一夜的讲述,却还是无法抵达某个尽头。似乎从来没有人愿意给她一个尽头,无论在这个地方,还是别的地方。

“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事都要有关联的。”男子意味深长地说,同时掖了掖手边的包。他把随身提包安放得很好,但从某个角度依然能看见,墨绿色的旧翻皮,拉链敞开着,可以想象里面空空荡荡,仿佛是对某种悬念的补充。

窗外正刷过大片防护网,密绿地流泻着,成了一溜纱帐,旁边就是甘蔗林。忽然,在百米开外的地方,一张高高竖起的广告牌迎面而来。很快他们就看清上面的内容,是块淡色的海湾,几棵椰树点缀着发光的楼房。由于长期日晒雨淋,牌面已经很旧了,海水也褪成月白,在匆匆的一瞥中,勉强能辨认出上面的几个字:“□色凡尔赛,您的永恒天堂。”看起来像是某个房地产广告。谁也说不清这样一块牌子为什么竖在这样的地方,对于过路乘客来说它过于巨大,又过于遥远。路翡看见它的时候,风正从对向吹到牌子上,枯寂而潦草的几笔,都跟着飘摇起来,惘惘的,使人莫名难过。

“我和你打赌。”男子突然戳了一下路翡的肩,指着那块广告牌说,“那个糊掉的字一定是‘蓝’。”

“为什么一定是‘蓝’?”路翡问。

“你见过什么楼盘用别的颜色吗?”男子耸了耸肩,“红色——听起来像某个禁区,绿色——没人喜欢自己家庭住址带点绿,黄色——那简直了,档次立刻沦为洗脚城。”

路翡笑起来,她发现自己喜欢这种不着边际的对话,时间在寻常生活以外,被戳开一个漏洞,任何人都可以暂时钻出去,在上面躺

一躺。

“所以说,蓝色是最安全的颜色。就像最近流行的,那个克什么什么蓝。”男子皱起眉,努力搜寻着那个名字。

“克莱因蓝。”路翡的家里,也有这样颜色的大衣。

“对对,克莱因蓝,时髦得不得了。你知道最离谱的是什么吗?我一个朋友,去专柜买打火机,挑中一款,比同型号的贵出好几百。猜那柜姐怎么说,她说因为颜色不一样,这是克莱因蓝的,新色号,限量版。你说是不是魔怔了,打火机也搞消费主义那一套。”

“去专柜买打火机,本身就是消费主义。”路翡有点戏谑地看着他。她疑心那并不是什么朋友,根本就是他自己,而且很可能最后他还是买下了那个限量版,因为成熟男人的一点游移的虚荣心。看他的身面,并不能确定有没有钱,但应该已经不再那么年轻了。

“对,这个你说得对。”男子有点讪讪起来,望向窗外。防护网已经过去,沿途空空的,没有什么景色。“要不这样,我们来做个游戏吧。”过了一会儿,仿佛为了转移话题,他又扭头说。

“什么游戏?”

“我们来说说看过的电影里出现的蓝色元素,比谁说得多。”

“那你肯定比不过我。”路翡的脸上闪过一道微光。以前大学的文学社里,一帮同好聚在一起,经常做类似的游戏,比如出一题“苍蝇”,可以联想到《诗经》里的“营营青蝇”、诃美洛思的希腊史诗,或者小林一茶的俳句,不一而足。让人奇怪的是,在想起这些的瞬间,现在的她和学生的她之间,仿佛空空荡荡,并没有隔着什么,因为卡壳而被罚去向社长表白的情形也近在眼前。

“那可不一定。”男子仿佛也来了兴致,“我看过的电影不少呢。我先来吧。”他开始眯起眼,朝半空思索,绷紧的脸颊画出一道凹面,极收敛,戴上眼镜一定很像样。

路翡突然想起他们还没约定输了的惩罚,然而他已经开口:“我印象里,最经典的就是‘红白蓝三部曲’的《蓝》,朱丽叶·比诺什演的,这个知道吧?”

