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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凸 凹:红蜻蜓

那时,生活在蔚蓝的水中,他常常想起的,是乡下,那些飞翔在他少年时期的红蜻蜓。

用稻草夹、蜘蛛网,就把蜻蜓逮了来。但只有逮了红蜻蜓,才能成为那一时刻的孩子王。只有逮了红蜻蜓,才如获至宝,把一张脸笑得像红蜻蜓一般美丽、明亮和灿烂。然后,手一松,让红蜻蜓回到红蜻蜓的天空。

让红蜻蜓成为离自己最近的太阳,在最远的高度,洒下温暖,驱散少年的孤独心和烦恼源。

现在,生活在蔚蓝的水中,他常常想起的,是那时,一只游弋在他中年梦中的红蜻蜓。而这片蔚蓝的水,正是他中年的梦,也是红蜻蜓给予的足以安顿、慰藉他一生的病根、健康与美好。

刚到不惑,他已有了令大多同龄人艳羡的光鲜人生。妻子,发小,当年的村花,现如今穿金戴银,在麻将堆中山呼海啸,成天嘻嘻哈哈,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女儿,在国外念中学,优胜劣汰,整个儿承袭了爹妈的优,淘汰了基因的劣,若回到老家参加选美,评个乡花,基本十拿九稳。一家三口,十多年前就告别老宅、村庄、租房,成为省城成都高档住宅区丽都花园业主。车子自然是有的,雷克萨斯,很少开,属于有用途之需,而又成为事实上的摆件。女儿尚小,妻子搓麻,他自己“坐家”,谁开?

大家伙儿都知道,“坐家”,指的是没日没夜坐着劳作、坐着挣钱的作家。没错,他是一位作家,自由职业者,写网络小说,笔名逆流而上。

之所以取名逆流而上,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他认为他的人生,乃至生命,都是逆流而上。他认为一个人的成功与幸福,都得靠自己不甘现状,主动出击,努力奋斗。天上掉馅饼,不是没有,但掉不到他头上。

按说,一农村娃,家境不咋地,自己又读不得书,就该弃了学,踏踏实实务农,或者欢欢喜喜出门打工,这是正理、王道。他不。他也不是读不得书,只是读的书基本属文学类,完全偏离了课本的覆盖,甚至语文书也被他弃之如敝履。如此一来,学习成绩自是惨不忍睹。但还是勉强读进了初中,只读了一学期半,就彻底无缘于校园了。此后,也务农,也打工,只不过专业水平跟他的试卷相差无几,完全不称职。称职才怪!他的心思和所有可动用的时间,全被他捯腾到文学的深不见底的天日里了。这样一来,他这个与作家一毛钱关系也无的农家娃、打工仔,却把挣钱吃饭穿衣的本分,提前当作了作家的体验生活。文学就像一个填不满的黑洞,他这个文疯子,只差把自己的一条命填进去了。这般情状,谁能看得下去?但家人越是骂他,村人越是鄙视他,他越是不管不顾我行我素,逆流而行的怪犟,十条牯牛也拉不回。也不完全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撒野。先是写诗,却怎么也写不好,要么像外星人写的天书,要么废话连篇口水话一堆,更写不出钱。于是审时度势,悬崖勒马,换一个打法,写起了天马行空、乱象丛生的网络小说。这一写,就写上了路,写出了名,也写出了跟屁虫孔方兄。

按说,他这德性,不管长得有多帅,不管沾黏在嘴巴子上的新鲜词汇有几多,在没写出名堂来之前,有哪个女孩能看上他?偏偏是有。不仅是个女孩子,还是村子里最好看的女孩子。她看上他,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少年玩伴,同学同桌,有共同语言,还是一眼就勘破时间迷雾,瞥见了他的光辉未来?总之,在他逆流而上的潦倒日子里,她不管不顾,私奔追行,刚到二十岁的法定结婚年龄,就用一张结婚证,阻挡和断裂了所有人反对她与他结合的企图与肆虐。现如今,她的同龄女性,大多还在受穷、打拼、健身、美容、流泪和欢喜,与时代同步,她却昏天黑地,窝在了麻将堆里。

如此看他的老婆,端的也算得上逆流而上,一个放弃全人类,捉不住爱情绝不罢手的狠主儿。但他爱她,只不过像所有人一样,爱一爱的,就被时间的幺娥子捣了蛋,把爱情爱成了亲情。人性如斯,身心如斯,这是没办法的事。改变不了肉体的真理、心灵的真理,那就不再对逆流而上的徒劳作任何赋能和加持,一切顺其自然吧。可一切顺其自然,甘心屈从,他还是逆流而上,还叫逆流而上?

