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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顾桃:敖鲁古雅

8月22日,“中国最后的女酋长”玛丽亚·索老人仙逝,享年101岁。玛丽亚·索老人的一生,经历了游猎、定居、发展的鄂温克族百年变迁史。作品以日记体的形式,真实记录了作者在跟随拍摄纪录片《敖鲁古雅》时期,和敖鲁古雅鄂温克族部落里的人们结下的情谊,在朴素真实的笔触中,如实记录这一行将消失的部落悠长的历史与当下。

2009年9月16日

昨晚的夜空晴朗万分,暗白色的银河系横跨男兵宿舍上空,好像一些星座都显现出来,闪闪星光在暗蓝的夜幕下,注视着苍凉的兴安岭。我和同伴赵海玩起了夜间摄影,有几张还真不错。

今天上午回来了一大帮鹿,我粗略数了一下,约有一百二十多头,已非几年前三百头鹿沐浴在夕阳下的壮观景象。

安道失去毛谢后更加孤独,一人默默干活。若有人问起毛谢在哪儿,他就会说:“毛谢去牙克石了。”

维佳早早地出去找鹿,中午回来时明显话多了,很兴奋。说在管护站那边看到了好多鹿印,但他并没有赶回来鹿,而是带回来一身酒气。何老大终于没能按捺住心中怒火,中午吃饭时逼着维佳一口闷了一缸子,随后一记暴拳将他砸倒在地,“艺术家”四脚朝天地欣赏了湛蓝的天空和金黄的树梢。午饭草草结束,不欢而散。

玉良、生生砍松杆做车厢上的栅栏,我和赵海帮忙。两个小时后,我们把老芭家的两头鹿和醉倒的维佳一起扔在车上。“艺术家”结束了短暂的探亲之旅,他已忘记了是来大点找鹿的,也忘了临出发前在老芭姨面前信誓旦旦不喝酒的诺言。

何协在等待管护站的人,要进汗马原始森林。我也在去与不去之间犹豫。前年那次进汗马的痛苦记忆犹新,短短几天的经历几乎让我绝望。我毕竟不是专业徒步者,每天几十公里地穿林海、过水泡子、露宿野外倒还能接受,可是曾经的腿伤会不会复发呢?这次是何老大做向导,而今后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呢?我真是个没主意的人了。

玉良、艺术家、生生拉鹿回去了,点上安静了,晚上又来了管护站的两个人,说是明天去汗马,让何老大做准备,晚饭就在点上吃了。何老大又讲起了几头熊的故事,我们听得正入神,他却来了句:“熊瞎子挺有劲儿,应该抓住它,训练劈柈子。”

是的,点上干活的人越来越少,尤其分家之后。

2009年9月17日

深秋的季节每一天都不一样,绚烂的金色森林在做最后的挣扎。

何协早晨出去找鹿,伊波列和喜力各兴奋雀跃,一前一后欢叫着,似乎也为主人终于能够清醒而高兴。

上午很无聊,上山采了一缸牙格达。下午何协回来,撵回来的白鹿正是我们上次进汗马的驮鹿。白鹿神气依旧,我又想起已在天堂的毛谢,有些伤感,尤其在这个季节里。

下午天色有些阴沉,何协放倒了两棵树,因为这一个星期营地的烧柴不够了。有何老大在,玛丽亚·索就安心,晚饭就又多喝了两杯,久违的口琴声悠扬起来,又唱起:“咱们的酒吧里啊,什么酒都有,就是没有我的这首歌。一杯二杯我也不会醉,因为我是个大酒鬼,来吧,朋友,阿拉给(酒)的喝吧。”唱完眼圈就又红了,可能也是想毛谢了吧。

2009年9月18日

汗马像老朋友一样向我发出了邀请,让我的犹豫瞬间停止下来,我终于没能拒绝汗马的诱惑,尽管我一定会后悔,但我们已走在了花路上。

今天阳光很好,等把装备分别装好在驯鹿上时已是十一点,现在搬家都不用驯鹿了,所以能驮东西的很少,刚装好行囊的鹿使劲挣脱,差点儿把何老大拽倒。我带着睡袋、一个水壶、一台摄像机、一部照相机,还要牵着鹿。另外几人是汗马保护区管护站的,其中还有派出所的一个警察。