路翡笑着点头。

“那是我看过的第一部朱丽叶·比诺什的电影,她在游泳池里边游边流泪的时候,我也跟着哭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演员。那时候同龄人都喜欢莫妮卡·贝鲁奇、凯瑟琳·泽塔-琼斯之类的,你知道,就那种。”他似乎一时找不到形容,轻诮地努了努嘴。

“我知道。”路翡说,“我也看过一部叫《蓝》的电影,是一个得了艾滋病的英国导演,在辞世前拍的。整部电影从头到尾就定格在一片蓝色中,是那种纯正的克莱因蓝,只有画外音在流淌。”

“克莱因蓝吗?那一定很无聊。讲什么的?”

“我当时也觉得无聊,一直盯着那片凝固的蓝,都快睡着了。而且那会儿是在学校放映社看的,感觉大家都快睡着了,我有个一起来的朋友,中途有事又先走了。后来我看了一会儿,就也走了。”走到外面去,却也是一片深凉的夜,路翡记得,她之后并没有找到那个朋友。

“那场电影后,我莫名其妙难过了好多天。”

“为什么?”男子问。

“大概因为第一次发现所有人都是浅薄的,而且孤独,没有例外。”她的手不自觉松开背包,任其滑落在膝盖以下。两个人都在沉默里怔了一会儿。

“我看过一个动画短片,叫《齐马蓝》。”男子过了半晌说,“讲的是一台泳池清洗机,被主人赋予了意识,一代代地改良,进化成了超级人工智能。这个超级人工智能叫齐马,成了个画家,整天探索宇宙真理,到后来只画些天蓝色块,命名为齐马蓝,大受业界追捧。然后他要封笔了,作品告别会那天,他在全场的瞩目下,跳进提前准备好的泳池中,解离掉自己身上所有的高级零件和构造,重新变成一台泳池清洗机。”

路翡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所以齐马最终悟到的真理大概就是,回归本我,从最简单的任务中得到快乐。”

“这故事太美了。”路翡发觉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微微潮湿,也许是他们的话题里有太多泳池的缘故。

“是啊,你如果有机会去看看那画面,所有黑色钢体,在淡蓝的水中崩裂开来的那一刻,简直无法形容的宁静。”男子眼神有些迷离,像是正对着一面泳池。路翡看着他,总觉得应该抓住他身上某样东西,立刻抓住,趁他潜入水底之前。

“该你啦。”男子忽然跳出那些泞漉地带,松快地拍了一下她。

“哦,对,我想想哈。”路翡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缓了很久,说,“有一部台湾片,叫《蓝色大门》,讲了个什么故事,我忘记了,反正是关于爱情。我记得里面的一切都是蓝色的,但就是没出现过蓝色大门。”

“这个片子,我好像也看过,”男子眯起眼睛,仿佛在一条路的尽头伏行,“我记得里面也有泳池,泳池的门是蓝色的吧?”

“那是绿色的,很旧,像邮差包洗褪色了的那种旧。”

“你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那是我十九岁看的电影。”周围涌起一道隔膜的声浪,路翡第一次在话音未落时抬起脸望他。有一刹那,她看见男子的脸偏过来,在亮光中,嘴角迟疑着,像是要吻她。在另一刹那,她觉得自己也将吻上去,就像吻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路翡忽然想起少女时期读过的许多浪漫故事。在火车上和一个陌生人相吻,大概也没什么不可以。甚至她觉得开到安阳的时间太短,似乎一个眨眼就要分别了,而她只听过他倏忽的几个故事。如果列车能够中途停下来,不管什么理由,哪怕再多给他们一个小时,说不定他们就能彼此说更多的话,说不定他们还能结婚。就像她一直喜欢的《爱在黎明破晓前》,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最终也结了婚。

男子转过脸,低下头去的时候,路翡依旧停留在稍纵即逝的遗憾中,甚至能想象,他们各自分开后,平行过下去的生活,也许再没有另一次偶遇,她也不再会对任何陌生人谈论电影。她能瞥见男子耳廓后面,露出隐秘的那部分,黯黄而脆弱,像一个不作等待的提前告别。

广播报站响起来,又一个目的地要到了。预备下车的人们,嘈切地聚集在车门口,即使离真正停车还有很久。路翡看见有一个男人,戴着顶绒布棒球帽,手插在裤袋中,欠身朝车门外望着,非常像她去世的前男友。她前男友也有这么顶棒球帽,简直一模一样。她久久地盯着他,很希望有一个瞬间他能转过身来。

“有兴趣继续吗?”男子忽然说,“我再给你讲个《靛蓝毛衣》的故事。”