女儿也争气,学习上从不要父母操心,仿佛天生就是学霸的料。其实,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天生的,都是常人对不能解释之奇迹的一种附会。只有逆流而上之道,女儿之所以成为学霸,是自己教育方法得当。他基本不过问女儿的学习,更不会当女儿做作业时的伴读,他做的,只是引导、培养女儿对学习的兴趣。女儿正是带着对学习的极大兴趣,积极、主动扑进知识的海洋,走上了学霸之路。自己想干的事,没人拦得住,自己不想干的事,也没人拦得住。他有如此高妙的感悟与识见,完全得益于自己的成长。抛下一切,痴迷文学,得以成功,就在于兴趣才是最好的学校和老师。李煜、朱由校,一个优秀词人,一个牛逼木匠,就是干不好皇帝,只因兴趣在彼不在此。

还不到而立之年,他就成了全国知名网络作家。把知名用在他身上是准确的,因为人们知晓他的名字。但知晓他的名字和作品,并不意味知晓他的其他。事实就是这样的,除了家人和极少的几位文友,没人见过他的真身,就算粉丝级读者与他劈面相遇也形同路人。连无孔不入神通广大的媒体记者除了摇头,亦表示无可奈何。搜遍网络,找不到他的一张照片,生活信息与人生经历全是空白。有几张帅的照片,据悉皆为伪作。他的这个做派,给了坊间诸多猜测和想象,有说他天生孤僻、淡泊、低调,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社交周旋上;有说他长得难看、木讷口拙,羞于见人;还有说他的小说走的神秘路线,故而作者本人也应给人神秘感,以此增加粉丝好奇心,吊足读者胃口。这有点像《琅玡榜》的作者海晏,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却不现身签售,不接受采访,神龙见首不见尾。

上述的一切,构成了逆流而上奋斗的不易和幸福的生活。

“坐家”成就了他,也折磨了他。坐的副产品是,这几年,不仅创作灵感和激情呈萎缩之势,连腰椎颈椎和失眠也联手打击他。连房事,也越来越少,直到一年多前,彻底停滞。

他搜了百度,咨询了医师,得知治疗腰椎颈椎最好的药方是游泳,而他所在小区周遭半径二十分钟脚程内,就有好几家恒温游泳馆。纠结了几天,权衡多种利弊,他决定每天腾出两个多小时,专事游泳。花了不到200元,置办齐了两套游泳家什,泳裤、泳帽、浴巾和一双拖鞋。颜色五花八门,他选了很大众的黑白黄三色。

选的游泳馆在他所住小区的南边,叫棕楠,办的年卡,4998元。两年卡8000元,三年卡1万元。毕竟是试水,不想套牢、失足落水。服务厅前台小姐漂亮得像条摇曳生姿的金鱼,一边收钱、签协、办卡,一边问他需要教练不。他说,我会游。他从网上得知了游泳馆的生意经,办卡入会只是保持收支平衡,真正的盈利来自教学。而学员主体来自幼儿园大中班孩童和小学生,以及以大妈为主打的离退休老人。中青年人,尤其男性,要么会游,要么自己学,要么不知忙啥总之没时间学,很难与教练结对。对逆流而上来说,不愿当学员,与他有无财力、舍不舍得银子无关,原因就一个:不愿当学员。自从俘获了可观的粉丝量成为作家后,老师就成了他的核心称谓。学生与老师之间,走上坡路可以,走下坡路不行。

说会游,也是实情,因为他的确可以在水中浮起,沿着想去的方向游弋。但在教练和受过专业训练者眼中,则是另一番光景,即不会游。他出道很早,几岁就会凫水了,在村旁的小河里学会的。夏天,一群小屁孩,赤条条在水边扑腾,不知不觉就会了。这泳也有个名,叫狗刨骚,顾名思义,就是趴在水中,四肢不停且频率很快地向后划水。潜游也有个土名儿,叫钻眯迁,也就是一头闷进水中,眯着眼睛游,或扎一个猛子,把水底的鹅卵石抓起来。直到离开乡村多年,他才知道山里与城里相比,连游泳的世界都不一样。他这才不得不顺应时势,将狗刨骚中的手的泳姿,升级成了蛙泳的手的动作。就是说,他现在可以昂着头——而不是一会儿昂一会儿潜——游蛙泳了。还可以用蛙泳的腿脚,操作仰泳和自由泳。

