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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马金莲:我们时代的传说

马金莲,回族,宁夏人,八零后,民盟盟员,中国作协会员。坚持文学创作22年,在各级刊物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小说集《长河》《1987的浆水和酸菜》《我的母亲喜进花》等13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孤独树》等4部。小说集《长河》、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分别被翻译为英文、阿文在国外出版,多篇作品入选外文选本。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首届茅盾新人奖、郁达夫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朔方》文学奖、飞天十年奖、六盘山文学奖、西北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固原市文联副主席。

 

我们时代的传说

马金莲

王冬雪在案上铺开一幅宣纸,狼毫吃饱浓墨,略一思索,运笔而行,四个字一气呵成。李小宽在边上拽纸角,歪着头看,慢慢念出内容来,“伉俪情深”。她其实是连猜带蒙才认出来的,王主席写的是草书,狂到能飞起来,她一个学计算机专业的,又初到机关,看得懂才不正常呢。

王冬雪换了小笔落款,然后用章,最后在水池边洗手,说小李你等字干好了就卷起来,过会儿吴文峰刘双梅来了交给他们。

李小宽赶紧点头,目光紧紧锁定落款里的人名,“恭贺文峰双梅贤夫妇三十五载婚姻之禧”。原来他们一个叫吴文峰,一个是刘双梅。这时候李小宽心里反转着一个主意,不敢开口,就迟缓着反复瞅那字。字儿果然好,就算她是门外汉,也能感受到一股好的气息。她想跟王主席讨一幅字,她听单位的会计王姐说王主席的字如今值钱着哩,再放个十头八年,等他名气再大些,那就更能升值,单位的人几乎都收藏有王主席的字。

李小宽脸皮薄,犹豫几次就是开不了口。王主席已经在穿外套了,他要去宣传部开会。李小宽急了,哎了一声,猛然间又意识到此刻求字实在不懂事,你能让人家脱下外套再铺纸写起来?会议难道是能耽搁的!她赶紧补救,有点结巴地指着纸上的人名,说:这、这个文峰双梅就是吴文峰和刘双梅吗?我怎么认得来的就是他们?万一认错了把书法送了别人呢?

这倒是个实际问题。她应该这么问。

王冬雪提起公文包,笑了,说不愁,不愁,他们和一般人不同,好认!

李小宽走神,心里飞速想象这所谓的不同,不就是一对夫妻吗,还能不同到哪儿去?难道是老夫少妻?再或者八十岁的嫁了三十小伙?再或者有明显的残疾特征?再或者……她已经排解了瞬间掠过心头的失落,今儿错失了良机有些遗憾,只能下次了,下次只要看到王主席写字,就一定抓住机会求一幅给自己。

他们是模范夫妻。王冬雪笑,从袖管里伸出一根细瘦的手指,点着空气,给李小宽解释,恩爱着呢,见了面你一眼就能认得出。说完快步出门离去。

空气里游离有墨味,臭臭的,钻进鼻孔里了,黏在鼻腔内的细绒毛上,挥之不去。

就凭这个,让我认人?李小宽暗笑,王主席可真幽默。世上的大多数夫妻当然都是恩爱的了,不恩爱哪会走到一起,还一起吃饭睡觉生孩子,别看常有打打闹闹分分合合,你怎么知道转眼之间他们又不会好成一个人呢。

王冬雪走后一个小时,有人敲门。模范夫妻来了!李小宽竟然有点兴奋,小跑着亲自去打开门。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好像有人要送什么奖赏给自己一样。门外立着一个小伙子。长得真好,眉清目秀,头发黑,皮肤白,个子高,身条直,很有礼貌地给李小宽微笑,请问,王冬雪主席在吗?我来——

李小宽后来在脑子里回放这一刻的场景。放一次,后悔一次。肠子肯定早变了颜色,不是青的,直接黑了。她太丢人了。她被忽然冒出来的帅哥给完全打乱了方寸,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一样傻乎乎地给人家笑,连连说快请进快请进,王主席开会去了,作品早备好了,就在这里!要不要用报纸给你包起来?再找根丝带捆起来吧,好拿!要不用那个纸盒子装起来!她手忙脚乱,热情洋溢地忙活,这股火热劲儿肯定把小伙子给吓到了,他抱起宣纸卷儿仓皇地告辞离去。

人走屋空后,李小宽嗅着帅哥留下的空气,空气还是原来的空气,除了墨臭,并没有多出什么。她傻眼了,越想越不对,不是说要来的是一对夫妻吗?怎么让一个小伙子把东西拿走了?人家姓甚名谁,不知道;是来取书法作品吗,没说;是吴文峰刘双梅派来的吗,好像也没这么说啊——是自己忽然犯了花痴,还是小伙子实在太帅,到了镇魂摄魄的境界?让自己一见面就先入为主地将东西交了出去!李小宽自嘲着苦笑,算了算了,反正已经拿走了,就算错了也没办法了,好在人家指名道姓找王主席,那说明至少是王冬雪认识的人。如此一想,好像她犯的错误降低了一格,可以原谅了。只是那帅哥,真的太好看了,要是能咬上一口,乖乖,滋味肯定好极了。

当李小宽忐忑着告诉王冬雪书法作品被年轻男子拿走后,王冬雪浑不在意,说哦,是小吴啊,他回来了,挺好。

什么挺好呢?李小宽不敢问。毕竟上下之间级别摆在那里,不好随便多问的。她一个小年轻,刚进机关,办公室主任说看她长得喜庆,就派她来主席这边打零杂儿。她不傻,自然明白这机会宝贵,把单位一把手伺候好了,还愁后面没有好结果吗?所以她很懂事,处处留心,想争取给领导留个好印象。

可领导交办的这件事她不知道是办妥了还是砸了,心里一直忐忑。时间过了一周。李小宽在王冬雪的朋友圈看到了一组九宫格照片。开头配了挺抒情的文字,“时光无情,真爱永恒。有幸见证文峰兄双梅妹和谐婚姻三十五年纪念。”图一是一幅合影,乌压压一群人,图放大就虚了,看不清谁是谁。图二是那幅“伉俪情深”四字斗方,已经被装裱了,人靠衣服马靠鞍,本来素白宣纸上四个黑字有些寡淡,被浅褐色底板和黄铜边框一装裱,“伉俪情深”像穿了衣服一样好看。图三是一对男女,都五十来岁吧,李小宽慢慢放大照片,在将虚未虚的这个边界上停住,仔细打量,深吸一口冷气,世人说郎才女貌,原来不是诓人的,世上还真有这样的绝配,从穿戴看他们就是活动的主角,男的是吴文峰,女的应该是刘双梅了。怪不得王冬雪说他们跟人不同,隔着照片李小宽也能感受到这个不同。