“什么?”路翡把耳朵凑过去。过道上的队伍越来越长,而列车终于停了下来。

“《靛蓝毛衣》!”男子大声重复,听上去像是又一部陈旧的爱情文艺片。“这是我看过的第一个盗版碟,老实说,还有点黄色的成分在里面。”男子脸上露出一点狡黠。车门缓缓开启,在摩擦中发出干燥而刺耳的嘶响。

“讲什么的?”路翡微弱地问,她不大喜欢他现在的表情,而且她忽然有一种预感,自己也不会喜欢这个故事。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是个外国片。说实话,我都怀疑现在还找不找得到这片子。从某种程度上说,它算是地下电影。”男子换了种语调,声音涩涩的,那种被刀切过的锐利又出现了。

路翡紧张起来,手心微微有些汗湿。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讲到这些。她听说过地下电影,但也仅在一个模糊的维度,就像听说地图上某个未被标注的地点。而现在,她仿佛突然被带到那个卖盗版碟的巷子口,迎着穿堂风,过道黑黢黢的,里面空无一人,有一个未知的深处,在秘密映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确信他买盗版碟一定在某条巷子里。

“故事我大概还记得。”男子幽幽地说,“讲一个法国男人,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爱得不得了。实际上这个有夫之妇,是男人的仇家设计的,专门引诱报复他。有夫之妇送给男人一样礼物,是件毛衣,靛蓝色的,男人十分珍视,天天穿在身上。有一天,男人穿着毛衣去野外考察,走在盘山公路上,突然被一群野蜂围住了,满头满脸,男人困在路中间无法脱身。刚好有过路车开来,一下就把他撞死了。你也知道,野外公路上的车子一般开得特别快。那汽车司机也挺郁闷,怎么路中间直直站着个人。后来你猜是怎么回事?”男子停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路翡。

路翡摇摇头,说不出话,似乎已经被故事里莫名的恐惧悬空架住。她感觉男子声音里有些部分,一直觑着她,耐心等待着,像是某种越界的期望。

“原来那个仇家做过研究,毛衣的颜色是调配过的,专门吸引野外的一种蜂,这蜂好像还是个外来物种。情人送他毛衣穿,目的就是把他困在那条公路上,好让过路的随便哪辆车撞死他。所以说,到底是谁撞死的,根本不重要,警察也根本查不到,可以是任何一种交通工具,甚至拖拉机,或者——”男人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我们现在坐的这班高铁。”

此时,火车正开进一个隧道,车厢一节一节地被淹没在黑暗中,浓稠的雾像深夜泄漏的煤气,逐渐吞噬了他们。路翡一直盯着车窗,从男子讲到故事的中段开始,然而呼啸着的黑暗仍旧使人猝不及防,仿佛是一个梦将醒时的夜幕。男子最后一句话的尾音仍宕在空中,她感觉窗外迅速后退的蒙黯里,有一支冷风汹涌冲撞着,很快将会拍打在她的身上,或者此刻已经灌进来了,无法挽回也不能后撤。透过玻璃的倒影,她看见男子似乎又望了下表。

“身份证拿出来看一下。”一个高个子乘务员不知何时走到他们身边,一脸的淡漠,她的眼睛有点像男子,也分得很开。

忽然听见“吱嚓——”一声,从列车前部传来一阵巨响,像是钢片被不容置疑地锯开。整节车厢都在一种猝不及防的悚惧里,剧烈震颤了一瞬,然后缓缓停了下来。车厢门自动别到两头,放在过道口的几只行李箱,互相推撞着,一直滑得很远。那个高个子乘务员没有站稳,扑倒了,蓦地跌在路翡身上。

在她凉滑的制服纽扣压揿在路翡手背的瞬间,路翡突然想起在安阳,和男朋友最后的那一个雪夜。已经隔了许多年了,那时他们都喝醉了,拉着手,在深夜的路上大声尖笑。经过一座石拱桥,桥面布满积雪,还未被完全踩脏,结成半透明的冰。路翡东倒西歪地爬上去,在最高顶,忽然一屁股坐下,像小时候滑滑梯那样,一路滑到桥底。男朋友也跟着滑下来,倒在她的身上,两个人咯咯笑着,仰面躺了半天。