绕过前台,进入更衣室,换上泳裤,戴上泳帽,撩开后门PVC磁性软门帘,一片蓝天出现在面前。仔细一看,蓝天又变成了波光潋滟的泳池。

顺池边不锈钢梯,下了水。水温摄氏二十五六度,刚接触时有点冷,很快就正常了。待在水里,比立在空气中,更温暖。此处为深水区,水线也只在肩膀处停泊。接下来,一棵蘑菇状的静物开始移动,至一条游者最少的泳道停下。棕楠游泳馆泳道,长二十五米,宽二米,共六条。蘑菇倒伏,他开始了一直将头高高昂在水面的蛙泳,接着,又先后游了自己发明的仰泳和自由泳。二十个来回后,上岸,汗蒸,淋浴,更衣,回家。

他是下午来的。发觉这个钟点人多,泳道挤,即便像开车一样一律靠右行,也时有人撞人的尴尬。他希望清静些,自由些。而作家最大的优势就是时间自由。于是,经咨询,第二天起,他将泳点安排在了中午,大家伙儿忙着做饭吃饭的时段。他这样想,有人也会这样想,只不过这个钟点的泳者到底是稀薄了许多。

这是冬天,他却感到了夏天的惬意。蔚蓝的世界,剥开厚重的衣物枷锁,将身体解放出来,让无数水的玉手按摩,无数水的玉唇舔熨,天底下,有比这更舒服的舒服?

每天,少则十六七个来回,多则二十三四个来回。这样舒服着,才小半月,就感到腰椎颈椎松活不少,连睡眠质量也有了好转趋势。但他感到了累。游的时候,几个来回后,每一手划,每一腿蹬,都拼了老命,拿出了吃奶的劲儿。回到家,仰在沙发上,浑身上下是一种疲乏到散了架的松软。松软,于写作无助无害;疲乏和耽误时间,不利于写作。但二者,却有益于身体。就在他万般纠结,心有余而力不足,打算放弃游泳时,他突然感到了不累,也不耽误时间了。

因为他遇见了红蜻蜓。

红蜻蜓一直都在的,只是他一直没留意。这也不怪他,怪只怪泳道变化和人来人往带来的失之交臂。有一首诗说:“鱼的舞/排开水/人的舞,排开人。”要想见一个人,或者让这个人处于舞台中心和聚光灯下,必须排开所有人。

红蜻蜓是一位年轻的女性泳者,只因她肌肤白如冰雪,而泳衣、泳帽、拖鞋、潜水镜,又一致地一个劲地红,蔚蓝背景里,看上去,就是一只十足的红蜻蜓了。

几个来回蛙泳,几个来回自由泳,几个来回仰泳,一次二三十个来回的运动量就完成了。红蜻蜓显然是一名受过专业训练且长期坚持游泳的水上运动爱好者,这个特征不仅写在她的泳姿上,也写在她的像水一样波浪起伏、柔顺平滑、曲线优美的匀称身形上。比对发现,自己是石头与水的匹合,她是水与水的匹合。语言干净,结构完美,叙述流畅,细节迷人,看她游泳,就像看一部优美的小说。

她在这条泳道时,他在那条泳道;她在那条泳道时,他在这条泳道。偶尔,也会在一条道上。但即便在一条道上,他也没有发现她,或者说,没有发现她的美。没有发现,也就是不存在了。但她终究是存在的,于是,有一天,他发现了她的存在。

当时,他正常游着,却见一团红影越过了自己,去了前边。定睛一看,看见的是一尾红色锦鲤。再看,就是一只与少年故乡那只红蜻蜓完全重叠的红蜻蜓了,一只飞翔在水中的红蜻蜓了。四肢舞动的漩涡,身子挑起的漩涡,一个连一个,一个套一个,把他漩进了一个涡里,又一个涡里。有时,她又是一座浮岛,一块绿洲,一具灯塔,给他方向、路线和希望。有时,她是饥饿中一碗米,寒冷中一件衣,风雪中一蓬屋。他蜕变为昆虫,生出了翅膀,在蓝天飞翔,俯瞰着马赛克的大地向身后奔走。从作家退回到打工仔,从打工仔退回到乡下少年。少年为追逐一只红蜻蜓,翻越一座山又一座山,涉过一条河又一条河。胸前飘飞的红领巾,是他有形而鲜艳的呼唤。