震撼的同时李小宽深感遗憾,自己迟生了至少三十年,错过了目睹这对夫妇韶华正好的时光,那时候的他们,只能比现在更好。青春飞扬,携手并肩,才男才女,羡煞多少旁人。李小宽将女的单独放大看,一大就虚了,但影响不到她的美。真的是很美很美。圆脸,烫发,五官像用最小巧的刀片雕刻出来的。眉目间含着笑,笑容清澈淡雅,一副既经历了岁月,又没被岁月拿住的淡然。温润,又知性。李小宽心里冒出了最贴切的词。确实是这样,这刘双梅就是给人很知性的感觉,同时又不咄咄逼人,淡淡的轻笑间,浸润着一抹柔软。李小宽不由得叹一口气,这辈子她都活不成这副模样了。大多数女人终其一生都活不成这副模样。因为有些东西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就像东施注定笑不成西施那样。岁月难败美人,刘双梅的妆容不浓,淡淡的,只是一点点缀,却让她更美了。不像现在的大多数女人,动辄把自己描画得鬼魅一样,妆很强大,喧宾夺主,早就压掉了天然生来的本真样貌。李小宽摸摸自己的眼睛,每天粘双眼皮和假睫毛,其实挺累的。这样的累,她和她的同龄女同胞几乎都在经历,为了这个时代的一种变态的美,还乐此不疲。看看刘双梅的美,你就知道什么叫秒杀。被秒杀的感觉是窒息般的。李小宽深呼吸,目光划过刘双梅,细看吴文峰。男人五十一朵花,说的就是这种男人。他面容清朗,目光温和,微笑出的每一个小皱纹里盛满知识分子的睿智和艺术家的超凡。

李小宽默默注视着,心里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说完又笑了。摸摸脸,烫烫的,害臊了。好像吴文峰的目光隔着屏幕能看见她的非分之念。

图六还是这对夫妇,中间多出来一对男女。李小宽看到的瞬间差点要晕过去。她看到了那个帅小伙子。那天来拿书法作品的,让情海浮沉过好几轮也算定力不错的大龄女青年李小宽当场失态的那个高个儿帅哥。原来他果然认识吴文峰和刘双梅,是他们派来拿作品的。看他们挤在一起的亲密和谐,看他的眉眼和神态,分明就是他们的儿子。李小宽现在知道那青年为啥能帅到那么没天理,原来有强大的基因做后盾嘛,爹好看,妈好看,儿子双倍好看,合情合理。煞风景的是帅哥旁边还挨着一个女的。更让人揪心的是,女的也很美。世上真有这么没天理的事!李小宽知道自己没戏了,傻子也看得出那女的是帅青年的女友。又一对郎才女貌的绝配。

李小宽心里汪起一大坛醋,整个人都酸透了。

关于吴文峰刘双梅的传说,李小宽慢慢就听得多了。听多了,也就没什么新鲜感了。也见到了他们。文艺界有会的时候,他们都在参会之列,而李小宽作为工作人员,就免不了能见到。有时候她也会给他们打电话通知一些和工作有关的事情。给李小宽的感觉是,吴文峰真人比照片上年轻一些,有一种气息是照片没法呈现的。刘双梅真人眼角的皱纹比照片上多,沧桑感也多一点。他们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离开的时候也是肩并肩走。刘双梅用“吴老师”称呼吴文峰,吴文峰用“刘老师”指代他老婆。李小宽第一次听到后差点笑出了声。说实话,那感觉有点肉麻。吴老师。刘双梅轻轻柔柔地说。吴老师三个字她肯定说了半辈子了,三个汉字的外皮早就被柔情溶解得没棱角了,像三个泡在汤汁里的饺子,或者像被古玩爱好者把玩太久,外头上了包浆的圆形器具。吴老师。她就那么亲切地称呼着。她的神情平静、宁和,微微有一点撒娇的意味在里头,但不张扬,是微微内敛的,像小姑娘在疼爱她的大哥哥面前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那种感觉。看得出她这辈子很幸福,从事的职业很好,本省有名的油画家,被业界誉为当代小潘玉良。嫁得很好,和丈夫是出了名的模范夫妻。夫妻俩有共同爱好,可谓是志趣相投,而且他们的作品如今都价值不菲,所以钱是不缺的。这样的女人,你除了下死劲地羡慕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吴文峰喊刘老师的时候,让人想到一杯茶。上好的瓷器,纯白如玉,雨前龙井被泡进清水里,水柔,茶更柔,柔柔地包裹、打湿、浸透,柔柔地吃水,舒展、绽放,水的清洌唤醒了叶的绿润,水汽盈盈,暗香浮动,呈给世界一个最好的状态。

李小宽深感庆幸,又绝望。所庆幸者,自己没有匆匆早嫁,随便找个男人就把自己糟践了。所以她还有的是机会,说不定未来的哪一天就遇到了吴文峰先生这样的好男人。绝望的是,她这辈子会有这样的造化吗?是啊,李小宽常有,而吴文峰未必能常有,就算有,凭什么非得让她李小宽遇上,还让人家深深地爱上,爱个一辈子。

所以说——李小宽在心里做了总结,像这样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造一双的夫妻,那本身就是传奇,世上好男有,好女也有,好男和好女能凑成对儿好好过一辈子的,却是少有。且看那满世界的美貌女子,一个个飞蛾一样扑了钱和权的火坑,还有那样样出众的小伙子,到头来偏找个不般配的女子结了婚。像吴文峰刘双梅这样儿的,确实属于难得。就算他们那帅得要命的儿子没有女朋友,果然和她李小宽成了好事,又是一个不般配的例子,李小宽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如果只看外表,自己打五十分的话,吴文峰的儿子稳稳坐定一百分。

和模范夫妻打交道很舒服。李小宽最喜欢替领导给他们俩打电话。男女都很有礼貌,电话通了先问你好,说完事后一定会说一句谢谢,再说再见。怎么就一样的平易近人呢,小李只不过是个刚进机关的小干事,很多人对她就不会这样客气。所以李小宽每次都愿意给他们打电话,打完心情是晴朗的。谢谢小李,你辛苦了。男的会这样说。谢谢,感谢你啊。女的如此说。语气都很真诚,你听不出敷衍,感谢是发自内心的。李小宽就望着电话走神,要是能做了他们的儿媳妇多好,天天跟他们一起生活,岂不是头顶上天天顶着暖暖的艳阳天。

有一回王主席和几个协会的主席谈论到了吴文峰刘双梅。他们是光明正大谈起的,没有背地里非议他人的感觉。都显得坦然,又热切。好像有一锅刚揭开盖子的牛肉饼摆在大家面前,他们要分享美味了,又有点烫,只能先晾凉,这个等待的过程里,先谈论谈论牛肉和面饼也是不错的。口鼻间呼吸着牛肉饼热烘烘的香味,目光看得见焦脆嫩黄,有一种幸福即将到来的双倍幸福。

他们在夸刘双梅。

李小宽的办公桌在套间外,王冬雪在小套间里,门开着,不关门的时候两个房之间无法掩藏秘密。

李小宽装作沉浸在材料修改中。耳朵早被刘双梅三个字扯住了。

说到底老吴运气好,刘双梅这样的女人叫他给碰上了!

大概是舞协的君主席的声音,在发感叹。

李小宽能想象他此刻的神态,一只细白如女人般的手,摸着秃头顶上仅剩的一撮毛发扎成的小辫子。

老吴也有真本事,换了一般男人哪能降住刘大美人!