起来后,又走了一段路,男友忽然说:“咱们就到这里吧。”路翡一时没听清楚,笑着问他说啥。男友说:“真的,就到这里吧,跟你在一起太快乐了,我不至于得到这么多快乐的。”说着就一个人继续往前走,步子轻微踉跄,虽然路灯昏暗,路翡还是隐约看见他眼角有点泪。她知道在这之前他刚在家里和继父吵过架,他母亲打了他一巴掌。

幸好当晚回老家的火车还有票,路翡仓皇之下买了后半夜发车的,没有卧铺,凌晨四五点跟一帮打工人挤在座位上。别人都有行李,大包小包堆挤在座位与座位间,天冷得要命,她把两只手垫在屁股底下,看夜色渐渐淡了。那是她头一次坐通宵的火车,就像现在,头一次遇到火车停下来。

摔倒的乘务员很快站了起来,她显然也没碰到过这种情况,一脸的困惑,转头朝两边张望着。车厢门又自动合上后,她终于决定往其中一个方向跑去。在她起身时,迎着亮,可以看见颧骨的地方有个微小的凹坑。路翡不久才察觉,车厢已经驶出隧道,停在阴天下午生冷的白光中,就要接近傍晚了。

“怎么回事?”“什么个情况?”困倦的乘客突然被惊醒,纷纷站起来,惶然四望着。车厢仿佛临时成了个攒动的公交站台。那个看书的男生,一下跳起到座位上,勾着脖子,眼睛直直往前探,像只浅薄的鸵鸟。看了一会儿,似乎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他又悻然坐下了。

关于列车停下的原因,大家有很多猜测,也许是技术检修,或者安保问题,或者撞上了什么东西,甚至什么人。到后来,列车撞上人的设想被大致确定,因为一个干部派头的老哥直接跑到了列车长办公室,据他回来讲,撞击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就在前面隧道口不远处,司机这会儿还有点蒙,至于那人是误闯还是自杀,没有人知道,反正列车得停起码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非常可笑的,就在之前不久,路翡还在幻想列车能延滞一个小时,刚巧是一个小时。那时她和男子还在谈论大学里的事。或许她早应该知道,一个小时并不能改变什么,哪怕迟一点,或者早一点,最终通向的都不过是失望。然后她又想到男子讲的最后那个故事,刚刚讲完,列车就真的撞上一个人了,简直像一个诡异的梦中梦,使人疑心这是那异度空间交换的节点,也许很快她便将醒来。

她在梦里也见到过杀人,梦中的人死掉了似乎并没有怎么样。火车撞上的人呢,她不得而知。窗外的荒野像枯水一样流淌,车里的人仿佛置身一只悬浮的孤舟,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要去向何方。有一瞬间她希望是谁搞错了,火车并没有撞死什么人,也许只是撞死什么走兽,就像飞机,也经常撞上经过的鸟。

“让我出去一下。”男子忽然嗫嚅着说。路翡看见他已经把身边的提包拎出来,抱在怀里,脸色微微发白,似乎很张皇。

“最好别乱走吧。”路翡说,“乘务员刚刚通知了,尽量保持在原位。”

男子迟疑着坐下。车厢里的议论还在继续,一个肚子鼓起的男人说:“火车还能撞人,这事都让我碰上了,这不跟中彩票差不多吗。”他的同伴挤着熬夜过度的发灰的小眼睛说:“那中彩票的概率能跟这比吗。一年到头,彩票中奖多少人,火车撞死多少人?”过道对面的另一个人说:“我有个亲戚,倒是被地铁撞死的,惨是真的惨。”前面那两个人听了纷纷关切,问地铁公司有没有赔,赔了多少。

男子没有参与任何的讨论,兀自坐在那里,双腿快速抖动着。路翡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整个都在微微颤抖,有一种大于这次暂停本身的危惧,簌簌包围着他。她担心再这样下去,男子会伴随一种未知的恐惧,浮动至更深处的地方,直至潜落,而她对此无能为力。车厢里广播响起来了,列车长非常笼统地介绍了下情况,让乘客保持在原位。

“我过一下,去上个厕所。”男子的声音摇晃起来,在空中微微相撞。路翡这次把腿让开了。他匆忙地抓起包,佝着肩颈,窸窣地从她身前挪出去,几乎没有任何擦碰。尼龙味道稍微溅出来一些,好像两个人都恍惚了一下。