红蜻蜓虽然专业,但她游得并不快。她舒缓,自由,随心所欲,既像顺水漂流的音乐,又像林中漫步的闲笔。很显然,她是在享受水中,或者云中,那份怡然自得的喜乐。

她表现在水中的这种慢的态度,让逆流而上恰好能跟上她的节奏,就像一枚肩负跟踪使命的水上隐形导弹,不远不近、不即不离尾随在一艘红帆船后边。

红蜻蜓上岸了。顺不锈钢梯上爬时,蔚蓝顺着她身体的凹处哗哗往下掉,但她的身上还穿着一件薄得透明的水衣,很快,薄薄的水衣像雨水一样滴落了。接下来,她虚披一条宽大的白色浴巾,不紧不慢沿着池岸走进了干蒸房。

收回水雾中的目光,他觉得尚有余力游两个来回,可才游了一个单面,就吃不住了。不敢死扛,于是上岸。于是也向干蒸房走去。待推门时,改了主意,推开了隔壁的湿蒸房。改主意,是因为在美学之外,他突然有了些许的羞耻感和犯罪感。主人家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同意了,他却从主人家那里偷来了体验、想象、激情、青春和美这些救命的东西。

回到家,一屁股窝在沙发上,身体完全酥了,滑了坡,塌了方,却不觉得累。细细一想,掐指一算,今天居然游了三十二个来回,破了开游以来的最高纪录!难道自己转瞬之间拥有了青春的蓬勃,进入了生命的第二春?

并且,伏案在他的几乎瘫痪成为烂尾楼的网络小说《十指连心》的时候,居然生命冲动,满血复活,灵感在激情中訇然来临!一口气写了一万多字。其间,从茶馆麻将桌夜归的老婆,给他端了红茶来,竟浑然不觉。因失眠,他已多年过午不喝青茶、不喝咖啡。他上床卧睡前,女儿在大海另一边收到了父爱十足的微信聊天。工作室,也安有一张单人床,且在靠墙一边,码有不少伸手可拿的书籍,这有点像一位伟人的风格与嗜好。主卧当然也有他的睡位,书房置办小床时,说好的他两头睡,但为避免夫妇上床时差、睡眠习惯等的打扰,这个睡位,不到半年,连备份的功能都渐渐失去。渐渐发福的老婆,把身体撒在大尺度的卧榻上,似也变得减肥成功一般,当然,更像牌桌上一副零乱的麻将与一沓翻动的钞票。

第二天,又看见了红蜻蜓。第三天,依然。看来,她每天都在这个点来游泳的,每天都一身红泳装,只不过在发现她之前,她是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着。

事实一而再、再而三地证明,只要自己跟着红蜻蜓游,就毫无累意。旅游的好坏,与导游有关。但跟着红蜻蜓的好,哪是导游可以比拟的?

他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对生活的贪念,一种对生的欲望。他希望这样的游泳,成为他的与创作平行又交叉的二维生活方式。古今中外,不少作家、哲学家自杀,王国维、海明威、莫泊桑、马雅可夫斯基、海子……明面的原因,是原创疲软,思想枯萎,冲突无解,追求无望,活着失据。内里的原因呢?恐怕只有死者的身体知道。身体之皮不存,精神之毛焉附?

必须坚定不移,游下去,泳下去。一方面不累,快乐,健身,一方面复苏创作激情、创作效率与效益,何乐而不为?

必须坚定不移,跟在红蜻蜓的身后,游下去,泳下去,却是不明智的。而不明智的选择,终究会将一条通畅之道走成死道。道理很简单,一个男人,天天跟在一位近乎半裸的妙龄女子身后一米、几米的地方,不是流氓,也是别有用心不怀好意者。如此情状,一旦发现,还能坚定不移,一如既往?