另一个声音跟进。

应该是作协的杨主席。

这时候王冬雪主席呵呵笑了,说老杨你不知道,万中哪能知道青年时节的老吴,万中认识他们迟。

四五个人呵呵笑起来。

叫君万中的舞协主席也笑,说对嘛,对嘛,我来支教认识他们的时候,刘双梅已经怀着小孩了。他们晚育,刘双梅三十岁了。不过三十岁还是个美人哦,好看的女人不怕老。

那肯定嘛。要不然你万中到现在还能傻傻地苦等着?

几个男人的声音,同时发问。把那个“苦”字咬得很重。

接着一起又笑起来。

群笑声里,君万中像个溺水了的孩子忽然冒出头来,狠狠地呛一口空气,说谁苦等了?老胡、老杨你们这胡说八道的毛病一辈子不改哦。

其他人笑得更欢了。民协主席老胡的瘦嗓门吊出一缕高音,谁叫我姓胡嘛,胡说了一辈子,改不了喽,没治喽!

李小宽回味着一屋子香烟白雾中传出来的欢笑。那里头有“六零后”的,“七零后”的,还有“五零后”的,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他们经过的时代李小宽没法想象。他们所笑内容里的意味,她也就无从去揣摩。只能隐约猜到一点,叫君万中的前上海赴西北支教青年,如今的省舞蹈协会主席,他年轻的时候喜欢刘双梅。当时两个人之间演绎了什么故事,无法得知,到了今天君万中还在“苦等”刘双梅是真是假,也不清楚。

三角恋吗?李小宽偷偷抿嘴笑。脑海里是君万中的那个秃得瓦亮的大脑门儿,明明秃了,其实不如剃光了更坦然,偏偏他要做补救,留着当顶门一撮毛,还扎个辫子,那辫子细得像婴儿的胎毛,反衬托得他一颗脑袋更大了,让人看见就想笑,就想起漫画里只长三根毛发的流浪儿三毛。多亏他没有娶到刘双梅。是刘双梅眼光好吧,对爱情坚定,才得以和吴文峰双双对对过出了今天的传奇。李小宽发自内心地为吴文峰刘双梅高兴,不管怎么样,他们的爱情经受住了这个支教男人带来的冲击和考验。所以说,他们之间是真爱。

只是,什么时候李小宽能等来自己的真爱呢。

这年春暖花开时文艺界组织一批艺术家赴南方采风。李小宽作为工作人员全程跟队。二十个人的大团队,要做好服务,李小宽忙得团团转。好在她干练,也机敏,一路顺风顺水把艺术家们带到了碧水繁花地。她一边忙,一边还能抽空儿时不时关注一下一个人,就是刘双梅。这次吴文峰没参加,说要为一个重要个人画展做准备,所以缺席。刘双梅一个人来了。刚看到她的时候,李小宽感觉很不适应。眼睛总忍不住要往她身后扫去,下意识里总感觉吴文峰会跟在后面,要么从左边,要么从右边,反正会忽然冒出来的。以前数次见面,都是这样的印象,吴文峰要跳脱些,走路忽前忽后,刘双梅稳重,迈的永远是一字步,夫妻俩一起走路速度并不完全一致,吴文峰忍不住超越了刘双梅,又不停地退后去等她,这样一来,男人就不断地从女人稳稳走着的肩膀后面冒出来,好像有风刮着,刘双梅是花朵,永远笃定地盛开在那里,吴文峰是叶子,托举着花朵,尽着护花的职责。花和叶永不分离,什么时候看上去都那么和谐美好。

叶子难得缺席一次。李小宽就忍不住总要在花朵后面捕捉那片叶。一路相处了两天,她适应了刘双梅一个人存在的状态,其实也挺好,刘双梅话不多,行动也稳,什么时候都给你一张仰着一抹微笑的脸,笑容淡淡的,润润的,不深入也不浅出,不大起也不大落,什么时候和她对视一眼,你都能被瞬间滋润,被感染,被一种美好的感觉抚摸那么一下,心情就情不自禁地跟着好起来。李小宽就深感遗憾,花这样好,叶要是在,就好上加好了。她更希望看到他们一起出游的模样。以前的所有接触,都太短暂,匆匆见了,打个招呼,擦肩而过,至多说几句不远不近的客套话。这次机会挺好,可以和他们一起相处七天。七天里都能看到吴文峰,对于李小宽是一种犒赏。心里羡慕而得不到,那么过过眼瘾总不犯法吧。遗憾的是他缺席了。

直到来到南京,正式开始活动,快节奏行动才让李小宽逐渐忘了那个遗憾。也接受了刘双梅此行一人的事实。百忙中稍有闲暇的空隙,李小宽的目光就留意刘双梅。在内心深处,她对刘双梅怀有一抹嫉恨。这是很奇怪的心理。看到照片里的吴文峰的第一眼,她就爱慕上了。长得真好。就算已经是中老年的阶段了,但岁月难败好男,才华让他成功化解了岁月的风刀霜剑。相反,增添了别样的风味。后来她知道他是著名画家,画作价值不菲,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省里的高层次人才。太多的光环罩身,他没有被压坏,像个太极高手,越发显出修为的老到,同时不缺乏艺术的赤诚。大成熟和大天真在一个人身上融合,焕发出的光彩有多么让人目眩心醉,只有李小宽的心深知。李小宽不是大叔控,她有着很传统的婚恋观,她很瞧不起学校里那些一出校门就被有钱的大叔大爷们包养去了的妙龄女孩。但是见了吴文峰,她就知道自己有能力鄙视铜臭,但没法彻底抗拒内心对这个大叔的那份仰慕。好在事情也就仅仅停留在偷偷仰慕的分寸上,她是很实际的女人,知道有些事没可能就是没可能,用不着做不切实际的梦。就算这颗贼心早就死了,但内心还是渴望看到他的。完全摒除掉她对他的心仪因素,仅仅从人的角度出发,李小宽觉得随便一个人,喜欢见到吴文峰,是正常的,毕竟人都有一颗向好的心,也算是古人说的见贤思齐嘛。

刘双梅对每个人都保持良好温和的态度。李小宽记得出发那天集合坐大巴车的情景,刘双梅一边上车,一边给每个人点头打招呼,温润如水的清澈微笑从头保持到结束,你感觉不到她有硬撑着的勉强,好像她发自内心地欢喜,一份美好在心里养着,人就总能美好着。李小宽对她很敬佩。如果没有吴文峰的因素,她会全心全意仰慕这个女人,有吴文峰,李小宽就只是敬佩,她没法发自内心地爱慕,甚至有一点点恨,像吃不到面包的穷孩子偷偷恨富人家的子女。尽管这恨来得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她偷偷欣赏刘双梅,却刻意和她保持了距离。

李小宽知道自己早就被这个女人秒成了渣。除了年轻,还有什么可以和她做比较呢。就连年轻也不是优势,只能越发衬托出她的成熟稳重和优雅可亲,而自己就是个毛手毛脚傻里傻气的年轻人。