也许他只是厌烦了,因为我不懂地下电影,男子站到过道上时,路翡看着他的背影想。即便如此,她还是很想抚摸一下他的背。他的背脊并不流畅,甚至有点单薄,不过是个很平庸的人,而她依旧想把脸贴上去,随着呼吸起伏,问问他,为什么一直这样战栗,从里到外地,就像预感他们永远到不了终点。

“大家都保持原位,尽量不要走动。”乘警在过道来回提醒,经过男子的时候,看了他一眼,然而并没有说什么。等乘警的声音远去,男子低了下头,从背面看,像是在默哀。然后他夹起包,警惕地朝远近看了看,确定没什么人注意后,突然快速朝车门走去,从一个打开的缝隙溜了出去。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简直使人猝不及防。那大概是临时开启的一个应急出口,供乘务人员查看情况,之前刚看见有几个列车的工作人员,从这里走下去。

似乎并没有人看见他,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路翡攀起身,望了望远近周围,所有人都在若无其事地交谈,望向无关紧要的地方,仿佛刚刚不过是粒扔进水中的沙砾,才泛起一丝波纹,就完全湮灭了。她很想把手伸过去,放到男子坐过的空位上,试一试余温,马上又觉得那样很可笑。她开始怀疑,根本没有男子这么个人,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幻想,她早年看过很多类似的电影,主人公不停与另一个人,甚至多个人纠缠,结果发现不过是因为太孤独,人格分裂的虚妄想象。

热闹的确已经多年没有了,文学社的那帮人,似乎也一个都没有联系了。她甚至疑心刚才的对话,不过是回想起早年的游戏,一个人的自问自答。然而男子讲的那部电影,叫《齐马蓝》的短片,她确实没有看过,在遥远的记忆范围以外,那个地下电影,也在范围以外。

确定了男子依旧是真实的之后,路翡陷入一种更深邃的悚然,灯光失控地倾倒在她背包的印花上,被打亮的形状颗颗络络,像是婴儿畸生出来的密麻的脚。她忽然觉得男子不会回来了,没有谁会过问这件事,任凭他消失在途中的荒野。一只鸟从隐约的昏昧里飞出,路翡倚到窗边,把脸贴在玻璃上,努力看向鸟飞来的方向,才发现列车的后半部仍旧在隧道中。

过了很久,她看见男子又回到了车门边。起初只是探进来半个头,望了望过道,然后是他的半个身体,像一条模糊的舌头,试探着往门里舔了舔。在确定了两边都没人后,他快速地伸出脚,几乎只是飞踮一下,迅疾地跨了进来。依旧没有别的人看见他。男子把包揣进怀里,小心地撇了两下脚上的泥。他的身体还是颤抖着,远远望过去,肩膀绝望地下坠,冲锋衣袖口缩贴在那里,仿佛正在经历某种隐秘的潮湿。

在慌乱的四望中,路翡和男子的眼神对撞了一秒,他看上去很诧异,有一丝微弱的焦灼,闪了一闪,又立刻匆忙望向别的地方去了。路翡瞄见他怀里的包,渐渐从手肘滑下来,拉链已经拉上,还是撕开一角,露出里面的东西。即使隔了很远一段距离,仍能辨认得很清楚,那是一件靛蓝毛衣。毛衣的纹理有些谙熟,陈扑扑的,安静而疲皱,不知道为什么,路翡虽然从来不懂染料,但她确信那一定就是叫靛蓝的颜色。男子把包拎到手上的一瞬,路翡发现他的毛衣上略微有些斑斑点点,像是血迹。看见血迹的刹那,她下意识握住自己的手腕,隔着重重的卫衣的绒线,仿佛那里有种回游的疼痛。

所有车窗玻璃都在停留中开始膨胀,持续发出腥冷的气息。当男子沿着过道朝她走来的短短一歇,路翡头脑一片空白,她依旧没有办法把整件事情拼凑到一起。她本可以从男子之前讲的那些事情中,打捞出一两句,或许其间埋伏着一些透支的解释,然而她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说不定他们两个对于蓝色泳池的那些共同想象,本身就是不牢靠的,她心里其实早就知道,他其实也知道。

