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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反战主义者宫崎骏,成了误为战争参与者辩护、错为恶招魂了的宫崎骏

错为恶招魂的美

得知宫崎骏老爷子在制作关于二战零式战机设计师堀越二郎的动画,我一点也不意外,却替他捏一把汗。众所周知,宫崎骏是一个飞行迷、军械迷,但同时又是一位反战者,这种强烈的矛盾在他过往的作品中因为架空、魔幻反而营造出一种奇特的魅力,但这次具体落到一个富争议性的历史人物身上,宫崎骏失手了,那个反战主义者宫崎骏,一不小心成了误为战争参与者辩护、错为恶招魂了的宫崎骏。

美学里有一些特异的恶之审美,对战争的审美旁观乃其一,强调超越正邪道德判断地纯粹感受战术和武器之美。感动宫崎骏拍摄这部电影的,堀越二郎的名言“我只是想制造一架完美的飞机”,貌似这种美学绝佳的辩护。但某种意义上,这和某位伟人说“我只是想建造一个完美的乌托邦”是一样的,他们在理想主义的盾牌下坚决推进,都把实现自己梦想所要别人付出的代价忽略不计。试想,如果没有军方的投入,没有日本扩军的需要,堀越二郎的梦能这么快实现吗?

这部电影里宫崎骏陷入的暧昧很堪琢磨。他自知难以自圆其说,于是在堀越二郎的故事上面他添加了堀越的同时代人作家堀辰雄的故事,把堀辰雄生平及其名著《起风了》的许多线索和细节都融入了也许单纯作为一个武器制造者的堀越二郎的生平中,为其平添许多精气血肉。所以才给电影带来唯一的警醒:无论我们多么被时代精神和泛理想主义蒙眼,我们还是能看到堀越二郎作为一个身不由己的傀儡的悲哀。但宫崎骏始终很犹豫,堀越二郎被捆绑于自己的时代,宫崎骏被捆绑于什么呢?

“风起了,只有努力活下去一途。”

象征主义诗人瓦莱里的名作《海滨墓园》里最著名的一句,被用做这两个小时长的时代剧的开篇,一下子凛然赋予全片一股悲剧英雄的气氛。宫崎骏本身就是一个悲剧英雄主义者,他的作品向来托命于一个个孤胆英雄,只是之前的英雄往往有理直气壮的意念支撑,今次这个英雄身上悲剧性大于一切,堀越二郎是一个梦想的狂热追逐者但也是一个哈姆莱特,他一再为自己深陷战争机器并成了当中最关键的螺丝钉之一寻找开脱,强调自己只是纯粹的审美者和工匠,没想到自己一手上紧的发条最后会席卷世界,加速了日本和他的梦的灭亡。

在堀越二郎的主线中加入堀辰雄的同名小说《起风了》的故事,宫崎骏大致上是为堀越二郎这个人物增加一些血肉,但更像一种洗白手段。

这是日本的“职人”精神的极致化,宫崎骏本身就是这种精神的代表之一——“天掉下来我也要用手一幅幅地画我的动画”——敬业,当然是日本精英们的一大美德。但是当智慧和才华抽离了善恶的判断,就极易成为恶的完美帮凶,希特勒时代那些听着瓦格纳歌剧精确地计算毒气室的设计的德国专家,早就证明了这一点。宫崎骏未能从日本技术英雄崇拜的迷思中超越而出,这种日本传统的“尽责”观,易被意识形态所操纵,成为最好的杀人工具。当代日本动画里,《Z高达》、押井守《攻壳机动队》早有反省。

悲剧与生俱来,最大的问题在于,宫崎骏没有直面这一悲剧。故事主要发生在二战前夕的日本与德国的《起风了》竟然没有一幕残酷的战争场面,只有抽象的战火和雕塑一样的战机残骸。宫崎骏说他“并不是刻意回避,而是因为在作品中找到了在那个时代仍然坚持志向、勇往直前的人物形象。堀越与堀辰雄都是知识分子,他们预感到了日本在战争中将走向无可挽回的境地。那么,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就能置身于事外呢?我觉得不是。一个专业人员所能做的,只有为自己的职业尽心尽力而已。”这就是典型的以“职人”精神洗脱“人”所应该有的承担,仿佛一个人只要成为了他专业里的艺术家,就能免除适用于常人的罪与罚。

宫崎骏还有这样的辩护:“我不确定堀越二郎是否该承担某种责任,只因为他是生在该时期的人”,一个时代中的人是否及能多大地拥有自由意志,在纳粹德国及之后的欧洲知识分子中多有反省,虽然个人无法逆大时代而动,但一种不合作、不贡献的态度总是可以选择的。作为一个“技术宅”的堀越二郎当然做不到这种自觉,就从电影中他若干次毫不犹豫地接下军部的任务,毫无痛苦挣扎可知。他的内心目的依然是纯粹的,然而他的行为本身制造了伤害,这不是以美丶梦想等为托辞可以免责的——这个他,既指堀越二郎也指宫崎骏。

宫崎骏在《起风了》中少数的人道主义闪现镜头,也是他的矛盾,而他选择了沉默。

天堂与地狱仅一线之差,面临日本帝国最后的疯狂,堀越二郎稍有觉悟,这是他与他崇拜的意大利飞机设计大师卡普罗尼一系列神交的终点。其实最值得深思的是他们有过一段“有金字塔的世界好还是没有金字塔的世界好”的讨论,类似的讨论我在另一个飞行英雄圣埃苏佩里的札记中看到过,其实这是宫崎骏的英雄观纠结的根源:从英雄主义的角度看,有金字塔的世界更可观,金字塔为一个整体的人类留下了纪念碑;但从人道主义的角度看,金字塔的建造累死了多少代的具体的一个个人。卡普罗尼选择了前者,宫崎骏却让他的主角保持沉默。

这不是宫崎骏唯一的一次犹豫,还有随后一幕,饥渴的小姐弟拒绝了堀越二郎施舍的蛋糕之后,带出了堀越与舍友之间“一个战机机翼支架能养活多少日本贫穷孩子”的讨论,宫崎骏再次让他的主角保持了沉默,然而还是继续设计他的战机。这个讨论与日前我们“登月重要还是吃饱饭重要”这类讨论何其相似,姑勿论梦想、飞跃、鼓舞这些玄词,其实还是英雄主义与人道主义的较量,可怕的是英雄主义背后还有军事目的。

我们曾经熟悉的,那个人道主义的宫崎骏不止一次闪现。他让堀越二郎与设计师同仁们打开零件包装时对零件之美赞叹不已,完全无视包装的一张张新闻纸上大字印刷的“上海事变”;他让堀越二郎多次感叹那些拉动战机去试飞的牛,给予它们温柔的视角和悲壮的剪影……正是这些细节,吸引我看完这部稍嫌沉闷的动画长片,期待宫崎骏在最后有一个利落的了断,但是没有,依然是日本式的暧昧,最后一幕上百架战斗机在青空上银光闪闪,像极了纸折的千鹤——这也许是宫崎骏的良好心愿,但改变不了它们就是杀人自杀的战斗机这一事实。

美,有时只是遁词,只是一个艺术家对真的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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