不管做了什么,只要没发现,就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存在,包括行善施乐、杀人越货。

于是乎,在创作游泳这篇大文章中,他厘清了自己的创作思路,即将跟在红蜻蜓身后游泳作为主题,同时将这一鲜明的主题变为一条暗线,将那些属于交代性、补白性、过渡性、背景性、修辞性的等等漫无边际的辅料,当作明线,以达混淆是非、浑水摸鱼之目的。

具体在操作层面上,就不是每天都在一条道上走到黑,而是以红蜻蜓所在的泳道为主,以相邻的只隔着一根浮漂绳线的泳道为次,以其他泳道为再次。除了泳道的空间操作,还在泳道的时间上进行了处理,即大多时候,她先上岸,他后上岸,少数时候,反之。

上岸之后,去汗蒸,也有讲究。他总是跟她在小木屋里相遇,又不总是。小木屋里水汽蒸腾,白雾弥漫。尤其干蒸房,几瓢水泼在桑拿石上,一阵哧哧尖叫后,水雾东跑西窜,像画家涂鸦,使屋子里的人完全没了人形,看见的就只是男男女女浮在空中的一些脑袋、一些腰身、一些手脚的影子。如果一个人从睡眠中惊醒,猛地见了这些,定然会吓得半死,以为进了鬼屋。但逆流而上喜欢鬼屋。有一次,推开门,猛地看见一个人形竖立着,长发如瀑,像一名女吊颈鬼。喜欢鬼屋,不仅因为出汗减脂、排毒、洁身,还因为可以看见红蜻蜓在雾中的飞翔风景,换气方式,句式转切。在他的视阈里,红蜻蜓的静止,也是另一种飞翔,另一篇美文。游泳馆里,着红装飞来飞去者,不止红蜻蜓一人,但她们都不是红蜻蜓。即便朦胧的汗蒸房有多人着红装,他也能一眼分辨出谁才是他的红蜻蜓。他喜欢这种氛围,喜欢自己这种百发百中的打靶能力。大家伙儿的盐水从体内出来,一方面往下滴流,一方面飞行在空中,他甚至能在众多飞行在空中的盐水中,精准提拎出文章的伏笔,看见自己与红蜻蜓的亲切交谈。他把这个三米见方的潮湿空间,这种思接千载、若即若离的缱绻氛围,当成了另一种游泳,坐地日行千万里的游泳。在水蒸气起起落落的接缝处,他能看见红蜻蜓身体的全息影像。在泳池里也能看见,有时在二人迎面相遇、擦身而过的瞬间,有时在泳道往来尽头池壁、转体回返的一刻。但两种看见,各有旨趣,并不雷同。

在迎宾大厅与服务台也有遇及。

但所有的相遇,皆以不出棕楠游泳馆为界。这是他物理空间的底线,但他内心的底线、想象的底线,突破灵魂僵局的底线,却是无边无际,不受法律与道德约束的。

他的对红蜻蜓的单方面的追逐,以疯狂入之,理性出之。故而看上去,回回都是巧合,次次皆为无意,一气呵成,自然天成。他清楚,只有如是的谋篇布局,才能保障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的利益链,才能在让自己的生命与创作反常的同时,世界平和、正常,万物保持万物的运行秩序。

他不是一个特别高尚又特别有能力的人,做什么事都能做到利人利己。也不是一个人品低下而能力特强的人,做什么事都能做到害人利己。更不是一个垃圾,做任何事都做得害人害己。他就是一名不好不坏却葆有创作野心和热爱生活的作家,在对待红蜻蜓这事上,只想做到利己不害人。为此,他只想做红蜻蜓生命中的一把纯属多余的空气。

才游两三个月,《十指连心》创作持续顺利,越来越精彩,似有咸鱼翻身卷土重来的奇迹发生。

他进一步认识到,创作是精神,游泳是身体,谁也离不开谁了。这话也不完全对,身体可以离开创作,创作却离不开身体,因为身体是1,创作是紧紧跟在1后边的0,0再多,1没了,就全没了。在他的游泳生活方式中,却是反过来的,自己的身体是0,红蜻蜓是1,一个一个的0,只有紧紧跟着前边的那个1,真理的逻辑等式,才是成立的。

真实的情状是,他更是一位视创作为命的人,没有了创作,活着毫无意义,与其行尸走肉,毋宁死。

逆流而上还真个是名副其实。提升自己,超越自己,把自己变得更好,是他的宿命。他开始学游泳了。

人家红蜻蜓的泳姿那么优美,自己的游姿却这么不优美。这就带来了两大缺陷:一是追随者与被追随者之间的,无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关系,都是严重的不匹配、不和谐,而这样的关系,于他,是不成立的;二是要想不被发现,就不能有反差,鸡立鹤群,而应成为普通和大众,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说的就是这个理儿,而他的仿若孤峰独秀的狗刨骚,太显赫了,不让人有回头率都不行。