男子经过原座位时,并没有朝路翡看一眼,匆促地往车厢后方走去了,似乎从来没有认识过她这么个人,也从来没有坐在过她身旁。等他走过很久,路翡才鼓起勇气往后望,发现他就借靠在后节车厢的一个空位,环抱着双手,淡漠地倚着窗边。从前面望过去,仍旧看得见他,然而只有他的小半边脸,和右手臂膊,勾出谨慎颓萎的一线。他好像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眉目在含混的发际间夷然耽搁,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和他无关。

他的周围没有什么人,这班列车真的很空,而且应该暂时不会有新的乘客上来。将回转头的时候,路翡看见男子把卡到脖颈间的冲锋衣拉链,又徒劳地往上拉了一拉。

路翡走到列车长办公室时,位子上没有人,狭小的空间里挂了两三件制服外套。台子边搁了一块钢制的三角牌,上面写着“朱正东劳模工作室”,那大概是列车长的名字。过了好一会儿,列车长匆匆赶过来。

“什么?你再把那个故事讲一遍。”列车长皱着眉说。他的国字脸在帽檐下宽阔地撑开,肤色黑中带一点赭橙,看得出常年在户外,而且烟抽得很凶。

“那个人告诉我,一个男的,穿了件别人送的蓝色毛衣,引来野蜂,被困在路上,然后就被车撞了。刚讲完,这列火车就撞上人了,我亲眼看见那个人溜下去,拿了件蓝色毛衣上来。”

“你的意思是说——”列车长的表情始终保持一种审视的怀疑,“这个人告诉你一个故事,然后又按照这个故事里的方法杀了人?”

“我也只是猜想。这太奇怪了,而且我看见那件毛衣上还有血迹。”路翡感觉自己的嘴唇一直在抽搐,“你们能不能查下监控,或者其他啥的?”

“监控不是随便就能查的。”列车长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下去。路翡可以猜到他保留的那些话,整件事听上去匪夷所思,如果是她碰到这样的投诉,估计也不会相信。

“没有其他人看见吗?一个人也没有吗?”列车长困惑地看着路翡。

“好像是没有。”路翡嗫嚅着说,她一直看着工作台上的一盆花,在闷闭的空间里,颜色都收拢起来,发出僵离之气。过了很久,她才确认那是假的。

“这很难办啊。”列车长轻轻“咝”了一声,仿佛是日常抽烟留下的习惯。

“那个被撞死的人,”路翡试探性地斟酌着辞措,“有没有看到身上穿的是什么?”她知道列车长一定已经下车察看过了。

“没有。根本没看到人。”列车长惶恐地收住,眼神微微游移了一下,似乎也意识到,他们此刻正临近一个危险的空间,只是谨慎扰动,就能听见慑人的翻浪。被高速火车撞上的人,如果不是破碎了,大概也是卷在车底下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愿意追究。他们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默中相持了很久。

“走吧,我同你去看看。”许久之后,列车长终于打破沉默。他叫来一个乘警随行,问了路翡车厢号,很迅速地离开座位。“你知道,一般这种情况,我们都会报给铁路公安。”走在过道时,他突然回了下头,对跟在后面的路翡说。

在静止的火车上走,仿佛趟在一条夜色下的河。他们很快就来到男子身边。

“身份证拿出来我看一下。”列车长说。

男子吃了一惊,似乎很意外,把手伸进兜里摸了半天,掏出身份证。“我做了什么了吗?”男子望了望乘警,声音里有些细小的裂缝。路翡在他的余光中,看见一种似笑非笑的等待,很隐蔽地撇过来,仿佛一切都在预设之内。她突然开始担心,这也许是又一个陷阱。

列车长看了身份证,又上下打量了男子一遍。“刚才有没有下车过?”

“下车过,确实下车过。”男子赔笑说,“下去抽了根烟。”

“谁叫你下去的?这是临时停车,随便下车违反规定知不知道?”列车长厉声说。

“是是是,我的错,这不是烟瘾实在忍不住了嘛。您看这,一停就停一个多小时。”男子讪笑着解释,眯起两栖动物似的眼,嘴角又纨绔地向上撇了一下。

“你是有个包?”列车长往男子的周围四处扫视了一下,终于在座位里沿,紧挨着他的腿,看见一点包的侧边。“包拿出来,我看看。”他开始在随身带的簿子上登记男子的身份证信息。

男子瞬间紧张起来,双腿不由自主地收紧,微弱地说:“领导,没什么好看的吧,我这包里没东西的。”

