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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梅洁:美丽艺术的民间

蔚州剪纸,因其独特的艺术风格享誉国内外,它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关于这点,已成为不争的实事。可以说,蔚州剪纸挟带着许多极为重要的传统文化信息——世俗的和精神的,伦理的和哲学的,历史的和审美的——一路向我们走来。在漫长的近三百年的历史长河中,最终形成一种独特的内涵丰富的文化象征,屹立于东方世界的艺术之林。在工业化、现代化急速到来、民间文化面临自生自灭和迅速涣散与消亡的时代,蔚州剪纸以其独特的魅力坚挺着。这是蔚州剪纸的光荣。

我这里所说的坚挺,是在我多年对蔚州剪纸的情感体悟和文化阅读中,发现它已经是一门成熟的艺术,大凡成熟的艺术应该具备的三个标志,即已经形成了不同于其它艺术的独特风格、出现了大师级的人物、形成了完整的理论体系,这一切,蔚州剪纸都已具备。这是中国民间文化的光荣。

就我个人而言,对蔚州剪纸的情感体认应追朔到上世纪七十年代,1970年夏天,京、津、冀1300多名被称谓为“封资修路线培养的大学毕业生”发配到了塞外张家口“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中70余人被分到了蔚州,我是70人之一,此后,我在蔚州这块土地上劳动、结婚、生子、工作长达14年之久,这片古老、贫远、寒凉的土地以及这块土地上生生不息的风俗、民情、文化,无时不成为一种生命的浸溶,一天天、一年年对我形成一种生活与精神的滋养,我是在那块土地上开始了我文学最初的跋涉的。

记得那一年中秋节,我的未婚夫(大学同班)领我去他们家过节,他们家在离蔚州城90里地的一个乡村,这个偌大的村庄被土黄色笼罩着——已经颓败不堪的土黄色村堡围墙,全部用泥土垒起的房屋,就连房顶也全部是泥土抹就的。就在我面对一片土黄色惊愕、困惑时,我发现了家是洁白的、亮堂的,发现了与我南方故乡完全不同的半墙高的木窗棂,窗棂上糊着柔白色的大麻纸,每一个窗格格里都贴满着小巧艳丽的窗花——我第一次从婆母那里知道了窗棂上那些美丽无比的彩色纸艺品叫窗花;我第一次发现,太阳从窗外照进来,是窗棂上那些翩翩飞舞的蝴蝶、温顺乖巧的小花猫、扛着大红水萝卜的小白兔、以及万紫千红的酷似自然的花卉,以及手持各种刀叉剑戟的戏剧人物,使这泥土的房屋突然地喜气洋洋,突然地温暖与热闹了起来。

村里的人们来了许多,他们来看从南方来的新媳妇。孩子们挤不进来,他们悄悄舔破了窗纸看我,窗花染了他们的舌头……夜深了,月光从白灵灵的窗格里照进来,我躺在温和的土炕上望着满窗的缤纷和美丽,努力想象着这黄土的塞外究竟有着怎样的文化和岁月?

以后的年月里,我学着像蔚州乡间、城里的婆婆媳妇们那样,年年春节来临之时,都要到腊月的集市上买回一叠叠、一摞摞彩色剪纸,贴在自家的窗户上。—年又一年,是美丽的蔚州窗花伴随我和儿子、家人渡过无数清贫但却喜庆的日子。

蔚州腊月所有的集市上,卖窗花、买窗花的人喧闹了五里长街,那是一个色彩和笑声的海洋。靠在木桌上或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的一排排窗花“亮子”(窗花艺人卖窗花时都制作一扇如窗户样的大木框,框里的木格格上糊着北方特有的白麻纸,白麻纸上贴着各种窗花样品,当地人叫“亮子”),在冬日的阳光下,分外灿烂妩媚,辛苦了一年的蔚州乡下人、城里人一起走向集市,他们在“亮子”间穿行,在摊位前挑选,无论生活怎样艰辛,他们在买窗花时,内心里总是幸福美丽的。