抬头往四周一望,池岸上有二三个穿运动服、拥有专业证书的教练,站在水边,不湿脚地对着水中的学员吆喝。下水施教的,只有一位教练。教练中,男多女少,男忙女闲。他决定择一咨询。见一女教练坐在池边看手机,不知看的啥好玩的,若不是环境喧哗,恐怕都能听见她的笑声。既闲,又漂亮,就是她了。他排开水的阻力,像拖着脚镣,一步一步走到她脚下,仰望着她。换一个男人,恐怕不好意思找女教练,哪怕心里想得如猫抓。他不怕。他是谁?逆流而上啊。

现在,女教练把他当成手机了。她很高兴一位可能的新学员的咨询,呈鞠躬状,耐心回答了他的提问。然后,让他将现有的游泳水平,展现给她看。他说了声献丑了,便扑在水面,四蹄乱弹,用狗刨骚一口气游了十几米。又用蛙泳的腿,游了仰泳,游了自由泳。最后,站定,回身游到女教练脚下,仰头望着。生性就爱笑的女教练,看了他乱游得十分搞笑十分献丑的泳姿,强忍着没笑出声。柔声问他,还会啥。他便憋一口气,一头扎进水中,潜游了一小段。女教练说,从你蹬腿的动作看,你游的是蛙泳,但你却将蛙泳分成了水上、水下两块,所以只需将这两块合为一体,再纠正一下你的手脚动作,就是标准蛙泳了。你的仰泳和自由泳,除了手形有些像,腿脚、呼吸以及二者的协调,都不对。总之,你的水感很好,但一看就是野路子,游过多年,却从未接受过专业训练。

我知道,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而我,是一张被涂鸦过的旧纸。

看来你是内行。的确,积重难返,顽瘴痼疾难治,我们宁愿教一点都不会游的学员。

添麻烦了。教练,你感觉我能学会吗?

没有学不会的学员,只有教不会的教练。

他笑了,女教练也笑了。选择女教练做教练,他真没别的意思,只因他起了学游泳的念头,而男教练们手头有活儿,而女教练正好闲着。当然,这或许只是明面上的实象。细细数来,应该还有一些意思。第一个,跟女教练学,不好意思不认真学,不能丢份儿,这样会又快又好地完成学业。第二个,文怀沙有句话,他是认同的,多与异性交朋友,最少活过九十九,但凡正常人,谁不想长寿?最后一个,人皆说艺术家、发明家基本都是好色之徒,好色是他们的天性,他将信将疑,也就是说,将心比心,他还是信一部分的。

不到中年,一个男人,很难出得来成熟之美。成熟之美,自然是颜值、体能、智商、情商、事业和心态的综合写实。前边说了,这个年纪的人很少来学游泳的,所以他的冒出算是稀罕之物了。更稀罕的是,他一次性选择学三种泳。女教练从成都体院毕业,入职才二三年,正青春着呢。在她看来,这位学员选择她,自是被她的青春所吸引。但从学员接下来的举动看,她又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与研判了,因为除了要她电话以便预约培训,他连最起码的约咖啡、约饭局、送礼品等基本套路都没施行。难道自己错了意,或者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原因,他对异性压根没兴趣?

女教练猜对了,她是真会错了意。不是他的身心有问题,不是他对美妙异性无意,而是他意在红蜻蜓了。学蛙泳、仰泳、自由泳,是因为红蜻蜓游的是蛙泳、仰泳、自由泳。跟在红蜻蜓后边游,离他最近的,最让他心旷神怡浮想联翩的,就是像二月春风一样的雪白长腿的剪刀,一剪一剪地剪向自己,吹向自己。蛙泳是横着剪的,仰泳、自由泳是竖着剪的,横竖都坚固和扩张着他创作的版图,横竖都是他的生命导师。从后来的情形看,他每天的创作,是分成两个时空完成的,在红蜻蜓的蔚蓝水中完成构思,在家里的工作室电脑上完成码字。