李小宽脸热心冷,始终不怎么主动去亲近刘双梅。刚落地禄口机场的时候,刘双梅忽然主动接近李小宽。小宽,你这个包包我帮你拿着。她说。同时伸出右手来。她的箱子托运了,就剩个小布包,挎背在肩后,确实是空着两个手的。李小宽舍不得托运新买的箱子,怕受到磕撞。她带了随身小包。还有两个大纸袋子,里头是领导给南方那边的朋友带的本地特产枸杞。领导的东西,自然得她这个工作人员拿着了。她现在是恨不能生出四只手来。刘双梅的好意没法拒绝,李小宽犹豫的瞬间,一个大纸袋子已经到了对方手里,接着另一只手提了第二个袋子。李小宽急了,两袋子枸杞沉甸甸的,怎么能让人家全提。她赶紧去抢,嘴里说您拿一个够了,很重的。刘双梅已经抢在前头走,柔声笑着说没事的,小宽你不是还有箱子吗,你女孩儿家长得单,别累着。

两袋子枸杞就这样一直被刘双梅从飞机舱里提到机场行李转盘处。这个过程加起来路程很长。李小宽从最初的麻木,到中间愤怒,最后有了感激。最初她觉得刘双梅爱提就提着吧,别看她长得柔弱,原来力气大着哩,也没见被累垮。集体从二楼下一楼的时候,李小宽差点骂了一句娘。是同行的几个男性的老娘。几个大男子,个个身强体壮,最老的王冬雪主席五十四岁,最年轻的才三十,他们居然没一个人回头看一眼后面,他们压根就看不到同行群体里有需要帮助的女性,一个个就惦记着快去一楼排队拿自己的托运行李。他们怎么能这样自私?拿迟一会儿箱子会长翅膀飞走?李小宽气得胃疼。她看到刘双梅很努力,有几次匆匆放下袋子,手略甩甩,又赶紧拎起来赶路。李小宽第一次发现出机场的人群是这样匆忙,好像集体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驱动着,恨不能飞出这机场的外壳去。在这样的群体里,每个个体都被传染了,中邪了一样踩着风往外奔。刘双梅是唯一想到帮助她的人。她这个小干事,别人都只心安理得地享受她提供的服务,压根不会换个角度为她着想一下。她还是个女孩子嘛,正是被人宠着护着的年龄,一个人带这么多东西,你们就没一个想到帮一把吗。

刘双梅的援手难能可贵。站到行李转盘边等箱子的时候,李小宽从刘双梅手里接过袋子,将一个搁在自己箱子上,另一个她交到王冬雪手里,她没什么可怕的,王主席是领导不错,男领导你难道就没义务帮一把女下属啊。

出机场上车后李小宽坐到了刘双梅身边。刻意远离的那份用心,就这样被无声地改变了。

谢谢您啊,刘阿姨。李小宽笑着对刘双梅道谢。

她内心的那份狭促还在,瞬间在真诚上少了斤两,她不喊她刘老师,偏偏是阿姨,一声阿姨,顿时让自己和刘双梅之间被岁月拉开三十年距离。她的用意是要让刘双梅知道,她跟这个风风火火的丫头之间的差距,三十年,挺可怕的一个差距,这里头年轻就是优势,而且是压倒性的。遗憾的是吴文峰不在。要是当着他的面喊这样一声阿姨,那收获感肯定更多。

刘双梅忽然拍了拍李小宽的手背。

清风拂面。大概就是这样吧。李小宽傻在一种瞬间入定的状态里。刘双梅的手拍打到手背上的时候,让人莫名地伤感。因为她带着慈祥。她给人的手感,比目光能看到的感觉,还要瘦。她本来就娇小玲珑。可能常年捉笔作画,手指头更瘦,竹管一样,盈盈的一把。既有女性的一种美,也有大画家才有的那种艺术感。其实她整个人都给你这样多重的感觉。她的手拍打的时候,李小宽发现这手清瘦得可怜。李小宽有一种冲动,想抓起这手,合在掌心里,轻轻地抚摸,用一抹热烈的怜惜去暖化。

这一刻李小宽感觉时空有了颠倒。五十多岁的刘双梅像慈母在疼惜她。她却心里像更沧桑的老祖母在怜惜对方。仅仅因为她刚帮过自己?还是有不能说出口的因素?李小宽埋下头,忍着眼泪,慢慢在心里整理。是了,她是吴文峰的枕边人、发妻、爱侣,从青年相伴到白头的人。这副单薄娇弱的身躯,承载了她自己的五十多年,也承载了吴文峰的三十多年,他们什么时候认识,怎么爱上的,有多爱,谁爱谁多一点,三十五年婚姻生活里,爱有变化吗?越来越浓还是在变淡?他们吵架吗?谁起头,谁更凶,谁让着对方,还是旗鼓相当互不相让?最后会冷战吗,每次多久?最后以谁的认错收场?吴文峰那么儒雅,应该不会吵架吧,刘双梅这样清瘦,应该不会打架吧。可是,难道真的能几十年互敬互让?那得多累!李小宽抬起头,目光平视前方,心里的一团混沌慢慢退去。

真的很感谢刘阿姨。

看这孩子客气的,再有啥要帮忙的记得给阿姨说,啊。

这回手没有伸过来拍。那手并拢了,轻轻盖在膝盖头上。两个手互相叠压着。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好像它们是具备灵性的,能说话。

车驶出停车场,在机场高速上奔跑,李小宽用余光摩挲窗外,沿途绿色连片,低矮处红紫相间,想来是花儿。构成了江南独有的那种奢侈的美。肥裕、充足、饱满。相比之下她是这样清瘦。手就像旧年的竹片雕刻成的,两个竹片叠压在一起,那么单薄,透着淡淡的光。李小宽忽然在脑子里放出一个疑问,她和吴文峰,这辈子真的幸福吗?真的,像人们口耳相传的那样恩爱?真的是这个时代难得的模范夫妻?她能带给吴文峰什么乐趣呢?李小宽用目光探索她的衣着,外、内、贴身——摸得到骨头了。李小宽知道自己这样不厚道。但心思涣散,中了邪一样要往黑道里走。刘双梅太瘦了。年轻的时候也这样瘦?吴文峰一辈子的年华都消耗在这副瘦巴巴的骨肉上,不亏吗?李小宽慢慢把手心摊开,盖在膝盖上,感觉到自己肉嘟嘟的大腿在颤抖。她正是骨头强壮肌肉丰满的年龄。这样的年龄,身体里蕴藏着一座火山。而身边这个身躯,是已经燃尽能量的死火山吧。

五十八岁。又这样清瘦。性和欲望,应该和她关系不大了。李小宽知道此行所有人的出生年月,她是那个负责报名表的工作人员。但她不知道一个女人到了五十八岁,爱和性的状态。差着三十年距离呢。一座高山的距离。心底对刘双梅残留的那点敌意,自动消失了。心底的一池浊水在逐渐变清。