我知道,蔚州有十几个乡镇、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刻窗花、染窗花,他们个个身怀绝技。然而,最喜气的莫过于看乡间女人们刻窗花--我感觉,塞外的女人们祖祖辈辈都会刻窗花,染窗花,她们个个心灵手巧,老老少少都会摆弄手中那一把把小小的刻刀,一叠叠毫无生气的白宣纸,在她们手中几分钟后就被切割成一张张栩栩如生的花鸟走兽抑或是戏剧人物,然后,她们再用酒调色,小心翼翼点染,大红大绿永远是她们心中的亮色。我曾在蔚州腊月的乡间,无数次看到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老婆婆们盘着腿坐在火炕上,她们把一双脚严严实实地压在腚下,开始剪窗花准备过年。她们一边刻一边哼着温情而野性的“二人台”曲:“过罢那个小年过大年,我请连才哥哥来吃饭。”“你请哥,吃什么?”“小白菜,蘸莜面……”她们嘴里哼着歌,手里飞动着各种刻刀。她们把内心的向往、倾慕、期待和祝福一心—意刻在一摞摞、一沓沓象征着“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福寿吉祥”的窗花上。她们刻窗花,有的只为自己用,有的拿到集市上卖。腊月的集市上,整条街都是卖窗花、买窗花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

十几年的塞外生活,使我对蔚州民间文化情有独钟,蔚州剪纸、蔚州彩色泥塑都成为我诸多收藏中最珍爱的物品。我还把这些珍爱不断分送给我的文学朋友,让他们与我—起分享一种艺术的温馨和快乐。我从北京“宜家家具”商店买来十几块飘着松木清香的意大利木质小镜框,在镜框内装嵌上蔚州各种戏剧小脸谱,然后,我把这些小镜框成串地挂在我的书房内,这些小艺术品成为我书房独特别致的一道风景。近两年,我先后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俄罗斯和台湾,我还把这些美丽别致的小艺术品带给了俄罗斯和台湾的文学朋友。在俄罗斯作协外联主席奥列格的乡间别墅和莫斯科的住宅内,都摆放着我送他的这些小艺术品,当我告诉他小镜框里的彩色脸谱是中国忠义正直之士关公和杨延昭时,他嘻笑着对我说:“那我就把他们作为祛邪的镇宅之宝吧!”

蔚州剪纸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已经畅销世界40多个国家,也成为中国领导人馈赠国际友人和旅游业的独特珍品。与中国许多民间艺术一样,蔚州剪纸也经历了十年“文化革命”的浩劫和其他种种磨难,终因它深深扎根于广阔的民间,又有一代又一代民间艺人的锲而不舍,最终使其生生不息并不断得到革新。

前不久,蔚州剪纸行业协会会刊副主编刘国权先生告诉我说,目前,蔚县剪纸已经发展到12个乡镇16个行政村200个专业户,有两万多民间剪纸艺人,每年生产200万套剪纸,农民仅此一项年人均收入就达两万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美丽的蔚州剪纸养育着塞外那方清贫而艺术的土地。

应该说,中国是—个剪纸大国,在各地的剪纸中,有单色剪纸、填色剪纸、衬色剪纸、铜凿剪纸;各类剪纸也都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比如:延安剪纸的朴拙,江南剪纸的流畅,广东剪纸的金碧辉煌等等。蔚州剪纸在中国剪纸乃至世界剪纸行业中为什么能够独树一帜?这是由它的艺术特质所决定。蔚州剪纸不是用剪子剪,而是用刻刀刻。蔚州艺人一般都有几十把、上百把各种刻刀、旋刀,大如雕刀小如银针。二十层、三十层、四十层、五十层、一百层……的安徽宣纸,在蔚州艺人的手中,“嚓嚓嚓嚓”便迅即成为一沓沓一摞摞白色“胎纸”,而蔚州剪纸先声夺人的是染色。在数百年的审美进程中,聪明的蔚州人发明了点染、平涂、晕染等十分成熟的染色技法,他们用酒精调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任他们调配。极为奇妙的是他们在厚厚的“胎纸”上染色时,颜色径直往下渗透而不流溢,至使发丝般的间隙两色互不干扰,干干净净。染好的剪纸,第—张和几十层、上百层下面的一张一样鲜艳一样缤纷。