学一种泳,十堂课,每课一小时,共3000元。一个人学三种泳,三十堂课,8000元。学不会,退学资。这是初学班的价格与规定。他放弃了初学班,不是嫌学资贵,而是嫌时间长。学习的时间要求,哪能容他自由遨游、随心追逐?他报的提升班,十堂课,三种泳,4000元。所谓提升班,就是为毫无章法,但能在水上浮起,且能朝着一个方向游去的学员开设的。针对不同的泳类,教练告诉你、示范你、指导你,什么是标准的泳姿,如何去练习与掌握。至于你能学到什么程度、何种水平,则是你自个儿的事了。事实也是,他结业后,女教练建议他再学十堂课,进一步提高。他婉拒了。他说了句女教练懂的话,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又说了句女教练不懂的话,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十指连心哩。

女教练讲了学泳装备后,他说自己对此完全外行,遂请她代购潜水镜、除雾剂、脚蹼、手蹼等。不谙江湖道义,不识道上惯例,写什么小说,写出来谁看?

他跟女教练约定的学习时间,是每天午后一点半。跟红蜻蜓游了,又跟女教练学,两不误。这是一种既耗时间,又费体力的玩法。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感到累,准确地讲,他感到了累,却能扛住这种累。

十天,很快结束。告别女教练,他回到了自己的时空,亦即红蜻蜓的时空。呛水是必然的,哪个学泳的不呛几口水?三种泳,齐头并进,熟能生巧,跟着他的红色的心情,渐渐入了佳境。

能用专业的泳姿游泳,这种成就感和愉悦感,让他感到的,不是专业本身带来的收获,而是红蜻蜓带来的奇迹。

红蜻蜓有一位名叫逆流而上的铁杆追随者,但红蜻蜓自己却一无所知。这个情状,持续一年了。

如果红蜻蜓连这个都知道的话,那她的脑空间、心空间,早被储满,红得爆表了。

就该这样的。这正是他的行动对他美好想法的忠实变现。不伤害,不惊醒一个梦,不让一个复杂的漩涡,一条卑微的暗河,一滴欲望之水,吓着了她那比蜻蜓的薄翼更薄的、薄得透明的美。他只希望她住在水里,水晶宫里,他只希望他的红蜻蜓永远都是红蜻蜓。不敢想象,一只红蜻蜓裹在厚实的衣物里,或一丝不挂赤裸裸变成人类,会丑陋成什么样子。

不想去发现她,了解她,走进她,但发现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十指连心》在起点中文网连载时,起点很高,进入过“本周强推”“编辑推荐”栏。之后,开始滑坡,并且越滑越厉害,掉了不少粉。吓坏了不少一直追捧他的铁粉不说,也吓坏了他自己,完全没有一点止损的招,眼看着就要崩盘了,直到红蜻蜓的出现。

崩盘,既指他的作品,也指他的身体。《红楼梦》即便处于未完成式,也是伟大的《红楼梦》。《十指连心》就没法比了,且不说质量,连完成的体量也差得太远。身体这边的情况是,他本身就有轻微抑郁症,作品的滑坡,将他的抑郁症滑得更高更重了。正像人人都有癌细胞一样,现代社会,几乎人人都害有抑郁症,只不过每个人害的程度高低不同罢了。逆流而上的程度,已经到了吃药和看心理医生的级别,但他没去吃,更没看心理医生。他想到了吃药,吃毒药,或大剂量的安眠药,一死了之。只要看见刀,只要站在高楼上和悬崖边,自杀的念头就会一浪一浪泛起。但他最终是死里逃生了,红蜻蜓成了救他的医生和良药。先前是作品的崩盘导致他的崩盘,现在是他的盘活导致了作品的盘活。《十指连心》剧情反转,冲浪般,一浪一浪冲上了“起点月票榜”“阅读指数榜”和“新增粉丝榜”。

现在,他的身心,既是一片蔚蓝的海,又是一片蔚蓝的天。这样的时刻,特别愿意表达感谢。

感谢红蜻蜓,他却不能做出任何举动。感谢读者,他就去看望了起点中文网“本书粉丝动态”。这一看,一个发现就撞进了他的眼睛。

这个发现,是粉丝名和头像。粉丝名,叫顺流而下,与自己的名字,异曲同工。但仅仅凭这个名字,还不能吸引他进一步关注。进一步关注,是因为与名字连带在一起的头像:一条蔚蓝的小溪中,有一块鹅卵石,鹅卵石上边,停泊着一只刚刚飞来、正在敛翅的红蜻蜓。