第四天,李小宽注意到了一个状况。主角是刘双梅。她一直话不多,除了偶尔跟李小宽说几句,李小宽注意到她几乎不和同行这些男爷们多说,就是几个女艺术家,她也交流得不多。而且李小宽看出来了,那几个女艺术家不怎么喜欢刘双梅,刻意在远离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李小宽细想过,觉得是那几个名气小的女画家、书法家在忌妒刘双梅。以前可能就有吧,只是没机会集中展现,现在大家聚拢在一个小圈子里,隐形的事情就暴露在阳光下面了。为什么要忌妒她?还能有什么?李小宽觉得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比她们长得好,嫁得好,活得好,更重要的是还名气大,这就足够招揽各种各样的白眼和疏远。女人啊,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明白吗?我没任何艺术爱好,算是局外人,所以我才能以欣赏的目光看待刘双梅吧。另外李小宽感觉刘双梅自己也不大喜欢和别人亲近,在夫子庙的一座小楼下,一个女画家忽然提出要和刘老师合个影。刘双梅抬头看一眼高处的牌子,淡淡一笑,声音柔柔地回答,我觉得这里不适合合影。说完转身走了。把女画家晾在那里,脸色从红到白,半天转不过来。

细想那个地点确实不适合。两个现代女性站在古代青楼女子的门前合影,是想和花魁比美还是要沾某种光?越回想李小宽越想笑,憋了一路。

刘双梅的落落寡合就明显了。意识到几个女性在刻意疏远她,李小宽忽然有点愤怒。女人就是这样,爱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掐着劲儿计较。你别小看这种小,集腋成裘,有时候杀伤力是巨大的。李小宽从上幼儿园开始就见识过这种同性之间的排斥和挤压。有时候是女班干部带头,团结一群女生欺负学习差的、家境贫的、单亲家庭的、身患残疾的女同学;有时候也会逆反过来,几个不显山露水的平凡女生忽然就拧成一股绳,孤立了优秀的或者跋扈的女班干部或者长得最漂亮的女生。这种情况小学有,初中高中更有,到了大学还是有,尤其同宿舍舍友之间,屡见不鲜。所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只是刘双梅早就是江湖上久经风浪的人,怎么还没学会更好地处理这些?

难道是因为落单了?

一直以来李小宽看到的刘双梅总是在吴文峰身边,乖巧、沉默,不扎眼,很是熨帖。好像他们是一幅山水画,永远山青水碧。现在的刘双梅成了半幅残画。性格上的缺点就凸显了出来。就不应该分开啊,李小宽悄然感叹。这回是吴文峰大意了,还是刘双梅自己草率了。反正一个留下一个出门,不是很好的决定。

李小宽开始有意靠近刘双梅,没事的时候引逗她说话,哪怕是打个招呼,吃的还行吧?睡得好吗,没择床?戴帽子吧,中午会晒。在那几个女人明显结成的同盟面前,李小宽搭讪一下孤零零的刘双梅,也算能稍微帮她化解一下尴尬,让她不至于显得太孤单。奇怪的是,刘双梅却好像不领情,每次都淡淡回应一下,并不十分热情,好像她不能明白这个姑娘的良苦用心,也不愿意领她的一份情。这样努力了几次,李小宽觉得怪没意思的,这女人真是叫人哭笑不得,看她可怜,想帮她一把,她反倒这样不识好歹,是真傻,还是装?难道是吴文峰多年把她宠成连人情世故都不会应付的傻女人了?再或者是什么别的缘故,她出发的路上不是还主动帮李小宽提袋子了吗,那时节挺温和的,难道是自己哪里让人家不舒服了,所以才有意不愿意走得更近?

第五天的晚上,王冬雪临时让李小宽通知大家集合到王主席房间开个短会,因为明天行程有变,南方这边要接待,办个双方交流座谈。他需要就座谈事宜给大家布置一下。已经夜里十点半了。李小宽心里十分不情愿,又不敢嘴上说不,在群里发了消息,除一个人回应外,再没人吭声。料想是要么早睡了,要么懒得回。白天一天活动安排很满,几乎绕着园林山水走个没停,这会儿忽然要开会,确实挺折磨人的。李小宽只能挨个打电话了。有些人的手机号她没存。干脆拿起房间座机,看着册子上的房间号打。一个接一个被电话联系到了。轮到刘双梅的时候,没人接。李小宽以为她洗澡呢,等了会儿,再拨,还是没人接。只能打手机了,手机关机。这什么情况?她住D8713。李小宽决定亲自去一趟她房间。上电梯的时候,李小宽在心里冷笑,现在这酒店挺搞笑的,明明就没有80层,偏偏所有房号前加个8,一个数字真的能带来吉祥发财?想钱想疯了吧。到了8713门口,她站定,深呼吸,直面自己的心理,还是有那么一丝阴暗在作祟吧,不然这事就这么算了,缺一个半个人不影响领导开会,为何偏偏盯住了刘双梅非得找到她,换个人的话自己还会这样执着吗?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坚持。好像心里有一道鬼魅的影子一直被豢养着,现在挣脱出来了,她收束不住。只能被它牵引着行动。她敲了敲门。没人回应。刘老师——她调整好呼吸,声音甜甜地喊。王主席让去他房间开紧急会议。敲门。还是没人应声。她呆了几十秒,没人啊,出去了吗,能去哪儿呢?她心里念叨着,转身离开。

王冬雪屋里聚集了一屋人。已经开始开会了。李小宽悄然进门,坐在最边上聆听。不等她屁股坐稳,会议就结束了。短得令李小宽惭愧。她给大家赔笑,表达着深夜把大家从各屋召集过来的歉疚。王冬雪本人倒是很坦然地坐着看大家离开。领导就是这样,一般不会觉得这种情况有什么需要抱歉的。一边走,李小宽心里一边想着刘双梅,还是她有先见之明,不来也是可以的,没必要非得从被窝里爬出来赶这个会。脚步从A区出来,慢慢进入D区,上到七楼,到8713房间门口,李小宽才发现自己有点神不守舍,鬼使神差般又到刘双梅门口来了。这会儿还找她做啥?难道传达会议精神?她自嘲地笑笑,打开手机编辑微信私发给刘双梅,简单转发了今晚会议的内容,嘱咐她明天做好临时发言的准备。微信发过去,她转身离开。心头闪过今晚参会人员的脸,缺了几个人。有男也有女。自己为什么偏偏就盯住了刘双梅呢?难道还在惦记着吴文峰,因而潜意识里总把刘双梅当了假想的情敌?呵呵,不是早放下了吗,这又何苦哩。

酒店电梯前有一道风火门,总是关闭,其实不锁,一推就开。李小宽刚刚迈过风火门,铁门在身后无声合上。刹那间她听到身后有门开了。接着有人出门。她有预感,那人是从刘双梅屋里出来的。她身子往后闪,退到布草间旁的一个空间里。等了几十秒吧,风火门开了。有人走出来。楼道里灯光是昏昏的暖色。暖色里一个身躯高高大大的。他脚步有力,刚走出来,没有往身后看,出来以后就去按电梯,进了电梯门,下楼去了。

李小宽一直看着电梯载着那人走了。她才慢慢从昏暗处走出来。她再进风火门,沿着男人走来的路径往前走,到8713门前,门依旧关着。李小宽打开手机,刘双梅已经回话了,小宽啊对不起,我出去了一趟,才回来看手机。李小宽没给她回复,揣起手机快步回了自己房间。