我常常惊叹蔚州人工艺上的一丝不苟和耐心,对艺术的耐心已成为蔚州人的美德。除此之外,对艺术的执著使这个艺术群体不断产生出—代又一代的大师级人物。蔚州人把这—美誉首推给农民艺人王老赏。王老赏诞生在十九世纪末期(1890),在此之前,蔚县剪纸已经走过了近百年的历程。王老赏的老家蔚州南张庄村家家户户都是剪纸艺人,这是王老赏艺术诞生的土壤。王老赏的贡献在于:首先他在银匠刘老布的帮助下,发明了近百种刻刀,王老赏一生遵循的是,看一个人的窗花如何,首先看它的工具;再就是王老赏在彩染上使点染、平涂、晕染的技法炉火纯青。比如—朵牡丹,由于运用晕染,花瓣颜色中浓外淡,由于点染和平涂,花叶浅而叶脉深;除此,王老赏为蔚州剪纸开先河的是将二百多出戏曲中的八百多个人物刻成了剪纸,戏曲人物和后人在此基础上发展的戏剧脸谱最终成为蔚县剪纸—绝而倍受世界青睐,王老赏功不可没。

写到这里,我想说的是王老赏将戏曲人物剪纸化决不是空穴来风。我曾在三万字的《商道》一文中专门写到了始于明末、繁华了整个清代、泯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在中国北方沿袭了370余年的古老商道—张库商道。在张库商道上诞生了无数的城市和旗盟:张家口、库伦(今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还有沿路的呼和浩特、包头、直至4300里外的俄罗斯恰可图。张家口市是这条商道的旱码头。最让人骄傲的是精明的山西商人在张家口、在这条商道上首创了中国银行的前身—票号,自此,使我们这个世界卸下了数千年的实银运送的沉重。在古代没有路的年代,精明的晋商以及后来的京商、冀商、外国商人们恰恰是通过蔚州南北的八个大峡谷到达张家口、走上这条古商道的。这时我们就明白了为什么蔚州有八百城堡八百戏楼,至今,蔚县的古民居、古戏楼都令世人叹为观止。处在古商道上的蔚州,商业的繁荣带来了文化的繁荣,红红火火的剪纸艺术也是在这个时期诞生,童年少年时期十里八村赶着看戏的王老赏最终创作了八百个戏剧人物也就成为—种文化必然。

上世纪五十年代伊始,察哈尔省的美术工作者佟坡等人先后到蔚州采风,发现了王老赏精湛的剪纸艺术,并为他画了素描像,王老赏离世后(1951年),他们还为他出了书,北京的阿英、上海的古塞等人还为他写了长长的文字,这就为我们这个世界今天认识蔚州剪纸、认识王老赏留下了第一份资料。在王老赏逝世半个世纪之后的2000年,中国剪纸研究会授予王老赏“二十世纪中国十大民间艺术大师”称号。

我相信王老赏时代决不止王老赏一个艺术大师,只是感谢佟坡们发现了他,并记录了他,其他任何史志是不会为民间艺术留下只言片语的。好在我们要庆幸今天的时代,今天这个时代,使我们在王老赏之后,又发现了周永明、任玉德、仰继、陈月新,以及周永明之家族、子女(周河、周广等)、焦氏家族、卢海、李闽等等大师级人物和艺术新秀。

周永明一生创作了1500种剪纸作品,尤其是他创作的戏曲小脸谱成为我们这个世界经久不衰的喜爱;任玉德集三十年剪纸艺术生涯,创作了2500种剪纸作品,其创作的无数剪纸精品和在蔚州戏曲大脸谱基础上诞生的任氏泥塑镂空脸谱成为中国民间艺术之瑰宝!他的许多剪纸作品被制作成邮票、明信片并在国内外获得各种大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授予周氏兄妹等7位蔚州青年剪纸艺人“民间艺术大师”称号;新写实主义剪纸艺术创始人李闽拓开了蔚州剪纸艺术的新领域,他把剪纸艺术发挥到了神妙的极致:他的极具震撼力的剪纸人物肖像和山水作品完全可以与摄影、版画等高雅作品媲美,他创作的美国总统奥巴马的肖像酷似一幅逼真的摄影,被外交部以6万元收购赠送了奥巴马本人,至使这个大洋彼岸的世界对中国民间艺术惊叹不已;卢海创作的“红楼十二金钗”惟妙惟肖,在世界20多个国家的销售经久不衰……

蔚州剪纸人才济济,薪火相传,大师辈出。这是蔚州剪纸的大幸,也是中国民间文化的大幸。

“欣赏美丽的窗花,犹如面对—位体态丰腴的村家姑娘或窥见一片富饶的田园,在你心里惹起的,是一种盈实而雍容的美感……”这是蔚州资深文化人田永翔先生对蔚州窗花审美的研究文字,他又写到:“蔚县窗花构图追求饱满充实,按民间说法,就是看起来富富态态。人长得富态,健康丰满,那是很幸福、很值得高兴的。一幅剪纸画的画面‘富态’,满满当当,又雍雍容容,给人以欢乐、愉快的艺术享受。民间最讨厌那种单薄的、细弱的、空泛的画面构图,把它叫做‘筛子货’。这种独特的审美观,是跟农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