不管这个粉丝是谁,他都有极大的兴趣查寻,并且充满隐秘的激动与期许。

既为网络作家,网络技术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何况他不差。首先查到的,是这个粉丝,两三年前就开始追他的小说了,算得上一名忠实的老读者。一路人肉下去,顺流而下渐渐完全浮出了水面。

没错,他的这名忠实粉丝,正是他顶礼膜拜的女神——红蜻蜓。

红蜻蜓,网名顺流而下,女性,时年二十又一。小学时,母亲病故,父亲变了个人,一心忙于公职,无暇照顾女儿,将她送进了成都最好的一所寄宿学校,嘉祥学校。两年后,父亲再婚,娶了个比她只大几岁的女子。父亲接她回家住,住了不到俩月,不想女儿受年轻继母气,又把她送回了寄宿学校。她的学习成绩,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高中毕业,考了个二本。她从小就是一个乖乖女,缺心眼,少烦恼,怎么着都可以,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无所谓。除了爱好游泳、看小说,人生没什么要求和追求,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永远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其实蛮像水的脾性,什么环境都能适应,在杯中是杯形、盆中是盆形,你变我变,大小曲直都能顺应与接受。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大三时,出事了。体检查出,她患了跟她母亲一样的病。不过,不用怕,只要拿得出近百万的手术费,就能钱到病除。否则,依她的病情,少则活不到一年,多则二三年。母亲当年患病,父亲拿不出这笔巨款,现在父亲拿得出了。就在父亲还在亲自为女儿选择医院安排手术时,父亲被“双规”了,跟着入了监,所有财产要么查没,要么被继母卷走。

她除了母亲留给她的一个病,父亲留给她的一张三年期的游泳卡,什么都没有了。她哭了,不是为自己哭,而是为父亲哭。她说她从来认命,从不跟命抗争,死神什么时候来,她什么时候去就是。而父亲,活着,比死难受。一位亲戚打电话给她,说想邀她到家里住又怕她住不惯,说给她租间房,送她两万元生活费。她办了休学,住进了租房,公寓楼,三十来平米。除了把吃饭、睡觉、看小说、游泳当休养,剩下的时段,就站在街头,向路人散发DM单,挣点日常费用。不知内情的人见到她,会发觉她消瘦了些,其他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该笑笑,该说说。

她的游泳受过专业训练,泳姿像红蜻蜓一样好看,速度却慢得胜似闲庭信步,慢得可以让他的跟游阴谋得逞,原来根在这里。

得知了红蜻蜓的情况,他就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在众多复杂情愫和感触中,有一种与欲望、卑鄙、原罪、善良和救赎相纠缠的烙铁,把自己烙出了原形,又烙出了现形。

没有任何犹豫,第一时间去了华西医院,以陌生人捐助赞助费的形式,为红蜻蜓缴纳了手术、药物和生活费,并请医院通知患者前去治疗。

红蜻蜓入校复课后,他在棕楠游泳馆偶尔会碰到她,毕业后便再没见过。但他知道,她在一座山区县城工作,当小学教员,而县境内,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监狱。没几年,她结了婚,有了孩子。她一直在寻找一位恩人,虽然没有任何线索,也一直在努力,可谓逆流而上了。他想告诉她,没有线索的,别找了。自己告诉她,或通过别人告诉她,都行。但这样一来,她就有线索了。直到今天,他还在这家游泳馆游泳,时间还是每日中午。跟着水游,跟着这里的水游,他有永远游不完的水,他有永远超不过的水。这样游着,就游出了新想法,什么时候挣够了钱,就在那座山区县城投个资,建一家红蜻蜓恒温游泳馆。

《十指连心》盛装出版,高调上市了。只是无人清楚,作者提出的唯一要求,是给书的封面,设计一只红蜻蜓,在蔚蓝的水中振翅飞翔。

凸凹,本名魏平。生于成都西都江堰,现居成都东龙泉山。诗人,小说家,编剧。有长、中、短篇小说在《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作家》《北京文学》《芙蓉》《雨花》《天津文学》《青年文学》《文学界》《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北方文学》《青春》《红岩》《文学港》《朔方》《西部》《草原》《滇池》等20多家文学期刊发表或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甑子场》《大三线》《汤汤水命》、中短篇小说集《花儿与手枪》,以及诗歌、散文、评论等书20余种。2018年被评为中国“名人堂•年度十大诗人”,2019年被评为中国“名人堂•年度十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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