从中午十一点走到第一个宿营地已是晚上六点,简直是重温了记忆里的汗马,钻树毛子,过塔头甸,何协拿着砍刀在前面开道,做路标,身上还背着三十斤重的塑料布,为驯鹿分担负重,砍树标时被震落的金黄树叶蒙住了他灰白的头发,后背也湿漉漉的,真是猎民本色,但让人心疼。

到了营地,何协依然闲不下来,用斧头砍倒几根站杆,架起篝火,他用的也是传统狩猎时代的露宿方式——先找一根长杆,两头削尖,一头插在树根里,另一头自然翘起,在翘起的一头60厘米处,架上两根长约六七十厘米的圆杆支柱,就像一杆机关枪的架子,架在篝火上,就可以烧水做饭了。方法和去年我们来汗马时毛谢做的一模一样,简易实用,这真是老猎人的传统啊。

这次来汗马主要是因为金河管护站的人要为碱场定位,其次是清理偷猎者下的犴套,再拍一些保护区的照片。我的纪录片和此并无关系,但有了患难之谊,也都能像朋友一样敞开心扉聊天了。晚饭后下起了小雨,滴在篝火上嗤嗤作响,塑料布也被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起来。何协裹着一块毛毯睡在我身边,我猜想父亲当年和他父亲拉吉米也应该是这个场景,只是那时艰辛多了吧。

2009年9月19日

昨天六个小时走了直线距离十二公里,如果加上绕道转圈,也就二十公里的样子,但我已经体力不支,根本顾不上拍摄了。如果掉队,会影响整个队伍的进度,我只能紧盯着前面的鹿腿,紧跟着,且两腿发酸,无暇顾及森林风景。

今早还在梦中走路,就被叫了起来。因为阴天和小雨,昨晚不感觉冷,篝火也没有完全熄灭。

五点开始做饭,我的任务还是打水,和在营地一样,尽管只有盐,热乎乎的面条还是很好吃。七点开拔,把行装绑在驯鹿身上的时候花了不少工夫,经常是这边刚绑好,那边的鹿又耍懒挣脱掉行装,只好再重来。而何协也没有怨言,重新归整好再装,对鹿的爱恋可见一斑,毛谢和维佳也是这样。

今天继续穿行在树毛子、沼泽地里,我的水靴子也被灌满,倒出来两靴子泥水,狼狈不堪。管护站的一个老哥,过河时跪倒在河里,下身湿透了,但也不敢慢下来,紧跟着队伍。

过一条大河时,我索性就从没膝的水中蹚了过来,但牵着的大白鹿死活不上岸,还甩掉了身上的行囊。行囊里恰恰是我们的食品,我们把列巴和挂面从河里捞了出来,中饭吃的就是河水泡饼。

吃过午饭,我们一口气走了四个小时,也是苦不堪言。何协更是辛苦,拿着砍刀开道,汗流浃背,但不言不语。

这既是过去猎民的小道,也是犴、狍子的通道。下午发现了熊粪,管护站的人马上让警察子弹上膛,何协说没事,应是一星期前来过。下午四点我们进了很密的林子,发现没有路了,何协毕竟十年没进汗马了,猎民小道断断续续,仅凭记忆已是不可能寻得。何协明智地决定就此扎营,明天天亮时再找路。我环顾四周森林,除了风声、水声、落叶声和一模一样的树,怎么也看不出这林子里还会有什么出路,但凭多年对何老大的认知,有他在,总会有办法的。

晚上吃的白菜汤、午餐肉罐头,又喝了点酒,在篝火旁边,已经很幸福了。不知每个人心里是不是在嘀咕:明天的路在哪里?

2009年9月20日

昨夜起风了,风撕扯我们头顶上遮雨的塑料布,发出奇怪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何协的睡眠,他鼾声虽没有如雷,但也贯耳,因为他就睡在我身边。

右腿又隐隐作痛,二月份在点上砍冰,掉进冰坑伤到了韧带。应该是昨天过塔头甸子陷进沼泽引发的伤,我一夜没有睡好。天没亮,风停了,憋了几天的雨,终于下了起来,整个森林瞬间湿透了。因为腿疼,又闹肚子,心情也有些沮丧,但有何协在身边,至少不孤单。

这样半梦半醒挨到了天亮。雨还在下,天色灰暗,看样子很难晴天。早上吃的还是挂面,吃饭时大家都没作声,等待何老大的决定。老大半躺在狍皮褥子上眯缝着眼睛抽烟、不言语,一看就是在想事。半晌,老大做出决定:我留在营地照看驯鹿和装备,其他人和他去场,这样不必把时间浪费在照看鹿上,轻装前进,晚上还露宿此地。因为这儿离碱场很近了,这个决定得到了响应。吃过饭,何协一行人消失在雨林中,我不知道,他怎么判断出所走的方向就是碱场呢?