那个人像鬼魅一样长在了李小宽的心里。酒店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有些暧昧的暖黄色廊灯。灯下那个快步走过的身影她认识,是本队队员。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这两年才在画坛崭露头角。李小宽特意调出他的资料细看。又在网上查看关于他的信息。目光有些无耻地检阅着网上来源不同的帖子。匆匆点开一个,草草扫过,看这个叫裴开文的年轻画家,也找刘双梅这三个字。她需要求证一种预感。网络是有记忆的,这记忆有时候强大而真诚。李小宽很快如愿了。她看到了裴开文和刘双梅出现在同一则信息里的网页。去年,裴开文举办个人画展,吴文峰刘双梅伉俪出席。有站台捧场的味道。还配有照片。各种镜头。合影里吴刘夫妻俩坐在一起。抓拍的镜头里,有吴文峰就必然有刘双梅,一对人间情侣永远是幸福和谐美满恩爱的美好样子,你含笑,我也含笑,笑容都是含情脉脉的。也有裴开文的特写镜头,他的画展他自然是主角,他咧着嘴笑,笑得没心没肺。李小宽被这笑容烫了一样赶紧关闭网页。再往前头搜寻,时间又退后两年,裴开文和刘双梅再次同时出现。再后退,一直退到五年前,她找到了第一次含有裴开文、刘双梅的帖子。某年某月某日,本省美协举办的一次青年画家作品展览,裴开文是十名青年画家之一。本次画展上吴文峰、刘双梅画坛模范夫妻出席,并且点评画作。刘双梅点评了裴开文的画作。可惜这则信息里没配照片。李小宽没法想象那时节的裴开文有多年轻,而刘双梅也还年轻,肯定比现在更好看。再往后翻看,要么只有裴开文,要么只有吴文峰、刘双梅,刘双梅和裴开文这两个关键词都包含的帖子,再也找不到了。

他们认识有多久了呢?相好有多久了呢?李小宽感觉自己像个狗仔队成员,又像个间谍。她在如海的垃圾信息堆里检索着这两个人。她闭上眼,深呼吸,试图否认自己,也许错了呢,也许只是有事见了一下聊了一会呢,也许……不不不,李小宽猛然睁开眼,瞅着夜的黑,脑子里是那个快步走过的身影,有一种气息,她嗅得到,她可以确定,那气息里有一种味道,对,是一种味道,一种可以暴露秘密的味道。李小宽有过情史,懂得男女之事,她相信自己的感觉是准确的。需要确认吗?需要证据吗?难道非得有铁证摆到眼前才能说服自己相信?李小宽辗转难眠,为一种滋味熬煎。最后她提纯了这种滋味,提炼出的那个核让她更难受,那应该是毒液,具备腐蚀性,灼烧着她心里的某一区域。

又一个夜晚,李小宽八点半出了房间门,宾馆住宿区域分四个部分,她住A区。出了A区,她在咖啡厅落座,要了杯卡布奇诺,一面斜靠着椅子慢慢品咖啡,一面把目光放松,像放风筝,看似没有目的,由着它们随意漂泊,其实一根线始终不曾放脱,她稳稳牵着线。咖啡厅视野开阔,ABCD四个区域尽收眼底。她查看过,裴开文住C区。从C区到D区,需要走一条对角线。她需要盯着这条对角线。时间过得很慢。她让手机开着,一部电视剧在播放,男女主人公将一场恋爱谈得死去活来,正因为这份死去活来,反倒让一切都显得很假,剧情狗血,演绎夸张,滤镜倍数高到让人怀疑剧中人生活在一个压根就不存在的世界。李小宽心不在焉地消磨着时间。其实挺困了,这会儿要是躺到床上,估计两眼一闭就是梦乡。却在这里撑着,为的什么呀?她在心里调侃自己。又没人发加班费!要不真回?心里有一千个李小宽在下命令让回。但屁股长在了咖啡厅古意十足的原木椅子上,沉重到数次都爬不起来。这算屁股决定大脑吗?

一个身影走出来了。李小宽有一刹那的失神。眼睛肯定没看花。等的就是他。他没有让李小宽失望。从C区到D区,也就二三十步的路程吧。他走得不快也不慢。肩膀微微下沉,腰和胯有向外甩的迹象,似乎他并不轻松,身上负载着别人看不见的重压,似乎他此去是接受某种磨难,他有些艰难地走进了D区。灯光暖而暗,似乎在刻意制造某种暧昧。李小宽看手机时间,晚上九点一刻。

酒店的格局有点像迷魂阵。明明一个区域,一个入口就能解决问题,却被分成了四个板块。真不明白最初的设计师是怎么考虑的。D区,只有刘双梅住。办理入住时候,刘双梅最后一个交身份证,恰好其余区域客满了。她就被分到了D区。四个区域的房间一样,他们要的都是标间,价格在报销范围之内。当时李小宽还歉疚了一下,把刘双梅一个人分开,有点不太好。如果刘双梅提出来调换,李小宽想好了自己跟她换,谁让自己是工作人员呢,这种情况下就该工作人员多承担一点。刘双梅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她当时接了房卡和身份证,拉起箱子就向D走去。李小宽匆匆留意了,没看出她有什么不舒服。李小宽心底闪过一丝感慨。涵养真好。要换个别的女艺术家试试,说不定早提意见了。

裴开文今晚又去D区,只能是找刘双梅去了。他们是师徒吗,还是朋友,还是有亲戚关系?或者,干脆只是……情人。有一种罪恶感在心田里流过。李小宽静静看着宽阔的大厅,八九根巨大的柱子撑着大厅的穹顶。要是裴开文现在忽然从某根柱子后面转出来就好了。他只是在跟他自己捉迷藏。他一直都在大厅里,从来不曾走进D区。而昨天晚上,又怎么解释?是她看花眼了吧。如此胡思乱想着,李小宽眼前还真一阵阵花,那些柱子的颜色在变,从乳白上渐渐渗出一层黄,黄色加深,慢慢成了绿,绿又流淌、扭动,透出一条一条血的颜色。

也许,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测吧。李小宽听见一个声音在心里讲话。也许还真是的。白天太忙了,只有夜晚,才能坐到一起,说说话,探讨探讨艺术,或者再说点艺术之外的话题。也未可知。何尝不可。一切皆有可能。也许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是,第六感觉呢,那么强烈的感觉,难道一点都不可靠?尤其,这是女人的第六感觉。李小宽多年靠感觉支撑的一些东西开始动摇。不,她的感觉是准确的,没有科学依据,但不代表准确率不高。那么,打一个赌吧。于是有一个赌徒坐到了李小宽对面,邀请李小宽也做一个赌徒。两位赌徒在互相注视中开始下注。如果十点钟之前出来,一切猜疑一笔勾销,在心里泼给刘双梅的脏水收回,在心里给人家道歉。虽然一切在心里进行,但举头三尺有神明,人要问心无愧。如果,过了十点还不见他回自己房间,对不起,有一顶帽子他们戴定了。毕竟孤男寡女,深夜单独相处,难怪别人往邪处联想。不,十点有点早吧,如今的人普遍睡觉迟。那就十一点吧,这是底线了。如果真要干什么,其实压根不用耽误到十一点去,十点前就能结束。所以滞留时间的长短,并不能完全说明什么。那究竟该怎么办?