这是我迄今读到的研究蔚州窗花最美的文字,这文字长达几十万字,已成为一本厚厚的大书,已由中国戏剧出版社隆重推出。田永翔先生穷二十余年的努力,走遍了蔚州八大乡镇28个村堡,对蔚州窗花“喜气洋洋的主题,饱满充实的构图,生气欢活的造型,浓艳响亮的色彩”等独特的艺术特质作了最本质、最鲜活的理论诠译,这也是第—部对蔚州剪纸进行全方位研究的大典。中国文联副主席、著名作家冯骥才先生在给这部著作写的序文中有这样的评价:“这是—部在著作与编辑思想上都十分独特的书。它不像过去常见的某某民间艺术介绍性的书籍,更不是一部作品的图片集锦。它独出心裁的从蔚县的自然地貌、历史遗存、人文环境、民俗生活一步步进入了这种农家自娱自乐的窗花艺术……本书作者正是从人类文化学入手,便一下子打开蔚县文化的宝库,径自进入了这种民间文化的本质。”虽然我目前还没有看到这部大书,但我相信冯先生的界定:“这本书对于蔚县窗花是一种深层的全貌,对于当前已然启动的民间文化的抢救与研究工作则是一种高水准的范本。”

田永翔先生不认识冯先生,他从中国戏剧出版社获悉,冯先生应出版社邀请为此书写序时,曾把书稿拿回家细细阅读达三个月之久。田永翔把这份序文转给我看时,他是充满了生命的激动和惊喜的。1979年,蔚县窗花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展出时,负责文字工作的田先生居然从所有的史志典籍中都无法找到任何有关蔚州剪纸的源流记载。从那时起,田先生就开始徒步走遍了蔚县的乡间,后来,他的有关蔚县剪纸的研究文字便不断在中文、法文、英文、日文版的刊物上出现,二十年多年来,京冀两地四、五家出版社都对他的研究文字产生过兴趣,准备出书。但终因各种原因,每每受挫,每每搁浅。直到21世纪伊始,田先生将在河北美术出版社搁浅了8年的著作拿到了北京,在蔚州有识之士刘建军资助投资20万元后,由中国戏剧出版社隆重出版。

自此,田永翔、刘建军先生为中国民间文化留下了厚重的—笔财富。

在蔚州工作、生活的14年中,我与田永翔先生交往甚笃。这是一个极为贫困又极其乐观的人,这也是—个备受冷落又决不屈服的人,这还是一个表面邋拓不羁内心却充满艺术执著和美感的人,这还是—个唯—住在蔚州城外城墙根下、夏天被蚊虫叮咬冬天被寒风肆虐的人……无论怎样,蔚州窗花大典的出版,对于田先生来说,对于一个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大专艺术系毕业的文化人而言,所有的受挫受辱受伤,包括贫困、包括疾病的折磨,都已成为人生昂然的过程。果子是成熟的,是鲜艳迷人的,是他人无法企及和无可替代的。

与此同时,我从蔚州剪纸行业协会会刊上发现,以张怀远、刘国权为首的一批有识的蔚州文化人,也已开始了对蔚州剪纸的历史沿革、艺术特色、大师级人物进行全面的研究和追寻。而目前,这项民间艺术已进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为此,我相信,作为—门已经成熟的民间艺术,蔚州剪纸还将迎来不尽的辉煌。

梅洁,湖北郧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河北张家口工作,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文学创作40年至今,累计在全国各类报刊发表了650余篇作品,在全国多家出版社出版了33部著作,达700余万字。作品被收入《中国百年百篇经典散文》《中华百年游记精华》《百年美文》《中国文学年鉴》等230余种经典文本。《童年旧事》《跋涉者》《谛听水声》《楼兰的忧郁》《白发上津城》《山苍苍,水茫茫》等多篇作品被收入大、中、小学教材、读本和课本。其作品累获全国“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一届、三届、五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第八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河北省一、二、三、五、七届“文艺振兴奖”,第一届河北省“孙犁文学奖”,“第八届北京文学艺术奖”以及《十月》《作家》《长城》《黄河文学》《中国作家》《散文选刊》《人民日报》等报刊奖,计80余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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