“没东西你怕什么?”列车长提高了音量,“拿出来!”附近已经有好些人开始侧目,坐在后面的一个老太婆,嗑着瓜子站起来,努着嘴探出头。乘警看看她,她却也不怵,漫无表情地看看乘警。

男子迟疑地从身侧把包拽出,包身柔软而熨帖,疏疏垂拢着,从这个角度看,皮质似乎很好,价格应该不菲。

“打开看看。”列车长用手朝包点了点,其他人也纷纷凑过头,等待着一种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发生。

男子缓缓地撕开拉链,墨绿皮革像奶油被轻易割分,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男子执拗地里外展示了几遍,缝隙间的针脚崭新而清晰。这是路翡第一次看见包的内芯,咖啡色的绒布,有点像水牛的皮。接着,男子又把手伸进包里,去开内袋的拉链,尽管里面装不了什么东西。

列车长的脸色黯淡下来,仿佛被人生中的又一场落空,出其不意地打败了。而这样的落空他原本以为早已习以为常。他靠在过道另一边的座椅背上,垂着手,像是突然想起整天抱怨家计不够的妻子,还有肝硬化的父亲。然后他抬起眼,非常不满意地看着路翡,似乎生活里所有错误的碎片,因此都有了个理由。

“可是我明明看见他,从外面带上来一件靛蓝色的毛衣。我明明看见的!”路翡急得喊叫起来。

“你是说,这样的毛衣吗?”男子轻笑着,拉开脖颈间的拉链,冲锋衣被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打底,一件蓝色的毛衣。从外观上看,它和刚才男子包里的那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成色似乎新了不少,也并没有什么污渍和血迹。“是这件吗?”男子挑衅地看着路翡。

列车长伸手上去搓揉了几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这是我一直穿在身上的啊。”男子的声音里有点讥诮,“难道说,现在穿件蓝毛衣还犯法了?”列车长沉着脸不响。周围一阵暧昧的唏嘘。

路翡站在打了个哈欠的乘警旁边,感到胃部隐隐作痛。她脸色苍白地看着男子,她能确信他的所有欺骗和企图,然而没有人能够证明,没有人看见过他里面穿的到底是什么。

“但是,你为什么不敢坐在你原来的位子,你为什么要换座位?”路翡愤怒地质问。

“这本来就是我的座位。”男子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皮,睇了路翡一下,“我看你是神经病吧,我认识你吗?”路翡突然想起男子指责之前占座的那个女人时,也是这样的口气,声音扁而碎,带着一种顽固的乏味,只要轻轻抖动,就能散落一地的屑渣。

“你车票订单拿出来我看一下。”列车长带着最后一点信念说。男子掏出手机,翻到自己的订单,递给列车长。扫了屏幕一眼后,他的表情彻底委顿下去:“座位号没有错,这就是他的座位。”

列车长拿着手机,兀自怔了一会儿,突然重重地吐出口气,朝乘警一挥手说:“走吧。”临走前,他把手机递还给男子,犹豫了一下,又随手扔在旁边的座位上。

“你也回自己座位上去。”经过路翡时,列车长意兴阑珊地说,似乎刚经历一个宿醉后早醒的清晨。

广播又哩哩地响起来,这次好像有新的进展,列车将要开了。有人庆幸地拍起手,更多人传递着瓜子,除此以外他们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可做。车窗外面的天色将暗了。

“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事都有关联的。”男子突然在路翡身后一字一顿地说。路翡直觉在哪里听过这句话,熟悉得像一个生锈的报箱,却又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她感到背脊隐隐发凉,本能地向前走,一直走到自己的车厢。沿途用手拂过的座椅仿佛都有种滞塞的黏稠。回到原座不久,车子缓缓开动起来,先是鸣了两声信号,然后引擎悠悠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飞驰在湿冷的铁轨上。路翡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人们总爱说“时代的列车”,没有哪样交通工具能比火车更有延续性,而且寥远阔漠地,一节一节完成时空的穿梭。

路翡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男子,隔得远远的,他的半边身体沉在阴午将逝时陌生的光亮里。男子抱着手,凝视窗外,耐心等待着,火车最终穿过这片荒野。他从始至终没有再朝这里看一眼。

下一站似乎停靠一个县城,应该不会有很多新的乘客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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