这几天东奔西跑鞍前马后,确实很累,李小宽感觉眼皮在打架。咖啡厅服务生过来收杯具,提醒她他要下班了。李小宽陡然撑开上下眼皮,迷惑地瞅对方,那意思是这里也需要下班?难道不是通宵?小青年目光里有隐忍,也有压制不住的嫌弃,声音像机器人一样刻板,说对不起。李小宽看着杯具被收走。好在咖啡厅是敞开的,不存在关门。小青年走了。她可以继续坐着。像喝咖啡不加糖,吃饭不搁盐,就这么寡淡地坐着。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夜深了。身体发出疲倦至极的求救信号。

回吧,这是何苦呢?

再等等吧,万一有收获呢。

十一点半,有人从D区出来,径直走向C区。

李小宽甲和李小宽乙面面相觑,睡眼迷离,来不及整理思绪,迈着踉跄的脚步,回屋去睡。

返程的过程中李小宽明显有些魂不守舍,甚至有点丢三落四,有时候需要王冬雪主席提点她才能恍然记起。那几个女艺术家的友情似乎有了质的飞跃,一路都黏在一起,各种热烈讨论,美景啊,美食啊,包括夫子庙遍地的盐水鸭,还有南京大街小巷里的梧桐树。李小宽漠然听着,有种恍然如梦的隔阂感。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没有来这一趟,压根没好好留意南方的风物人情。她避免和刘双梅坐一起,她远远躲到最后,形单影只地坐着。目光冷漠地观察着刘双梅。还有裴开文。现在的他们,依旧是互无交集的状态。刘双梅坐前头。她不参与后面的各种讨论和荤素穿插的段子。她端然而坐,目光只看前头。从背后望,她永远一尘不染。而裴开文,坐在后面,本来他是最后一排,李小宽现在抢占了最后,他只能坐在她前头。他沉默,罕言,似乎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倒是一对挺般配的人。李小宽在心里默默感叹。当然得忽略年龄差距。大了二十几岁呢。不知道是真爱吗?这对于李小宽是难题。她终于知道了年轻的欠缺,有些事情没到那个年龄,你还真没法懂得。

吴老师怎么办?毫无防备地,这问题从一道缝隙里冒了出来。李小宽赶紧去捂。迟了。两只手都捂不住了。她只能松手,眼睁睁看着。疑问像一棵树,先冒出来的是枝梢,接着更粗更大的树身顶出来了,后面还有膨大的根系。庞大到超出她能接受的范围。所以她迷茫、无措,感觉世界观要崩塌,没人告诉她该怎么平衡。却是他们让她再次得到了某种力。他们淡定、疏离,好像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从来都没有变过,好像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走近过。李小宽感觉自己被夹在了一个空隙当中。他和她之间的那个空隙。它存在,明明夹得她呼吸困难,时而窒息。它又不在,有时候忽然就感觉它消失了,她站在空荡荡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会这样呢?她又怎么甘心被这样呢?

现在她终于赦免了自己。枷锁悄然打开。受禁锢的躯体慢慢舒展。大口吸,并大口呼。钥匙是吴文峰。他是唯一的钥匙。李小宽不再控制自己不想那个人。她开始肆无忌惮地想。吴文峰老师,他知道吗,能想到吗,能得知吗,刘双梅的脚会探出门槛之外,踩到了别的土地上的泥沙。而本来,她应该只在他一个人的土地上开花,鲜妍,明媚,招展,悦目。红杏出墙常见,可那属于年华正好的年代啊,都已经到了绿叶的年岁,还探出墙外去,该怎么接受这件事?李小宽用白天的走神加夜里的失眠,接受了现实。现在她担心吴老师。其实她一直都在担心吴老师。他能接受吗?要承受什么样的重压和打击,才能接受?她感觉心里沉甸甸的。这种感觉实在,又虚无。抓不住,赶不走。现在看到他们依旧,在大众面前根本没有丝毫的亲近,总是保持着比社交距离还远的距离。李小宽明白了,他们不想让人知道。也许这样的隐瞒很早就开始了。也许是多年前初次相遇之后。也许,是这次出来才成全了彼此。

我该怎么办?李小宽心里矛盾。装不知道,从此就烂在肚子里?是不是有点对不起一个人呢,戴着一顶大大的绿帽子是不是挺悲哀的?可是,难道要告诉了他?会不会就此拆散了他们?拆穿伉俪情深百年好合的谎言,把美好撕破了,展示给世人看?吴老师会怎么样?刘双梅又会怎么样?矛盾的念头,在心里盘踞了一路,被饲养成了一条毒蛇,毒蛇在噬咬李小宽的心,一口下去,黑血暗涌。她的心里原来装了这么多肮脏的血。腥味扑鼻,令人窒息。不,这是玉石俱焚。就算能毁了刘双梅,可也等于毁了吴老师。她不敢想象那景象。将会满世界都是流言和帖子。今天的社会,树立一个人很慢,要毁掉则是网速度。她想毁了刘双梅?毁了吴文峰?毁了对自己有什么好?难道就能得到吴文峰?凭着一点年龄的优势,就能把他们严丝合缝的关系撬开一道缝,把自己挤进去?就算真挤得进去,就能替代刘双梅,像刘双梅一样享有吴文峰的爱?就能让吴文峰像现在一样滋润地活着?有信心吗?不知道。

飞机落地,采风活动结束。队员们挥手分别。李小宽在家休息了两天,周一正常去上班。先去大办公室签到,发现办公室里好几个人凑在一起,神情有些鬼祟,不知道在议论什么。李小宽进去,他们停了一下,复又叽叽喳喳往下继续。王姐好像忽然发现了李小宽,拍一把她肩膀,说小宽不是跟他们一起出去吗?哎小宽你快来说说,这次出去刘双梅有没有啥不正常的地方?

李小宽的心顿时狂跳,脸色也变了,说王姐你啥意思?我咋不太明白呢?李小宽脑海里飞速想到了那件事。心里惊讶消息咋能传这么快呢,那事除了一对当事人,再就是天知地知和我知了,我这里还没来得及张扬出去啊,再说要不要张扬这本身我都没想好呢,哪里就漏了风?难道当事人自己会张扬?不可能,不然他们就用不着那么隐秘了。难道是还有别的人盯了他们的梢?谁呢?无意中撞到,还是特意留了心?人心难猜,也难说,谁知道会是采风团里的哪一位?如果是特意留心,是八卦心作祟,还是受了什么人委托……脑洞瞬间开到最大,各种狗血猜测纷纷涌入。

王姐又拍李小宽,咕咕咕笑,说咋地?还真看出来了?这就对了嘛,看来我的推测是对的,吴文峰早有问题了,刘双梅也早察觉了,所以他们最近在闹别扭,所以这次采风吴文峰没去,所谓筹备画展就是个借口!他们是那个什么——王姐两个手分开,忽然啪一声合到一起。空气也被吓得乱抖。这王姐五十岁了,大半辈子混下来了,就等着退休,也算是见过风浪的人,一张嘴越发热爱自由无所顾忌,最爱搬弄那些花边新闻,连本单位领导都敢私下里议论。这样的妇女同志有着老当益壮的精神,最爱关注那些是是非非。

是模范夫妻!伉俪情深!