营地留下了我和五头驯鹿,还有何协留给我的一把猎刀,我成了这个潮湿的森林的主人了。

这个季节正是犴返群的李节,除了犴和我们,也应该有偷猎者存在,还有昨天见到的熊粪,想到这儿,本来想好好睡上一大觉的念头立即被打消。我想到印第安人和鄂伦春人搭建撮罗子用的木杆,有一头是尖锐的扎枪形,就是用来抵御外族或野兽袭击时的武器。我的扎枪做了半个小时,也打发了寂寞,又去河套拎了一壶水,雨下大了,我蜷缩在塑料布里。

潮湿的森林让我拥有了想象,一只雄壮的犴在河套里饮水,不,是在水里。像维佳所说,犴能潜水,美丽的犴角如同张开的巨大手掌从水里托起,猎人慢慢放下已瞄准了目标的猎枪。是的,维佳就曾经被雄壮美丽的犴达罕(犴达罕是目前已知体型最大的鹿,也叫驼鹿,鄂温克族人叫它犴达罕)所感动,慢慢离去,没有惊扰这自然界的神物。正要眯瞪一会儿,几声奇怪的吼叫让我紧张起来,我摸出猎刀时看清了从树毛子里钻出的是穿着雨衣的湿漉漉的何协。他们找到了碱场,定了位,还拍了犴骨的照,而且没有迷路,找到了近道,更让管护站的人对何老大佩服不已。

下午,雨变成了雪。这是兴安岭的第一场雪,边落边化成水,松枝落了一大片在绿色斑驳的林地,很好看,但随之而来的降温让我们更难过了。

我的扎枪静静靠在营地的树边。

晚饭是白菜汤加列巴,雪又下了起来……

2009年9月21日

天刚放亮,睁眼看到塑料布外面已是银白的世界,还没完全熄灭的篝火,点点猩红在烧黑的樟松上喘息,真是好看,但我也被冻醒了。

本来计划再住一天,但天气突变,如果大雪封山,我们将被困在汗马,要是断了粮草就更糟糕。何协决定立即撤离汗马,捆绑好行囊,烧了垃圾,灭了火,已是七点,我们顶着风雪原路返回。

一路上自然遭罪。我的裤子完全湿透,水靴子里全是泥水,何协更不用说,湿漉漉地挥舞着砍刀开道,还要照顾后面的兄弟。他的脚被鹿踩伤,驯鹿归家心切,有一段路几乎是带着人跑,我们狼狈至极。

我们从早晨七点走到中午,稍微吃了点东西,继续前进。我左腿伤痛加剧,但不能掉队,强忍着绝望的念头,而真正绝望的时候就会有希望出现。下午三点,我终于看到了公路,内心已无喜悦可言,泪水涌出。

双腿几乎麻木,回到猎民点,竟像回到一个奢华酒店,温暖的帐篷就像客房,而何协在路口就和管护站的人喝酒去了。

今晚将会有一场好觉,但梦里肯定会再回汗马。

2009年9月22日

一夜无梦,被睡在旁边的赵海推醒四次,说我鼾声如雷,他一夜没睡。早上我把他的被子叠好以表歉意。

何协也睡在男兵宿舍,早上大叫:“我的脚趾头!我的脚趾头!”他的脚趾头确实都青了,是路上被鹿踩坏的,可他还是一瘸一拐地拿着油锯放站杆去了。

我要拍落雪的营地,拿出摄像机却发现它坏了,一定是昨天在山里行军,包里刮进了雨水,而昨晚天太黑了,没有及时检查。加上又犯了腿伤,这样我在山上待到十月初的计划只能改变。

上午忍着腿疼和何协扛了几根站杆,劈了柴,吃了午饭,告别额尼、何老大、安道、土刨,搭管护站的车下了山。

敖鲁古雅不再见,尽管每一次回来都有一份沉重在增加……

(《敖鲁古雅》顾桃/著,乐府·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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