王姐吃完西瓜吐瓜子一样,有些别扭地吐出这两个词。她属于大老粗,中专文化水平,这组雅词儿被她吐出来,特别具备了滑稽效果。

他们两口子很少分开。这次分开了,刘双梅放了单飞,说明什么?说明他们肯定在冷战,所以刘双梅决定出去走一趟,这恰好说明现在他们的关系很紧张!

李小宽听得迷糊,怎么感觉那么绕呢。

组联处萧处长打断王姐,说也许不是这样的,可能恰恰相反,他们压根就没有闹别扭,吴文峰也没有提前出轨,这次他不去确实是因为要筹展,所以刘双梅一个人去了。这刘双梅不在身边,才给了那小姑娘趁虚而入的机会。现在的小姑娘你们也清楚,一个个生猛得很,见了男人就像饿狼见了肉,恨不能扑上去逮住就咬。吴文峰这半辈子就跟刘双梅一个女人厮守,这方面他哪有免疫力,小姑娘往上一贴,他就乱了阵脚,就举手投降了。

萧处长不愧是男同志,思路明白,逻辑清晰。

我赞成。干事小张看萧处长,说:吴文峰还是块好肉呢,咱们省文艺界少见的优质男人。

反正就那么回事嘛!王姐抢着总结。反正这回吴文峰玩大了!刘双梅肯定要闹,说不定还要离婚。嗨,这名人闹婚变,肯定比咱们小老百姓有看头。大家就等着看热闹吧,这是个大瓜,够我们吃一阵呢。

李小宽已经镇静下来了。她也听出头绪来了。感情这把火不是从刘双梅、裴开文这里烧起来的,而是吴文峰那里出状况了。她历来对闲言碎语警觉,再说年轻人还想要前途,所以最好对这类小范围的八卦摊子远着点。李小宽就一句话没说,签完到离开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打开手机,原来王姐一大早就发来一个链接,说小李快看,有爆炸性新闻。

题目触目惊心:我省著名画家、美协副主席吴文峰色胆包天,对妙龄女孩始乱终弃。

链接来源是个公众号。发帖人叫冷眼看世界。

点进去看,冷眼看世界的个人信息很少,看不出何许人也。

李小宽颤抖着手指往下拉帖子,细看内容。故事不新鲜,以第一人称口吻叙述,讲述了一个叫小莫的女孩和吴文峰的恋情。女孩显得既痴情,又深情,说她很多年前,在本省一个画展上碰到了吴文峰老师,她一眼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吴老师,然后她开始追求。吴老师一开始不同意,说他有家室,有爱妻,有社会地位,他不能搞婚外情。小莫就缠着他,冬天给他织手套围巾,夏天给他送扇子,知道他作画作累了的时候最馋纳家羊杂碎,她就用保温饭盒给他提了羊杂,从城西到城南,穿过大半个城市送给他。她的痴情终于打动了他,于是他们在一起了。小莫最大的愿望就是给吴老师生个孩子。最近她怀孕了,她高高兴兴去告诉他喜讯,本来指望着两个人好好庆祝一下,没想到吴文峰翻脸了,不认孩子是他的。小莫没法证明孩子不是他的。走投无路之下,小莫只能公开这件事,向社会寻求公道。文末配了幅美颜后的照片,女孩浓妆艳抹,看不出实际年龄,嘟着嘴巴,手比出一个剪刀,大概戴了美瞳,眼神黑黝黝的,深不可测。

火果然是从另一个方向烧起来的。李小宽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万幸啊,和自己无关,和此趟采风无关。但是,心情是这样沉重。因为,和吴文峰有关,他成了主角。一个并不光彩,被扣了屎盆子的主角。接下来是社会性死亡?遗臭万年?还是能够洗清自己?

帖子后面的评论有几百条。性质是一边倒的,都在指责吴文峰。披着羊皮的老色狼,早就是过时骂词了。网络为人们展现骂人才华提供了广阔天地,每个人都可以大有作为。反正披着网名的外衣,想怎么骂就怎么骂。水不止被搅浑,且浊成了粪坑。李小宽看了一会,忽然暴躁,退出来了。拍着桌子骂了一句娘。

热议模范夫妻的绯闻进度,成为大办公室每早签到时间内的固定节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每个人都可以发表几句高见。一来吴文峰事件确实影响大,已接近失控局面,背后还有牵扯到整个文艺界的危险苗头,网友纷纷指责他是省美协副主席,谁封的这个副主席?难道不考查人品吗?二来,都是大家熟悉的人,尤其对于这个单位的老人儿来说,几乎和那对夫妻是同龄人,都是一路走过来的,这样熟悉的关系,现在一旦出事,大家时刻关注事态,也属正常。

这天王姐忽然问大家,他们会不会离婚?

肯定会。有人答,斩钉截铁。

刘双梅不是一般女人。她不会允许丈夫背叛自己。

对,他们不是普通夫妻。他们可是当今社会少见的模范,恩爱是出了名的,世人皆知。越是这样,一方越不能原谅另一方做出背叛。

也许不会吧。有人犹豫着,发出不同的声音。都五十几岁的人了,还折腾啥哩!真离了,吴文峰找人容易,哪怕找小莫一样的小姑娘,也不是困难事。刘双梅就不好说了,上哪儿找赶得上吴老师的?

哎,也是怪啊,事发都这么些日子了,咋还不见刘双梅发声,她难道真要妥协?

哎呀,她要是妥协了,对我的打击太大了!王姐呻吟一样夸张地嚷。她可是我心目中的完美女人!这样的女人在婚姻和情感中都不能自立,我们这些平凡人可怎么办?

小李你怎么看?王姐忽然问。

李小宽平静地微笑,说,都不容易,会珍惜吧。

王姐笑起来,哟,且行且珍惜,对吧!

这话说完的第三天吧,刘双梅的微博上发出一个帖子。就一句话。两个字。珍惜。

第二年文艺界换届的时候,李小宽见到了吴文峰刘双梅,他们时刻都在一起,走路一起来的,吴文峰跟人寒暄时刘双梅在边上静静站着等,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微笑。她面容姣好,身材苗条,套装裙让她既有中年的成熟魅力,又时不时透出那么一抹少女的灵动。李小宽远远打量她,有几次面对面的机会,李小宽都装作没看见她,头一低就擦肩而过了。

大会开幕式结束后有集体合影。领导和嘉宾们到前排座椅上陆续落座的时候,吴文峰找到贴着自己姓名的椅子,刘双梅的名字要往右走几步才能找到。看来他们要分开一会儿。吴文峰站起来,喊工作人员。

李小宽小跑过去。

怎么办我们被分开了?吴文峰温和地笑着,但口气很坚定。我和刘老师,我们是不能分开的。说着他伸手搂了一下刘双梅的腰。李小宽看见这时候刘双梅紧紧偎依着吴文峰,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恬淡,而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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